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者低低□着,两条腿折了,所以跑不动,逃不走。

我看到那人的面目,下意识低呼:“福贵叔!”

只是在我还不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身绀紫锦衣的杜三公子已经劈了一个手刀的动作,顷刻,福贵叔的人头便和身体分离,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血流了一地。

那是教小伙计酿果酒的福贵叔,教小伙计压米糕的福贵叔,和我闹矛盾时,教他哄姑娘的福贵叔。

我虽明白此时此刻他是在做戏,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马上的杜三公子近些日子想必征战劳累,不但黑了而且瘦了,他眉头一挑,眯起眼将我上下打量,跟着向身后的士兵问道:“她是谁?为何这样看我?”

那小兵贼溜溜的转动眼珠,凑过去在他耳旁一阵低语。

他脸上立刻露出了悟的神色,嘴角不经意微微弯起,戏谑道:“你就那么喜欢我?”言谈中遍布不屑的嘲讽。

一时哄笑声四起,夹杂着污言秽语。

更有几个士兵津津乐道:“这女人呐,没到手之前冰清玉洁跟圣女似的,神圣不可侵犯。可谁要是睡了她,她立马就死心塌地了。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由此,越来越难听的话,一波波从他们口中吐出。

茫茫苍雪中,杜云锦身骑白马,一头黑发被风吹得鼓动,琥珀色的眸子如冰刀尖刃,他缓缓抬起手指着我,对身后的将士高声喊道:“活捉她们,犒赏三军!”

四娘放在我腰上的手一抖,我二话不说,带着她策马狂奔。

演技这东西我没有,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大雪中的甜水乡人烟萧索,宛如一座空城,寂静的不似人间,然而三千精兵的马队于我身后奋起直追,马蹄将大地踩踏的震动,将这安好平和生生割裂,所到之处,蘸过松脂的箭头一支支射向民居,火光冲天。

我穿过熟悉的街巷,穿过青瓦与白墙,眼看朱雀台近在眼前,却听到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

四娘低呼:“呀!镜子。”

我咬牙道:“没关系。”

饶是嘴上这样说,眼神仍旧不受控制,下意识回头朝身后的地上望去,正是这个瞬间,一朵铁蒺藜携着强劲的内力而来,我躲闪不及,白马被射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于是我赶忙握住四娘的手一个翻身滚落在地。

将将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一柄玄铁剑已抵在了我的下颚。

☆、李翊轩番外

李翊轩自小众星拱月,一来相貌好,二来才情高,只是这心气与才气不相伯仲,一样端的老高,半分不肯让人。

那一日,几路公卿进京面圣,朝议过后受邀赴御花园共赏国色天香,一群人围着牡丹指指点点,队伍浩浩荡荡,浩浩荡荡…..

落在最后头几个吊尾巴的均是言臣,平时就喜欢讨论国家大事,能将国家大事探讨的深入且全面,不但在地域上扩展到了九州之外的四国,更在深度上从前朝延展到了皇帝的后宫。说穿了其实就是八卦。

礼部尚书唾沫星子横飞,连声赞叹道:“啧啧,太子容颜那真叫一个绝世无双,绝世无双。”

“确实,确实,实乃万中无一的风华啊!”

御花园一角的贵妃椅上正躺着一个锦衣少年,听到这话‘哈’的一声,笑得春光明媚,朱唇微微轻启,一旁的侍婢立刻心领神会,剥了一颗葡萄送进他嘴里。

此情此景,令一园子的牡丹竞相折腰。

御史大人却喜独辟蹊径,夸张地拱手对众人道:“各位同僚有所不知,那大夏三皇子之前随使节前来京城,吾有幸与其对弈,此子年纪小小,用兵诡谲,阵法心思奇妙,假以时日,飞龙上天,绝非等闲之辈呀。”

一时间许多人附和,交头接耳道:“吾亦有所耳闻呐…听说呀,之前大败甄萱,正是此子替夏皇画了一张兵图…”

“当真?”

“真!”

“还有,听说今年年头的时候,大夏的第一高手已败于其剑下…”

“呀!”惊叹声四起,一连说了几声。“了不得啊!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御花园一角的锦衣少年皱了皱眉,正值烈日当空,他凤眸微微一紧,手里抓着一本从坊间弄来的司徒婉儿诗集,挡在了眉眼处,抿着唇思索,唔,要去大夏与某人比一比。

刚刚好这一群七嘴八舌的大小官员兜到了锦衣少年的跟前…

有个不怎么熟悉情况的官儿,由于不是京官,之前与御史和尚书无论如何都搭不上话,如今在众人还没来得及给锦衣少年见礼的情况下,愣是逮了个空子□一句,道了声:“公主万福!”接着走过去,就锦衣少年的外貌衣着进行了一番夸奖,并且重重赞叹道:“惊为天人啊!”

可怜这个官儿,其本意无非是想和京官儿拉近一下距离,再拍拍武皇的马屁。因武皇需要他带兵去甄萱御敌时,他和朝中其他人一样,做了缩头乌龟,此次进京便免不得要第一个表示忠心归顺。素来又听闻武皇有个小女儿,太子有个宠爱的小妹妹叫做‘太平’,于是趁着和大伙儿无甚共同语言时,赶忙见缝插针拍马屁。道:“公主真乃天人之姿,貌美堪比女娲再世!”

世人皆知,可以夸太子貌美,可以夸太子风流,绝对不能夸太子像女人啊!!!

一群官儿立刻都用手捂住了眼睛,齐齐垂首摇头默哀三分钟!

十多岁的李翊轩正是少年初长成,貌若美玉,被这个叫做徐敬业的官儿给说的一脸尴尬,眯起眼上下打量他。

唔!

造型很土!腰很粗!笑起来很傻!还用很糙的手捏‘她’的脸!

李翊轩怒了!

越是动真格的发怒,越是笑得甜美。

还真站起来冲徐敬业掐着嗓子点头道:“多谢伯伯夸奖!”

徐敬业乐呵啊——!

哈!

让你们瞧不起老子!

让你们以为老子在京城没靠山!

这不傍上公主了嘛!

一回头,却发现御史尚书他们一起溜了个没影。

心里虽然狐疑,但作为粗神经武夫的表率,徐敬业仍是没有往深处多想,谢过公主以后,继续尾随大部队赏花去了。

一个大梁子就此结下……

其实李翊轩此人焉儿坏,全京城是出了名的。

他生平有三大恨,一恨别人家的孩子,二恨将他比作女人,三恨混得比他好的男人。

关于别人家的孩子,在此之前,遭他忌恨的一直都是司徒婉儿。

年幼时,同安帝和皇后不停念叨:“司徒家的小孙女三岁会吟诗了呀…五岁谈的一手好琴呀…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多争气啊!”

一直到他长大一些,母后登基了,仍是絮絮叨叨:“唉,要是轩儿有人家孩子一半聪明就好了,男人要这么好看作甚,得有真才实学啊…唉,怎么又和宫女扑蝶去了,乖,别缠着宫女姐姐了…”

于是他改缠小太监,被武皇狠狠抽了一顿,关在奉先殿里三天三夜,让他对着列祖列宗忏悔。

他小小年纪,跪着膝盖都肿了,对着英年早逝的父皇牌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不凄惨。

出来之后,突然开窍了!

想,既然当不了聪明的孩子,那就在不孝子,败家子这条道儿上一气走到黑吧!

他八岁逛青楼,九岁成了烟花柳巷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十岁打败京中所有官二代富二代,得了‘第一美人’的称号。

之后有几个不服气的公子哥儿要找他单挑,结果在看到他庐山真面目后嚷嚷着要断袖…

平头百姓不知道他是谁,只道京里有个强男霸女的大流氓,暗地里互相通消息说:“惹谁也别惹那风流子啊!”

好事者问:“嘶——到底是谁来着?”

“哎哟!名字可提不得!”

街头巷尾的蜚短流长,他通通当做是褒奖,叛逆的钻了牛角尖。

只是这一切,在御花园那一次起了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来嘛,他好端端的躺着,没招谁惹谁。而且因为私下里用‘风流君’这个称号在坊间和司徒婉儿对诗打擂台,渐渐攒了些名气,文人墨客中又以男子居多,在看到他的诗句底蕴气势更显磅礴时,纷纷表示风流君更胜一筹,赢得了很多男粉丝的赞誉。李翊轩为此心情大好,甚至连司徒婉儿本尊都自叹弗如,要约风流君出来见面互相探讨探讨。

可偏偏就有很多无关人士来说什么闲话,外加徐敬业将他认作了一个女人,着实犯了他的大忌,这第二大恨立刻变成了徐敬业,第三大恨则花落杜云锦。跟着武皇又当真听信了那帮老头子的谗言,道:“皇儿看看杜家老三,着实厉害的很,皇儿你可要努力啊”云云,再次踩了李翊轩的痛脚,由此倒霉的杜云锦不仅沾上了第三大恨,又沾上了第一大恨‘别人家的孩子’,便真真成了李翊轩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除不快啊——!

于是李翊轩三天两头借机去大夏找杜云锦,美其名曰探讨课业,联络感情,实际上是找机会打架。

今天比剑,明天飞刀,后天赤手空拳对搏,大后天还要吟诗作对…

本来杜云锦还耐着性子,碍于两国邦交的脸面一直陪他打太极,后来被弄得不胜其烦,当真较上劲,两人自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你争我夺…

有一年夏至,京城热得很,之后连着数日梅雨,闷的人心慌。恰逢大夏又刚好是秋冬交替的时节,凉风送爽,李翊轩便借口避暑去找杜云锦比试画画。

对于这项技能,他很是自信。

记忆中,小时候叔公尚在,最拿手的便是画画,能将死的画成活得,有一次于绣锦上点了一朵牡丹,立刻引的蜂蝶上来流连,久久不去。

他的这个叔公,便是史书中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李承巽。

也是李翊轩打小最最崇拜的人。

堪称文武全才。

只可惜,见阎王了。

李翊轩对他的印象其实很淡薄,只依稀记得幼年有人抱他于膝上,让他看作画,有山有水有花,栩栩如生…

长大以后的一段时间,他流连瓦肆勾栏,也曾碰到过一个高人。

妙笔生花,可与他的皇叔公一较高下。

名为凌霄公子,傅凌霄。

当时的他到江南亭州游玩,将将从乌篷船上出来,饮了一点儿酒,耳酣脑热,便免不得带上几分撩人醉态,走到了青楼门口时,被几个不长眼的下三滥给盯上了,再加上他冰山美人冷艳高贵的气度,惹得那几个流氓不单想要出言调戏,更想出手调戏。

刚好有一人跨坐在阁楼上大口喝着酒,见到此情此景笑的差点背过去,尔后摇头叹了一句:“唉,媚娘的种也忒好了一些,怎得将娃娃生了这么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说完,动作却比李翊轩的影卫更快,出手如电,将那几个流氓打得口吐白沫,落荒而逃。

如此一来,李翊轩欠了人情,便免不得要作东请客,与对方应酬致谢一番,只是待那人回过头,李翊轩当场傻了眼,直愣愣站在原地,喊了一声:“叔公…”

那人好看的眉头微微一皱,继而谦逊的摆手道:“想必阁下是认错人了,在下傅凌霄。”

可李翊轩还是一副眼泪汪汪,可怜兮兮,需要长辈疼爱呵护的模样…

傅凌霄无语,捂住额头将他带进了青楼。

两人促膝长谈,诗词歌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傅凌霄作画的水准堪称出神入化,李翊轩有了叔公李承巽训练过的审美观,再加上凌霄公子的从旁指点,技艺蒸蒸日上,堪称炉火纯青。

过了一段时间,美人图画腻了,两人便转攻山水。

其中有一幅画,李翊轩特别喜欢。

遥遥高山,亭亭玉树,落花成冢,细水长流。

想必傅凌霄也是极欢喜的,画完以后就靠在窗边,对着远方出神,似有什么在彼岸触不着,摸不透,却萦绕在心,挥之不去。

李翊轩指着画中那座山问:“咦?这是何地?”

傅凌霄淡淡道:“唔,珞珈山。”

“珞珈山?”他歪着头,“可是平州的珞珈山?”

“对。”

“那地方甚美,改天我也要去瞧瞧。”

李翊轩嘴上这么说,但其实真正想去那里的理由是,他的叔公李承巽留下的墨宝之中,也有一幅画,画中的山便是珞珈山,水便是白瓷湖。

所以大约算是了了一桩心头的执念吧,他觉得叔公和凌霄公子都念念难忘的地方,一定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听到李翊轩说要去的想法,傅凌霄低低一笑:“地方是不错,但你去可得小心了,那里有一头了不得的大禽兽。”

“禽兽?”

“嗯。”

“怎么说?”

“你且记着,珞珈山下甜水乡,哪哪儿都能去,就是别去碧水渡上的江汀阁,那个江汀阁主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江汀阁主?”

“对!”傅凌霄咬牙切齿,“总之你去了那里,见到姓燕的,给我绕道走就是了!”说完,低头闷闷的喝酒,喝着喝着,略显醉态,口中不停碎碎念:“嗯,那个不要脸的,抢走我的宠物。我养了这么些年…就叫他不费吹灰之力给叼走了,坏得很!”

李翊轩讶异,认识傅凌霄以来,此人海量,从未醉过,如今竟罕见的醉了,不单如此,还说梦话!

简直难以置信!

他想,珞珈山?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一看,走一趟…

*

傅凌霄紧急培训之后,李翊轩便踏上了大夏的征程。

杜云锦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输了赢了都无所谓,就是被斗的烦了,想要拿李翊轩寻开心…

他们这一次比山水,李翊轩取景玉州,添加了想象力,画了传说中的昆仑墟,而杜云锦比较实在,选了一个他去过的地方——珞珈山。

李翊轩见了一愣,问道:“此地你去过?”

杜云锦洋洋得意,“是。”

少年人嘛,肚子里藏不住事,跟着杜云锦便吞吞吐吐,脸红害羞的将自己有史以来第一次恋爱经历全都说给了李翊轩听。

李翊轩开始不觉得什么,摇着扇子当听说书,愈到后头愈来劲,睁大了眼睛打探道:“照你这样说,那丫头还是个娃?”

杜云锦略一尴尬,轻咳一声道:“嗯…”

“多大了…”

“唔…那时候八岁…多一点。“

李翊轩‘噗’的一声,“八岁的娃娃,你也好意思说喜欢人家,那丫头懂么?”一边说一边儿好笑的斜了他一眼,“哈!杜阿三,你思春了!”

“李阿大,我这是真爱,你那是泡妞,本质上是有区别的。情为何物…你不懂。”

李翊轩和杜云锦于情之一字,杜云锦绝对是输在了起跑线上,李翊轩亲身实践,每回将青楼里那些翻云覆雨之事添油加醋的说,自以为了赚了不少脸面,可如今被人鄙视他欢场无真爱,就像被人揭开了画皮,瞬间惨白了一张小脸,险些拂袖而去,最后好不容易勉强维持住一丝风度,沉着嗓子问:“那她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