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背上。”萧敬先笑了笑,随即有些惘然地说,“因为不太容易显现出来,所以除了姐姐曾经亲眼看着纹身匠刺上去,没别人见过。当然,我自己同样没见过。当初小时候为了把那样大一个图案刺上去,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很不喜欢这玩意,只没想到姐姐竟然连这个也会好奇,软磨硬泡在肩膀上也刺了一个。”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用尽量镇定的语调说:“给我看看!”

萧敬先没有动弹,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千秋:“我背上那纹身和甄容肩头的可不一样,不用点特殊的办法,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你知道该怎么看?”

“你少废话!”越千秋很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随即**地说,“我既然要看,当然就知道方法!你要是再拖拖拉拉浪费我的时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萧敬先直勾勾地看着越千秋的眼睛,最终艰难地翻过身趴着,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当初曾经无数次给萧敬先包扎伤口换药上药,此时越千秋自然谈不上有任何不自在。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转过身走到门边上,吩咐守在那儿的两个御医去准备一盆热水和一盆凉水,等到水送来,他让两人进屋把铜盆放在了盆架上,却又不容置疑地把他们屏退了下去。

随手扔了两块软巾在水盆里,他这才再次瞥了瞥趴在床上的萧敬先。见其看也不看自己,似乎在闭目养神,他就卷起袖子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撩起了萧敬先的上衣。就只见那背上留着好几条或深或浅的疤痕,显然,在昔日妖王名声的背后,萧敬先没少出生入死。

这些都是曾经看到过的,越千秋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而是冷冷问道:“血狼图样在哪?”

萧敬先呵呵一笑:“如果我没记错,大概在后背靠心脏的地方吧?”

越千秋没再说话,他也不顾烫手,快速从热水盆里拧出一块滚烫的毛巾,随即就叠起来敷在萧敬先后背的心脏位置。不过须臾,他就只见萧敬先的额头上似乎是被烫得沁出了一层薄汗,只是面色依旧纹丝不动,而那滚烫毛巾拿开时,之前被覆盖的皮肤已经是通红通红。

他毫不犹豫地把变凉的毛巾扔回热水盆,又取了冷水盆中的一条毛巾如法炮制,随后再换了一次热毛巾。等到最后将那热毛巾取下时,他就发现萧敬先刚刚那看似光洁的背部皮肤之下,赫然展现出了一副让人意想不到的图案——一头引颈长啸,狰狞凶猛的血狼!

尽管这是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但此时此刻,越千秋仍旧感觉自己的呼吸暂且停止了片刻。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随手把毛巾扔进了水盆。他有些粗暴地将萧敬先的上衣放了下来,等到再次拉上被子,他一屁股在床沿边上一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句话。

“这血狼图案,我背上也有一个。”

见萧敬先已然睁开了眼睛,额头上因为刚刚一热一冷一热的刺激而由小变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面上表情变得非常微妙,越千秋就继续说道:“就是那天和英小胖在你的晋王府浴场里闹了一场之后,我才发现的,后来也回家问了爷爷,说是他把我捡回去的时候就有。”

萧敬先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平淡无神变成了极其锐利,他没有翻身,而是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我可没有承认什么。”越千秋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爷爷今天到了,有些事情他当着皇上的面,终于说了出来。那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你要听,等你好了之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但不是现在。”

他用手撑着床板,微微低下头去,拉近了自己和萧敬先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说:“萧敬先,之前我说你那个侧室身怀六甲,是随口胡诌的。皇上为此不惜用了飞鸽传书紧急向金陵询问,结果当然是没有这回事。为此,皇上要我对说过的话负责,所以今天我才会过来。”

“如果不是这样,我才懒得见坑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你。”越千秋说着就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顺便提一句,不管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不会改姓萧的。”

见越千秋须臾就出了门,而那两扇大门根本隔断不了人与外间那两个诚惶诚恐御医的说话声,萧敬先听着听着,不禁怔怔地眯了眯眼睛。姐姐最后遗笔上视之如子四个字,和越千秋刚刚不会改姓萧这句话在他脑海中起起伏伏,最终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惊骇交加的念头。

莫非,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当越千秋安抚,又或者恐吓完那两个御医,再一次回到了皇帝面前时,他那张脸毫无疑问阴沉得和暴风雨前夕似的。早有预料的皇帝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何?”

“皇上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越千秋有些烦躁地反问了一句,随即自知态度不对头,干脆低着头说,“他背上确实有那玩意……反正我已经和他挑明了,之前说裴宝儿身怀六甲是骗他的,还有,我才不会凭着这玩意就认定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别想我改姓萧!”

“呵呵,就不知道萧敬先那么聪明的人,会不会这一次却听不懂你的意思。”皇帝心情还算不错地调侃了越千秋一句,可随之目光便幽深了起来。

毕竟,哪怕越老太爷说,越千秋最大的可能是萧家血脉,可也毕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萧乐乐和北燕皇帝的儿子,也同样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萧乐乐和他的儿子。如果面前的少年素来雄心壮志,对于他来说,都要面对一个复杂而艰难的抉择。

值得庆幸的是,越千秋实在是胸无大志了一点。

他微微颔首,云淡风轻地说:“你此次在北燕也算是出生入死,功勋不小,等回到金陵之后,朕论功行赏,绝不会抹杀了你的功劳。等选定太子妃之后,你就当一次册妃正使吧。”

越千秋不由得为之一怔,随即本能地张口问道:“英小胖知道他就要娶妻了吗?”

皇帝不禁哑然失笑:“你倒是挺为他着想的!放心,朕已经和他提过了,让他在朕给他的名单里头自己选,他一口答应,却反过来给朕提了个条件,要你帮他一块把关。”

越千秋顿时暗中大骂小胖子多事——我自己的事都已经够烦心了,还得为你的终身大事把关?这要是日后小夫妻闹矛盾,是不是还要跑来怪我?他正寻思怎么找个法子推脱,却没想到皇帝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千秋,四郎没有兄弟,姐妹也不亲近,朕不知道能手把手带他到什么时候。你二人既然从出生开始就命运纠葛,如今再要撇清自然不可能了……之前你爷爷说的那些事,朕会三缄其口,不会告诉四郎,你对萧敬先也不妨有些保留。至于甄容……不用再告诉他了。”

第791章 金陵

金陵城北的码头上,黑压压的文武大臣从一大早开始就恭候在此。为首的次相叶广汉素来崖岸高峻不好说话,因此站在前头的高官阵营自然而然便庄严肃穆,很少有人声。只不过,一个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大人们大多面色轻松,笑容掩都掩不住。

而后头那一批中低层官员就没这么严肃了,交头接耳的,左顾右盼的,喜笑颜开的……只从那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就能看出,对于大清早开始在此恭候帝驾回銮,非但没人有怨言,反而雀跃欢喜。毕竟,这可是南北对峙多年以来,大吴第一次占据全面优势的时刻!

在和这些迎驾文武相隔更远的码头附近一座酒楼二层临窗的位置,一个小女孩跪坐在栏杆边上的长椅上,叽叽喳喳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没有停过。

“长安,长安!千秋哥哥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爷爷和千秋哥哥不是都送信,说是阿爹会提早回来的吗?怎么现在都不见人?”

“大伯父真的要先留在霸州吗?他不是太子詹事吗,就算署理霸州太守,那是不是算降职了?”

面对这些层出不穷的问题,越秀一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到最后不得不求救似的看向那位四叔祖母。可是,那位素来秀丽端庄的长辈此时此刻却在那神游天外,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求救,因此他只能靠着自己的智慧,绞尽脑汁应付这位难缠的小姑姑。

可是,解释越千秋和四叔祖为什么还不见踪影的问题相对简单,解释自己的祖父越大老爷为什么留在霸州未回,这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至少他觉得对诺诺这种年纪的小丫头,那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的。尤其一想到北燕如今的乱象,他更是汗流浃背。

要知道,一旁这位四叔祖母,可是如假包换的北燕公主!哪怕已经离国千里,人人都以为是早已故世的人,可只看此时她那一身素服,便知道她心里对北燕皇帝的崩逝并非毫无悲戚。自从消息传回金陵,祖母小心翼翼辗转告诉她的时候开始,他就没瞧见过她的笑容。

她到底会怎么看太爷爷,怎么看千秋,怎么看四叔祖?

越老太爷、越大老爷和越千秋全都不在越家的日子,越秀一这个越府重长孙因为越老太爷的钦点,越过二老爷和三老爷,成了越家在外与人打交道的门面人物。尽管他尚未通过乡试,身上只有层次不高的荫官,可在这些待人接物中,他却飞快地成熟了起来。

而成熟的代价就是,小小年纪的他已经因为皱眉太多,额头上都快生出横纹了。当一只小手轻轻拍在他额头上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小姑姑正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不禁歉然一笑。可紧跟着,他却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恰好看见了包厢的门帘被一只手揭起。

那是一只似乎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青筋毕露的手。明明只是一层薄薄的帘子,可来人却仿佛用了千钧之力。在帘子打起一角之后,那迈进来的一只脚,动作也显得古怪而僵硬,甚至在站定之后,犹豫了一下,另外一只脚才跟着进入。

至于上半身的部分,则是足足许久才跟了进来,只是那薄薄的门帘甚至遮住了来人的脸,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有些僵硬的沉寂。

“阿爹!”

随着这清脆的呼唤,诺诺几乎是一溜烟朝来人扑了过去。这下子,那个犹犹豫豫如何现身的人慌忙扯开脸上的门帘,几乎是用最敏捷的动作抱住了那飞扑而来的小丫头。等到门帘终于从他背后甩落时,他抱着诺诺重新站直了身子,目光略过越秀一,落在平安公主身上。

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的平安公主抬起眼睛,仿佛不是和越小四相别许久,而是彼此才分离了片刻似的,声音柔和地问道:“你回来了?”

越小四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双脚犹如沉重铁块似的,根本迈不动半步。直到诺诺顽皮地伸手揪着他的双颊,他才有些惶惑地低声说道:“嗯,我回来了……”

觉得此时自己完全是多余的那个人,越秀一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挪动双脚,打算先溜出去再说,然而下一刻,门帘一动,却是又一个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随即还举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嗨,长安,好久不见!”

越秀一呆呆愣愣地看着那个归来的少年,好半晌才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九叔。而让他更加头皮发麻的是,越千秋根本就无视此时气氛诡异的那对夫妻,径直大步走了上前,倚老卖老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长安,听说这段日子家里都靠你应付外头的事,辛苦啦!不愧是咱们越家日后的当家人,爷爷在人前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呢!”

如果平时,听到这样的好话,越秀一肯定会喜上眉梢,可此时越千秋这分明是强行岔开话题的行径,他却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他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完全知情者,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越千秋的话茬往下说:“九叔你过奖了,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就在他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犹如天籁的声音:“好了,你们不用在我面前演戏。”

平安公主斜睨了越千秋一眼,见对方若无其事一般地朝她一笑,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她又看向了越小四,却只见人仿佛心虚一般避开目光,蠕动嘴唇,仿佛想解释两句又不敢。她微微笑了笑,随即低声说:“两国交锋,刀枪无眼,他有他的追求,你有你的宗旨,我没资格怪你,更没资格怪千秋……但我过不了心中这条沟坎。所以,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逼我。”

“好好好!”越小四如蒙大赦,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应该的,这是应该的!我本来想好了,带你去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咱们隐居起来自得其乐,可千秋这小子就是不同意,再说老头子他……”

没等越小四把话说完,越千秋就不咸不淡地说:“你以为隐居是那么容易的吗?你会耕地吗?会选种除草施肥吗?除非你是打算天天在山里挖野菜打猎,又或者请上几个好把式给你种地洗衣做饭,否则就别提隐居两个字!不会自力更生的隐士,就是样子货!”

“更何况,一个小吏差役,就能把身份不明的你逼个半死!”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好的气氛被越千秋破坏殆尽,越小四差点没被气死。所幸在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素来行事低调的越家把这小小的酒楼全都包了下来,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大剌剌地直接露面,更不敢高声说话。可就在他训斥越千秋的时候,头发冷不丁被诺诺狠狠扯了两下。

“不许吼千秋哥哥,你不在,他对我和娘可好了!”

让越小四猝不及防的是,在宝贝女儿倒戈之后,平安公主竟也是嗔道:“你不懂如何种地,我也不懂如何纺织,就从前我被你安置在别庄,也是都靠别人照顾的,你说什么隐居之类的傻话?再说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是是,好好好,我都听你的!”越小四立时连声附和,等看到越千秋得意地瞅了他一眼,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越千秋之前的威胁简直是变成现实了。他和平安公主夫妻多年,和诺诺父女多年,如今这母女两个竟然全都更向着越千秋,简直没天理!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至于因为生怕她们到南边日子过得不好,先对她们说道越千秋这混小子那点“丰功伟绩”,让她们还没见面就对这小子熟悉异常了!

重逢的那点闲话废话之后,刚刚还有些不自在的越秀一终于缓过神来,少不得上前对第一次见的四叔祖行礼。可还不等他跪,就直接被越小四一把拉到了面前,上看下看好一阵子,这才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这种犹如对待小孩子的动作让他有些羞恼,偏偏还挣脱不开。

“好小子,和你爹当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越小四嬉皮笑脸地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用慷慨的语气说,“收着,这是四叔祖给你的见面礼!”

“什么见面礼,还不是紧急向陈公公借了一包金锞子……”越千秋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即不等越小四发飙,他理直气壮往平安公主身边一坐,这才小声说,“娘,我是打着伤病借口,这才在没到金陵之前带了老爹提早下船的。那丫头也跟着回了金陵,你要不要见她?”

平安公主知道越千秋指的是十二公主,沉默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我和她名为姐妹,实际上却一年都见不了两面,并不熟悉,还是不见了。只不过,千秋,我求你一件事。”

“娘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求!只要你开口,我当然一定尽力做到!”

越小四听到越千秋如此夸下海口讨平安公主欢心,不由一个劲那眼神当刀子剜那小子,可平安公主却很吃这一套。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低声说道:“替她找个可靠的人家,让她能够平平安安嫁个人……如果她母亲一家也能过来,让他们能得个小康……”

“好!”尽管答应皇帝给小胖子保媒拉纤的时候,越千秋态度很勉强,可此时接下同样的差事,越千秋却答应得格外爽快,“娘你尽管放心好了!”

这小子为什么对我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越小四暗自磨牙,然而,老头子不经他同意直接记在他名下的儿子能对平安公主如此态度,他到底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之前自己得知的情况并没有经过一丝一毫的美化。虽说有些吃醋妻子宁可把事情托付给越千秋也不请他出力,可他到底没表现出来。

金陵虽说也是他的故乡,可离乡多年的他,很多事情确实是有心无力了。

诺诺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父亲、母亲、哥哥以及侄儿,最后突然出声叫道:“回头爷爷肯定要和外面那一大堆人一块走,我们要去接吗?”

“接什么接,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连挤都挤不进去,凑那热闹干嘛?再说了,老头子也不在乎这些虚礼,真要接他,大嫂也不至于不来!”作为在场辈分最高的人,越小四用斩钉截铁似的语气说,“大伯母就是让你们一块来接我和千秋而已,走,先回府。”

他话音刚落,越千秋就补充道:“天子回銮,官道上绝对没法走了,抄小路!”

“就你机灵!”越小四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依了越千秋的话,“走吧走吧,赶紧回家!”

说出回家两个字的时候,他心情满是轻松写意。要知道,自从十几年前离家出走之后,家这个词几乎就再也没有和越家联系在一起。哪怕和老头子有过重逢,可到底再也没能踏入家门一步。如今妻子对于岳父去世的反应比他料想中要轻微得多,他怎能不高兴?

当越家父子等人悄然抄小路回家的时候,御驾龙舟也终于出现在了码头上接驾众人的视线之中。眼力好的年轻官员轻而易举便瞧见了站在船头的皇帝和太子,而其他年纪大的老大人们,也随着龙舟越来越近,渐渐看清楚了那几乎并肩而立的父子二人。

想到之前不断传来的关于太子在霸州种种措置的奏报,哪怕从前如何不看好李易铭的人,此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心生感慨,已然完全断定了那位东宫太子的地位。

不论从前再如何荒唐,名声再如何不好,此次霸州之行,太子在北燕六皇子和北燕皇帝的两次大举攻城之下力保城池不失,而后更是让北燕皇帝身陨城下,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动摇这位皇帝独子的地位了!

而小胖子跟在皇帝身后,远望码头上黑压压的迎接人群,心情亢奋之外,还隐约有一丝惶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边的父皇淡淡地嘱咐了一句。

“四郎,朕有些乏,懒得说话,到了靠岸时,你先代朕接见群臣。”

第792章 萧长珙大坏蛋!

东宫太子如何代天子和迎接的文武大臣们说话,御驾回城时,大路上又是如何一副摩肩接踵围观的情景,抄小路回城的越千秋自然是完全顾不得理会。当最终踏进亲亲居大门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一时不禁张开双臂忘情欢呼了一声。

“老子又回来啦!”

越小四想去捂住耳朵,却已经来不及了,好容易捱过这魔音入脑的骚扰,他不禁怒喝道:“臭小子,你鬼叫什么!”

“你要不要也叫两声试试?”越千秋却压根无视越小四那诡异的表情,呵呵笑道,“好不容易才出生入死回到家里,发泄一下算什么?要知道,我这次可是真的差点就死了……你在外头这么多年,差点就没命的次数应该比我多吧?别客气,叫两声没人会笑话你的!”

“我才不是你这个小疯子!”越小四先是陷入了回忆的恍惚之中,等到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差点被越千秋带跑了思路,不由得骂了一句,随即就满脸堆笑地对平安公主说,“咱们进屋去吧?别和这个幺蛾子一大堆的小子啰嗦,你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见丈夫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她生气的样子,平安公主只觉得自己满满当当堆积在心头的牵挂和伤感全都无影无踪。她没有再一味偏向越千秋,而是轻轻抓住了越小四的手,柔顺地跟着大喜过望的他走向正房。

而蹑手蹑脚跟在后头的诺诺却被越千秋一把抱住,她挣扎了两下,见根本没办法甩脱越千秋,不由得懊恼地叫了起来:“千秋哥哥,我也要和爹娘说话嘛!”

“急什么,有你说话的时候,就等一会儿!有些时候任性一点不要紧,但有些时候要学会看眼色,懂不懂?”已经拉着平安公主走到正房门口的越小四听到越千秋嘱咐诺诺的声音,不禁暗自点头,可下一刻越千秋说出来的话,却让他险些一个趔趄绊在了门槛上!

“娘明显要找老爹好好算一算旧账,你跟进去,让娘怎么动手揍他?乖,等我换了衣服,哥哥带你去大伯母那儿蹭好吃的!”

“好!”诺诺笑眯眯地看着娘使劲把回头瞪他们兄妹的爹给拽了回去,这才做了个鬼脸。

越千秋则是丝毫不理会恼羞成怒的越小四,径直拉了诺诺进屋,把人安顿坐下后,就叫了丫头送水来,自己到了里头去洗漱,让丫头伺候了诺诺梳洗更衣。不一会儿,等他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出来,就只见诺诺也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

因为诺诺常常喜欢往他这儿钻,因此他这里一直都备着小丫头的衣服,此时见她梳着两个包包头,笑得灿烂明媚,他就上去一手牵了她往外走。不消说,院子里空空荡荡,压根不见越小四和平安公主出来,显而易见是正在屋子里诉衷肠。

“不等爹娘吗?”

越千秋嘿然一笑,想都不想就挤了挤眼睛道:“当然不等!走吧,去见大伯母。”

正如越千秋所料,越秀一既然一块回来了,自然而然会先去见大太太,禀报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的消息。所以,当他带了诺诺过去的时候,大太太早已经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喜得那个馋猫似的小丫头欢呼雀跃。而越千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迎来了一声薄嗔。

“你师娘都在我这儿等了好久,听说你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躲了,你还不赶紧去先把她追回来?就算她功夫再好,带着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得抱着,怎么也走不快的!”

“啊,师娘来了?”越千秋有些意外地轻呼一声,随即慌忙从大太太口中问明苏十柒是往后门走的,他立刻想都不想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在大名府休养生息大半个月,在路上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尤其是龙舟走在运河上那段日子,越千秋几乎全都在调养,最初从霸州返回时那苍白犹如死人的脸色早就今非昔比了。虽说和自己全盛时期的实力还有点距离,可要追上带着三个小拖油瓶的苏十柒,却也手到擒来。

当他扯开喉咙一声师娘,随即在墙壁上一借力,用与其说飞檐走壁,还不如说是跑酷的动作径直在苏十柒面前一个利落的空翻落地时,他就只见苏十柒的脸上闪过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不自然表情。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大双和小双眼睛一亮,齐刷刷扑了上前。

听着那软萌的叫大师兄的声音,越千秋笑嘻嘻地摩挲着两个人的脑袋,随即抬起头对苏十柒说:“师娘也太不够意思了,明明今天是我回来的日子,你听到我来怎么拔腿就走?至不济,也把三个师弟留下才对,小师弟我还没怎么抱过呢!”

他说着就嘿然一笑,大步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接苏十柒手中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见苏十柒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孩子递了过来,他就喜气洋洋地抱了人过来,还毫不客气地在那屁股上拍打了两下。然而,傻乎乎的小家伙却是滴溜溜瞪着他看个不停,许久才大哭了起来。

知道孩子怕生,越千秋却依旧不肯把孩子还回去,颠过来倒过去逗弄不停,甚至还抱着孩子窜上围墙带着看风景,直把下头的大双小双急得抓耳挠腮,而他怀里的孩子终于被逗得咧嘴笑,他这才再次从围墙上跳下,笑吟吟地把孩子交还给了苏十柒。

“不愧是师父和师娘的孩子,一点都不怕高,将来肯定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

“不像他两个哥哥这么淘气我就心满意足了,不奢望他成什么英雄豪杰!”苏十柒苦笑了一声,随即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好好端详了一阵越千秋,这才低声说道,“千秋,之前好多事情我都听说了,这次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咳咳,都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说的?”越千秋耸了耸肩,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在霸州的时候,是我自己要跟萧敬先去北燕的,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这才落在北燕皇帝手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不是身体棒着吗?师娘,还是说你觉得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见越千秋如此反问,苏十柒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最终扑哧一笑:“我还真是被你师父的信给吓得心里七上八下,心想他怎么对不起你了,居然死活求我先在你面前赔个不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刚刚听说你过来,本能地立刻就带着他们走……”

“所以说,师父是大惊小怪,爷爷都尚且不能全知全能,更何况是他?”越千秋说着就回过头来对大双小双招了招手,等两人窜过来直接要抱大腿,他就警告似的说,“都不是小孩子了,给我老实点,不许随便抱人大腿,很丢脸,懂不懂?”

见两人懵懵懂懂点头,最后直接就吊住了他的胳膊,越千秋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笑嘻嘻地看着苏十柒说:“师娘,走吧,要真是让你就这么回去了,我岂不是成了那心胸狭窄没气量的人?”

“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得好好告诉我,这次到北边的所有经过,事无巨细,一件事都不能少!我倒要知道,你师父到底干了点什么!”

“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越千秋呵呵一笑,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回忆,“我可得好好把那故事再编一编,回头卖给外头说书的,一回一回说个三五个月,跌宕起伏肯定吸引人。等过了几十年,等我自己也老了,这段经历说不定还能给孩子们当故事听。”

“你呀,就贫嘴好了!”

嘴里嗔着越千秋,等回到了大太太的衡水居,当越千秋嚷嚷肚子饿了,点心不够垫饥,大太太一面叹气一面让人去准备各色吃食的时候,苏十柒不禁哭笑不得。紧跟着,只听外头传来了越秀一的声音:“四叔祖,您和四叔祖母一块来啦?九叔和小姑姑还有苏家婶婶都在。”

苏十柒听严诩说过无数次越小四,可此时此刻,瞧见一对青年男女从门外进来,女的一如当初她第一回 见时那般娇俏温柔,而男的身姿英挺,虽说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可眼神流转之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久居人上的锋利锐意,她不禁有些意外。

她早就本能觉着,越千秋的这个养父说是出走多年,颠沛流离,可境遇绝对非比寻常。否则,又怎么会娶回来一个能被皇帝亲口说是女儿的妻子?

而刚刚只是这么一眼,她更忍不住寻思,这个和严诩相交多年的越四爷在外头到底是干什么的,结果,接下来人就轻佻地笑了一声:“哟,这是严家弟妹吧?听说你和严诩的事情是我家千秋撮合的?啧啧,这小子保媒拉纤一把好手,怪不得皇上连太子的终身大事都让他一块把关……”

没等越小四把话说完,越千秋就恼火地喝道:“喂,你这嘴上有没有一个把门的?”

越小四丝毫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围那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仆妇,这才耸了耸肩道:“大嫂素来是家规最严的,我随口说一句而已,谁会说出去,你大惊小怪什么!”

你一天不害我一天就不舒服是吧?

越千秋怒瞪越小四,恨得牙痒痒的,最终还是决定不和这家伙争,免得被气死。见苏十柒面色古怪,他就没好气地说:“师娘,你别理他,师父想必应该和你说过他这德性,满嘴跑马车,谁也受不了他!你也别对他客气,直接呼来喝去就行!”

大太太见越小四顿时脸一黑,知道他呛人不成反被呛,不知道是该说他活该,还是该说越千秋不肯让,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等到平安公主笑靥如花地上前和苏十柒寒暄,直接把越小四这个男人给撇下了,她也就让仆妇把小桌子设好,随即似笑非笑地说:“刚刚谁说饿?肚子饿还能针锋相对,我也真是服了,还不赶紧先把肚子填了?”

越千秋二话不说窜上前去,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大吃大嚼。被他这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一刺激,就连越小四也觉得饿了。要换成别的父亲,怎么也得讲一点父亲的威严,可他才不理会这些,径直走过去在越千秋对面一坐,竟也同样是一副饿虎下山的气势。

结果,平安公主纵使从来都不在乎丈夫和养子是什么性格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想捂脸。还是苏十柒莞尔笑道:“虽说我今天第一次见越四爷,可却觉得好像是早就认识似的。他这性子和千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知道,真以为是嫡亲父子。”

“谁要他这个爹(儿子)!”

随着这异口同声的声音,越千秋和越小四互瞪了一眼,随即又旁若无人地继续开吃。而诺诺则是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连说话都这么整齐,长安之前说过,这好像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个不恰当的比方差点没把越千秋和越小四给呛死。总算两人都知道人前互呛已经够了,当下默不作声地扫荡完桌上的碗碗盘盘,这才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如大太太这样的明眼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桌子上什么都不剩,碗盘里连一粒米一根菜都没有。

端的是光盘到底,爱惜粮食……

而吃饱喝足,越千秋明白女眷们对他之前北燕之行的关心,少不得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解着此行的经过。然而,和从前那种犹如说书一般的讲故事不同,这一次他明显避重就轻,如萧敬先以自身为饵诱杀了齐宣,他给予浓墨重彩,可对于自己的事,他却避重就轻。唯有去见甄容时被越小四抓了个正着这件事,他故意说得很仔细。

自然,越小四所充当的兰陵郡王萧长珙,被他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结果,他才刚说到自己被抓到北燕皇帝那儿,给下了药,耳畔就传来了一个气咻咻的声音。

“萧长珙大坏蛋!”

越千秋侧头一看,就只见大双正在那气急败坏得挥舞拳头,顿时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道“大双说得好,那家伙就是大坏蛋!”

越小四简直欲哭无泪,正希望女儿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再转头一瞧,却只见诺诺正在那纠结地咬着手指,看向他那幽怨的目光有如实质。就连平安公主,瞅他的眼神也非常不好,更不要说大太太和苏十柒了。这下子,他不假思索,当机立断地迸出了一句话。

“没错,那萧长珙简直器量狭隘,活该他跟着甄容回到北燕之后就活活气死了!”

第793章 没有真相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别说越千秋,就连大太太、苏十柒、越秀一,乃至于平安公主,都用极其诡异的目光看越小四。可当事者本人却浑然没事人似的,哪怕诺诺都忍不住拿手指轻轻刮着脸皮,一副爹爹你不知羞的模样。即便如此,越小四照样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他甚至痛心疾首地说:“要早让我遇到那家伙,保准一剑穿心杀了他,给千秋出这口气!”

能把自己杀自己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你真是个戏精!

越千秋直接冲着越小四伸出了一根小指——虽说他更想竖中指以示鄙视。人家已经明显不要脸到这份上了,他也没有再挑动群众情绪和自己一块鄙视萧长珙——毕竟,真正的萧长珙早已经长眠在了不知打哪里的地底。于是,他接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把故事收尾了。

这样虎头蛇尾的讲述,毫无疑问引来了诺诺好一阵抗议,直到他最终许诺将来给她细说,这才最终安抚了这个小魔女。至于大双和小双的抗议,则是被他完全忽略了。一家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可许久也不见越老太爷回来,大太太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这才刚刚回来,莫非老爷子又要到政事堂忙活到晚上才能回?

而苏十柒则若有所思地问道:“千秋,你这个太子左卫率跟着你老爹早一步回来,那岂不是太子身边就只留下了霁月?甩了担子给人家姑娘,你也好意思?”

“能者多劳嘛!她本来就很能干,再说英小胖也放心。”越千秋打了个哈哈,丝毫没有惭愧之意,“再说了,我是非常正经地先后请示了皇上,这才回来的……”

“是,但你没请示我这个爷爷!”

随着这个声音,门帘被两个仆妇忙不迭地打起,越老太爷沉着脸进了屋子。越千秋见状先是往人身后瞄了瞄,发现越影不在,他就对大太太做了个鬼脸道:“大伯母,看来你用的这些人全都被爷爷吓住了,看看,爷爷都到这里了,居然从始至终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得幸亏我们没在背后说爷爷的坏话,如果说了……”

“如果说了,你爹这个不教儿子不负责任的家伙就等着挨教训吧!”

越小四正笑嘻嘻看这爷孙俩斗嘴,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他顿时老大不乐意了。可还没等他反唇相讥,就只见越老太爷没好气地说:“闲杂人等都先退下吧,我有些事情先得和你们通个气!苏丫头别忙着起身,你听听也无妨,大双小双和诺诺留下也不碍事。”

诺诺巴不得爷爷把自己当成大人,大双小双亦是屁股死死黏在凳子上,此时三个小家伙自然全都喜上眉梢。而接下来越老太爷说出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全都陷入了呆滞状态。

“皇上让千秋帮着太子把关一下未来太子妃的事,可太子和千秋同岁,他要成婚,千秋的婚事也同样应该考虑了。虽说我早就承诺他,娶媳妇的问题他自己定,但毕竟是我们越家的孙媳妇,他选的人,大家也得都点头才行。总之一句话,千秋的婚事得在太子前头。”

“哪怕早一天都行!”

当越老太爷也用毫不在乎的口气提到小胖子的婚事时,越千秋就已经目瞪口呆了。等听到后头那完全没料想到的话,他更是整张脸已经变成了一个木字。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惨叫一声道:“爷爷,你这是拉郎配啊,哪有这么快的!”

“什么拉郎配,我有指定你要娶哪家姑娘吗?我只是对大伙儿说,你要娶谁,得大伙儿个个点头。再说了,你小子有多会沾花惹草,谁不知道?小时候从大街上捡回来一个霁月,去一趟北燕就招惹了一个十二公主,听说还和某位谢姑娘有那么点纠葛……”

越千秋这次是真的跳了起来:“爷爷你可别胡说八道,我和谢筱筱那是绝对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和霁月,还有十二公主就是有关系咯?”越老太爷直接反讽了一句,不等越千秋继续辩解,他就一副封建大家长模样地使劲一拍扶手,一锤定音道,“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当爹的当娘的都负起责任来,当大伯母的该相看时就去相看,同辈和小辈都帮衬一点!”

说到这里,老爷子掷地有声地说:“千秋的婚事,尽快办!”

直到越老太爷来得快走得更快,转身出屋消失得没了影,一屋子人方才回过神来。诺诺首先闹了起来,接着是大双和小双不明所以地跟着起哄,然后是越秀一在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意无意地拿各种话戳越千秋的心窝,再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越小四,那场面怎叫一个闹腾了得。

而越千秋认为能够体谅自己的平安公主,偏偏却被他认为能够帮忙的大太太给拉走了!

于是,在外头横行多时的越九公子,到最后恰是落荒而逃。直到最终骑上白雪公主出了越府,他这才忍不住心烦意乱地晃了晃脑袋,只觉得乱糟糟得没个头绪。他就这么一个人骑着老马识途的坐骑漫无目的地在金陵城中兜圈子,当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才停住了马。

“去哪呢……”

他喃喃自语,一只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马脖子。他原本并不指望白雪公主能够给自己一个回答,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匹非常通人性的坐骑竟是打了个响鼻,随即主动迈开了马蹄子。他本待制止白雪公主,可歪头想了想,他最终还是任由马儿带着自己前行。

就这样再次穿大街走小巷,当最终白雪公主停了下来时,越千秋不禁愣住了。这里不是哪户人家的大门或者侧门后门,准确地来说,根本就连门都没有,而是只有高高的围墙。然而,偏偏他对于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他从前来这里时,往往要从大门口直接一路打打杀杀闯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常常不走门,而是跟着那个最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师父飞檐走壁翻墙出来!

眼下师娘苏十柒大概还带着三个孩子在越府做客,这座长公主府里,是不是只有东阳长公主一个?他从爷爷口中听到了一个逻辑鲜明版本的真相,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另一个当事人?再说了,师父严诩没回来,他代替人去见一见东阳长公主这个长辈,也很合情理……

想到这里,越千秋就低声嘀咕道:“白雪公主,你真聪明。好好在这等我,我一会就回!”

随着这个声音,他一个纵身就离开马背往围墙上窜去,可眼看一只手快够到围墙上沿的时候,他却突然只觉得周身流转不息的那股气力突然一滞,紧跟着,整个人就如同秤砣一般往地面上坠去。意识到自己还没完全恢复,之前追苏十柒时看上去很神气,其实挺勉强的,他不禁心头发苦。

就当他以为会双脚坠地的时候,却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坐在了一样软乎乎的东西上,继而重心不稳地往后一仰。好在他控制重心的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后背猛地一用力,立马摇摇晃晃稳住了身子,等低头一看,发现是白雪公主险之又险地接住了他,他这才如释重负。

“好样的白雪!只不过你家主人现在实在太没用了,就算这边围墙翻过去,到里头飞檐走壁估计也够呛。还是去大门口吧,今天我堂堂正正从大门口进去!”

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反正白雪公主再次低低嘶鸣一声算是给了回应,随即又是绕着围墙一通跑,当最终停下时,却不是东阳长公主府那富丽堂皇的正门,而是一道不起眼的侧门。这会儿门前只有几个孩子正在嬉笑打闹,看也没看他们这一人一马。

长公主府那么大,越千秋当然不可能连那些仆妇下人家里的孩子也认识,这道侧门他也只是路过,从来没走过,可这里的大致格局,他还是心里有数的。他当下就跃下马背往门前走去,本以为那几个孩子会拦着他问个明白之类的,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只当没看见他。

又是庆幸又是纳闷的他快跨过门槛进去时,就捕捉到了身后那低低的声音。

“就这么放他进去吗?”

“不放进去难道还大喊有贼不成?那是九公子,往日就算在府里飞檐走壁也没人管的。”说话的年长孩子一面说,一面还偷瞥了越千秋一眼,随即老气横秋地说,“你们要是怕回头妈妈们怪下来,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见几个玩闹的孩子还能因为他不走寻常路而掰扯出一番道理来,越千秋着实觉得好笑。而接下来一路进去,他就充分意识到了常来常往的自己在这公主府的地位。沿途所见之人,要么就笑呵呵冲他行礼,要么就含笑问好,胆小一些的直接当没瞧见,反正是没有一个人质疑他是怎么进来,又是为什么不通报就悍然闯入。

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自有人会去通报东阳长公主,自家就不用多这个事了。

因为人人都这么想,当越千秋东走走西逛逛,虽说没找到东阳长公主,却也没引来任何麻烦。当来到水月天附近,远远看见东阳长公主一身少见的素色常服,站在水边微微发呆的时候,他就悄然走近前去,非常自然地出口叫了一声长公主。

下一刻,却只见人侧过头来,满脸的震惊,那眼神中甚至闪过了一丝明明白白的慌乱:“千秋?你……你怎么来的?”

就凭越千秋对东阳长公主的熟悉,只是这神情和言语,他就本能地察觉到这其中有问题。他心念一转,立时就没事人似的呵呵笑道:“当然是爷爷让我来的。爷爷说,有些话他不好对我说,长公主对我说更合适。”

这种含含糊糊的表述,如果是平时清醒的时候,东阳长公主自然不会上当,然而,她此时心神恍惚,乍一见越千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跟前,又听到他提起越老太爷,她不禁踉跄后退了一步,只因为身后是栏杆,方才没有失足跌进水里。

当越千秋三两步赶上前,一把扶住她时,她方才打了个激灵,随即死死盯着越千秋,这才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特意写信来问我,结果还是比你爷爷的密信要慢一步,所以我自然是按照你爷爷的请托,全盘认下。”

越千秋没想到一次例行探望竟然能有如此突破,愣了一愣后就立刻追问道:“长公主难不成是想说,爷爷之前说了谎?”

“谈不上说谎,只不过他在有些话里头做了手脚,或者说,九真一假。”东阳长公主眼神有些空,神情茫然的她双手抓紧栏杆,这才低声说道,“我和他悄悄换了那个丁安送来的孩子,而后我把换了之后的孩子送进宫里,他把丁安送来的那个孩子带走,那个孩子便是如今出身青城的甄容,这是真的。”

“你们去北燕之前,我和越老头谁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把甄容留给了越小四,让明明心思深重,心里总有一股自卑的他能够磨砺出那样的锋芒和光彩。”

越千秋冷不丁想到了甄容的姓氏,心里相信了东阳长公主的这番陈述。而九真一假这四个字,他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东阳长公主声音低沉地继续往下说道:“至于萧敬先和你的背上都有血狼,这个事实你自己亲眼见证过,而你背上的图案,李易铭又亲眼看到过,想来这也是真的。如果把你和萧敬先两个背上的图案放在一起做比较,很可能一模一样。”

“没错。”东阳长公主说的,和自己之前一直在心里分析得毫无差别,因此越千秋立刻点了点头,但随即追问道,“那么,爷爷说的,关于萧家人十有**短命是假的?”

“这也应该不是假的,皇上来信对我说,他已经见过萧敬先,萧敬先说他在战场上拿到了萧乐乐最后的遗笔,说萧家人代代早夭,他姐姐自知不可免,对他说,如果遇到背上有血狼的孩子,希望他视之如子。”

想到自己之前见萧敬先时,对方那有些诡异的态度,越千秋相信了东阳长公主的这一说辞。可这样一来,剩下的可以说谎的地方就不那么多了,而他的某些猜测显然也就不太对。

于是,他索性紧追不舍地问道:“那爷爷到底说了什么假话?”

“呵呵,当初又不是后来我常常帮着皇兄打理后宫的时候,先头那位皇后一直都防着我,安妃哪有那么轻易送信给我?那宫人是我接到的不假,但捎信给我的人至今不明。”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复又变得犀利了起来。

“这就是我和你爷爷,从前一直都对李易铭保持距离的原因。他确实最可能是皇兄的儿子,但可能到底不是确证,我们不敢赌……可之前情势发展到那个地步,已经不得不赌了。”

第794章 撑腰

也许是因为多年来压力太大,却还要佯装若无其事地在人前显露出强势和坚定,当东阳长公主真的打开心扉,对越千秋说起当年往事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太多保留。

毕竟,她看着越千秋长大,尤其是此次皇帝和越老太爷的信中,又显然一如既往地对越千秋颇为信赖,这更是让她没了太多顾忌。

因此,她压根没想到越千秋不过是打着越老太爷的幌子来套话,接下来提及如何接出那个宫人,如何请人为其接生的时候,比越老太爷曾经讲述的故事细节更详尽,毕竟,那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

然而,越千秋最关心的却是给东阳长公主送信的人神秘未知,其他细节倒也无所谓。

当然,这是小胖子的身世,他自然也都仔仔细细记在心里,却根本不打算告诉小胖子。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在很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再让它平地起波澜而已。

于是,直到耐心等待东阳长公主把话说完,他才笑眯眯地上前,犹如小孩子似的抱住了她的胳膊,低声说道:“长公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惦记啦!你看,我和爷爷也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并不妨碍我把他当成最值得倚赖的亲人。”

“所以……”他咧嘴一笑,真情实意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哦,顶多还有爷爷和影叔知道。我会烂在肚子里,就连师父,还有将来的媳妇也不会说的,您就放心好了!”

东阳长公主仿佛没意料到越千秋竟然一口先承诺保密,在微微一愣之后,她就一如当初对小时候的他那般,一把将人拉了过来,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等她挪开手时,见这个如今已经长成英挺少年的昔日顽童一点都不像一般少年似的讨厌这种亲昵动作,她就笑了笑。

“就你会说漂亮话,我当然信你。快回家去吧,这才是你第一天回金陵,难不成打算赖在我这儿和我这个老婆子做伴?”

“什么老婆子,长公主你还年轻着呢,走出去谁不说你看着和师娘像姐妹一样?”越千秋那好听的话想都不想就往外蹦,随即就二话不说拽了东阳长公主道,“师娘都带着三个儿子到越家去蹭饭了,您一个人呆在家里多孤单?走,跟我一块回去嘛!”

还不等东阳长公主拒绝,他就眨了眨眼睛说:“爷爷一回来,家里就是他最大,除非您过去还能压他一筹,否则上至老爹,下至我,全都得看他的眼色!长公主您是不知道他今天回来说的话有多气人,一张口就是……”

东阳长公主不由自主地被越千秋生拉硬拽往外走,恰是又好气又好笑。尤其是听到越老太爷竟然要让越千秋抢在小胖子前头娶媳妇,她这心情就甭提多微妙了。

虽说一边是侄儿,一边应该算是徒孙;一边是她亲手托人送进宫去的皇子,一边却是疑似萧乐乐的儿子或侄儿,可她的心情,却不知不觉更加偏向越千秋。也许是因为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也许是因为那小胖子的改好也是因为越千秋的潜移默化,总之,她的心早偏了!

既然要去越府,东阳长公主自然不能如刚刚那样不知道在凭吊谁似的一身素服,当下便先回了房,留着越千秋在门口等候。而之前不知道避到哪里去的桑紫,这会儿也现了身。

她却没有跟进屋子去服侍东阳长公主更衣,而是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伺候,自己则是留在门外和越千秋说话。

“今天多亏了九公子你来,这些日子长公主一直心情郁郁,就连少夫人和孩子们想尽了办法,都没办法让她欢颜,倒是九公子你一出现,长公主就开了怀。”见越千秋但笑不语,桑紫也不想打听越千秋是怎么逗东阳长公主开心的,随即瞥了瞥那紧闭的大门。

“当年旧事一直都压在长公主心里,就连少爷那边她也从来不提,久而久之,心头就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如今总算是能除掉了。如果可以,九公子日后有时间的话,不妨多陪一陪长公主。你和少爷不一样,少爷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建功立业的心思太重。”

“是啊是啊,我这人平生的志愿就是当个富贵闲人,师父嫌弃的那种生活,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生活!”越千秋笑得阳光灿烂,丝毫不带任何勉强,“再说了,别看我年纪小,在生死之间冒险的日子,我也已经过够了!平安就是福嘛!”

“是啊,平安是福……”桑紫悠悠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道,这个简简单单的道理,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已经悟透,可天底下还有多少人在那泥潭里摸爬滚打却出不来?如严诩越小四这样的,纯粹是雄心壮志想要为这天下做一点事,可有多少人只是为名为利?

她正由此心生怅惘,冷不丁旁边飘来了越千秋的一句话:“桑姨,我想问你一件事,长公主和爷爷查没查到,当初我死里逃生的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萧乐乐到底为什么会来大吴,谁追杀的她?”

如果是别人问这问题,桑紫还会认为,对方在隐隐质疑当年那桩事情背后是否有己方的推手,可越千秋当初斩钉截铁地在皇帝面前断言越老太爷绝不可能放火,这件事已经被皇帝当成一件值得夸赞的趣闻说给东阳长公主听了,所以她自然不至于误解。

她盯着越千秋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声说道:“长公主创建玄龙司之后,我一直跟从左右,很多事情,确实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自从发现所谓的萧夫人就是北燕皇后,长公主就背上了很重的包袱,生怕自己手掌玄龙司之后会被她利用。所以……”

“长公主是一度动过铲除萧乐乐的心思。只可惜,玄龙司只不过是初建,能耐不够,根本不是萧乐乐的对手,毕竟,人家在还是王妃的时候就和秋狩司暗通款曲,后来更是形同秋狩司的太上皇,在北燕根本动她不得。而到了她死遁踏上金陵的时候……”

见越千秋听得全神贯注,几乎目不转睛,桑紫忍不住笑了笑说:“那会儿秋狩司在大吴的那些人简直是疯了,个个前赴后继,舍生忘死,我们根本就忙不过来,就连你家影叔也过来帮了一阵子忙。所以,压根就没发现她人到了,更谈不上有人追杀萧乐乐,就不要提那场莫名其妙的火了。我知道这话你恐怕很难相信……”

“不,桑姨说的话,我信。”越千秋摇摇头打断了桑紫的话,随即突然抱手枕着脑袋,不太正经地说,“说实话,就因为背上那个纹身就说我身上流着萧家的血脉,其实我是不大相信的。桑姨你这话,算是解开了我心底一个挺大的疑窦,谢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