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儿紧张无措。虽是一身锦衣华裳,手里拽的小布囊,却是用寻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点违和。但是盯久了,却觉舒棠这副模样憨然可爱,令人放下心中戒备。

宇文朔点了下头,做了个“请”姿:“慕容公主,请随我来。”

宇文朔将舒棠一行人带到一处偏厅。偏厅内,幽香袅袅,悬墙字画,红木桌椅,宝相庄严。

舒棠站在偏厅中,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身,小心地问:“宇文大哥,我坐哪儿?”

宇文朔讶然。过得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舒棠长在市井,不明这深宫规矩。

他不由笑起来,没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让她坐在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和气道:“慕容公主若觉不习惯,不如将这当成一次寻常的闲谈。”

舒棠点了点头,坐下来。她呆了一下,又把手里布囊小心地搁在几案上,继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宇文大哥,谢谢你来南俊接我,可是我不愿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晓得舒棠今日来,是要与他谈联兵符的事儿。可他万万没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连半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直直入了正题。

宇文朔到底见过识广。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为何?”

舒棠将几日前白贵的话,放在心里头嚼了嚼。“我知道,你们要让我回北地,其实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因为你们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着道:“因为你们北方十二国,表面看上去,是相安无事。其实你们各国之间,关系很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打仗。现在呢,有联兵符镇住,所以你们不敢起战争。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们十二国。有一些国家,就想借着外力,除掉别的国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云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务事’的身份,干涉你们北地。这样一来,大瑛朝,就成了你们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们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国陷入战争。所以你们才不许我嫁给云官人,才一定要将我带回北地。”

舒棠说的头头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确确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沉吟一阵,抬起头来。“不错,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属实。不过――”他一顿,接着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么,宇文便不需多费唇舌,还望公主随我回到冒凉。”

舒棠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过头,解开手旁布囊,从里面取出一物托于掌中。

“这个给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玺所制的联兵符。

宇文朔见状,不由惊得后退一步。“这个――”他失声道,“这个竟是――”

舒棠点点头:“你方才也承认,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国。可是,有了这方以大瑛玉玺塑成的北联兵符,即便我不嫁给云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们北地了。”

宇文朔眉头拧紧,拂袖转身:“如此一方联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连忙起身解释说,“你看,这方联兵符,真的是依照传统的法子做成的。”见宇文朔仍不语,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将联兵符拿给他看,“而且,做这方联兵符的时候,我们还找了人作证。那个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缩。

南边有九国,目前看来,实力虽是旗鼓相当,可是南俊一国,民风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经验。长此以往,南俊的国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沉了口气,朝门前踱了两步,缓声开口:“又如何?难道只需一个南俊世子作证,我北地的联兵符,就可被你们偷天换日了么?”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白贵。白贵朝她点了点头。

舒棠也就声音放缓,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这方联兵符,北地有些国家,难免会蠢蠢欲动。”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过身来。

舒棠继续说:“北地十二国,百年以来,积怨很深,又没法用战争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着这么一方联兵符,去游说北地各国。难免有一些国家会动摇,会想凭着这样一方联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战争。”

“如此一来,无论我是不是云官人的发妻,无论我跟不跟云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国。”

宇文朔只觉背脊发凉。

这个计谋。这样的计谋…先发制人,李代桃僵,反间,连环,咄咄逼人…

“这个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们…”

舒棠道:“我们也晓得,北方其他国家,可能也怕战乱令北十二国民不聊生,所以不会答应大瑛重臣的游说。所以呢,我们也不愿意将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应我几个条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声:“将人逼至极致,却反退一步,这样便可确保成功。如此心机,如此高明,却不知是大瑛朝,哪个人才想出来的?”

舒棠垂下眸子,将布囊解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莹碧的玉牌,一卷写好的文书。

舒棠把东西一一取出:“这个,是景枫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这个,是他拟好的契约。”

“二皇子说,希望北十二国与大瑛朝,在五十年内都不开战。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弃,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带我走。”

“二皇子说,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让我留在南俊。我不随云官人走,可你们也不能带走我。这方联兵符,我会交给二皇子。他说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办完事,便会带着这方联兵符,去北地,与北十二国一起,重新再签一份契约。”

宇文朔面色苍白。他接过景枫拟好的契约,看了一眼,笑道:“景枫皇子好心机,分明是北地与大瑛五十年不开战,还偏偏除去了窝阔国。想来是为除掉大瑛乱党,留下的后路?”

他回过身,从怀里取出刻印,在契约上一摁,终是叹了口气:“呵,都说大瑛朝的两位皇子,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我此番前来,晓得英景轩棘手难缠,莫测难料。却未想英景枫历经北荒一战,倒是越发心机似海。”

说罢这话,他回过身,又与舒棠道:“契约已签,我不日就回北地。”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递与舒棠:“这是我的信物,还望慕容公主托人转交给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来。”

舒棠将那玉石收好,迟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宇文大哥帮一个忙。”

“慕容公主直说无妨。”

“后天,云官人可能就会发现我不见了。景枫公子说,他的计谋,其实云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过,云官人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不想将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这两天,能搬到宁安宫里来,就骗云官人说,我愿意随宇文大哥回北地。云官人他是从来不会强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愿,他应该就会…”

“慕容公主以为,能够瞒得住?”宇文朔一听,便笑了,“景轩皇子聪慧过人,如此伎俩,怎能骗过他?”

舒棠扁着嘴道:“反正,能瞒一时,就瞒一时。等到云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顿了下,又小声嘟囔说,“我第一回瞒着人干坏事,我就是有点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与司徒会留下来,看顾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云尾巴狼在屋里呆了七日,虽是内疚面壁,也难免觉得聊赖。七日期满,尾巴狼磨皮擦痒,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门。

门外冬日晴好,可院子里,却格外寂静。

云尾巴狼左瞧右瞧,觉得有些怪异,又去前院找人。

寻了半刻,才见精神恹恹的莴白二狗。

云沉雅见了二狗的模样,更是诧异,问道:“小棠妹呢?”

莴白二狗呜咽两声,又伏在地上晒起太阳。

云尾巴狼懒得理会这两獒犬,遂又往铺子里走去。莴笋白菜一愣,又颠颠地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狼主子。

铺子里也没人。尾巴狼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白贵从外面回来。

白贵一见坐在铺子里的云沉雅,即刻愣了。

云尾巴狼抬手敲敲案几,问:“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贵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云尾巴狼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白贵答:“刚走不久。”

云沉雅笑起来:“这可奇怪了。我闭关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实实地来给我送吃的。怎得这后两天,就不见她人影了呢?”

白贵又答:“回大公子的话,小棠姑娘前两日身子不适,今天身子刚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云沉雅继续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刚好,不等我出来随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对了,连司空司徒也随她一起回娘家了吗?”

白贵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个性,我虽让他们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没死,一定会回到云府。怎么我今日出来,连司空司徒都没看见?”

白贵心中一惊,唤了声:“大公子…”

云沉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几上轰然一拍,拂袖而起厉声道:“说!小棠上哪儿去了?!”

第84章

云沉雅举步迈入宁安宫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长袍,眉宇之间,肃杀气毕现,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宇文朔便推开正堂之门,走了出来。

“景轩皇子今日来访,何不差人提早通报一声?宇文也好备宴席款待。”

云沉雅笑了一声:“何须通报?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会来,不是么?”他四下一扫,又懒懒地说:“这前院之景,萧条无趣。我听闻,宁安宫深处,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复。今日既来,便想去瞧瞧。”

言罢,云沉雅不等宇文朔应声,径自绕过他,便往后院走去。

宫中护卫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拦住。云沉雅一顿,回转身来,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云沉雅身后的白贵,沉了口气,道:“景轩皇子说的不错,您今日会来,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顿,随手招来两个宫女,“慕容公主,并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后的偏苑中。”

云沉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着两个带路的宫女,往偏苑而去了。

见云尾巴狼离开,宇文朔招来一人,道:“速速去通报慕容公主,就说景轩皇子来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萧疏冬竹,几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过窗纸,洒在屋内。舒棠听了通报,手足无措地站在屋里头。

她虽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得面对云沉雅。可听说云尾巴狼找来,心里面,依旧忍不住惊慌。

相识多年,她老实,他阴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难,他们两个人,总是站在同一边儿。这还是头一回,她与他对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舒棠猛地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云沉雅。

玄色袍子,温润眉眼,英挺的气度。

大片晖光从他身后倾泻入户,连带着云沉雅这个人,也仿佛天神临世。

舒棠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云、云官人…”

屋内暗暗的。云沉雅不知何故竟觉恍然,听了这声唤,才回过神来。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将她拖拽着走。

舒棠没有料到,他竟然没向她要半句解释。匆忙之间,她又唤了一声:“云官人…”

云沉雅顿住,须臾,只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个字,犹如一记惊蛰春雷,轰然在舒棠头上炸响。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舒棠猛地挣开云沉雅,朝后连退数步,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两人此时已到了屋外。

云沉雅回过身,这才将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宫装,发髻里,一支金钗是莲花的样式。虽是华贵装扮,可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艳俗。反是清丽妆颜,朱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触目惊心。

见了这身装扮,云沉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云官人回去了,我、我答应了宇文大哥,要随他回北地去。”

“哦?”云沉雅笑起来,“你往常,小事大事,都会来找我商量。为何这么一桩天大事,你不问我允否,就擅自做了决定?”

“因为这桩事,云官人你不会答应。”舒棠吞了口唾沫,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云沉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来,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会答应,你为何还要这么做?”云沉雅上前一步,眸子里,忽露凌厉之色。“从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拦着。可今日这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言罢,他复有拽着舒棠的手腕,将她往外拖拽。

冬阳无声,园中有风。司空司徒见状,不由上前拦在云沉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云沉雅一见司空司徒,却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扬,露出十二根利刃。“你们倒是与我说说,我面壁这几日,你们不呆在云府,反是随小棠来这宁安宫中住着,是什么意思?”

云沉雅松开舒棠,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戏谑道:“难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们俩,你想跟着去大瑛之北,做个北地的护卫?”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见状,连忙道:“云官人,不关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们宇文大哥为难我,这才来了宁安宫。”

云沉雅冷笑着反问:“你要回北地?这可稀奇了。我来宁安宫之前,先去过棠花巷子,三伯还留在南郡,你却要走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云沉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桩事。”

舒棠骇然看向他,点了点头:“云官人,你、你问…”

云沉雅淡淡一笑:“我给你的聘礼呢?”

舒棠怔住。

云沉雅继续道:“我大瑛朝的玉玺呢?!”

舒棠惊得后退半步,埋下头,吞吐地说:“云官人,对、对不起…我…”

云沉雅再一拂袖,回转过身。目光落在屋檐上,龙翔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