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你若真想开酒铺子,我找人在临江街,上江街,帮你打探打探,包一座大楼子。你现如今得了小世子赐得‘童叟无欺’的匾额,在哪处赚不比在这里好?”

“可我如今的生意挺好的…”

“虽然好,可日后呢?小掌柜,你可得细致想一想。在东城门口做酒水生意,客官几乎都是南来北往的商户,在你这里歇歇脚,要碗茶,顶多来两壶烧刀子,做不了大买卖。”

舒棠听了这话,垂下眸子。

曹升以为她被说动,立马又道:“咱们老百姓做生意,除了脚踏实地,还得看前景,不能只顾一头,不顾另一头。我看不如…”

还未等他说完,舒棠忽地又摇摇头。

“曹大哥,谢谢你,我还是…想留在这儿。”舒棠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喉头,“我挺喜欢看这些人南来北往的。再说了,这些商客知道的事情挺多,有时候,我呆在酒肆里头,便能听他们说些大瑛朝的事儿…”

曹升听了这话,蓦地怔住。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但他忽然忆起昨个儿夜里,听说的那桩惊天动地的传闻。

曹升原本没觉着那是真事儿,可现下,他看着舒家小棠的老实样,忍不住就打心眼里盼着某只大尾巴狼真地离经叛道了一把。

那个传闻,曹升没能说出口。他送完酒,又与舒棠聊了会儿,便欲言又止地走了。

可天底下的离奇事儿,总是传得极快。正午过后,酒肆里头热闹了些,便有客官聊开来。

一人道:“年前大瑛北荒的大战,那叫一个惊险刺激。窝阔国晓得二皇子在南面建了个屏障,便索性把全部兵力压在北境,想出其不意。结果,大瑛朝两个上将军,全都赶去了北荒。最后还是莫子谦神勇,调动了禁军,打败了窝阔贼。”

一人嗤道:“谁说莫子谦神勇?之前若不是景枫二皇子,以七千兵力散了窝阔几万大军,莫子谦即便带着禁军,又能赢得了?我倒挺佩服景枫的,两回兵力悬殊的大仗,都能不败,还保全了大瑛国土。我南俊要能有这样的将才,这样的皇子,啧啧…”

“谁说我南俊没有?北荒的大战,小世子不也带了兵去?景枫将军一招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莫不是得小世子相助?”说着,又一叹,“只可惜,英景枫这么好一个皇子,就这么没了,为大瑛朝操劳了一辈子,最后死了,才正了个名,被追封成槿王…”

这话一出,满座客官俱是一静。顷刻,忽又有人挑起话头。

“我倒是听说…算了,不说也罢,我这话只是个闲谈,也没个正经…”

可起了这样一个头,满座客官哪能放过此人。众人纷纷叫嚷,可劲儿撺掇着他说下去。

那人便道:“是这样。我有个亲戚,原来是大瑛朝一个京官府里头的管事。那京官好闲扯,十回有八,都被我这亲戚听了去。说是…对了,六年多前,瑛朝的大皇子取了个皇妃的事儿,你们可还记得?”

有人答道:“记得记得,那大皇妃,家世倒也显赫,据说样貌也好。结果成亲礼刚过三天,皇妃便落水薨了。回门未归,按大瑛朝的惯例,这门亲事做不得数。”

“对,事情本是如此。可后来,这事儿却离奇得很。我听我那亲戚说,原本落水死的,不是大皇妃,而是她的孪生兄长。大皇妃其实是代替她兄长,女扮男装,入朝做了个礼部侍郎。”

客座里,一片唏嘘。

“这却不算厉害。”那人接着道,“一年前,大皇妃的身份被拆穿。以假乱真欺君犯上,本是个砍头诛九族的重罪。结果她挨了三十大板,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你们猜,这是为何?”

又有人答道:“这个好说,她是大皇子的原配妃子。瑛朝大皇子,雄才伟略,铁腕手段,神州天下家喻户晓。有了大皇子保驾护航,哪怕是十个百个诛九族的罪,那人也死不了啊。”

“这你却猜错了。诚然大皇子的确为‘大皇妃’说了几句好话,可真正冒死相求的,却是景枫二皇子。”

客座里,又起一阵惊疑。

“景枫二皇子还说,所谓的‘大皇妃’,其实是他几年前失散的夫人。”

“那大皇妃呢,她承认了么?”

“怪就怪在当时‘大皇妃’可劲儿抵赖。到后来景枫二皇子打仗了,她却跟着跑到北荒去。据说她瞧见二皇子落崖后,自个儿也跟着跳下去了…”

这一番闲扯,舒棠不是第一次听闻。可每回听到,心里头都忍不住感慨,忍不住难过。

当年景枫失了发妻了痛楚,舒棠看着,几乎感同身受。没想到他与沈眉重逢不到一年,却又落得天人相隔的结局。

舒家小棠正恍神,却听客座里,有人轻笑了一声。

“你们说的离奇事儿,都是些陈词滥调,我却说一桩新鲜的,保管你们听了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人语气傲慢。众人听了,有的屏息凝听,有的讥诮吆喝。

那人却镇定,扬了扬茶碗,道:“掌柜的,没水了。”

舒棠恍然回神,“哎”了一声,连忙提了茶壶去添水。

那人这才悠悠道来:“瑛朝承轩帝,确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奇才。”

“前几年,他南来南俊,北往冒凉,平息了两头联兵符之乱。铁腕手段,令人心折。去年夏末入秋,他才返回大瑛永京。甫一回朝,便利索地办了几桩大案。”

“因大瑛的昭和帝早有传位之意。瑛朝兵伐一起,承轩帝便被封了太子。当时,近诛乱臣,远稳民心,内理政事,外平战乱,诸多重责重难,几乎是由承轩帝一人扛起的。”

“却不说这些丰功伟绩,都该记在承轩帝一人头上。可算一算时日,大瑛朝从动乱起,到动乱平,恰好是承轩帝理政的这一段日子。”

“而去年夏末,到严冬过去,不过仅仅半年而已。”

“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一位储君,哪一位皇帝,能在半年之间,平息动乱,将江山打理得四海升平?这天下,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及得上他?”

客座里,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

过得一会儿,有一人却道:“可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晓得,算不上新鲜事儿。”

那人悠闲一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又才道:“前头说的,不过是做个铺垫,好叫你们为后头的事儿大吃一惊。”

卖完这个关子,他便放下茶盏。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腾腾道:“便是这么一个人,做了三天的皇帝,却日日不上早朝。”

“三天后,承轩帝大摇大摆下了一道圣旨。说什么新帝昏庸,无益于朝政社稷,又把自个儿贬为善使大臣,即日周游神州各地,察访民情。末了,还把他五岁的弟弟英景贤封为皇帝,又把他爹弄来当摄政王。你们说,这事儿新鲜不新鲜?”

然而言语毕,满座俱静,落针可闻。

好半晌,有一人结巴道:“这、这不是真的吧?英景轩不做皇帝了?这实在是,实在是…”

“怎么不是真的?”那人笑道,“这是五天前的事儿,现如今瑛朝上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还能蒙你们不成?”

话音甫落,但闻“啪嗒”一声,一盏茶壶从舒棠手中堪堪滑落,砸在地上。

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虫。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脑子里糊糊的,一忽儿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儿又是承轩帝弃江山的传闻。

此则传闻,已是路人皆晓。舒棠虽知道云沉雅素不会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这么一出,连她自个儿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颇具尾巴狼遗风,沉着得跟个没事人。睡梦里咂咂嘴,挥舞两下小拳头。蚊子围他转,就是不敢咬。

这天,舒棠早起,没去酒肆,反是绕去了平阳王府。

在正堂侯了盏茶功夫,阮凤便掀帘进来。一身暗紫对襟袍,风流自如。

阮凤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茶盏,笑道:“上好的敬亭绿雪,你来了也不品一品。”

见舒棠站着没动,眉宇间隐有忧色,阮凤又添了句:“这敬亭绿雪,是三日前,从大瑛朝送来的。”

听到“瑛朝”二字,舒棠一愣。她犹疑了一下,还是端起茶来,小啜一口。

阮凤笑问:“怎样?”

舒棠摇头老实道:“我不会品茶,就想尝尝这滋味。”顿了下,又将茶盏搁在几案,迟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

阮凤在椅上闲闲坐下,点了点头:“你问。”

舒棠将这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在心头理了理,说了一遍,遂问道:“阮大哥,云官人他不做皇帝了,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凤默然片刻,走到栏杆前,看向院内一蓬海棠。

花开如明霞。

阮凤沉了口气,回过身,笑起来:“弃皇位,弃江山,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换了旁人,兴许做不出来,可既然是英景轩所为,倒也不必惊讶。”

阮凤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暮春。

彼时,杜鹃极尽绽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张嘴喊娘,已是残夏雨落时节了。

彼时南俊净土,京华繁盛,街巷酒楼,宾客满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发音含糊,那一声“娘”,被他喊得像“狼”。

这一日,阳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楼的窗沿上。小楼里,栏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样貌极好以外,其余二人,皆是平凡长相。

可不知是否因为气质出众,旁桌的人,总忍不住朝那三人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那样貌极好的俏公子说:“我以为,这事儿不好办。她等了你两次,替你下了个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见她,便是她真没怨气,也难免会冷落你几日,不爱搭理你。”

说这话的时候,俊俏公子左侧的锦衣人本在摇着扇。这话音一落,锦衣公子将折扇一收,蔑笑一声,“你以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静默。听到这处,一边以茶盏盖拨着茶叶,一边问:“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却没答这话。

她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茶盏,被烫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盏,一笑:“你的茶水温吞些,咱俩换换?”

青衣公子也一笑,将两人的茶盏做了对调。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对锦衣公子道:“其实,这事儿说难也不难,重点在一个知己知彼。你见她前,先寻一个她不认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声,比如她怎么看你这个人,怎么想你干的事儿。到时你心理有个准备,见了她,也好随机应变。只是…”

俊俏公子一顿,叹了一声,将茶盏放下,“如何去找这样一个小阿棠不认得,你又信得过,又会办事,又聪明伶俐,且口风有很紧的人,便是个大问题了。”

锦衣公子也放下茶盏,手指在桌上敲两下,慢腾腾道:“毛遂自荐,还留三分口德。你却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说:“你怎么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别耽搁太久了,我与大哥在酒肆三条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言罢,站起身,便朝楼外走去。夏晖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张俊秀逼人的脸。可她走路的姿势,却有些跛,像是腿上受过伤。

那道伤,其实是前一年北荒之战,景枫在她腿上划的。

而这个俊俏公子,女扮男装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沈家的闺女儿,沈眉。

景枫发愣地看着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来。

云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抬起折扇在桌上敲一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枫怔了下,喃喃道:“当年她在我面前装过跛子,没想到现如今…”叹了口气,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饮而尽,复笑说:“依小棠姑娘的个性,你就是直接去见她,她亦不会怨你。”

“可隔年不见,她又为你添了个儿子,便是你这等个性,怕也是近乡情怯了。”

云尾巴狼挑眉道:“这又如何?我非圣贤,不过大千世界一闲人俗辈。七情六欲,该有的我都有。”说着,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儿的腿,我看她跛着挺好,人也能安分点,省得她成日有事没事,便在心里捣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错。午过落了雨,不少人进城后,便在舒家酒肆歇脚。

舒棠正在柜台上打算盘,一边拨着算珠子,一边将账目喃喃念出,不经意间,心里头一动,舒棠抬起头,正好瞧见门口的俊俏公子。

客栈里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极好,虽有些女气,可举手投足间,风流潇洒。

沈眉在酒肆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舒家小棠迎出来,眼神儿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实实地与她道:“这位客官,外头坐满了,但里头还有位子,我带着您去。”

沈眉点了下头,跟着舒棠往里挤。一边走,一边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络:“这酒肆,地段选得不错,南来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难免会在这处歇一歇。便是进账不多,也可旁听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说话,向来易得罪人,可兴许是缘分,这话一出,却对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将沈眉引到一张方桌前坐下,点头道:“我也觉着,银钱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听听这南来北往的事儿。”

又道:“这位客官,想喝茶,还是吃酒?来些什么小菜?”

沈眉胡乱点了一气,舒棠挨个记下,挨个送来。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会儿,又问说:“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闻言,赶紧将茶放下,拱手道:“与姑娘一见如故,我也忘了介绍。敝姓沈,单名一个枫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过头来,语气十分惊讶,“怎么?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渊源?”说着,又抚了抚跟前的凳子,说,“姑娘,不要与我客气,坐下说。”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见小厮们尚能忙活过来,便坐□,迟疑道:“沈公子,你、你与我讲些大瑛永京的事儿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长在永京,大瑛禁宫沉箫城,她也没少去,一顿天南海北东西扯,便与舒棠彻底成了朋友。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至,夕阳西下。

沈眉见天色已晚,面露迟疑。

舒棠见状,不由道:“沈枫小哥,你是有啥难事儿?”

沈眉四下张望,见无可疑人等,便将板凳拉近了些,说:“阿棠妹,我向你打听一桩事儿。”

“哎,你问。”

“我听说…”沈眉顿了一下,“京华城中,有一处浮生堂,是京华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楼,可对?”

舒棠一怔:“这事儿…我不太晓得。不过我就听说过三两家青楼,这一间,是听过的。”

沈眉又问:“那你可能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枫小哥,你…”

沈眉胡诌道:“阿棠妹千万不要误会,我此去青楼,乃是去寻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