“所以你以为那些老狐狸是那么容易讨好笼络的?无利不起早,你看看刚刚他们那一个个急急忙忙附和你提议时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虽说越千秋自己就是第二个附议的,可此时他嘲笑那些老大人时,却是一点愧色都没有。

李崇明还是第一次和越千秋说这么多的话,而谈得这么深入之后,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明白了越千秋一直都显得桀骜不驯,除却皇帝等少数几个人,其他大多数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缘由——既然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还不如把握好身边的人,其他人全都扔一边去!

该说的话越千秋都说了,把李崇明送回了他居住的那个小院子之后,见几个陌生的侍卫已经呆在了那里,料想是经过精心挑选后的结果,他到了正房门口就停住了。

“你以后也不必惦记着是我救了你,毕竟,出手的是小金姑娘,我顶多就是拖延了点时间。更何况,徐家父子也就是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别人早有提防。总之,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既然刚刚在皇上面前连那种话都能说出来,相信今后能过得很好!”

见越千秋说着就转过身去,微微一扬手便大步离去,李崇明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突然开口叫道:“越千秋,难道我们就不能做个朋友?”

越千秋脚下稍稍一停,随即复又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给出了回答:“真正的朋友,无所谓对方家世、年龄、性格,自然而然就能惺惺相惜,同生共死。从这种层面上来说,就连武英馆那些小家伙们,也不是每个人都算我的朋友。至于英小胖……”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不是迟疑,只是在寻思自己该用什么更准确的字眼。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我和他只能算是还算不错的伙伴,仅此而已。”

“所以,嘉王世子,我们就当彼此是熟悉的陌生人,这就够了!”

眼见越千秋再次一扬手,人须臾就步伐轻快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李崇明只觉得攥紧的拳头中,那指甲刺得掌心生疼生疼。哪怕是在刚刚请求革除宗籍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运气太好的小胖子,可如今被越千秋拒绝时,他却知道,自己终究比不上。

李易铭何德何能,竟然就这样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无论是君父的偏心,还是伙伴以及下属的支持,全都是他根本就没有的!只可惜,他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了!

第782章 辞行,父子

留守府那场未遂的政变,十二公主虽说听到了动静,但因为那动静来得快去得更快,,她纵使打算借着这样的变故做些什么,却也有心无力。她被安置的地方防戍森严,徐家父子哪怕存心打算以北燕刺客行刺作为幌子,可倒底挟天子最重要,所以根本没来得及对她下手。

所以,没人来告诉她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没工夫多想这个。她颠过来倒过去地想着那天觐见吴帝时的种种经过,甚至把当时和三皇子分别时的一幕一幕反反复复回想,掰碎了分析这位仅存兄长的态度,最终渐渐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

如果三皇子根本就只是诳她留在吴地,自己却别有用心,那她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惠妃,她的母族,全都还留在那里!

浑浑噩噩好几天,寝食难安的十二公主迅速消瘦了起来。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先后疯狂迷恋过的男人,那点感情上的小事和生死荣辱家国存亡比起来丝毫不足为道,她已经彻底认清了这一点,可却已经晚了。这里仿佛被遗忘一般,再没有人过来,这种情形让她极其不安。

因此,当这一天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时,十二公主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到早饭刚刚送过,必定是有其他人来见她。她霍然起身,可想到自己迫不及待的态度很容易让人钻空子,连忙复又缓缓坐下。可此时已经来不及整理仪容了,她只能用尽量沉稳的声音问了一句。

“门外是谁?”

“是我。”甄容那比十二公主更加沉稳的声音响起,“我要走了,走之前来看看公主。”

尽管和甄容相识也不过就是这一年多的事,真正的相处时间更是只有自己从金陵回到北燕那短短数月,可在逃离上京以及此后颠沛流离的那段时日,十二公主却早已真正认识到,这位曾经青城掌门弟子,父皇一口咬定是萧敬先儿子的少年,绝对是真正敦厚的君子。

所以,听说他要走,她不禁慌忙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前,双手使劲拉开了房门。见甄容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站在门外,她不禁眼眶一红,随即背过身去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这才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晋王请进吧。”

“那个晋王爵位,本来就是不得已才接下的,不是我心所愿。从今往后,我就只是甄容,仅此而已。”甄容宽厚地笑了笑,等进屋之后,他就直言不讳地把实话说了出来。

“我已经请求了皇上,带着我那些人回北燕去。他们是燕人,吴地很难接受他们,而且他们更有家人,有朋友,不可能丢着一个烂摊子似的国家不管。所以带他们走之前,我来向公主辞行。当然,大概还得演一场戏……”

“你……”十二公主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当然知道,所谓的皇上是吴帝,不是自己已经死去的父皇。她也顾不得自己此时是什么形象,一个转身正对着甄容,声音嘶哑地问道,“南吴肯放你回去?肯放你回去辅佐三哥?”

“不是去辅佐燕太子。”甄容的脸色变得深沉了许多,眼神也有些晦暗。他看着面色渐渐苍白的十二公主,知道她恐怕已经猜到了某些结果,当下声音低沉地说,“他带了燕帝灵柩回到南京城之后,之前随行燕帝的所有侍卫……全都自尽谢罪了。”

听到这个一如吴帝之前断定的消息,十二公主不禁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最终声音颤抖地问:“三哥他……他是怎么对外间宣称的?”

“他说这些人是卫护燕帝的勇士,只可惜就这么死了,下令个个厚葬,抚恤家人,又以太子的身份聚拢残兵,矢志守卫国土,寸步不让。”见十二公主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知道眼下这情景必定和两人临别时说的话不同,想到自己还没说出口的话,一时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道:“虽说侍卫们都死了,但燕帝临死之前把皇位传给你的话,还是流传了开来。结果……燕太子声称那是霸州那边放出来的假消息,又指责你为了越千秋一个吴人罔顾家国,留在了吴地不肯回来,问罪惠妃和族人……”

“他竟敢……”这话还没说完,十二公主登时双手死死抠住了桌面,气得浑身发抖。然而,那种最大的恐惧却攫取了她的全身,以至于她想要探究母亲和舅舅等亲人安危的话都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问出口,“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甄容摇摇头道:“是别人刚刚送到我这儿的消息,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但我这就带人北上,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一定会竭力保护你母亲和那些族人。”

“谢谢,谢谢你……”十二公主泣不成声,用劲过度的十指仿佛想要将那厚实的桌面抓出小洞来,但当她抬起头来时,虽说双目红肿,她仍是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真的能遇到他们,还请你设法把他们送到吴地来。大燕已经完了,至少姬氏已经完了,没必要陪葬!”

甄容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再留下宽慰十二公主,也未必能够让她安心,因此只是说了一句多多保重,随即转身就走。可当他一脚跨出门槛时,身后却传来了十二公主的声音。

“阿容,你是帮着吴帝去收拢大燕那些枭雄吗?”

“不。”甄容头也不回地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我只是希望北燕那些无辜的百姓能少死几个!乱世是会有无数枭雄崛起,可他们也会害死无数的人。我这点微薄之力,护不住多少人,但不管是被人骂叛贼也好,其他也罢,只要有南边的粮秣支援,至少能多活几人。”

说到这里,他就大步离去,强迫自己不去听身后那抑制不住的哭声。直到走出院门,他看见带自己来这儿的陈五两时,这才低低地开口说道:“我想去见义父。”

“好。”陈五两微微颔首就答应了这个要求,可等到转身在前头带路时,他却又补充道,“这会儿九公子应该也在,如果他和你义父有什么冲突,还请你千万出手拉一把。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暴脾气,从头一次见开始就像水火不容似的,别提让人多头疼。”

甄容并不十分清楚,越千秋和他的义父兰陵郡王萧长珙到底是什么关系,只隐约猜到萧长珙可能和南吴有所勾连,可如今他听陈五两这口气,却仿佛越千秋和萧长珙非常熟稔——只不过是关系不大好的那种熟稔,他就有些迷惑了。

可他一贯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当下就爽快地答应了。一边是他的义父,一边是他的朋友,他总不能任由两个人冲突。而且,在他印象中,义父固然时常不正经,可关键时刻却非常靠得住,越千秋更是一个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密的人。而这样两个人,怎么会打起来?

然而,满心纳闷的甄容很快就没工夫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他赫然发现,陈五两带他去的并不是留守府中哪个院落,而是带他来到了留守府一处孤零零的石室,然后对在外头守备的卫士吩咐了几句,继而入内打开一道暗门,引他进入了一条密道。

如果不是之前见过皇帝,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对方那宽容善意的态度,他几乎要认为这是要将自己囚禁起来。可即便如此,随着他发觉这条密道竟然是通往地下,他仍然忍不住心生愤懑地质问道:“陈公公,难道大吴就是用这种地牢来对待我义父的吗?”

陈五两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那少年深重的怒气,当下不禁苦笑道:“我也想把你义父安置在其他地方,可他说不想见太多人,再加上他和九公子见一次就要大闹一次,要是被人撞见听见就麻烦了。所以,回头你去北燕的时候,这边会放出风声说你义父跟你一同回去。”

“然后,无论你说他是去隐居也好,忧愤病故了也罢,总而言之,世界上就没有兰陵郡王萧长珙这个人了。”

听到这里,哪怕甄容再后知后觉,也不由得生出了一个猜测:“你的意思是说,我义父他是吴人?”

“没错,如假包换,他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事到如今,皇帝既然点了头,陈五两也就非常坦然地预先对甄容透露了一点,“就之前在霸州城下他露面英勇救主的那场闹剧,因为谁都没想到最终会发展成那样一个结果,而怪罪戴将军也并不妥当,所以皇上头疼极了。”

“而看到你义父的人实在是多了点,要想消弭后续影响,至少也要好几年。所以就算此番他回到金陵,只怕也要修身养性先好好躲两年再说。”

尽管心中曾经做过这样的猜测,可此时陈五两将此事挑明,甄容还是有一种非常异样的心情。可他到底是个性格稳重的人,没有继续多问,而是定了定神跟着陈五两继续走,等到又过了一座石门,前头那声音就再也盖不住了。

“你当年离家出走就去四处找人约架,跑北燕更是把人家的绿林山匪都打了个遍,人送尊号红山王,然后又撞上个将死的未来驸马爷,于是大摇大摆跑到上京当驸马去了,还居然给你不哼不哈扶摇直上当到了兰陵郡王。你这家伙跑哪儿都是低调不了的性子,隐居个屁!”

“你好意思说我?你小子难道安分守己?在金陵就是一霸!你以为你真是金陵四公子?听听你们那绰号,那不是四公子,根本就是四兽!毒蝎子这种外号很好听吗?”

“什么毒蝎子,是蝎子王!”

“反正就是一窝蝎子里头的老大,就算是王那也是一脚就能踩死的货色……”

“好好,就算我是毒蝎子,也比你这不孝浪荡子强!你信不信你回家就能被无数唾沫星子喷到死!你信不信我能说动诺诺不认你这个爹……唔,你敢偷袭!”

听到这幼稚至极的吵架,陈五两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那瞠目结舌的甄容,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应该听见了吧?你义父萧长珙,就是九公子名义上的养父,越老相爷家里的老幺……”

这简直……无法想像!

甄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可当他敏锐地捕捉到里头赫然传来了厮打声,这下也顾不得两人是不是父子了,慌忙一个箭步越过陈五两冲了进去。就只见那间宽大的石室里,明明应该软弱无力的越千秋却把自己那位义父逼得步步后退。

而他自忖自己如果和义父换一换,那也绝对是铁定输……因为隔着一大段距离他都能闻到那刺激的胡椒粉味道!

“臭小子,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用这种无赖招数!”

越小四到底身手还在,耳聪目明的他刚刚就发现有人靠近,只想着少许教训一下越千秋算完,谁知道这小子一点亏都不肯吃,而且还把当年的面粉攻势升级成了胡椒粉,他一个照面下吃了点小亏,此时一面拍打身上沾着的粉末,一面骂骂咧咧,最后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而越千秋瞧见来的是甄容,这才悻悻哼了一声,没有再和越小四抬杠。而越小四好容易止住了喷嚏,到一边飞快取了一沓细纸解决干净鼻子堵塞的问题。他又捏着鼻子上前用袖子把空中残余的胡椒粉给驱散了,这才快步来到了甄容跟前。

相比越千秋那个熊儿子,他对甄容那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此时不知不觉就带出了亲近的笑容:“阿容来啦?让你看笑话了!就是因为有那么个不孝子,所以我才恨得咬牙切齿,哎,你要是我的儿子,我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我还替你养着媳妇和女儿,孝顺着你爹,到底谁不孝?”

饶是越小四素来伶牙俐齿,却也被越千秋噎得差点打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二话不说把甄容给拖了出去,生怕走慢一步会被那个便宜养子给活活气死。等到出了这间石室,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甄容,见人固然瘦了些,精神却还好,就连忙询问近况。

想到义父如今和今后的处境,甄容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实在是活生生的传奇。也许他没有什么被世间称颂的功绩,可就凭在北燕赤手空拳打造出来的那两个身份,便足以让大多数人一辈子不能企及。因此,他没有回答越小四的问题,只是苦笑了一声。

“义父,你骗得我好苦!”

第783章 爷仨

虽说越小四素来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超强本领,可是,在甄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下,他却显得颇为尴尬,打了个哈哈想要岔开话题,然而在那两道清亮的目光注视中,他完全败下阵来,不得不举手投降。

“是我不该瞒着你,可那也不赖我,是千秋说你这个人不喜欢朝秦暮楚,把你拖进去直接做间谍,反而害了你。你肩头那东西在北燕既然暴露了,回到大吴说不定会有乱七八糟的麻烦,还不如先留在北燕查查看身世,有我照应着,总吃不了大苦头。”

他说着就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臭小子,都是你出的主意,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板着脸的越千秋就已经从里头那间刚刚交过手的密室中出来了。他没好气地在身上拍拍打打,随即就对甄容说:“甄师兄,确实是我的主意。他呢,觉得你稳重有本事讲义气,我呢,那会儿正好又觉得情况复杂,再加上也确实动了私心。”

“我希望把他早点带回去见爷爷,希望有个人能留在北燕继承他的地位。我只是想当然地觉着你留下比回大吴来得好,而且他身边需要个帮手。”

“说实话,确实是我自私,我们这一走,北燕皇帝一发怒,差点害了你和萧敬先的那些侍卫。所以,那次来见你时被这家伙趁机逮了个正着,我不会怪你,毕竟是我不小心,再加上是我先想找你好好赔礼道歉的。要知道,我那时候最怕的就是,也许连道歉的机会都没了。”

甄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就笑了开来:“其实你没错,我第一次去北燕的状态,如果回了大吴,回了青城,也许下半辈子就是个沉默寡言,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的人,也许一个想不开还会做蠢事,不会有义父,也不会有那些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虽说后来我经历过绝境和艰险,但现在想想,我不后悔。”

“更不会怪你!”

这是一个越千秋猜到,可哪怕猜到却依旧觉得感动的回答。他和甄容的身世虽说有些类似,但要真正说起来,他比对方要幸运得多,也要顺利得多。他大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狠狠抱了一下甄容,松开手就笑问道:“那你今天来,是准备出发去北燕,来和我们辞行的吗?”

越小四似笑非笑地站在那看着两个少年说话,看到越千秋那不由分说的举动把甄容闹了个大红脸之后,他那眼神中的戏谑之意便少了许多。因为,当年他和严诩也曾经是这样的。然而,当越千秋问出最后那句话时,他的脸色就变了。

而甄容也诚恳地转头看向了他:“义父,你虽说是吴人,可毕竟在北边生活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能够眼睁睁看着那边的百姓颠沛流离,死伤无数吧?”

越小四登时神情一正,他不再是刚刚和越千秋斗嘴甚至动手时的不正经样子,而是认认真真地追问了北燕近况,当得知三皇子骗了十二公主留在吴地,而后回去就诱杀,又或者说逼迫当初北燕皇帝身边那些心腹侍卫自尽,然后又把手伸向了十二公主的母亲惠妃及其家族时,他忍不住眉头倒竖。

“那小子不会愚蠢到这份上吧?”

越千秋懒洋洋地接过话茬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些人也许一开始没这么蠢,可当发现自己面对的局面没这么糟糕,外敌没有内敌可怕的时候,免不了就会抱持幻想。三皇子兴许就是这么一个人,说不定他和十二公主分别的时候还想做个好哥哥,然后就变卦了。”

哪怕在北燕呆了那么多年,可三皇子从前毕竟太不显眼,因此越小四对三皇子的了解,完全是在逃亡那一路上建立起来的。只不过,这位刚刚册立不久的北燕太子,光芒当时完全被十二公主掩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小觑了这一位。

于是,他在叹了一口气之后,竟是和越千秋一样,上前使劲抱了一下甄容,还在他的背上使劲拍了两下,等松开手之后就笑道:“阿容,青城能够出你这样的弟子,他们山门简直是烧高香了!我呢,没办法再回去北燕了,所以我要送你一点东西。”

“别拒绝,你就那么几百个人,能做什么?我送你的四样东西,在这乱世中是最要紧的,地、人、钱、粮。有了这四样东西,你才有在这乱世当中立足的本钱。”越小四嘿然一笑,随即又凑过头去,用极快的速度在甄容耳边说出了一连串词语。

等重新站回原地时,见甄容满脸的震惊,越小四这才得意洋洋地说:“好歹我在北燕也呆了十几年,虽说从来没有手握重兵,所谓的功绩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我好歹当过山大王,如果没一点家底,那岂不太寒碜了?你叫了我这么久义父,这就算是义父送你的临别赠礼!”

甄容轻轻吸了一口气,见越千秋站在一旁但笑不语,他不禁低声说道:“可义父送人送地送粮食,我已经很感激了,至于那些金银细软,义父还有儿女……”

“咳,我当然还留了点私房钱将来嫁女儿。”越小四没事人似的呵呵一笑,随即没好气地斜睨了越千秋一眼,“这个臭小子不用管他,他娶媳妇自然有老头子自己拿出私房钱来贴补,用不着我管!再说了,他自己就生财有道!”

“是是,我也没说过要你管我!你把所有东西都给甄师兄也没关系,至于诺诺,你不给她嫁妆,我也会帮她攒出来!”越千秋一边说一边轻蔑地哼了一声,“反正你已经是个不负责任的儿子,日后当个不负责任的老爹也没关系,娘和诺诺我会一块养的!”

正好出来的陈五两听了顿时一乐,见越小四虽说气咻咻,可终于没再搭话,父子俩暂时避免了第二轮争吵,他便一招手把越千秋叫了过来。眼看那边厢越小四还在对甄容面授机宜,他就压低了声音道:“到底你日后还要他叫一声爹,用得着这么针锋相对?”

“我和他八字不合!”越千秋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但到底没有再继续因为那边越小四和甄容的对话而插嘴。他听陈五两说着甄容去见十二公主的经过,当他再次从陈五两口中确认,甄容带给十二公主的某个坏消息,他不禁恼火地皱了皱眉。

“刚刚我们还在说呢!那家伙就真的这么没点长进吗?他这个太子已经够光杆了,他再把惠妃家里那些人给一并治罪了,将来他还能再去靠谁?就他那种性子,纵使有心想要和他结盟拼一个未来的,只怕也都会给吓跑吧?”

越千秋本待继续往下说,可当看到陈五两面色奇异,他一下子就想通了某个关键,立时眼神一变,继而就沉默了下来。

三皇子当然有可能是利欲熏心,以至于丧心病狂地打算清除所有不安定因素,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三皇子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接下来枭雄并起的北燕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故意倒行逆施,和十二公主及其母族彻底翻脸,于是,那些人就能顺理成章改弦易辙。

尽管以从前三皇子的个性来说,绝不可能是这样舍己为人的性子,然而,在册立为太子之后遇到这么多事情,很难说不会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

想到这里,越千秋朝陈五两看去,见这位内侍监的大头头面带微笑,他知道就算自己说出设想,对方也不会回答,当下便呵呵一笑道:“有些人真是会变的。”

尽管越小四和甄容都是耳清目明的人,但甄容也就以为越千秋是纯粹感慨三皇子的变化,可越小四到底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短短八个字,他却不由得联想了许多,须臾,越千秋刚刚猜测过的那个可能性,他也同样捕捉到了。

尽管很难界定这个可能性的真假,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对甄容说道:“阿容,你去北燕,其他的艰难困苦我不担心,唯有一点,我一定要告诫你。你这个人,行事太正,太容易因为一时恩义而被人利用,如果你不改掉这一点,将来必定会后悔莫及。”

“记住,在和人交往的时候,不要过分相信每一个人,在心里留一份怀疑。因为你现在去做的事情,关系千千万万条人命,千万不要因为你自己的一时软弱,就葬送掉他们!”

甄容本来还想反驳,可听到最后,他不禁悚然动容。他退后一步,深深低下了头:“义父教诲,我明白了。”

“另外还有一点。”既然当了个大方的义父,越小四就揪了揪自己这几天没整理,长了不少的胡须,似笑非笑地说,“你也不用老惦记着你那个生身父亲。那个蠢到家的废太子是迷恋女色,妃妾无数,于是有多少个儿女外人也说不清,很适合当你的父亲。可是……”

他一边说一边瞅了一眼越千秋,鄙夷地轻哼道:“就和这个臭小子还有太子那身世至今没有一个明证一样,你那身世,未必就是真的。”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甄容已经是满脸惶惑,就连越千秋也在那皱眉头,只有陈五两神态如常,似乎早有预料,他就加重了语气说:“北燕皇帝之所以要确证你是那个家伙的儿子,正是因为看准了你在萧敬先那些侍卫的问题上表现出来的性格。”

“你这个人,太过重情重义,再说得准确一点儿,正义感太强。如果对外宣称你是废太子的儿子,你不见得会替他报仇,反而会反省他的过失。而如果宣称你是萧敬先的儿子之后,他又告诉你,你确确实实是萧敬先的儿子,那么你一定会倾尽全力照顾扶持萧敬先的属下,到时候你这个晋王他就封得弄巧成拙了。而如果说你是别的北燕皇族的儿子,你知道的,有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只要是你爹的都会占尽便宜!”

“至于为什么,看看你义父我就知道了。要不是你,我之前那些日子会这么清闲?”

越小四之前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正经,甚至可以说是字字珠玑,可最后一句却暴露了他素来恶劣的本质,就连刚刚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倾听的越千秋都忍不住转头骂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对甄师兄挑明?”

“挑什么明,北燕皇帝把所有人证物证全都准备齐全了,我呢,有证据吗?”越小四呵呵一声,随即就叹了一口气,“再说,阿容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如千秋那小子会装。他的话,就算我告诉他,一定也能在人前装得屁事没有,可你就很容易露出端倪来。”

他说着就拍了拍呆若木鸡的甄容那肩膀,用勉励的口气说:“趁着这次回北燕,你自己好好查一查。这一次,乱成一团的北燕没有人能阻止你了。但记住你去的目的,不要在无数人的赞颂和挑唆下迷失了,我可不希望回头要和千秋杀去北燕把你捞出来!”

甄容终于如释重负。想明白的他重重点了点头道:“多谢义父提醒我,我会铭记在心的。至于我的身世……”

他看了一眼正笑嘻嘻看着自己的越千秋,沉声说道:“虽然我没办法学千秋那么豁达,可是,历经那么多事,我至少明白了一点。生恩虽重,但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找寻到了,那是最好,如果没有线索,也没必要心心念念惦记着。毕竟,就算我在北燕名声大噪,也没人找过我!”既然是不受期待的儿子,用得着一定要找到他们吗?

“这就对了!”越小四这才眉开眼笑,他略过越千秋,笑着对陈五两问道,“陈公公,有酒吗?我们爷仨喝一杯,就算是给阿容送行了!”

“践行宴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四爷这句话!”陈五两非常知情识趣地笑答了一句,见越千秋撇了撇嘴,对爷仨这个称呼显然还有些抗拒,他就轻轻踢了这小子一脚,告诫其别作怪,自己立时亲自出去吩咐。而他这一走,越小四立刻伸手掩口,似乎在打呵欠。

可就在这时候,越千秋听到耳边传来了越小四的声音。

“回头送甄容走的时候,记得把你的猜测多少对他提个醒,他是个聪明人,到了北燕万一做错事情之后,再猜到三皇子其实是在做戏那个可能性,他很可能会接受不了。”

越千秋呵呵一笑,随即大步上前一把箍住越小四的脖子把人拖到一边,继而就低声说道:“皇上那边暂且不提,你就不怕坏了我爷爷你爹的好事?”

对于这么个提法,越小四顿时为之语塞。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头子那是属狐狸的,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动手了,你好歹对阿容提一声就行!”

第784章 风虎云龙

在甄容启程之后的十天里,大名府中风平浪静,那场未遂的政变余波早已经完全平息,禁军中或诛杀或流放的人只不过是极少数,徐家父子则被直接拉到了闹市当街处死。大名府军民百姓们近距离体验了一把高官处刑的场面,很多人都觉得,这足以作为半辈子的谈资。

而冯贞招揽了一大批冯家之前无力再用的掌柜和伙计,随即在小猴子和东宫太子慷慨相送的几十个护卫护送下,再次启程赶往霸州。临走之前,她拒绝了家中父兄等人和她见面的请求,只是放出风声,道她是她,冯家是冯家,但日后一定要和欺压冯家的人算算账!

对于小丫头放出的这种声明,越千秋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即便和冯氏一刀两断,生恩养恩总还是要报的,在某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身上出那口气,比和那些冯家人较劲更足以树立威望。反正冯家已经连冯贞的丧事都办过了,再把女儿认回来那是休想。

而在这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被越小四声称属狐狸的越老太爷以及大将军竺骁北终于抵达了大名府。一个是年老资深的首相,一个是立功无数的老将军,皇帝自然也派出了相当高规格的迎接者。

显而易见,小胖子再次出场,表现得礼仪娴熟,得体大方。而北京留守梁乾也被点了名,反倒是三相余建中和随行那些文武官员被皇帝分派了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在迎接之列。

在霸州城已经体会过这位东宫太子高人气高声望,竺骁北跟着小胖子一路入城,所到之处路边百姓无不欢呼,而小胖子顾盼自得,不时还微微颔首,又不失威严,又表现出了相应的亲和力,他不禁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这次北巡,收获不浅啊!”

“竺大将军过奖了。”小胖子表现得非常谦虚,甚至还恭维了一下老将军的功勋彪炳,再次祝贺了竺汗青的升官,可紧跟着,他就面临了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

“对了,千秋那小子呢?难不成还在和他爷爷怄气,这种场合居然躲着不肯出来?”

小胖子苦着脸瞟了一眼越老太爷的脸色,见这位首相大人照旧笑眯眯的,仿佛不在意越千秋避而不见,他再想到留守府中还有个越小四在,而那一位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方设法来接一接老爹的意思,他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千秋的身体还没大好……”

“又不是女人,不过是一时半会不能动手而已,总不成连风都吹不得!”竺骁北一面说,一面故意对越老太爷打趣道,“看看,你那个一贯最宠爱的小孙子和你闹脾气了。”

“小孩子嘛,总有闹脾气的时候。”越老太爷笑得云淡风轻,话更是说得轻描淡写,“这小子从小就是牛脾气,和他那个从没见过的老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早知道我当年就不把人记在小四名下了,竟然千秋沾着个他的名头都能受影响,不知道是什么冤孽。”

小胖子想到自己前两天再次去探望越小四的时候,这位经历比说书都精彩的越四老爷借着酒意嬉笑怒骂,性格何止比越千秋难缠一倍,他不禁深有体会地接话道:“父皇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秋那脾气确实像极了他爹。”

咦?太子还见过越家小四?竺骁北顿时神色微微一变,见小胖子立时便闭了嘴,那懊恼的样子一看就是自悔失言,而越老太爷则是老神在在,似乎没听懂刚刚小胖子这话里头的真意,他就呵呵一笑,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心里却是飞速思量了起来。

要说越老狐狸这么个性格,被幼子猝不及防离家出走也就罢了,可当幼子把在外头生的女儿送回来时,老头子竟然就这么爽快认了,而且还居然是越千秋亲自去接,接回来之后就当宝贝似的养着,这就很不正常了。

而且,越大老爷竟然能无巧不成书地撞见那对夫妻,还不慎放走了幼弟,却把弟妹给接回了家,老狐狸不但大大方方认了儿媳,越千秋这小狐狸竟也毫无芥蒂,那就更不正常了。

最重要的是,之前关于那位越家小儿媳,金陵城里那流言都传到他这边境来了。说是皇帝亲口认下那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可人家竟然还不领情,一口就辞了公主的封号!

这说明什么?不是那位姑娘背景大,就是越家幺儿做的事情非同小可!就连皇帝都生怕人家姑娘受委屈,于是出来给人撑腰了!

老将军把这一层心思暂且放在心里,却是放慢马速,和今天同样来迎接的北京留守梁乾并肩说起了话。这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之前徐家父子的那场政变。

虽说此事民间津津乐道,可官场军中却是颇为忌讳,尤其梁乾自觉事情和自己也有点关联,此时便显得不大自然。如果不是他当众戳破徐家父子的贪婪,人家会狗急跳墙谋反吗?

虽说事后皇帝一个字都没提,太子殿下反而对一度被官兵围了家门的他多方抚慰,可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因此,发现竺骁北非要刨根究底,梁乾把心一横,索性把徐家父子两人说得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但很快,他不知不觉就说到越千秋带着个小宫女就直闯重围的大无畏表现。当然,没有亲临现场的他,把浓墨重彩全都泼到了越千秋身上,把人形容得谋勇双全。

前头的越老太爷耳不聋眼不花,一面和小胖子说话,一面竖起耳朵听后面说了个大概,随即就笑吟吟地低声对小胖子问道:“千秋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我怎么听梁大人这话,他一个人能在百多个人里头杀个七进七出?”

“呃……”小胖子顿时尴尬了起来,却是拉着缰绳朝老爷子更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梁大人其实没看见,说得夸张了。千秋当时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主要是等到您那位影子和刘将军他们出来解围,这才安顿了大局。父皇是明知有变故却故意守株待兔,所以……”

“原来如此,那太子殿下不用多说了。”越老太爷摇摇手阻止了小胖子的话,随即突然开口问道,“倒是千秋,他逞强惯了,没受伤吧?”

小胖子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千秋好着呢,一根毫毛都没掉!他可厉害了,就那样的身体状况,那天还一个照面就放倒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禁军,吓得其他人都不敢动手,拖延了很长时间。父皇私底下和我说,千秋不愧是千秋!”

“呵呵,我就说吧,他这小子,就会逞强!”越老太爷不禁摇头失笑,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担忧。然而,他这细微的眼神变化,一旁始终在观察他的小胖子却一点都没放过。

“您千万别担心。太医院的御医,还有回春观的宋姑娘一直都在给他悉心诊治,全都说他一定会康复没事的!”说到这里,小胖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左顾右盼,等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他方才有些担心地对越老太爷问道,“越相,表哥……不,严将军没回来吗?”

越老太爷顿时嘿然一笑:“严诩那个没出息的家伙,觉着之前让千秋陷入绝境,又被北燕皇帝和萧敬先那前前后后下药,身体都快半垮了,于是压根没脸来见徒弟,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替他好好对千秋赔不是。你听听,师父对徒弟赔不是,大概只有他了吧?”

如果换成从前,小胖子一定会暗自嘀咕,羡慕嫉妒,可如今历经这么多事,他只觉得那也是越千秋该得的,当下竟是摇摇头道:“表哥对千秋向来比对亲生儿子还好,所以担心千秋怪他,那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他想多了,千秋没那么小气。”

越老太爷胡子抖了抖:“呵,没那么小气?没那么小气他今天不来见我?”

小胖子没想到越老太爷竟然还会钻这种漏洞,顿时尴尬得什么似的。好在越老太爷很快就说出了一句公道话:“太子不用帮着千秋说话,你从前固然有些小瑕疵,但如今懂事上进,做事有条有理,比他那头倔牛强。放心,老头子我还不至于和小孙子计较。”

还不等小胖子一口气长长吐出来,越老太爷就淡淡地说:“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不是人力能够预测和阻止的,他埋怨我也在情在理。有个消息我要和太子殿下提个醒,十二公主的母亲惠妃及其家族,已经在你表哥,就是严将军接应之下撤离北燕,应该这两天能到霸州。”

“咦?”小胖子顿时面色一变,正想说怎么这么快,可看到越老太爷那眼神,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越相,北燕局势到底怎么样了?”

后头梁乾没听清楚越老太爷和小胖子最开始嘀嘀咕咕的那些闲话,可这时候竺骁北已经闭口不再闲侃,他也捕捉到了这极其敏感的问题,连忙策马快行几步追上。果然,他很快就等到了越老太爷的回答。

“一锅表面没冒泡,内里却一直都在沸腾的油,现在北燕皇帝一死,就相当于一瓢凉水骤然浇下去,反应自然是非同小可。就这些天,北燕揭竿而起称帝的,从地方豪族,到绿林山匪,林林总总至少有几十家势力,彼此乱战不休。而这其中,南京城的燕太子是众矢之的。”

见小胖子面色有些发白,越老太爷就淡淡地说道:“他有最大义的名分,可偏偏却又实力薄弱,还把越国公主的母族逼得亡命大吴,身边几乎没人了,在别人眼里自然就成了挟天子令诸侯的最好利器。就在我启程的时候,南京城被攻破了,他目前不知所踪。大公主如果不是被惠妃带上了,恐怕也会很惨。”

哪怕小胖子不喜欢三皇子,隐隐还有点瞧不起他,可此时此刻从越老太爷那平淡的话语中,他还是听出了一种惊心动魄,往日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的讽刺,此时此刻却仿佛卡在了喉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曾经觉得三皇子愚蠢驱逐了十二公主母族,事情好像不简单。

梁乾这种在北地呆了很长时间的,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更强。可还没等他斟酌好自己该说什么,就被一旁那声若洪钟的声音给打断了。

“这都到留守府了,大家有话进去慢慢说吧。北燕如今乱成一锅粥,这种好消息给大家听去没什么要紧,可接下来的军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越相不会这么口无遮拦吧?”

越老太爷顿时笑了:“是是,多年宿敌如今变成了那副糜烂的样子,我也是心中感慨,一时就忘了场合。走,去给皇上禀报这个好消息!”

君臣将相时隔数月之后重见,在如北京留守梁乾在内的一般人看来,接下来的情景自然是彼此全都笑容可掬,欢庆北燕从此一蹶不振。可在深悉某些内情的人看来,却觉得皇帝和首相的高兴显得浮于表面,眼神和表情更多的却是冷静。

果然,在接见完那对将相之后,皇帝就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晋封竺骁北为太尉,典禁军三衙。前一个消息大家意料之中,毕竟,老将军镇守边疆几十年,如今年纪大了,荣升太尉进京享享清福,却也在情理之中。可后一条却让他们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享福!

在禁军刚出了谋反事件之后,皇帝把禁军直接交给了这位劳苦功高的老将军,明显是指望人好好整顿禁军。与其说这是享福,还不如说这是沉甸甸的担子!

然而,一场简简单单的庆功宴之后,人人都认为皇帝要留下竺骁北面授机宜,皇帝却让陈五两亲自送了竺骁北去接见禁军众将,自己却连小胖子这个太子都不留,唯独把越老太爷单独留了下来。即便是素来知道这君臣二人相得超过二十年的人,也不禁暗自感慨。

真要说起来,这对君臣方才算得上是风虎云龙!

可被人誉为明君贤臣的两个人单独相处时,皇帝刚刚在人前的笑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气恼:“越太昌,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朕!”

对于这样的质问,越老太爷却显得很平静。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幕的他笑了笑,随即平铺直叙地说:“从前是有很多,但在之前霸州之战之后,臣可以很明白地告诉皇上,已经没有了。能打出去的牌,臣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都打出去了。当初不能说的事,现在也能说了。”

第785章 全是套路

知道越老太爷今日抵达的两个人,此时正在昏暗的石室当中大眼瞪小眼。因为在公开消息之中,兰陵郡王萧长珙已经“挟持”了甄容,同时以某种条件“要挟”大吴放出那些绝命骑,重新回到了北燕,所以,如果说越小四本来是不得不尽量少露头,如今却是不能露头。

于是,借着这个缘故,他堂而皇之地不去见父亲。可眼下见越千秋坐在对面好整以暇地大吃大嚼,他却有些看不下去了,用力一拍手上的筷子就骂道:“喂,你这算怎么回事?老头子从前对你怎么样,那是谁都看在眼里的,你居然就因为之前那点事脸都不去露一个?”

越千秋没好气地往嘴里塞了块鱼,随即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谁让我要叫你一声老爹呢?老爹不带头,儿子干嘛要去向老爷子献殷勤?”

哪怕想到越千秋会有一千个一万个搪塞的理由,可面对如此强词夺理的说法,越小四还是为之气结。他砰的一声拍案而起,随即没好气地喝道:“那我现在就去,你敢跟吗?”

“跟就跟,谁怕谁!”越千秋丢下一根鱼骨就同样理直气壮地站起身,随即擦了擦油腻腻的嘴,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越小四一会,这才嗤笑道,“不过你怎么去?顶着这张死人脸出去?不怕见着你的人全都高呼萧长珙那个刺客又回来了?那之前那场戏不是白演了?”

“呸呸呸,还用不着你这臭小子提醒我!”越小四恶狠狠地瞪了越千秋一眼,随即二话不说转身回屋。等到他再次出来时,如果不是越千秋清清楚楚认得那身衣服,他简直要认不出这个突然变成国字脸的家伙了!

见越小四神气活现地看着自己,越千秋却没有评判对方这易容的效果。他比越小四更加飞扬跋扈地一努嘴道:“跟在我后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护卫一号!”

越小四差点没被越千秋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气死。有心想讽刺两句,可越千秋已经飞一般地闪出去了,他只能快步去追。而等到出了这道门,他知道自己眼下见不得光,要是公然揪住越千秋算账,被人看见就有理说不清,这下子,他心里那种憋屈简直不用说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等到出了密道外头那石室,门口看守的人竟然只是瞅了跟在越千秋身后的他一眼,随即就当成没看见似的。

论理说越千秋来的时候一个人,出去的时候捎带了他一个,怎么都会引来别人探问,可如今压根没人问,越小四却觉得这心情反而不那么踏实。可是,如果问越千秋,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得到一个气得半死的答案,最终索性使劲忍住了盘问那小子的冲动。

可是,当越千秋堂而皇之地带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皇帝居住的那院子之外时,他发现院前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打量了他们一眼,同样连通报都没有就径直放行,他终于生出了一丝不妥当的感觉。因此,当跨进院门之后走了没几步,他就伸手按住了越千秋的肩膀。

“喂,你小子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你脸面那么大,随便带了个人都能直接去见皇上?”

“我是脸面大,不像某人只是脸大!”越千秋说着就肩膀猛地一塌,随即人犹如泥鳅似的往前窜了一步,正好逃脱了越小四那气咻咻的一爪,转头看见那个一击落空的家伙气得下颌那刚刚贴上去的络腮胡子在那乱颤,他就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

“还以为我是之前稍微动一下就气喘吁吁那会儿?告诉你,我恢复了一小半了,只要不是去千军万马里头杀个七进七出,完全没问题!”

“你就算那一身武艺全都恢复了,我也治得了你!”越小四低吼一声,正要冲上前去好好教训这个永远幺蛾子一大堆的臭小子,却不料越千秋竟是主动靠近了一步。

“你可悠着点,外头人放了你进来不假,人家可不知道你是谁!真要是你在这和我大发雷霆,暴露真面目闹得满城风雨,你可自己知道后果!”

见越小四果然投鼠忌器,悻悻收回刚刚探出那爪子的同时,却又用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剜了自己好几眼,越千秋却只当没看见,转身继续往里走。

直到过了第二道月亮门,院子里才防戍森严了一些。几个亲军围拢了上来,略过了举起双手示意没带利刃暗器的越千秋,目光在越小四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最终,几个人竟是怎么围上来的就怎么退下去,直叫本来还打算忍气吞声接受搜身的越小四更加迷惑。

等随着越千秋到了门前,他就只见越千秋大大咧咧拍门叫道:“皇上,我可带人进来了。”

如此儿戏的通报之后,当越千秋同样儿戏地一把推开门,随即让到一旁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进去时,越小四终于完全明悟了过来。他娘的,被皇帝和越千秋这两个小子联手耍了!那小子哪里是和老爷子闹了别扭,分明是做个样子诳他上当,诱骗他自投罗网来见老爷子!

虽说这时候他可以扭头就走,然而,来都来了,门都开了,即使硬着头皮,越小四也只能昂首挺胸地进了屋子。可他前脚刚进去,就只听背后砰的一声,大门竟是被一把关上。他再一回头,见越千秋根本没进来,分明是在门外,他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敢情越千秋把他哄来了,自己却在外头关了门!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千秋倒是狡猾,他之前和朕可不是这么说的!”

进一步确认自己上当的越小四气得心疼肝疼胃疼哪都疼。他虎着脸转过身,见皇帝面色微妙,而自家老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目光极其复杂,良久之后竟是突然转过身去,那肩膀微微颤抖,这种极其少有的迹象顿时让刚刚一肚子怨气的他有些心慌。

纵使之前有再多的心结,有再多的不甘,可面对久别重逢,终于能不用顾及旁人目光和老爷子说句话,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他犹犹豫豫挪上前两步,最终低低叫了一声。

“爹……”

没等越老太爷回答,皇帝就笑着说道:“千秋不进来也好,朕和越相针锋相对的局面,不想让他一个后生晚辈看见。小四你来得也正好,朕刚刚正在逼问你家老爷子,他到底瞒着我们多少东西。现在你也来了,好歹你娶了朕名义上的女儿,你也来问问他!”

越小四确实准备了一大堆的话,打算在久别重逢之后质问自家老爷子,可此时越老太爷迟迟不曾转身过来,也不知道是眼圈红了,还是干脆在流泪,他刚刚进门时鼓足的勇气,和可以装出来的那副气势,不知不觉就已经消解了一多半。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竭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爹,我人在北燕,你有些事情不能和我商量,这我不怪你!可之前那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能给我提个醒吗?说句更不好听的,你哪怕给我一个暗示,最后也许不会发展到那个乱七八糟的样子!”

“你爹不是神仙,也没有河图洛书,算不清各种各样的变数!”

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老太爷依旧没有回头,声音缓慢而低沉:“萧敬先会去北燕,我算到了;但他竟然能坑死那个南京留守,我没算到;他居然能坑得那个被人推上帝位的六皇子招兵买马去打霸州城,结果被刘静玄打得大败亏输,我更没有算到!”

“萧卿卿回到北燕会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我算到了;可她竟然在上京倒行逆施,几乎将北燕超过三分之二的权贵和皇族一网打尽,我没算到;她会悄然潜行,自投罗网去见北燕皇帝,两个人仍然能和解,我勉强算到了;但你竟然会抓了千秋,我怎么可能算到!”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徐徐转过身来,脸上哪有半分父子相见的激动,赫然只有满满当当的严霜:“你给北燕皇帝送去了一个千秋,人家顺理成章就用他钓出了萧敬先。当然,没有千秋,萧敬先也能另想办法把自己送过去,可到底是你做的事情给他们提供了便利!”

“就算你说千秋当时怎么个不小心,怎么个没成算,他是儿子你是爹,当爹的就要给当儿子的遮风挡雨,哪有你这样坑他的?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

皇帝没想到自己和越千秋私底下说好,让越千秋把越小四哄了过来,让那父子俩早点见个面,自己也方便趁着越老太爷情绪波动的时候,好好质问一下某些自己早就想弄明白的事,结果,开始得很顺利,可展开很快就乱了!

门外在当门神的越千秋也同样很郁闷。

要知道他和越小四固然是一见面就吵架,可他和越老太爷却素来是挺好的,顶多少许斗两句嘴而已就刚刚躲着不去见越老太爷,也是和皇帝早就商量好的一计而已怎么现在看起来,那爷俩碰在一起,竟然也和他与越小四碰在一起时这么劲爆?

虽说他被北燕皇帝给下了药之后,一身武艺都暂时使不出来了,后遗症甚至从战场上一直持续到今天,可对越小四的那股怨气早就出完了,如今与人斗气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越老太爷怎么一见面就惦记着替他向越小四讨公道?还是说……那是套路,完全是故意的?

果然,越小四刚刚那初见老父亲时生出的那一点亲情,或者说亲近,全都被越老太爷那硬梆梆的话给冲得一干二净。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此时火冒三丈起来,那更是犹如暴怒的刺猬,把浑身所有尖刺都竖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会把过错都安到我头上!上次在金陵也是,这小子差点被某个蠢货派出去的人掳走,结果你呢,不由分说闯进国信所,对着我就是一巴掌!就算是做戏,你也太不讲道理了一点,就和你当初不讲任何道理就给我随便定下那门婚事一样!”

看着越小四气急败坏顶撞越老太爷的样子,皇帝依稀觉得似曾相识,再一细想,他就记起了之前悄然探看过一次越千秋和越小四私底下相处的情景那时候父子俩也和此刻的情形差不离他不禁暗自感慨,这越家的习性大概是一代传一代。

越千秋真的不是越小四在不知道的时候生的吗?比方说,被人下药借了个种什么的……

就在皇帝平生第一次浮想联翩到完全乱七八糟的地方时,越小四的暴跳如雷仍然在继续。

“我承认那一次打昏这小子带走确实是简单粗暴,但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怎么知道北燕皇帝竟然会对千秋这么心狠手辣,之前他明明带人出去乱逛,还甘之如饴地让人叫自己阿爹!我可以对千秋道歉,可萧敬先明明是你们自己放出来的,他做的事情可别赖我!”

“再说了,你什么都没和我说,霸州那边的情况你死死封锁,严诩身为玄龙将军,可北燕皇帝的动向他也丝毫没给我通过气,我就不相信你真的不知道他带着那么一支大军突然杀到南京,我就不相信你完全没预料到他会打霸州!”

“如果不是你早有预料,戴静兰怎么会在霸州城里?竺骁北又怎么会突然赶到?”

“老头子你瞒着我,瞒着千秋,而且还瞒着皇上,你现在还来质问我!要我是千秋,我就揪着你的领子好好质问你,你到底把他这个孙子当成什么了!”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越千秋那无精打采的声音:“你和爷爷吵架不用拉上我。我今天不去接他只是和皇上说好了,姑且演一场戏骗骗你而已!我相信爷爷说的话,就算他是九尾狐也不可能算准每一件事,你要真帮我打抱不平,就替我问问爷爷丁安的事情好了!”

此话一出,不但越小四微微一怔,就连皇帝也不禁微微坐直了身子。

越千秋竟然这样单刀直入地挑破了一个谁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在东阳长公主这个当事者之一不在的情况下,越老太爷说的话,无疑是一个最强有力的证言!

第786章 爷爷的故事

“看来,今天是皇上和我这不孝子外加小孙子联手逼宫是不是?”

越老太爷看了满脸无奈的皇帝一眼,见越小四桀骜不驯地盯着自己,外头的越千秋摆明了只打算在门外听,不准备进来,他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别以为我真是个无所不知的神仙,我也就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走的路过的桥吃的饭比你们多一些,没那么全知全能。”

“丁安当年抱着孩子去投奔的不是我,是李建真。”说出这句话时,越老太爷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李建真派人来请我过去,我刚刚一到,伤痕累累的丁安只来得及拿出皇上的信物交给我们,然后就昏死了过去。”

被越老太爷说起自己人生中唯一那段荒唐的往事,而且还是当着门外一个越千秋,门里一个越小四的面,皇帝自然谈不上自在。然而,眼下这祖孙三人加在一块,算得上是劳苦功高,值得信赖,因此他只是面色微微一红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聆听越老太爷的故事。

“李建真告诉我,襁褓里的孩子也许是皇上和外头女子生的。呵呵,她还打算对我隐瞒丁安的身份,可她却没想到,我也认识丁安。因为在萧乐乐还是赵王妃的时候,我就曾经见过她,那时候的丁安,还不是北燕赫赫有名的尚宫,只不过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北燕那位文武皇后竟然在还是王妃时就来过大吴,无论是对于皇帝,还是对于越小四,甚至是对于门外的越千秋,那都是一个让人惊愕的事实。刚刚一直显得沉稳镇定的皇帝,他甚至忍不住一推扶手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即便皇帝如此失态,越老太爷的叙述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根本没有被打乱节奏。

“那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太守,她呢,乔装打扮成一个来自北边,出手阔绰的豪商。不得不说,萧家姐弟那乔装打扮的功夫实在是很不错,在我召集商贾,劝他们乐输赈灾的时候,女扮男装的萧乐乐甚至堂而皇之地带着同样女扮男装的丁安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