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越千秋笑得真情洋溢,桑紫哪怕这会儿着实有些分辨不清他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她最终只是苦笑了一声。不多时,屋子大门咿呀一声悄然打开,东阳长公主一面轻轻压着衣襟,一面出来,完全没瞧见身后那个小丫头一脸敬畏的偷瞟目光。

“走吧,去越府!千秋你放心,那越老头若是想拉郎配,先问过我再说!”

半老徐娘的东阳长公主没有穿那些繁复华丽的宫装,而是一身利落的骑装,自然,这样出门的她没用车轿,而是上了一匹一看就很温顺的灰黄色骏马。越千秋却摇手拒绝了旁边人牵过来的马匹,把双指放在唇间使劲打了个呼哨,不消一会儿,大门口那头就传来了马蹄声。

很快,一如当年那般威风凛凛的白雪公主就四蹄翻飞地疾驰了过来,到了门前之后,它还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主动来到了越千秋跟前。虽说早就多次见识过了这匹神骏的特立独行,可东阳长公主还是不由得笑道:“我真是看多少次都觉得,有其马必有其主。”

“多谢长公主夸奖。”笑嘻嘻的越千秋才不管人家东阳长公主并不是称赞他,笑着跃上了白雪公主的马背,随即便一马当先充作前导。

一路到了越府,他见门前两个门房慌忙迎了上前,一问得知苏十柒果然还没走,他就回头对东阳长公主笑道:“看看,我请您一块来热闹热闹没错吧?这样,既然要热闹就热闹个彻底,我去英小胖那儿看看,如果霁月没事也一块拉来!”

见越千秋说完就要走,东阳长公主不禁笑骂道:“你这才第一天回来,就这么招摇?”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越千秋呵呵一笑,招了招手就径直打马离去口中还高声说道,“长公主记得替我好好收拾一下我那老爹,他气了爷爷这么多年,这次要不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现身窥伺,结果被影叔逮了个正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见越千秋谈笑之间,就把越小四回家的前因后果给解释得清清楚楚,东阳长公主不禁心生赞赏,随即就提高声音道:“你不说,我也会教训那个当年勾搭了阿诩离家出走的臭小子!只不过,你可别忘了,日后他可是你爹,可以教训你的!”

“有娘和诺诺在,我才不怕他!”

知道内情的东阳长公主除外,此时那些跟着的随从也好,正从越府大街上走过的路人也好,闻听此言无不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前那位出走的越四老爷先后把女儿和媳妇送回来之后,难缠在金陵城算是出了名的越千秋竟然对她们关心备至,敢情是早就算准了现在这一天!

日后有那位疑似天子私生女的越四太太和越四老爷的亲生女儿向着,越千秋还怕那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养育之情的养父整人?呵呵,反过来儿子整老爹还差不多。这不,已经有一个撑腰的东阳长公主上越家来了!

一个时辰之后,跟着越千秋回越府的人,越发让人们坚定了这个猜测——这才是皇帝和太子以及文武群臣一行人从大名府回来的第一天,越千秋就不但把东阳长公主请来了越家,还把如今地位越发稳固的东宫太子给直接请了过来,这代表什么?

代表越家与下一任天子的关系,同样稳固亲密!

和人们想象的不同,越千秋和小胖子刚刚一路都在斗嘴,以至于同样跟来的周霁月这会儿还在恍惚走神状态。因为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一出宫门,话题就突然拐到了自己身上。

“越千秋,你爷爷都对我父皇说了,要你在我前头成婚,你要是在那挑挑捡捡浪费了时间,父皇交给你的任务怎么办?要我说你就别挑了。娶媳妇就和买东西一样,越是东张西望,越是容易看花眼镜,忘记了最好的人选就在眼皮子底下。”

说到这里,小胖子竟是以一种俨然过来人似的态度,笑吟吟地拍了拍越千秋的肩膀:“你看看周姐姐,要容貌有容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武功还有武功!你们俩一个是太子左卫率,一个是太子右卫率,要是就这样成双成对,将来一定是天大的佳话!”

“太子殿下!”

听到这羞怒的声音,小胖子就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一般立刻往前窜去。然而,他哪里是周霁月的对手,领子须臾就被人给揪住了。好在周霁月到底还顾忌东宫太子的形象,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只却揪住了小胖子的胳膊,硬生生把人给拽了回来。

然而,还不等她义正词严地表示态度,就只听越千秋干笑了一声:“如果爷爷真要发动一大堆人给我乱点鸳鸯谱,那我当然更愿意找霁月这样的。嗯,就和师父师娘一样,没事还能较量两场,遇到事情还能夫妻并肩上,比找个完全说不上话的大家闺秀强多了!”

刚刚还担心调侃周霁月回头却被算总帐的小胖子顿时为之大喜。他立马干咳道:“周姐姐你听到没有?越千秋他也是这么说的,可不是我没事逗你玩……”

见周霁月那张脸已经从最初恼羞成怒的铁青色,变成了此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微妙表情,小胖子立刻知情识趣地闭嘴,同时还想溜之大吉。然而,他一只胳膊还牢牢掌握在周霁月指掌之中,此时挣脱了两下没能成功,他只好打起精神继续脱困。

“周姐姐,我是真心实意觉得,你和千秋很般配,他自己都同意了,你再不抓紧机会……”

……

“霁月,醒醒,这已经到越府大门了!”

听到这声音,周霁月终于从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之中回过神。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越千秋什么表情,眼见越府一大堆人已经迎了出来,她就立刻规行矩步地和越千秋一样闪到了小胖子身后。而这时候,小胖子立刻把刚刚的不正经全都收了起来。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越府,越相您这样让我以后还怎么来?还有姑姑,您怎么也出来了!”

当看到小胖子快步走上前来,一手一个搀起自己和越老太爷,与其说是扶,还不如说是拖拽着往里走,东阳长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

昔日那个扶不上墙的顽童已经长大了,事到如今,再想那所谓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第795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越家这场事先并没有准备的小宴,哪怕来得突然,可有大太太这样素来精明强干的主妇操持,自然是面面俱到,丝毫看不出一点乱来。而小胖子这个太子也完全不再是昔日那个风评极其不好的英王,表现得礼貌文雅,引得有份出席的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奉承个不停。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见到的是,当今太子殿下对姑姑东阳长公主和首相越老太爷热络亲切,就仿佛是寻常小辈对长辈。面对这种状况,特意被越老太爷点名过来给太子做伴的越府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们有的暗自惊叹,有的与有荣焉,也有的竭力表现。

就连越秀一这样,觉得太子今天好像不只是来给越家人脸面的,恐怕也是冲着归来的四叔祖来的,当发现小胖子自始至终就没怎么和“浪子回头”的越小四搭过话,也不禁有些狐疑起了对方此来的目的。

然而,越千秋却偏偏借口要尽一下东宫卫率府的职责,早早拉了周霁月出去,他就连一个询问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按照越老太爷的吩咐在小胖子身边负责斟酒。

就是这么一个他心不在焉的工作,却引来了越府第三代第四代好几个少年的殷羡目光。

而今晚上显得八面玲珑的小胖子,眼睛却不时瞟向外边,对越千秋的假公济私大为不忿。然而,今天是他自己在路上撮合越千秋和周霁月的,此时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在那表现太子风范。当他注意到也有一个人频频往外看时,这才心中一动。

不消说,那是他已经明白不是同父异母亲姐姐,却依旧对其观感很好的平安公主。

因此,他想都不想就开口叫道:“四夫人是在担心千秋吗?”

平安公主直到越小四轻轻拿脚尖捅了他一下,这才意识到小胖子叫的人是自己,不禁微微一愣。以她的立场而言,原本最近是不愿意出席这种场合的,然而,这是越府难得的家庭小宴,连太子和长公主都出席,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点了头,只悄悄在外衫下着素服。

因此,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千秋哪里用得着我担心。”

小胖子多厚的脸皮,只假装丝毫没看出平安公主的冷淡来,笑容可掬地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四夫人你可别嘴上逞强。千秋不在金陵的这些日子,想来你操持内外,还要天天为他担心,实在是辛苦啦,我敬您一杯!”

不说别人辛苦,唯独只说平安公主,越府其他人一时人人侧目,连带不少人的目光甚至落在了旁边的越小四身上,尤其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看向弟弟的眼神满是羡慕嫉妒恨。

然而,面对这些眼神,越小四却若无其事,他甚至笑吟吟地主动接过了话岔,代平安公主说道:“多谢太子殿下厚爱,内子最近身体不好,不得不禁酒,我代她满饮此杯!”

一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暗骂。你算哪根葱!离家出走那么多年,结果还拐到皇帝的私生女,哪有这么好运气!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小胖子却丝毫不恼,反而不以为忤地点点头道:“越四爷英雄豪杰,偏偏又侠骨柔情,有四夫人这样神仙似的妻子,以后还有千秋这样的儿子,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这杯我饮啦,祝你夫妇白头偕老,你和千秋父慈子孝……”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小胖子眉开眼笑。而越小四哪里会听不出他这言下之意,暗骂这个太子都是被越千秋带坏了。父慈子孝……这小子明明看到过他和越千秋回回针锋相对,到哪来的父慈子孝?老头子自作主张给他收的这么个儿子,不把他气死就算是好的了!

坐着主位的越老太爷,此时此刻看着底下这看似和睦喜庆,实则藏着无数小心思的一幕幕,却犹如稳坐钓鱼台,笑眯眯地犹如寻常老人。

而被大太太特意安排在和他邻座的东阳长公主,冷眼看着下头越小四和小胖子演戏,她却没有一直作壁上观,而是突然开口说道:“越小四,你如今倒是大摇大摆回来了,想当初你勾搭得我家阿栩离家出走,打算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交待什么?严诩现在不是挺好吗?越千秋还给他介绍了媳妇,儿子都生了三个,比我都强,而且现在还是玄龙将军。如果离家出走都能有这样的成就,我也想……咳,话说我离家出走的成就也还是挺不错的,媳妇比严诩家的更漂亮温柔……

面对东阳长公主那样严词诘问,越小四却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胡思乱想,直到大腿上传来一下剧痛,他猛然间惊醒过来,见妻子正没好气地瞪他,知道是平安公主下了狠劲揪了他一下,他方才赶紧干笑赔罪。

紧跟着,他就非常卑躬屈膝地欠身道:“长公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认打认罚!您大人有大量,看在阿诩现如今娇妻爱子什么都不缺,而且正建功立业所向披靡的份上,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东阳长公主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换成其他人,在北燕曾经那样呼风唤雨,大权在握,如今根本就不可能轻易把姿态放下来,哪里像眼前这个宝货,那真是任凭什么时候都能做小伏低,难怪能哄到那样一个就算不得宠,可怎么说都是公主的妻子!

虽说对越小四那点恼恨,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得不剩多少踪影了,但东阳长公主到底还记得对越千秋的那点承诺,当下没好气地说:“你少给我装蒜!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既然你说认打认罚,那我就在这和你约法三章……”

她拖了个长音,随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句话,不许给我在千秋面前摆臭架子,你不在金陵这些年,越老头是他孝顺的,你送回来的媳妇和女儿也是他照顾的!”

面对这个实在太强大的理由,越小四无可辩驳,只能举手投降:“长公主您放心,今后那小子我绝对不招惹行了吧?其实不用您说话,我要敢弹他一手指头,别说老头子,就是我家媳妇和女儿,那也不会放过我呀!再说了,阿诩说不定都能打上门来!”

如此这般软弱的说辞,顿时逗得底下众人忍俊不禁,就连小一辈们也有不少在那偷笑。然而,越老太爷却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满脸不快地说:“小四,你这话什么意思?说得你好像是被千秋欺上头的受气包似的。你自己说,哪一次不是你自己非要撩拨他?”

东阳长公主算旧帐就罢了,如今自家老爹竟然也胳膊肘明着拐向越千秋,越小四顿时为之气结。可还没等他开口和老头子硬顶,旁边就递过来一只酒杯,非常精准地塞到了他的嘴边。顺着那只捏着酒杯的柔荑看清楚了那是平安公主,越小四满腔火气全都被浇灭了下去。

平安公主不但用实际动作堵住了丈夫的嘴,还笑吟吟地说道:“好好喝你的酒,今后记得对千秋好一点!”

小胖子终于噗嗤一声也笑了起来。他自知有些失态,少不得坐直了身子,眼看越小四把酒喝下去之后,这才意味深长地说:“越四爷,千秋和我算是多年的冤家对头,可也算是无话不说的知己,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对,爹以后不许和千秋哥哥吵架……更不许打架!”

当诺诺也帮腔了这么一句时,越小四终于意识到,今天自己的处境简直不是窘迫,而是危险!以他的性格,完全不介意此时此刻许下一大堆城下之盟,奈何刚刚对东阳长公主摆出低姿态却被老爹呛的先例还在,他只能悄悄一指头摁在诺诺脑门上,警告她不许起哄。

越小四在越府那场规模不大的家宴上被四方围攻的时候,越千秋正约了周霁月,轻轻松松地闲逛后花园不是他玩忽职守,而是他认为在有越影镇守的越府,他一点都不觉得能有人突破防线,最终杀到小胖子面前去。再说了,东阳长公主还带着桑紫在呢。

所以,他非常理直气壮地优哉游哉,甚至当周霁月终于忍不住要回去看看的时候,他一个闪身把人拦在了那儿。

“我的周卫率,你用得着那么认真吗?你没看这边连人都没有了,几乎是整个越府的人全都派去那周边了,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去,你还担心什么?”

小胖子都当着自己的面说了那样的话,周霁月实在是不敢和越千秋过长时间地独处,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就思路发散得太远,到时候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来。所以此时越千秋拦着自己不让走,她越发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得怦怦直跳,一时连脸都有些发烧。

好在她可不是一般怀春少女,立刻运劲上脸,强行把那可能出现的红晕给强压了下去,旋即没好气地瞪了越千秋一眼:“你别忘了自己的职责,老这样惫懒怎么行!”

“不这样惫懒,难道还一直当着这个太子卫率吗?”越千秋笑吟吟地随手从旁边拉过一根花枝,这才笑眯眯地说,“皇帝这种生物,不能凑太近了,我和英小胖迟早要保持距离,否则日后要出问题。太子卫率日后可以由武英馆出来的少年英杰们去当,我功成身退就好。”

“你才多大,就想着功成身退?”周霁月简直被越千秋这老气横秋的说法给震惊了,脱口而出道,“你难不成就打算当个富贵闲人?”

“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一点也不闲啊,比如说把爷爷那鹤鸣轩里的书都整理出来,把武英馆下一届招生规划做出来,把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子也纳入进来,按照年级分别教学……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懒得和那些老大人们去天天打交道!再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说到这里,越千秋便把花枝最顶端那一朵含苞怒放的牡丹凑到了周霁月面前。见她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就笑吟吟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觉得这朵牡丹怎么样?”

哪怕平日里再落落大方,可面对这种一听就能明白的诗句,周霁月还是非常措手不及。她再次往后退了一步,顾左右而言他道:“越府这花园里的花自然都很名贵……”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再名贵的花,在牡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越千秋又再次难得地掉书袋,见周霁月已经比之前更加局促了起来,左顾右盼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落荒而逃,他这才突然跨前一步,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周宗主的手腕。

可下一刻,周霁月那本能之下的反应让他差点尝到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只不过顷刻之间,他别说偷香窃玉了,根本就是整个人差点被掀翻了摁在地上。直到周霁月一下子惊觉,慌忙把他拉了起来,他才有些郁闷地揉了揉肩膀。

“你这也太厉害了一点,要不是我还算熟悉白莲宗的小擒拿手,刚刚肩膀都要脱臼了。”

周霁月本来又是愧疚,又是纠结,可此时被越千秋这似真似假一抱怨,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化成了一腔恼火:“谁要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怎么乱七八糟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向心仪的女孩子表白,这也犯法吗?”

对着越千秋说话时那一如儿时一般清亮的眼睛,周宗主已经是呆若木鸡,别说动弹,连脑袋仿佛都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功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恍然回神,但第一反应竟是转身欲逃。可她才跨出去第一步,背后就传来了越千秋那有些幽怨的声音。

“不是吧?我这才平生第一次对女孩子表白,你竟然把我当洪水猛兽?那我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那一刻,周宗主简直不知道,自己是羞愤欲死,还是心如鹿撞。她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可却又不敢转身,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感觉背后多了一个温热的气息,仿佛越千秋就紧挨着她的后背站在那里,一如年少时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你到底想干什么……”

“爷爷限定我必须在英小胖之前成亲,还发动了家里一大堆人打算对我拉郎配,那怎么行?英小胖曾经私底下对我透露,他对皇上说,千秋这个人呢,绝对不喜欢金陵城那些官宦千金,而是要像他师父那样,找个有共同语言的知己,这话算是被他说对了!”

第796章 牵手

周霁月万万没有想到,越千秋竟然会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这么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此时此刻,她最最庆幸的是,自己背对着他,否则此时那自己都能感觉到滚烫温度的脸必定会落在他的眼中。她竭尽全力拿出了自己平生最沉稳的语气,竭尽全力装得若无其事。

“这是你的私事,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忘了,当初是谁对我说,要比从前更了解我,非得抓住我的破绽不可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破绽是什么,我的心愿又是什么。知道吗?大吴很大,北燕也很大,但根本就远远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越千秋就这么保持着两个人之间最后那仅有的一丁点距离,悠悠然地说:“在大吴和北燕的疆域之外,还有很广阔的天地,北面越过那一片苦寒,是广袤无尽的冰山。往西越过沙漠,有只不过我们一州之地那样的小国,还有堪比大吴和北燕加在一起那般大的大国……”

“跨过南边那无尽的大海,有在众多星罗棋布小岛上生活的土人。人家可不是茹毛饮血,早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度,因为气候实在是太好,所以不怎么侍弄庄稼就能饱腹,香料更是奇多,所以也不怎么勤劳,更不怎么想着探索更大的天地。哦,没事就派几个使臣到金陵来,用特产换来金银首饰瓷器丝绸的,就有不少这些小岛上的人。”

“而往东边走,同样要越过更加无尽的大洋,那边还有很广袤的大陆,上面是无尽的丛林……很难想像,明明是一块天赐的流着蜜糖的大陆,人也都挺聪明,可却偏偏不像我们这边似的,早早就有大国屹立,人口奇多,而是没事就在那信天神,迷祭祀,大把大把将活人献祭在祭台上,结果好端端的就突然一个城邦完全消亡,留下一座座鬼城……”

这些从来都没有对其他人提过的事,越千秋此时却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在周霁月面前说了出来。此时,哪怕看不见面前佳人的表情,可从那怔怔的背影,他就知道周霁月被自己描述的那番景象给惊住了。于是,他伸出手去,轻轻松松就再次抓住了那柔荑。

而这一次,周霁月足足过了好一阵子方才脱离了恍惚状态。等到发现越千秋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时,她不禁再次愣住了片刻,随即又羞又恼地质问道:“你刚刚说那些,难不成就是为了哄我?”

“是呀。”越千秋毫不讳言,只笑吟吟拉着她的手,“天下很大,我从前说过,等以后扬帆出海,悠然自得地过自己的生活去。可行万里路是有风险的,没有一个伴怎么行?尤其是我被北燕皇帝和萧敬先那么一坑,现在都快成软脚虾了,不找个靠山,能走多远?”

当然,真正拐到媳妇之后,他才不会随随便便出海去当航海家……这年头的船要抵达美洲实在是痴人说梦,有功夫去东南亚称王称霸,他还不如研究一下怎么去印度当个山大王呢!

明明是应该花前月下的话题,却被越千秋歪曲到这样子,周霁月简直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好。她看看越千秋那始终不肯松开的手,再看看他那极度坦然,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牵女孩子手的表情,而是在说一个再平常的话题,她那已经一片乱糟糟的心终于快崩了。

“越千秋,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我是认真的。”越千秋再次笑了笑,目光突然朝某个方向瞟了瞟,见那边刚刚才过来的某人慌慌张张扭头就跑,而理应比自己耳聪目明的周霁月却因为心绪纷乱完全没察觉,他这才放心说出了最重要的话,“再说,白莲宗宗主和玄刀堂掌门的联姻,难道不是佳话?”

尽管说了撮合的话,但小胖子到底还是不甘心一个人在那扮演符合别人期待的太子,趁着一个空档威逼利诱越秀一去把越千秋和周霁月找回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越秀一的回归,可人却是孤孤单单一个,身后半个人影都没有。

小胖子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好露出怒色,可等到越秀一在身后坐下之后,他立刻一把拽住人衣裳下摆,也不管越秀一什么表情,只压低了声音叫道:“千秋人呢?”

想到自己撞破那一幕时的震惊,越秀一这会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只能徒劳地想把自己的衣裳从小胖子的魔爪之下解脱出来,可较劲好一会儿之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一徒劳的努力,无可奈何地小声解释道:“我看见……看见九叔正和周大人……那个……”

小胖子简直觉得心痒得犹如有无数只蚂蚁在乱爬,却还不得不在别人面前维持一个太子的威严架势。他借着举杯饮酒遮掩自己脸色的异状,随即状似泰然自若,实则迫不及待地质问道:“我说长安小老弟,你到底会说话不?越千秋那家伙到底和周姐姐怎么样了?”

越秀一偷觑四周,见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和小胖子这边,刚刚整理好刚刚那凌乱心情的他这才低声说道:“九叔……九叔拉了周大人的手……”

“什么!”这一次小胖子终于忍不住了。他陡然大喝一声,等发现无数目光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维持的好形象一下子就没了。意识到此时此刻必须补救,他只能急中生智地选择把越千秋给卖了。

“我是听长安说,千秋正在和人花前月下,这才一时欣喜,因而失态。”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一定会一片哗然,立时义正词严地说,“大家可千万别说他这是玩忽职守,事实上他之前去北燕九死一生,我早就和父皇说了,要放他一段时间长假。”

虽说这话说得很漂亮,但不能去看这样的热闹,他实在有些心痒痒,可为了坐实自己这个保媒的头衔,他不得不按捺心急,不慌不忙地说:“我刚刚来时还撮合他和周大人,毕竟他们从小相识不是一天两天,其实很般配。只不过,我实在没想到千秋倒是动作这么快。”

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心里很是不以为然,然而,但见席间一片笑声,越小四甚至在和平安公主碰杯仿佛庆祝,越老太爷也一点都没有恼火的意思,反而借此对东阳长公主含笑致意,他们知道指望不上其他小辈出言质疑,也就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等到一大群人消化了这个消息,越老太爷就泰然自若地说:“唔,太子殿下这个媒人当得不错,若是能成,老臣一定要重重送上您一份谢媒礼!”

小胖子顿时大喜:“那可就一言为定了!说好了,我不要那些花巧的东西,我只要越老相爷您一个承诺!”

尽管人人都知道自己一个承诺的价值堪称价值连城,可面对那个两眼放光的东宫太子,越老太爷仍是一口答应道:“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眼见小胖子已经急不可耐地接上了后半句,越小四忍不住捂住额头,随即凑近妻子,小声说道:“太子殿下绝对亏大了……他大概不知道,我家老头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还常常说,君子可欺之以方……相比那些伪君子,自己是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哪有像你这样编排自己爹的!”平安公主嗔了一句,到底更好奇越千秋和周霁月那边此时是个什么进展,不由得使劲揪了越小四一下,“少说这些废话,千秋和霁月……”

越小四瞅了一眼闷闷不乐的诺诺,突然小声问道:“想去看?”

尽管不那么愿意承认自己竟然会喜欢凑热闹,但平安公主竭力告诉自己,越千秋是不同的毕竟,从听越小四说起那个远在天边的养子开始,她就很好奇那个身世如谜,却一直活得潇洒自在的孩子。而自从与人接触渐渐亲近之后,她就更加把人当成儿子一般看待了。

因为越千秋那潇洒自如,任凭什么事都看得开的性格,实在很对她的胃口。

所以,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就轻声说道:“是,我想去看看。”

“那敢情好!”越小四立刻眉飞色舞,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突然站起身道,“内子不胜酒力,我先送她回屋子休息,请太子殿下,长公主还有爹见谅。”

越小四说到这里,立时一副绝世好丈夫的模样,小心翼翼呵护搀扶着平安公主离席,而诺诺立时喜笑颜开地追了上去。面对这一家三口如此举动,二房和三房自然是不少人心生嘀咕,大太太则是猜出了他们的小心思,又好气又好笑的同时,却也没开口拆穿。

可是,小胖子却气坏了。他还没能看成热闹呢,怎么能让越小四夫妻俩抢了先?就算他挺尊敬平安公主的,可这件事却没得商量!所以,他立刻顺势也站起身来,刚要不顾身份地说自己也送一送四夫人,可转瞬间就只见越小四停下了脚步。

他顺着那方向看去,就只见两个人恰恰好好出现在大厅门口,而更显眼的,恰是那一双交握在一起的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周霁月似乎使劲抽了一下打算挣脱,可却不防越千秋耍了个什么手段,反正那只手最终还是牢牢地被越千秋揪在手心里。

尽管他自己才刚刚争取到了一个媒人的身份,可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幕,他却忍不住觉得有点辣眼睛,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还形单影只没个着落,那就更加气鼓鼓了。

可他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却完全没能影响越千秋,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人大大方方地拖着周霁月来到了越小四和平安公主面前,然后……还示威似的对越小四扬了扬下巴。

“我刚刚听到,老爹要送娘回房休息吗?”越千秋看也不看越小四那犹如吃了黄连一般的脸色,笑吟吟地对平安公主说,“娘回去可别急着歇,我一会儿来找您说话。”

他说着就低头看了一眼诺诺,见人正死死盯着自己和周霁月握着的那两只手,他就笑着对小丫头使了个眼色:“诺诺好好陪娘回去,回头哥哥亲自下厨做水晶糕给你吃。”

“哼,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门都没有!”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高兴的冷哼,诺诺抓着平安公主另一边的手就使劲往外拖,嘴里还嚷嚷道,“娘,别理千秋哥哥这个有了媳妇就忘娘的家伙!”

听到媳妇两个字,刚刚还佯装镇定,无视四周围那些视线的周霁月终于忍不住了。她终于竭尽全力甩开了越千秋的那只爪子,可那些灼热的目光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坚定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尤其是越老太爷那慈祥和蔼的眼神,以及东阳长公主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根本连躲都躲不掉,小胖子那幽怨的目光反而倒是可以暂时忽略。

周霁月面色都快红得发紫了,可越千秋却一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他转过身对诺诺竖起了大拇指,浑然不顾小丫头根本看不见他这姿态,随即就再次侧过身去想要牵周霁月的手。见人这次想都不想就坚决躲开,他也不强求,来到越老太爷面前,笑吟吟地拱了拱手。

“爷爷,您可以不用老爹和娘、大伯母他们劳心劳力啦,我自己的媳妇我自己挑。”

“你是觉得你眼神比长辈好?”越老太爷故意逗了一句,见越千秋扬起头但笑不语,他就淡然一笑道,“只要你能哄了大伙儿齐齐松口,那时候我就依你。刚刚太子还在说他给你保媒拉纤的事呢,你是不是应该去谢一声?”

小胖子刚卖了越千秋,转手却又被越老太爷给卖了,当他看到越千秋似笑非笑看了过来时,顿时暗暗叫苦。越千秋的终身大事虽说悬而未决,可那都是有相应人选的,哪里像他,根本连个人都没有,这要是越千秋回头使点坏,那可就糟糕透顶了!

然而,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巧妙推卸责任的时候,却只见越千秋大步走了过来,笑嘻嘻地举手来了个大揖:“爷爷都说了,我当然应该谢太子殿下!你尽管放心,皇上吩咐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做,好,的!”

最后五个字,他一个个字仿佛都是从牙缝里头往外迸出来的,直叫小胖子眼皮子直跳。可是,他很快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嘿然笑道:“那可就说定了……千秋,不是我说你,周大人我平时可是叫姐姐的,交情不比你差,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依你!”

言下之意却得反过来听,你要敢欺负我,我就找她告状!

第797章 喜与丧

皇帝和太子,再加上越老太爷以及余建中等一行人,入城的动静惊天动地。而萧敬先却是在码头戒严,所有无关人等全都被屏退之后,这才被人护送,最后一拨下的船。

足足等到街头欢迎天子回銮的军民百姓渐渐散去,原本戒严的街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他的马车才被允许进城。马车周围是百十亲军团团簇拥,一个个如临大敌。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武英馆的慕冉和庆丰年令祝儿奉命护送。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是受了小胖子的嘱托,这才特地护送到晋王府门口的。

除却越千秋,武英馆中真正对萧敬先更熟悉一点的只有小猴子,毕竟当初他还曾经扮过萧敬先的近侍。然而如今小猴子陪着冯贞去了霸州,眼下这三人当中,庆丰年去过北燕,却难以带回同门,令祝儿曾经受过萧卿卿传艺之恩,可此前并不知道人竟然是北燕霍山郡主。

至于慕冉……神弓门之前因为徐厚聪的关系叛逃大吴,如今一大堆人还正在北燕难归故国,他对来自北燕的任何人能有好感才有鬼!

于是,三人眼见裴宝儿在一行亲兵护送下迎了出来,看到萧敬先那形销骨立的样子立时扑上前垂泪不止,他们谁也没兴趣留下来看这种景象。为人最稳重的庆丰年便出面和护送的侍卫亲军言语了两句,随即就向萧敬先告了辞。

他们三个人一走,那些侍卫亲军同样不乐意在萧敬先这个明显过气的昔日敌国贵戚身上浪费时间,不咸不淡敷衍了几句之后,百十个人也扬长而去。不过须臾,看上去门头光鲜的晋王府前便已经空空荡荡。见此情景,曾经见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裴宝儿只觉心如刀割。

虽说她很清楚,萧敬先并不是真的迷恋自己,甚至说得更准确一些,也许连喜欢也谈不上,只当是顺手帮一个还算看得顺眼的女人,仅此而已。而她自然也谈不上如何迷恋这个男人,可她却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眼前这个男人倒了,那么她这无根浮萍不知是何下场!

想到之前任贵仪亲自命人来看她,直接探问她的月事如何,裴宝儿一面亲自伺候萧敬先上了一抬软轿往里走,一面寻思怎么提这件事。

等到了萧敬先平日起居的征北堂,她看着那牌匾上的三个字,只觉得异常刺眼,孰料萧敬先在软榻上还抬起头看了那牌匾一眼,被人抬进去时,竟是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

眼见萧壹轻舒猿臂,轻轻松松把萧敬先从软轿上抱下来放到床上,她连忙问了一句可要沐浴,却只见萧敬先伸手阻止,一副不想动更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只好屏退了其他人。可是,萧壹竟丝毫不理会她的手势,在萧敬先身后垫了一个厚厚的大引枕,随即垂手侍立一旁。

因为接下来说的话异常私密,她对这个萧敬先的心腹虽说有些暗恼,但最终还是忽略了此人,跪坐在床沿上细细说了任贵仪派人来的事。她本以为萧敬先会对此讥讽两句,又或者轻蔑地不屑置评,可最终她听到的,却只有平淡到极点的三个字。

“知道了。”

尽管对霸州战事也算知道一鳞半爪,可之前公开的消息中,关于萧敬先的部分几乎只字不提,再加上外间人刚刚那态度,再加上北燕风云突变的局势,裴宝儿就知在眼下这关口如若添油加醋渲染那件“小事”,恐怕只会雪上加霜。

可她仍然忍不住探问道:“殿下,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敬先有些木然地侧头看了看床边那个微微消瘦,却依旧容颜如玉的女人一眼,突然想到了另外一辆马车。在那辆应当是送往宫中的车上,比他更加状况糟糕的萧卿卿正由程芊芊亲自照料,却不知道那两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会碰撞出何等火花。可不管如何,结果已经注定。

一边是日暮西山,一边是如日中天,就如同他和越千秋一个道理……哦,如日中天放在程芊芊身上,未必就合适,那个姑娘,心思太深……

他思绪不经意间飞了老远,可随即总算是还拉了回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淡淡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牵连到你的。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去死,挣扎着多活一天是一天,总比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强。”

裴宝儿最怕萧敬先看不开走上绝路,如今人既然说不会轻易求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强。因此,她再不敢露出半点愁色,干脆岔开话题,絮絮叨叨说起了这段时日金陵城的那些琐事。她的口才极好,那些贵妇千金云集的场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生演绎得跌宕起伏,以至于本来只是心不在焉听着的萧敬先,不知不觉竟也笑了起来。

“听你说得恍若亲见似的,难不成她们给你下了帖子,你还亲自去了?”

裴宝儿顿时眼神一黯,随即就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那种场合我从前经历得多了,如今哪有兴趣去凑热闹。都是金家姐姐心善,没事就来看我,我这才知道的。”

“哦?”萧敬先有些讶异,随即就笑道,“原来是那个和家境一样金灿灿的姑娘……不错,哪怕你落到现在这地步,她竟然还能把你当成朋友,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

裴宝儿面色一变,随即立时强笑道:“晋王殿下何出此言?什么叫落到现在这地步?如果没有遇到您,我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污浊的泥潭挣扎,所以我对现在的日子心满意足!就是金家姐姐,她来看我时也说,多亏了晋王殿下仗义出手,否则就算她再有心,也救不了我。”

“她居然没说我是趁火打劫?”萧敬先似笑非笑反问了一句,见裴宝儿霍然起身,面上颇有些愤愤然,他终究还是摇了摇手,“罢了,是我说错了话。这天底下,终究有些人是真的心性纯良,哪怕是在别人最困窘的时候也不会落井下石,你这个朋友就是其中一个……”

萧敬先能用这样赞赏的口气称赞金灿灿,裴宝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哪怕在萧敬先回家之后,金灿灿兴许仍然能够登门,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微微有些尖细的声音。

“殿下,金姑娘来了。”

“呵,这还是说到她,她就来了。”萧敬先懒懒地笑了一声,随即就无所谓地对裴宝儿说,“你去会客吧,这儿用不着你。”

裴宝儿本待坚持留下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想见见金灿灿打探消息的念头占了上风。可她才刚刚移动了一步,门外的萧贰就说出了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殿下,金姑娘说她不只是来看夫人的,也是一并来见殿下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还请殿下拨冗见她一面。”

这一次,萧敬先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地说:“那就有请金姑娘吧。”

自己最喜欢,也是最可信的手帕交能够获准进来见萧敬先,裴宝儿自然很高兴,可金灿灿让人代传的这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让她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果然,那位和平时一样妆点得富丽堂皇的金灿灿出现在她面前时,却是首先对她歉意地点了点头。

紧跟着,金灿灿就微微屈膝,算是对萧敬先行了礼,继而就嗓子不太舒服似的咳嗽了两声,这才开口说道:“晋王殿下,是九公子请我来的。他说……”

他说两个字后,金大小姐有些卡住了。想到越千秋亲自过来请托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她觉得在此时一看就情况非常糟糕的萧敬先面前说这种话题,实在有些挑衅的意味,可毕竟越千秋通过越三太太的娘家秦家,一直都在和她家里做生意,于公于私她都没办法推托。

于是,她只得苦着脸说:“九公子说,越老太爷限定他必须尽快定下婚事,为免那位老爷子乱点鸳鸯谱,他就快刀斩乱麻赶紧定下了。如果您有空,文定之礼的时候,就去武英馆一趟。因为……因为周大人家里长辈一时半会过不来,所以武英馆就当周大人的娘家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金灿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心想自己虽说含含糊糊缺失关键,可总算是把这件事说出口了,接下来,她竟连去看裴宝儿的勇气都没有,头也不抬地说:“该带的话我都带到,先告退了。”

见人逃也似地就想走,萧敬先突然不紧不慢地说:“站住!”

尽管只是声音不高,而且也很简洁的两个字,但金灿灿还是应声停下。直到止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暗想萧敬先又不是大吴的皇室宗亲,也不是什么实权人物,自己干嘛要听他的?可她脚下却不争气地犹如生根似的动弹不得,直到背后又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

“千秋可有说,让我用什么身份去参加?”

面对这么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金灿灿不禁有些疑惑:“九公子没说……不过晋王殿下不是武英馆山长吗?对,肯定是因为这样,既然在武英馆过定礼,自然要请您这个山长去。”她这才突然迅速瞥了裴宝儿一眼,画蛇添足地说道,“要不,您把宝儿也带去?”

裴宝儿也注意到了金灿灿的视线,只觉得啼笑皆非。可还不等她想什么办法提醒金灿灿不用顾着她,毕竟,旁人未必会瞧得起她这个甘心为人侧室的女人,可萧敬先竟是慢悠悠地说:“好,我带宝儿去,你回头给千秋带个话。”

咦,竟然成了?

金灿灿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萧敬先一眼,等确定他真的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而更加让她欣喜若狂的还在后面,因为萧敬先竟是对她微微一笑,用非常自然的口气说:“你以后可以随时过来,我会吩咐门上一声,用不着通报。宝儿家居寂寞,有个朋友能说说话是好事。而且,你能和千秋说得上话,也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官宦千金!”

“那可太好了!”金灿灿甚至没注意到萧敬先在夸奖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随即便反客为主地一把拉了裴宝儿,随即笑眯眯地是,“那我这就告辞了,让宝儿送送我,还请晋王殿下安心养伤。”

见裴宝儿根本来不及说话就不由自主地被金灿灿拉了出去,萧敬先不禁莞尔。尽管两个女孩子性格迥异,可他能够品味出,两人之间那种确确实实的情谊。想到之前自己险些真的认为裴宝儿有了自己的骨肉,他那幽深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越千秋真的只因为他是武英馆山长,这才通知他去出席下定吗?

同样的消息,也由小胖子亲自带到了宫里。对于如此儿戏的订婚,皇帝简直哭笑不得。可眼见小胖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说着,表情就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他不禁打趣道:“怎么,看着千秋先下手为强,你不甘心?”

“没有没有!”小胖子立刻使劲摇了摇手,脑袋也摇成了拨浪鼓,“我又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哪来的不甘心?就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低声嘟囔道,“我就是觉着,千秋真洒脱,竟然能这么不管不顾,这么快……”

这洒脱两个字,戳中了皇帝心中的软肋。他又留着小胖子说了几句话,随即打发人回宝褔殿去休息,紧跟着这才站起身来,淡淡地对身边的陈五两说:“走吧,和朕一块去见一见萧卿卿。你不是说,她快弥留之际了吗?”

陈五两没敢说话,毕竟,之前萧卿卿神通广大地在重重监视之下离开,他也有责任,如今怎么也不敢夸口。等到他跟在皇帝身后,来到了西面一座戒备森严的宫室时,才到门口,就只见一个内侍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一见皇帝就慌忙拜倒。

“皇上,那位霍山郡主……殁了!”

骤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简直荒谬,可当听到内中那隐隐传来的哭声,他顿时想到,自己之前允准了萧京京一路陪侍,此时哭的恐怕就是这丫头,如此说来,人也许真死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她留过什么话吗?”

那跪伏在地的内侍微微犹豫了片刻,随即头也不敢抬地说:“郡主说,把她烧了,骨灰洒在北燕,别的就一个字都没有了。”

第798章 落幕

和从前萧卿卿暗中掀起的无数惊涛骇浪相比,她的死显得悄无声息。而火葬这两个字,也足以杜绝任何可能出现的起死回生之类的骗术。即便如此,皇帝仍然亲眼见证一场熊熊大火将那曾经倾国倾城的女人烧成灰烬。

在他和陈五两的眼皮子底下,他不信还有人能作弊。

眼看萧京京在令祝儿怀里哭成泪人。皇帝没有对两个正矢志让红月宫加入武品录的丫头说什么,而是转向了越千秋。而越千秋正目光幽深,神情专注地看着那火堆,足足好一会儿才发现皇帝的视线,侧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视,不等皇帝开口,越千秋就主动走了过来。

“皇上,我有件事已经请示过爷爷,但还得和您说一声。”越千秋坦然拱手行礼,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文定之前,我要重新迁一座坟。虽说当初我和影叔挖过之后,算是重新把人改葬了,但毕竟是草草为之,不太郑重。”

没料到越千秋会直截了当提这么一件事,皇帝脸色倏然一变,但很快重新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点点头说:“好。”

“因为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萧乐乐的坟墓,我打算就在墓碑上写,无名恩人,等到迁坟立碑之后,我就再去找一座香火灵验的庙供奉神主,每逢清明、中元、冬至就去祭扫上香。”

越千秋说着就呵呵笑道:“我不是因为她很可能是萧乐乐,这才去做这些,而是因为有了她,我才没被烧死,所以才要祭扫供奉,作为感恩回报的谢礼。不管能不能再查出什么东西,我会尽力追查下去,看看能不能确证,而不仅仅是猜测她的身份。”

“当然,现在她最大的可能是萧乐乐。所以,我想请求皇上一件事。萧敬先之前在霸州城下虽说有所反复,但看在他曾经以身犯险坑死了北燕南京留守齐宣,此后又令北燕皇帝纠集的那些兵马军心大乱的份上,宽宥他的过错。至少让他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

面对一个异常坦诚的越千秋,皇帝没有提自己曾经对陈五两说出,很可能是萧乐乐自己放火的那个猜测,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若是天下为人养子者,都能像你这样是非分明,那也就少了很多纷争。萧乐乐曾经和朕结缘,无论她初衷如何,人既然已经死了,朕不会和死人计较。至于供奉神主,就是慈恩寺吧,毕竟也许是一国之母,不能合葬帝陵,神主哪怕入了北燕宗庙,今后也不知道如何,还不如在我大吴享受一点香火。”

所谓慈恩寺,却是皇家寺庙,内中供奉了许多宫中后妃的神主,皇帝能开这个口,越千秋当然能明白其中的善意。但是,他仍然摇摇头道:“皇上宽大为怀自然是好,可慈恩寺这种地方,放进一块神主实在是动静太大。这金陵城有的是寂静的庵堂,就不用麻烦慈恩寺了。”

见越千秋说过之后,躬身行礼后就大步去到了萧京京和令祝儿那里,不知道对两人说了点什么,不过片刻,令祝儿就揽着萧京京站起身来,两个姑娘同时对他行过礼后,就跟着越千秋去给柴堆灭火,捡拾一块块烧剩下的骨灰,皇帝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萧乐乐死了,丁安和康乐也死了,这世界上曾经和他和萧乐乐同时有关联的人,只剩下了萧卿卿一个,如今连萧卿卿也死了,那段过去迟早会随着他的宰相和妹妹逝去而彻底埋葬。

想到自己反反复复讯问过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可每个人都一口咬定,萧卿卿除却火葬这句遗言之外,什么都没说,甚至和萧京京也好,令祝儿也好,完全没有任何言语上甚至表情上的交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翻滚的千般情绪压了下去。

死了也好,至此相关人士全都不在这个世界上,日后就算有人兴风作浪,也没有人证。

当骨灰渐渐从滚烫变成温热,被一点一点地捡入小瓮之中,随即盖子封上,用灰泥涂抹,最终被萧京京犹如至宝一般抱在胸前时,越千秋便向皇帝告辞,护送了她和令祝儿离开这块城郊的荒地。

他骑着马跟在两位姑娘身后,非常知情识趣地一言不发,却不料两人突然调转马头。

“九公子。”

“嗯?”越千秋有些意外,“是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令祝儿和萧京京对视了一眼,这才独自策马徐徐上前,待和越千秋马头交错的时候,她用极快的速度将一样东西塞到了越千秋拽着缰绳的手里,随即就往斜里退开两步。

“九公子,我和京京都是因为你仗义援手,这才能够脱离那险恶的漩涡。但从前不要紧,将来你就是有妇之夫了,咱们最好和你保持距离。我们两个现如今自保有余,不用你再送。至于宫主的骨灰,我会和庆师兄商量一下,一块护送京京走一趟北燕,把骨灰撒了。”

“毕竟,我和他全都很关心,神弓门的人究竟过得怎么样。而京京从来没有踏上过北燕的国土,无论宫主是不是她的母亲,北燕算不算她的故国,我想她都应该去看看。当然,顺带我们也会帮你去看看甄容现在如何了,所以,你的大好日子,我们三个就不凑热闹了!”

越千秋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就释然地笑道:“我还以为今天庆师兄没来是因为什么缘故,敢情是因为他不好对我说,所以悄悄在家里打点行装?没事,就是文定而已,又不是正式的婚礼,就算正式的婚礼你们缺席,回头补送我一份贺礼,我就肯定原谅你们!”

“哼,想得美,送礼也是送给周姐姐,不是你!”萧京京虽说依旧眼睛红红的,可瞪过越千秋后,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当令祝儿过来汇合,她拨马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他一眼。

她从来都是一个只顾自己逍遥自在,不知道人间疾苦,更不知道世事险恶的人,是因为偷偷离家找母亲,这才卷入了那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险些连命都没了。虽说越千秋很多时候言行可恶,可在某些方面来说,却也算是很可靠的人。

她一直都是母亲独女,没有兄弟姊妹,在她心目中,是不是曾经渴望过这么一个哥哥?

越千秋并不知道,他竟然被萧京京发了一张哥哥卡,他目送两个女孩子离去之后,耸了耸肩便悠悠然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只是手掌中的东西却在不经意间滑落到袖子里,又非常巧妙地通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最终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他一手握持缰绳,一手玩弄着这小小的玩意,直到穿过林子,见到那个正牵马站在那发呆的姑娘,他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跳下马背,同样牵着马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白白让你在这等我那么久。本来你一块去也没什么,但萧卿卿火葬那种场合,实在是非多,我不想让你卷进来。”越千秋一面说,一面偷偷摸摸环顾四周,直到周霁月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放开白雪公主的缰绳,只拉了周霁月并肩而行。

然而,和绵绵情话不同,他悄悄塞过去的,却是手中一枚木簪。见周霁月接过木簪,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就压低了声音说:“令祝儿偷偷交给我的。她是庆师兄的相好,想来不会平白无故送我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周霁月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萧卿卿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但更多的是狐疑:“你自己为何不看?”

“这不是太显眼吗?”越千秋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靠近了她,一副未婚夫妻正在谈情说爱的样子,“你现在看,那就是我呢正在送你定情信物……”

周霁月之前与其说是答应越千秋,还不如说是在发懵的情况下被别人单方面认定的事实,而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就木已成舟,可此时越千秋竟然连这种小空子也要钻,她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可木簪接了在手,她轻轻用手指一弹便发现那是中空的,不禁目光一凝。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