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尾巴狼沿湖走一段,忽地顿住,他只手在眉骨搭了个棚,看了看天色,道:“司徒,这几日,你将行囊收拾收拾,随司空去吧。”

司徒雪大惊:“大公子,属下――”

“还记得当日,我在明荷偏苑对你说的话?”

那日情形岌岌可危,但云沉雅却莫名地说:挑个好日子,将你嫁给司空。

“属下记得,可是…”

“那句话,我并非是在开玩笑。”云沉雅道。他沿着小渠再走几步,负手而立,看向远处青山,“如今,司空宇要随杜凉远去蛮荒之地。司空幸的大哥却有腿疾在身,不能随行。”

“司空博没了三弟的照顾,又没了杜凉这座靠山。司空他要留下来照顾他的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雪一怔,说:“可是,在司空心中,忠之一字,重于万物。方才他还说,只要大公子有所需,便是赴汤蹈火…”

“我虽非大善之人,却也并非不明事理。旁人敬我三分,我便记于心中。司空他随我十四年,忠义仁厚,尽忠职守。现如今,他与兄弟重逢,可在南俊安家,我没道理再留住他。”

“再者说――”云沉雅回过身来,“一个护卫,日后又能作甚?等到年岁长,体力衰,难道要留他在仕途,让他入朝堂?”

云沉雅摇摇头:“司空虽得力,但他为人太刚直板正,宦海沉浮,波云诡谲之地,并不适合他。”

“可是,如果大公子继位,司空他就可以继续辅佐…”

“那如果有一天,他在朝中得罪人了呢?”云沉雅反问道,“即便是我继位,我也绝不可能因一个清廉大臣,而去破坏朝中的任何一个势力。

这便是古来帝王治国的精髓。有人说要惩治乱党,有人说要惩治外戚,更有人说,凡是浊流,一律当诛。却不知,真正的帝王之道,是凌驾其上,令各方势力维持一个平衡点。谁也不敢起乱子,谁也不敢动谁。这样一来,皇帝的宝座,才算坐得稳。

“所以呢,对司空而言,与其今后在朝中曲高和寡,不如就让他留在南俊,过一过寻常的小日子。”

司徒雪喉间一涩,想了想,又拱手道:“可司徒仍愿跟随大公子身旁,大公子若有吩咐,司徒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怎得就想不明白呢?”云沉雅笑起来,“司空虽木讷,但却是有情有义之人。你与他情投意合,又何苦要分开?能在市井间,娶个媳妇儿,嫁个夫家,过过寻常日子,是这世上很难得的事。我都羡慕得紧,你却推脱不要?”

“我――”

“罢了,你若听我之言,现下便去寻司空。你若不听我之言,那说明你已不认我这个主子了,日后怎样,你便自生自灭吧。”

白贵一个人,随云尾巴狼回了云府。

境由心生。司空司徒虽还未离开,可偌大的院子,如今瞧起来,也格外冷清了。

舒家小棠回棠花巷子去了。白贵随尾巴狼在云府里头转悠。转到荒园处,云沉雅忽地遥遥指着那片空地,说:“早先我与小棠说,要在这里种些桃花海棠。秋来时,我还挺勤快,自个儿过来翻了翻土,落了花种。现下看来,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里花满枝头。”

荒园蔓草,萋萋生烟。天末尽头,凉风忽起。

白贵沉吟片刻,道:“大公子,其实老奴以为…”

蓦地,云沉雅叹了一声,他回转身,看向白贵:“白老先生,我…是不是错了?”

白贵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云沉雅。

曾几何时,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瑛朝大皇子,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觉每走一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觉得…仿佛冥冥中,被何物牵引,无法脱身。以至于今天我竟然,竟然说出让天下江山沦为焦土这样的话…”

白贵怔住。片刻,他慢慢点了点头:“老奴明白,其实在大公子心中,我大瑛朝的万里江山,比什么都重要。”

云沉雅伸手捂住双眼,深吸了口气:“是啊,毕竟…那里是我的故国,是我亟亟守护多年的山河,可我怎么会,又怎么能…”

白贵沉默地看着云沉雅。

他一生中,官涯五十年,任了三十年的宰相,辅佐三代大瑛帝王。可那三个帝王,论资质,论性情,都比不上一个英景轩。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英景轩更适合做皇帝。白贵曾经这样想。

可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为人君者,需得时而明白,时而糊涂,需得偶尔为名利所驱使,亦堪不破人间空色。

但英景轩真的太聪明了。

所以打一开始,他担得起重任,下得出狠手,却并不在乎一个皇位。所以他会觉得,与其做个孤寡帝王,一辈子陷于朝政深宫,不如做个市井百姓,心随意动。

“大皇子不必自责。”白贵说,“今日之局,实乃情之所至,情之所困。大皇子虽是君主,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云沉雅闭上眼,苦笑了一下:“却也并非。我从前知取舍,知收放。可这一回,我却不愿放弃小棠。因一己私欲,使大瑛山河,我朝百姓,统统陷入危难。只不过――”

云沉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他的目色沉静下来,走前两步,朝着大瑛朝的方向,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我英景轩,愧对大瑛,愧对百姓,实乃重罪之身。三记磕头,也非能赎我之罪。只不过,我除了是一个皇子,更是一个男儿。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为首。我身为一个男儿,怎能容忍他人夺我发妻?怎能连我对小棠的承诺,一份人世间最平凡的安稳,都给不了她?”

云沉雅说罢,站起身。他拂了拂衣袍,沉声唤道:“白大人。”

“老臣在。”

“即日起,我斋戒沐浴,面壁七日。七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日黄昏,舒棠回来后,云沉雅已入户面壁了。舒家小棠在屋外忧心忡忡地盯了半日,刚回转身,便撞见白贵。

白贵见了舒棠,弯身行了个大礼:“小棠姑娘,老奴正在等你。”

舒棠一愣:“老先生等我?”

“嗯。”白贵点了点头,“大公子面壁所为何事,想必小棠姑娘已经猜到。”

“云官人他…”舒棠眉头一拧,垂下眸子,“只能…猜个大概。”

“那老奴告诉小棠姑娘,如果有个法子,可以帮助大公子呢?”

“什么?”

白贵走前两步,叹声道:“这个法子,有些冒险。不是老奴想出来的,是二公子走前,托付给老奴的。”

第82章

景枫的法子,与联兵符的塑成息息相关。

北联兵符,玉石刻纹,滴血淬火而成。

百年以前,北国之王慕容氏,建立联兵之符,以此号召北地兵力。

后来,慕容氏灭,北方十二部落自立为王。部落之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于是,各国之王为了终止战乱,重塑了联兵符。

他们在古玉上,刻下各国的图腾,又求慕容公主的后代赐血。血渗入玉石纹路,淬火五天五夜,成新的联兵符。

新的联兵符,与从前的那块一样,可以号召北方全部的兵力。只是,这块联兵符在塑成之后,被切割成了十二份,分有北十二国保存。

而每一国所保存的,都是另一国的图腾。也就是说,每一国,都掌控着另一国的兵力和命脉。

也因为此,北地人虽好战好斗,但百年来,却从未有过大征战。

他们畏惧联兵符的力量,害怕战事一起,自身兵力不受控制,反被他国利用,落得亡国下场。

只不过,这世上,鲜少有一种权利制度可以长存。

北地联兵符,维系的只是表面的和平。可是,北方十二国之间,几百年来的嫌隙,因无法用战争完结,时日长久,便累成积怨。这样的积怨,真是联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

景枫想要利用的,就是这个弊端。

“大公子给小棠姑娘的聘礼,可是我大瑛朝的玉玺?”白贵问道。

舒家小棠点了点头:“嗯,我将它收在屋里头了,老先生用得着么?”

白贵沉吟。

他将景枫嘱托的话,在心里头又过了一遭,朝着舒棠,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老奴恳请慕容公主赐血,以大瑛玉玺,另塑一方我大瑛朝与北十二国的联兵符――”

舒棠想了想,道:“可是,即使我以大瑛的玉玺,另塑一方大瑛朝与十二国的联兵符,这方玉玺不被北地人认可,又该怎么办?”

白贵道:“小棠姑娘你可曾想过,北方皇室权力熏天,你流落民间二十一年,他们怎会不知你的身份,你的去向?既然他们知道,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北地?”

“我…”舒棠沉思一番,说,“宇文大哥说,那是因为联兵符是北地的传统。而且慕容公主的联兵符血统的守护人,世世代代只能留在北地,嫁给北方皇室的人。所以…所以我嫁给云官人,是不可以的。”

“确实不可以。”白贵说,“但并不是因为什么传统,什么血统,而是因为大公子这个人,因为你嫁的人,他是我大瑛朝的皇子,是瑛朝皇位的继承人。”

“换言之,小棠姑娘,对北地十二国来说,其实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唯独不能嫁给我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轩。”

舒棠一呆,急忙道:“可是我已经嫁给云官人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这辈子,就嫁云官人一人,别的什么人,我也不想嫁了。”

“是。但是小棠姑娘,你嫁给大皇子,非但意味着你可以与他厮守这么简单,更意味着两种势力的结盟。大皇子的背后,是我大瑛的万里江山,百万兵力。而你的背后,是北方联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国,对于联兵符的制度是又爱又恨。他们一方面希望联兵符消失,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互相征伐,一泄怨气。”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清醒地知道,倘若联兵符消失,一旦战事挑起,就如同星火燎原,一场小征战,就很有可能使十二国全部陷入征伐之中。”

“所以,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即便他们晓得你在南俊,这些年来,也并未将你接回。”

“直到三年前,大皇子来到南俊。因大瑛朝的力量介入南方联兵符,令北方十二国起了疑,想要查清究竟。于是,才有了宇文涛与杜凉接洽,有了青稞麦的南北买卖。如果我没猜错,沉棠酒,也是北地皇室中人,暗中指定让你来酿的。”

“说起来,三年前大皇子介入南联兵符,只不过是不想在大瑛内乱的时候,南方局势也陷入胶着。北地人如此反应,倒是他们想多了。”

“然而由于北地人对联兵符格外敏感,即使大皇子未对北方联兵符作甚,可北地人,仍动了要将你接回的念头。”

“也因此,杜凉害怕你回北地被指责有罪,所以将你推出台面,想借慕容公主的身份,保你一命。”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时候,大皇子却对你动了情。他不希望南方联兵符被修复,更不希望你恢复慕容公主的身份,从此失了自由。所以在明荷偏苑,他才故意让自己受了重伤,以一个可以对南俊宣战的理由,要求流放杜凉,取消南联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国皇室,真正决定要将你接回,是在大皇子决心要娶你之后。”

“小棠姑娘,大皇子娶了你,你的身份,就再瞒不住了。一旦你随他回了大瑛朝,成了真正的大皇妃,这就表示,从此以后,瑛朝就可以‘家务事’为理由,干涉北十二国的兵力。”

“老奴已说过,倘若没了联兵符,北方十二国,最怕看到的局面,是战事突起,十二国陷入征伐,民不聊生。”

“其实除了取消联兵符,还有一种状况,可以导致这种局面。就是凭空出现一股外力,介入北方的十二国。”

“小棠姑娘,你嫁给大皇子,那么我大瑛朝,就成了这股外力。”

“所以,北十二国要在你随大皇子回瑛朝前,将你接回北地。所以,他们才说,倘若大皇子不将你交还,那么北十二国,一定会联合兵力,率先攻打我大瑛朝。”

深秋时分,景枫还在云府时,便对白贵说,既然联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是北方十二国实敌非友,面和心不合的关系,那就说明,北方十二国之间,存在着极度的不信任。

而他们相互不信任的后果,便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国之间,就可能掀起兵乱,相互征伐。

这是北方十二国的致命点,也是十二国之王,最愿意,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此刻,在北十二国联合起来,出征大瑛朝之间。瑛朝何不兵行诡道,先作为一股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国,令他们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舒棠说,“景枫公子的意思是,让我用大瑛朝的玉玺,重塑一方瑛朝与北十二国的联兵符。有了这方联兵符,无论北十二国带回我与否,大瑛朝可以介入他们。”

“的确如此。而且,这方联兵符能否令人信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方联兵符,足可以令北十二国乱了阵脚,足可以用来与宇文朔谈条件。而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和宇文朔探条件,可以令他退步的契机。”

舒棠道:“老先生是说,我们塑这一方联兵符的目的,不知为了打仗,只是为了用它来和宇文大哥谈判?”

白贵点点头:“小棠姑娘聪慧。”

舒棠讪讪地说:“也没有,这些日子,我向阿雪妹妹问了许多北方十二国,还有联兵符的事儿。阿雪妹妹人很好,如果遇上不懂的,便去查明白了告诉我。所以老先生您一提,我就晓得了一些。”

“只不过…”白贵沉了口气,“只不过,重塑一方联兵符,只是事情的第一步。之后与宇文朔如何谈判,如何让步,只能靠小棠姑娘了。”

舒棠一呆:“可是、可是我不会与人争执。”

白贵默了一瞬。半晌,他忽地走到舒棠对面,向她作了个大揖。

“老先生?”

“这一揖,是二皇子让我替他作的。二皇子让我代话与小棠姑娘,家国天下事,担当越重,牺牲越大。有时候,有些事,真的没有两全的法子。所以必要时,只能作出让步。”

“二皇子还说,大皇子智慧过人,所以这个法子,大皇子肯定也能猜过。只是他不愿这么做。所以,还望小棠姑娘赶在大皇子发现前,将事情办好。二皇子说,他此番愧对于小棠姑娘,有朝一日,必会赶来南俊,亲自向小棠姑娘赔罪。”

昏黄日暮,满园冬景萧疏。

舒棠呆了半刻,慢慢点了点头:“老先生,我明白了。”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其实这个法子已经是最好的了。这些日子,云官人一直忧心,我都没能帮上他。今天我终于能帮帮他了。我不想让云官人为难,也不想看大瑛朝和北方十二国起战事。所以,景枫公子也不必跟我赔罪,反是我应当谢谢他。起码我不用和爹爹分开,不用去冒凉国。就是云官人他…”

舒棠说到这里,慢慢顿住。

过了会儿,她摇了摇头,轻轻地道:“老先生,日后…就是很久以后,等你们回了大瑛朝,你记得跟云官人说,我这几年,存了些银子,等爹爹的腿脚好些,我、我就上大瑛去看看他…”

白贵长叹一声:“初与小棠姑娘结实,便觉姑娘性子单纯实在,内心异常坚韧。今日小棠姑娘的决定,说实在的,也是老奴促使。此刻,老奴若是赔罪,委实有些矫情。所以小棠姑娘如果有甚吩咐,老奴一定尽力做到。”

舒棠思索一阵,道:“也没什么了,就是还要劳烦老先生,为我准备一身儿北地的宫装。还有…我想写封信给云官人,可我的字不好看,这几日得赶紧练练。老先生,你回了大瑛朝,将这封信交给云官人吧。”

第83章

五日后,新的联兵符塑成。

这方联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时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证。以大瑛玉玺为本体,上面刻有北十二国图腾,有慕容公主的血纹。

这一日,天色晦暗,层云翻卷。远天隐隐有奔雷。

舒棠一身宫装华服,紧紧拽着手里的小布囊,上了马车,往宁安宫而去。

宁安宫是?合城外的一处行宫。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贵,杜祁便让他暂住于此。

一同随行的,除了白贵,还有司空与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这天,他早早便等在宁安宫外。但闻马车辘辘而来,从车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辉,朱砂流转,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险些没认出来。

等他再定睛一瞧,这绝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实的舒家小棠。

舒棠见了宇文朔,招呼了声“宇文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