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以大瑛朝的玉玺,重塑一方北联兵符。以此胁迫宇文朔。这个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抬头:“云官人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云沉雅回过身来,挑起眉头,“我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让我做出牺牲的法子,我英景轩便是想到,也绝不会这么做!”

是了。这个法子,虽是万全之策,可一旦这么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云沉雅一天还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国君,那么舒棠,便一日不可成为他的妻。

舒棠一呆,连忙上前,拽住云沉雅的袖口:“云官人,你别生气…”

“要我不生气?那好,你告诉我,这桩事,这个法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见状,忙道:“大公子,这个法子,是我、还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么?那么到了来年,便是你们三个,代表我大瑛朝,与北十二国,签署五十年内不开战的契约?”

“我们――”

“英、景、枫。”云沉雅咬着牙道,“我还没回永京,你便摆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云官人…景枫公子,他也是为了云官人好…”

可是此刻,云沉雅素来温和的双眸,已然如一团燃起的烈火。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涩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拦腰一揽,纵身跃起,竟使出轻功离了宁安宫。

云府内,荒园里。夕阳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记得,她跟云官人,到底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黄昏。

云沉雅牵着舒棠的手,带她穿过从从花地,凄凄荒树。

舒家小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绊,直到听到他问:“这里哪里不好?”

舒棠的心里蓦地一紧。

云沉雅又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舒棠,又问了一遍,“这里哪里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一些不确定。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虽不繁丽,也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说你喜欢桃树,喜欢海棠,入秋时,我…”

云沉雅蹲□,从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来这里,自个儿翻了土,将棠树种子,桃树种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种下。”

“是,我从前,戏弄过你,骗过你,怀疑过你。可是,我做这些,并非因为愧疚。是因为…我真的,真的想与你在一起。”

云沉雅说到这里,丢掉手头的枝桠。他仍蹲在地上,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舒棠,问:“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么会,答应去做那样一方联兵符,答应和我分开呢?”

舒棠从未见过,云沉雅竟也露出这样无措的神色。聪明如他,也有拿不准一桩事,一个人的时候。

她忽地想起,还是不久前,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间,说,小棠,我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想起三年多前,他们一同蹲在屋檐下避雨,他说?州江南好风光,她说她攒够银子去看他。

舒棠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依偎着他蹲下来。

“云官人,我攒好银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过几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时,你做了皇帝,能出来见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梦都想。从我十七岁开始相亲,一直到我二十一岁嫁给你。这么多年来,要说我想跟哪个人厮守。那便只有云官人你一个了。就算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也只会想着你,念着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总不能、总不能看着你进退两难。云官人你总说,公子无色,要心随意动。可这桩事,哪有那么简单呢?景枫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云官人你更做不到。虽然你总说要抛开,可是我知道,责任担当,瑛朝江山,对于云官人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国起了战事,死了很多很多人,云官人你会,内疚一辈子的…我,我不想那样…”

“小棠,我…”

舒棠回过头,看向云沉雅,忽然说了一句当年,他说过的话。

“云官人,倘若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遇,从陌生人开始。从相知,到相识…”

可是她说到这里,却是垂下头,复有添了一段话。“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很喜欢云官人,成日念着云官人。希望那个时候,我们能在一起,有个大瓦房,生几个儿女,春天栽树,夏天乘凉,秋天酿酒,冬天蒸馒头。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好。”

云沉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揽过舒棠,将她拥入怀中。

冬日冷寒,怀里的这个人,始终温暖如春。

“到了那个时候,希望有个女儿,可以像你,老实又单纯。在市井间长大,不为俗事缠身,一世开心,一世无暇。”

再一叹,云沉雅将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让她坐于身上,轻声道:“小棠,给我生个孩子吧。”

第85章

荒园里,四处涌动着风声。天上落下蒙蒙雨。

冬天的雨水十分寒冷,滴落在云沉雅脸上,打湿额发,眉目凄迷。

舒棠看着他的样子,悲从中来。可她还是伸出手,理了理他微湿的发,勉力撑起一笑,说:“云官人,别难过…”

云沉雅的目色一伤,唇角颤了颤,还是和她一般撑出笑容。

他又说:“小棠,给我生个孩子吧。”

其实他是不知道该留下什么。

四年时光,在一生中,也算是好大一片光景了。云沉雅想不明白,怎么他们这么努力,还是要分开。

舒棠看着他,点了下头,云沉雅便坐直身,将头埋入她的脖颈。

发烫的唇,犹如烙铁般,沿着她每一寸肌肤,渐渐往下。

舒棠能感到他的失控。

她坐在云沉雅的身上,发觉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在逐步施力。冬日衣裳厚重,他便蛮横地用牙齿撕咬开。

直到肚兜褪下,如雪的肌肤遍布红痕。直到他将她的身子猛地一提,僵硬灼热抵住了她。

然后,长驱直入。

每一下都犹如铁马冰河,深入长川,踏破平野。在迅疾迷乱的律动间,舒棠只得伏在云沉雅的肩头,嘤咛喘息,又堕入深渊。

荒园里,远烟蔓草,衣衫掩映。冬雨迷离似雾,两人痴缠不休。如痴如醉的眸色里,三分张狂,七分难解分。

后来,舒棠常想,不离不弃也罢,痴缠一生也好。若心中所求,非能如愿,一辈子能那么有这几年,在红尘辗转零落,也算很圆满了。

第二天,舒家小棠便独自回了棠花巷子。

她走的时候,内心里其实有点儿难过,背着一双手,像个小老头。

而云沉雅却多留了两日。关了棠酒轩,打点了云府。又抄着手,茫然且期盼地在南俊市井间兜兜转转。

也许、也许下一个拐角,有个小傻妞会突然跑出来,问他:“小相公,你想娶媳妇儿?”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舒家红妞,这么盲目又执着地闯入他的生命。

可是,缘分真的尽了。

云尾巴狼丧气地想,他在南俊,终究什么都没留下。来来去去,一场徒然。唯独心里头,是圆满,也是寂寥。

云沉雅走的那天,又去了棠花巷子。

那是个微雨过后,有风的黄昏。晚霞难得浅约,天尽头有一座虹桥。

云尾巴狼一身锦衣,在舒家客栈门外摇着扇,高声嚷道:“小棠妹,我要走了。”

客栈的门紧闭。巷里巷外风声寂寂。

云沉雅又说:“我这两日,在京华城转了转。这里挺好,民生富足,君主英明。你留在此处,我也放心。就是,看到有些美景,我觉得很遗憾,因没能,没能带上你转一转…”

云沉雅说到这里,开始有点哽咽。

他顿了一顿,又往前两步,继续道:“小棠妹,有的话,我一直说不出口。我从前,总说你傻,叫你小傻妞。其实,你一点都不傻。”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但我从来不是好人,做不出那些无私的事儿。所以等我走了,你别忘记我,要时时记得我,时时牵挂我。”云尾巴狼说着,垂眸低低一笑,“你不知道吧,其实我这个人,喜欢被人牵挂着,尤其是…心里最着紧的那几个人。嗯,还有――”

“还有,我叫英景轩,不是?州人,是大瑛朝永京人。你攒足了银子,记得来瞧我。我、我始终…都等着你。”

直到云沉雅离开,舒家客栈的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分别时,切莫再相见。便是有一丝丝的动摇,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亦有可能付之东流。到时候的后果,又有谁来承担。

云沉雅总说,公子无色。可他直至离分,也没有逃开责任。

也是啊,舒家小棠想。倘若他不顾一切要与她厮守,那么这个人,便不是她的云官人了。

车马辘辘,转眼行了十里路。

云沉雅撩开车帘,几片枯叶如飞花入户,辗转落在云沉雅手中,流连不去。

白贵叹了口气,递给云沉雅一封信。

“这封信,是小棠姑娘写的。小棠姑娘说,要等大皇子回了瑛朝,再作转交。可是既然…唉,大皇子若心中难过,现在瞧一瞧也罢。”

云沉雅愣着神,恍然将信纸展开。

信纸上,字迹方方正正,没有风骨神韵,更不似流水行云,可这却是舒家小棠练了好几日,誊抄了好几次才写成的。

语句是大白话,偶尔穿插几句诗词,用得生硬浅拙。

可云沉雅看着看着,便不由地笑,不由的眼里就泛出水光。

这封信,他看了一路。连信纸都磨出了毛边。

纵是浅白流俗,可信里头有段话,一直令他莫名惦念。

“我这一辈子,终究是个平凡姑娘。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可是,若要寻一桩事,让我觉得不那么平凡,便是遇上了云官人。云官人你总说自己坏,但在我心里,你是个大好人。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是因为家国千里,江山万钧,你都能扛得起来。我觉着,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男儿都能担待得住的。我觉着,能遇上云官人,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儿。能和云官人在一起一段日子,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最最好的事儿。有了这些,我往后,也没什么遗憾了…”

大瑛朝的边境临近,道路扬尘,纵马驰骋。

万里山河纵横,八千将士列阵,近在眼前。

可云沉雅却在马车内,将一封旧信慢慢折好,收入怀里,于心口处贴身藏着。

能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能与你厮守,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事。

他恍然地笑起来。

“我也是。”

第86章

时如逝水,转眼年余。南俊盛世,初得繁景。

这年严冬刚过,京华城的春气尚还淡薄。东城门外,有一家小酒肆便利索地开张了。

酒肆只卖酒和茶水,掌柜是个弃妇,一人带了个近一岁的小娃娃。

起先,舒家酒肆的生意清淡,不算好,也不算坏。后来,平阳王阮凤来转过几次,南俊国的小世子送来一块“童叟无欺的匾额。舒家酒肆从此名声大噪,生意红火。

这一日,东方将将发白,沾湿叶稍的露水还没能化了去,酒肆外头,便传来车马声。

曹升下了马,一边指点着小厮搬酒,一边往酒肆里头走,招呼道:“小掌柜,小掌柜――”

舒棠急急忙忙迎接出来,诧异道:“曹大哥,你怎么来了?”

曹升随手抄了一坛酒,往桌上一搁,大笑道:“我前阵子去了临南,寻了些家酿的好酒,这不,给你送来了。”顿了顿,四处一望,又问,“小子呢?”

舒棠一怔,先道了声谢,再笑答:“小阿瑟睡了。”

阿瑟是小名儿。大名是云无瑟。

当年,云沉雅前脚离开,舒棠后脚去看大夫,便被告知有了三月身孕。

小子不安分,在亲娘肚里头呆了八月,便急着赶着要钻出来,看看这大千人世。

彼时舒家小棠生了儿,心里头却着急。她读书不多,不会起名儿。舒三易早年倒是个才子,可面前的小娃娃,虽是他的外孙,也是大瑛储君的亲儿子,若是随便安名头,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不敬。

父女二人左想右想,舒棠只得道:“云官人从前常说公子无色,不如,就叫做无色吧。”

舒三易经此一点拨,遂把“色”换作“瑟”。

无瑟二字,大抵是希望生无坎坷,一世安乐。

小阿瑟出生时,五官皱成一团,极不好看。这几月,眉眼稍稍长开了,竟是一个难得的标志小娃。

曹升没见到小阿瑟,略感失望。再看向舒棠,见她额际隐隐有汗,是忙碌所致。恻隐之心微动,曹升把舒棠拉到一旁。

“小掌柜,不是我说你,你一人经营这酒肆,也颇辛苦了些。”

舒棠摇头,老老实实地道:“曹大哥,我没事儿。”

曹升又往酒肆里头看了一眼。此刻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桌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