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月望向俊坛池,神色慢慢肃穆起来,良久才道:“拿命魂来炼狱的,又有几个能转眼即忘?”

念忘二人同时一怔,既而脸色都变了,那小狐妖虽是脱得冥府十数重狱刑之苦,然而那种痛苦,烙在脑海里的折磨,如若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又岂能扛住?若时时无法忘怀,疯了只怕还是轻的,更厉害的便是毁却神识,沦为“无识魔”。

“无识魔”即妖魔界中一最为可怕也最为可怜的妖魔,它往往由神识被毁的仙妖魔怪所化,一旦沦为无识魔,其本魂便永堕虚无,而成为一个只知杀戮的凶残暴兽,直至魂耗殆尽,便魄散神飞。

念忘二人虽未曾亲见,但耳听得历经多重地狱,又被取了灵骨,便都知晓了其中轻重。以鸢尾在冥府种种经历,能撑下来已属奇迹,而这之后,能否养好还真得借助植楮的果子,使之不眯,安其魂魄,再慢慢打理他身上的伤。

“念儿,你设五星台。忘儿,你去百兽神那儿借根灵狐杖来,同时取三颗力珠来。”水镜月往池底的大贝看了会儿,见其间红光微退,并隐有蓝光流转,便立时吩咐。

二人应了声,急忙下去准备。身后的俊坛池畔,星光映着池水,上一片光亮,下一片光亮,那大贝轻轻张开嘴巴,其中一颗绯红命元珠似有了脉搏一般,微微颤动。

月华下拢,似有不断的月华被吸入这大贝之中,而那命元珠也红色欲深,几欲夺目。

第六章

不消片刻,念儿已设下了五星台。水镜月瞅着池底水玉上的绯红命元珠,见那红光映得那雪白呈莹的大贝也妖红异常,不禁眉色微凝,有些深思地望向那汇聚直下的月华。

念儿也顺着往池底看过去,乍见之下不由诧异,“上神,它真的是那只小狐妖吗?”怎么被取了灵骨受了那么大的损之后,依然有这般灵力?自古万灵之力场分三等九级:上等最上发至清至纯之青光;次之为幽白之光,再次之金耀之光;中等其上为墨黑之光,次之红,次之为灰;下等其上为浅黄,次之为墨绿,再次为橙。而这其中又有色杂色纯之分,光亮光昧之分。原先瞧那命珠呈红,还道是冥府硫火相照或大贝通妖之故,谁想竟是这狐妖本身之力。“瞧这红光之盛,纯而耀目,显然已是妖魔一类中相当强的一员,怎么还是个修行才五百年的不入流小妖呢?”修行五百年,那只能勉强算为妖族啊。

水镜月沉眉良久,才思忖道:“这世间也有超越万灵所划之外的,比如我,比如四象,东青龙身藏青芒,南朱雀身带火焰之光,西白虎有金光笼身,北玄武有黑火佐傍…他这一身灵光,并非是妖力所至,而是…曾经锻魂!”锻魂,他到底犯过什么劫数,居然刑至锻魂?溯其宿世命途,水镜月只能算到前几世。他曾托身一株小草,沾过自己的血脉之恩,托身狐族之后又得天一池灵符相傍,修行自是迅速,然而这到底还远不能使其修成人形命珠。水镜月也于方才推及他的精元所化之端,然而推着推着,却在首端处陷入混沌,一团团茫然如洪蒙未开之象叫人匪夷所思。

“锻魂?”念儿不解。

水镜月瞥了眼她,素来没有解释的习惯,只是念儿恰巧问着了她的疑惑之处,便自行推敲起来,见她不解也就此打住。只是心中亦生出些好奇,不由将手一翻,那俊坛池里便燃起一脉火色蜿蜒,瞬间聚拢在水玉台处,将那绯红命珠吞噬其中。

念儿看得大惊,这水中燃火她虽有耳闻,却是生平初见,而更奇的是那命珠竟丝毫没有变化,好似这火并不足惧。她心生好奇,不由悄悄伸指去触那水中火焰。还不及碰到,手指便叫那火焰热浪给燎得指甲乌黑。

她“呀”地一声叫,连忙缩回手。水镜月弹了记手指,那灼伤便已痊愈。念儿不敢再动,只在边上瞅着水镜月。

水镜月托了下巴想了阵,低语:“看来不是用水阴火锻的…可为什么这命魂里竟带了我水泽之气呢?”只是沾血之缘太浅,不足以福及累世,那累世之源她也看不清。而至于锻魂之火,不是水阴火,那大概是三昧真火,用这火试试,说不定能解其累世之源。她眼一眯,额间银芒大盛,待那光芒消去,水镜月已执了柄古拙之剑在手。

念儿知道厉害,一件就马上避去石柱之后。水镜月见了,这才以一指触其剑上圆环处,那一笼深黑处立时就映出妖冶的红光,映得人心恍惚,似要被这妖光吸去似的。她见红光大放,轻念了句诀,红光便迅速笼成一团青色之火,直扑已升至五星台的绯红命珠。

然而那青色之火焚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有甚异动,水镜月变了神色,不由低喃了一句:“弭彰业火…”话一落,她才好似方回了神般,将剑收起,仍佩回额间。

一时无语,整个上林殿亦一派死寂,直至忘儿携了百兽神的灵狐杖与力珠来,才带回些声响。

“上神,我要了六颗力珠来!”忘儿平复了下有些急促的气息,将灵狐杖与力珠交予水镜月。

此时的水镜月似乎已全然回神,微一沉吟便点了个头道:“唔,这狐妖锻过魂,看来坚强得很,妖力之光又挺纯,便不需用灵狐杖那根无用的破棍子了。忘儿,与你念儿拿着力珠站于东西二角。”吩咐着,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似是长至三四尺的菰苗,覆于命珠之上。

忘儿一瞅,识得就是上回东方呵罗提国使神献来的养神芝,听说味如上清之甘露,已死之人覆之则生,看来方才上神是去了呵罗提国了。

水镜月端了神色,指衔五枚五矅神珠,咒一起,五矅神珠便浮于空中。她纤指画了个圈,将月华一引,使之如一柄细剑,执于手中,随珠光而起咒舞。念忘二人俱被这月华辉映,五色流澹之光给迷了心神,也直欲跟着一起舞动。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阵养神芝的奇香与雾湿雨润的水泽之汽,耳边还远远地传来那阵阵清冷却别赋勾人神魂的柔曼嗓音:

“…元阳之气,映照其身,与元合冥,太阴育精,内练丹心,三光同辉,神真来寻。三五反真,来授其身,外摄游魂,内周魄精。九天符命,木胎练骨,灵宝符命,草叶练肢。五灵安镇,赤金理肺,华木荣肝,玄水泽肾,神火佐心,厚土润脾,百节调柔,化液在玄,中山神咒,起元安灵,重塑肉身,万载长存…”

这一唱诵,一咒舞,命珠的红光便随之愈盛,水镜月额间那由即心剑所化环饰亦随着这红光而银芒闪耀,竟似与之唱和般。红光、银芒、月辉交映,照得这上林殿妖冶而神秘,令人迷醉。

突地,水镜月舞一停,口中沉声一喝“成”,那五枚五矅神珠便各自发出金木水火土之光,直纳入那闪动的命珠之中,而念忘二人手中的力珠也化成光芒融入其间。

命珠在多重光映之下,慢慢显出一副蜷缩的人形来,浑身似还被囚着锁链。念忘二人亲见其伤痕累累的人形命珠时,心中不由都起怜悯,望向水镜月,正欲求她解了那缚住元神的“刑业之锁”,却见水镜月却似毫不不为所动地再次施法,汇入其命元的五矅神珠立时互化,不多久,五星台上鸢尾已显出其眉目深锁,伤痕遍体的肉身来。

念忘二人瞧得心惊,那皮肉外翻,血色长流的肉身,几乎不存完好之处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五指一张,鸢尾重伤的躯体上便覆了一罗轻如蝉翼的帛衣。“嗯,我累了,你们把他抬进去上药吧。”说着,便转身回殿,对于鸢尾的伤势,更是眼也不抬。

然而才迈了步子,风信便带过一阵争吵声,忘儿一听护门草那声声“不许进去!”的娇喝,便叹着气把眉头一皱,“准又是宵然大人来了!这也真是!今天都来了五趟了,这会儿这么晚了还来…”忘儿口中抱怨,却仍是瞅水镜月的脸色,见她满脸不耐,便快走了几步先行打发了事。

“忘儿,”水镜月拦了下,“他到底什么事?”

“还不就是天一池那档子事!先质问纵容养患,现又来说判得太轻…”怎么折腾他都有话说,整一个没事找事!换她都不耐烦了,更别说上神。

果然,水镜月听了一半就掉头往殿里走,也不知纤手怎么画了个圈,便有一道细微的水龙飞向忘儿。忘儿赶紧接在手上,只听她道:“把他赶出上林殿,再往门前设下水龙五阵,他那么闲就让他绕去吧!”

“是。”忘儿抿嘴,与念儿相视一笑,见念儿已施法托起正自重伤昏迷的鸢尾往殿里去,便手上攥紧了水龙往苑门去。

寝殿里,水镜月躺了会儿,却仍是满脑子想着那只小狐妖红艳异常的锻魂。翻了几个身仍是无眠,她索性就披衣起来,窗台下,月色已较初时黯淡了许多,空气中异香屡屡,一时衬得上林殿静极。

这小妖宿世皆为草木凡胎,直到这一世才修得了个兽类,为何其命元珠竟会是一颗锻魂?这即便在《九宫明匣》、《琅简蕊书》这等上古秘书中都极少见闻,为何他却有?明明是为锻魂,该生就一副火性才是,却为何偏偏带着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水泽之汽?而那呈现一片洪蒙之象的累世之源,他到底做过什么?

水镜月想着,忍不住唤出精元之水用作命盘推算。她手一挥,眼前的窗台便似成了湖面之镜,继而毫光不见,成了一渊极为幽邃的旋涡慢慢旋转着。水镜月专注地盯着这渊旋涡,口中默念咒诀,那旋涡忽然便转得快起来,一些破碎的图案飞快逝去,一直被吸入那旋涡最深最暗处。水镜月越念越快,旋涡也越转越快,那处深黑亦越扩越大,直到最后,旋涡忽然散去,只剩下一团团洪蒙不清的云雾四处飘着。

眼见这累世之源如此晦暗模糊,水镜月叹了口气,将手放下,正待收回精元之水,却忽见深黑中的团团云雾渐渐汇合成一个人形,似是一个女子,却又不像,但却令水镜月心中一阵悸动,极为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感觉袭上心头,令她不由怔忡。

然而不过一瞬,水镜月还来不及去思索,甚至连看清亦不曾,那云雾便又飘散,那深黑处,只浮现几座巍峨的山峰来。水镜月瞧着山峰似有些眼熟,但心中一直留着那团影子,便不曾细想,片刻之后,那山峰也不见了,只剩下漆漆的一团黑。

水镜月唤回精元之水,心中疑团反较初时更多,想不通之余,便更觉鸢尾是个麻烦精。而此时,外间风信传来殿外的情形,忘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将宵然赶走了,但那家伙迷了水龙五阵,嘴巴却还不老实,一直吵吵嚷嚷,水镜月听得心头更烦,不由将气全撒到了宵然身上,一弹指,便将阵中的机关动了真格,安上了水刀与水龙卷。

不一会儿,风信里,宵然已然痛呼了好几声,可以想见已十分狼狈。水镜月一挑眉,索性将风信挥手弹开,自行休息去了。

第七章

第七章 魇梦

…很热,就像是被人闷在锅里,周围有着嘈杂的声音,但却半句也听不清。

鸢尾竭力想睁开眼,却发觉这眼皮似是被缝上了般疼,那微微的缝隙里,有种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透进来,令他的头发晕。

“上神,这小狐妖情况不对。”

什么声音?小狐妖是说它么?仿佛由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叹得鸢尾莫名,只模糊地感觉那叹息中还夹了一句:这一世,原来是狐狸。

鸢尾不懂,想琢磨,却发觉头更疼了,像是快要炸裂了似的,他忍不住想要喊出来。周身的热更盛了,而此时,他似乎也能睁开眼了。

什么地方?他茫然着,周身都是透了水看似的热浪蒸腾,人影憧憧,像恶心的虫子在蠕动,偶尔窜上几簇火苗,青红相杂,烧得似连骨头都快化了。

“看来不论什么妖孽,任有通天的本事,也经不得这弭彰业火的熔锻啊!到底不愧是东王公。”

鸢尾由蠕动的热汽中吃力地看过去,也只隐约瞧见两抹人影,白衣紫授,一身飘逸,连那蠕动的脸上的微笑虽经扭曲,亦有种高华优雅之态。

“举手之劳。”似有人影摆手,鸢尾看不清了,那青红相杂的火光更盛,锻烤得浑身都成了块烧红的铁,已经无法喘息了。

“把植楮果都给他吃了!”

耳边这一声清冷的话方落,头顶便汇入一阵清凉,鸢尾赶紧喘了几口气,那灼热的火气似是稍退了。

也不对,鸢尾喘着气,忽然发觉不是火光弱了,而是他,仿佛被抽离了身子,只模糊地看着那抹异红的人形依旧被愈旺的火熔锻着。

“弭彰业火…”他不由低喃了一句,随即头顶的清凉顿消,他又置身炎酷的业火之中。耳中似听得到许多质问。

“混沌之元你到底藏哪儿了?”

“胡臣早已尸化山岳,胡灵更是尸骨不存,你还守什么?”

尸骨无存?不知为何,听得这个名字与“尸骨无存”相连,鸢尾就觉得魂魄都叫重锤给砸了一记,那痛,比这弭彰业火之力都叫人难以忍受。

“哼,就算不是尸骨无存,也早已魂飞魄散不知归于何处,你又何苦执迷?”

“胡灵于你何尝有过什么,只是你心存异想罢了,如今又何必?”

胡灵,胡灵是谁?鸢尾疑惑着,然而每想一遍这名字,他就觉得似是每一处魂魄都欣喜而痛楚。只是,她到底是谁?胡灵…

水镜月瞅着鸢尾那浑身抽搐,满口妄语的样子,就知不对,待要喂食植楮果已是不及。当机立断,她一边让风信马上带话给栾木与帝休,让它们将果子带来,而自己已一手起印莲花,五指一翻,只见修长的细指极为柔软地在鸢尾脑袋上如水滑过,便润了脉生泉气入其灵台。

然而只微微好转了几分,鸢尾又开始胡话,含糊不清的词句里忽然就冒出了“弭彰业火”四字,继而就是“谁”“谁”的乱问。水镜月一诧,法力不由一顿,鸢尾的情形就立时不对。

也不待细思,水镜月一诧之后立时双眸微闭,以二指点其额心,另一手自心口引了滴精元之水顺势导入。待这滴水完全渗入之后,水镜月眉目一挑,一手捻诀,在其额心用力一按,“封印”。

语声一落,那印入额心的水滴便呈蓝色,渐渐渗入,将其命元透出的异红都徐徐压住,直至完全取代。

鸢尾这才平静下来,不复抽搐,也不复妄语,但却像死了一般,再无半点动静。念忘二人虽素来相信水镜月,然此时见如此模样,心中不由也急。

忘儿快语,立时就问了:“哎呀,他这会儿动静都没了,不会…”

水镜月瞥她一眼,哼了声,“死不了!”她看了会儿天,算风信就快到了,便补了一句:“这十天,就天天给它塞植楮果、栾木果以及帝休果,把鬼草摆在床头。”

“是。”忘儿见没事,心中便踏实多了,与念儿一起记下后,便转身去给满头汗的鸢尾擦汗、换衣。

水镜月瞅着她们忙了会儿,便转身离去,眉目之间是幽幽的沉吟,却瞧不出在想什么。望了会儿天,已是日出入巽,待要赶去紫微垣上丞府处理九宸的事,水镜月又觉迟了,索性不去。此时风信恰载着栾木与帝休的精灵抵达,水镜月挥了挥手,让它们直去鸢尾的卧房,自己便往苑外走。

本也是闲晃,继而想起了受她之命布天罗阵的蛮雷使者乙未居然负了伤,水镜月便打算过去问问战况,谁知还走不得几步路,便听得有人大吼一声:“水镜月,你站住!”

听到这声音,水镜月只略停了停,仍往前走,并不曾回头看一眼叫唤的人。

“水镜月,站住!你站住!”一团黑影冲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不放。

水镜月收住脚,也不看来人,直接就把眼光放在扯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明明细长而文白的手,怎地会有如此鲁莽的举止?

那人脸色发黑,浑身狼狈,抿着唇僵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将手放开,“是你设的阵对不对?”

水镜月施施然地翻折着似乎被弄皱了的袖沿,随口漫应,“那又如何?”

听了这句,那人愈怒,一副原本清秀有加的五官几近移位,一手指着她抖了又抖,“你…你!”抖了半天,却见水镜月径直又往前行去,心里气急,却不得不追上去拦住她,“好!昨晚的事我不跟你计较!我们就说天一池狐妖的事!”

见说到天一池,她哼了声,微扬起白如砌雪的下巴,拿眼角极为轻慢地扫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罢了吧。”

“我身为少微大夫,有什么事不能过问!”那人黑了整张脸,心中怒极,却又素知水镜月那别人愈怒她愈得意的性子,只憋着心头冒血也撑住这口气。

听得这一句,水镜月倒是饶有趣味地回头瞧他,那目光由上一溜至下,眼见面前这人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才收回视线,淡笑了笑:“嗯,倒是挺能管事的!”

那人分不出是讽是嘉,只好跳过这一句,径直问道:“天一池狐妖犯的是叛天罪,这与三十六洞天丹山赤水天的人祭相类,后者还远未达其罪孽,为何狐族只由一人代刑冥府,而刁道长却要连其掌理的四水道人都一并处罚?”

“不为何,”水镜月漫应,“我瞅着狐狸顺眼罢了。”

“你…你…”来人气得直跳脚,蓦地转过身去狠咬了自己手背一口,才阴郁着脸转过来,怒气显是已压了下来。“好!这些事我都不跟你算!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准我这一整套掌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法令?层层而下,务求尽职尽分,每层督管,可使日常事务不至荒怠堆积。这法令一行,那是绝难再出长达百余年的人祭之祸,这可是大利于天下的事,你为何不准?

“哦,是这条法令啊…”水镜月恍然地点点头,随即轻笑着朝他瞥了眼,“大利于天下?何以见得?我还能够相信你么?”

“你…”

那人又要发怒,却见水镜月转过身去,“上次筹制王母寿辰的凡界贺礼,也交由你去办了啊!结果呢?”

一句话,成功堵上了那人的嘴,一口气顿时一泄。那次王母寿诞彩礼的确是被他给搞砸了,一级级下去,盘剥不断,最后酿成四五处福地被逼叛天。他抿着唇憋了会儿,“这次不同的…”

水镜月也不看他,继续往前走着,任他在旁紧依不舍地跟着,“霄然,你会信一个手无实权的人的承诺么?”她一针见血,直逼霄然的痛处。

霄然是东华君新收罗到的人才,才识卓越,却稍嫌躁进。平素水镜月偶有逗着太微垣那帮子老朽神官玩的,但对于霄然却着实是鸡蛋里挑骨头地直瞅着他的错处。但凡他提出的政见,她总要寻点岔子,将这位新人的棱角硬是拿着锉刀来锉,每每气得他脸色发黑跑去上林殿理论。

许是不甘心一直被这么不当回事儿,霄然一步跨到她面前,两手一张,拦住她的去路,“这是益事,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该在背后使绊儿呀!”他满肚子的气终于给暴出一句赌气的话来,“你也不是全没个错处!天一池狐妖轻判是一桩,那小狐妖一人身代十数重地狱重刑,又被取了灵骨,这即便是重罪之人亦不曾遭受。想来这二事齐发,帝君是不能不管的!”

水镜月眉一挑,眼中敛了些许精光,“哦?”

霄然不理她一脸淡漠,大声道:“没有人是应该被牺牲的!”

“那你的意思是连着把冥府大小神明都一一给告了?”她浅笑,话锋已厉。

霄然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呆了,开始时不过是非一念,他只是觉得水镜月行事过于狠戾,便写了折子上去,细细想来,这种做法的确有欠思虑。心中已是自认失策,但面上却极不愿认栽,硬是拦了她僵在那里。

正此时,老君骑着那头老青牛往这里行过,见着水镜月与霄然二人,便笑呵呵地下来招呼。“呵呵呵,哎呀,难得两位忙人都叫老朽给遇上了!”他笑眯着眼瞅了瞅水镜月的脸色,“上神这是要忙何事去啊?”

“老君啊,我正想着去看过蛮雷使者乙未就找您下盘棋呢!”水镜月笑着寒喧。

霄然一听却有气,不由嘀咕了一句:“哼!什么蛮雷使者!准是编派着由头躲懒呢!”

水镜月正烦着他老缠个没完,此时见老君,更是找着岔子就想脱身:“哼,小子!要在我水镜月面前儿指手划脚地说话,还是先去把天界神职表给背熟了再说!免得什么事都管的时候还不知管的是哪方事务!”丢下这句,她立时转身就走,遑论是霄然了,就连老君也只点了个头就翩然远去。

霄然有些摸不着路,想拦住她,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往雷霆部行去。

一旁看得有趣的老君笑呵呵地道:“少微大夫是新俊之才,于天廷众神之职只怕还不熟吧?”

霄然见老君似有意相告,也便认了真,虚心求问,早没了方才那股子莽撞样。“还请老君指点。”

“哈哈,娃娃,你要知道啊!这天廷亦分有司,你知道,九宸为最高统政处,往往由担任上丞之神掌理。而其下设九司、三省,日常主理神霄府政务,行神霄雷法。除此之外,还别设神霄雷部呢!它专司调兵遣将,制邪破狱,收摄群魔之职。其麾下除了天篷、天猷、翊圣、玄武四大元帅之外,还有召檄之司天罡神、河魁神,执掌雷霆之使九天鎏金大将军、苍牙霹雳大仙、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将军;摄辖雷霆之神九天啸命风雷使者、雷令使者。此皆为大战之将,而其下还有负责零星小战的火令、风伯、雨师、雷君、五雷飞捷使者、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等。

这蛮雷使者就是为更下一级的神将,但也分三六九等。能掌天战的唯有三界蛮雷使者中的天甲,地甲、地乙已是下臣。而其下还有五方蛮雷使者、九社蛮雷使者,九社以下又设十八洞天,以干支排位记名。那蛮雷使者名为乙未,自是可以从干支上排位,应该是个…”老君掐指算了算,“十八洞天的最末一位神使。”

“原来还真有其人。”霄然喃喃,继而又想不明白,这妖狐分明是她亲手授了绝命阵的,照理是取命,但为何又派了这么小的一位使者?唉,理不清她脑子里到底想什么!霄然有些烦躁,辞了老君只好闷着声往回走。

第八章

蛮雷使者乙未的伤势不轻,大约是损毁了近百年的修行,外伤上便更不易轻好。眼见着堂堂上神亲自过问,乙未硬是撑着尚动弹不得的右腿出来相迎。

水镜月不拘细礼,摆了摆手,略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微奇,“那群狐妖不过小道,与世人相抗尚且不过微占便宜,怎么你去了,反见大作?”

乙未尴尬了一番,但也不敢胡说,当下就将当时收妖时的状况细细讲了一遍。

原本那群狐儿也不过是成了形的妖类,沾了天一池这方灵气,了不起的也就三千年的道行,这也是得了那道护池灵符的仙气所至,本不甚麻烦。蛮雷使者虽是雷霆部里最末一员,但到底是个正经神将,处理这些小妖自不在话下,更况此次还得了上神的天罗阵前往。乙未本未曾放在心上。

谁知正布阵收妖之时,忽见天边有道妖异红光直冲自己而来,其间凛凛寒意刺骨,乙未当即一闪神,来不及闪避,腰间那杆“诛妖服鬼戟”便被红光击入天一池底。

“妖异的红光?是狐妖之物?”水镜月思量。

“不像!那红光纯亮,不似几千年修行可驭之物,反倒是其本身已见魔性。”乙未回想当时,不由额头见汗,怔了会儿才又道,“好在那魔物似乎并未针对我,否则,被那白光一照,百八成是要魂毁神消了!”

“白光?”水镜月凤眸一展,当即住了话头,淡淡看着他道,“蛮雷使者此番辛苦,但请好好将养,若需要些什么,差人往上林殿里来便可。”

“哪里哪里!正是末将应尽之职!”乙未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拜谢,临走时还非得瘸着腿送出来才罢。

离了乙未,水镜月转了处僻静之所便将额间那挂龙螭细云的发饰摘了扔在地上,冷笑道:“倒是通了性儿了!我说你那天怎么就不呆在我边上了呢!”

那发饰闪出一阵白光,迅速化了个粉扑扑的娃娃来,银光里有一晕微红流转,却似是被什么压制住,流来淌去。

“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那群手下没轻重的坏了天一池的灵气!”那娃娃开口了,却是带着股冰冷的懒意来,似是不兴波澜,却又怎么听怎么不合他的外形。

“一面破镜子也有顾乡之情?”水镜月嗤了声,微昂起头来,眼神却放得远了,“连你都心中有结了,还怎么照得见万灵五蕴?”

“照见五蕴又怎么了!”娃娃冷冰冰地反驳,“成空的又有几个?”语罢忽又费解地盯着水镜月,“这么几千年了,怎么就你的心从来都没悔过?明明旧情旧怨记得那么深看得那么重…”

“你倒是越来越长舌头了!”水镜月劈头就截了他的话,既而刻薄地一把掐起他肥肥软软的身子,提举拎高。

娃娃吃痛,自然挣扎,“你放开!你放开!臭镜月,你用法力掐我!”

“再叫!再叫我裁了你的舌头!”水镜月半点不心软地揪了他就往回走。

“死镜月、臭镜月、烂手烂脚烂嘴巴…啊~~”娃娃被欺负得实在耐不下去,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哼!你也就是对我!碰上那只短尾巴鸟,你就没招了!打架的时候也不敢用我…”

水镜月停下脚步,一把甩下他,让他跌了个狗吃屎,“你敢再说一句短尾巴鸟,我就把你丢去封崖!”

“哼!”娃娃有点委屈地爬起身来,看着水镜月的脸色,不敢再说,就这么默着走回上林殿。

鸢尾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浑身都似散了架,每根骨头都像被烙过一般烫得要命。眼前的一片,也是火红的,隐约像梦中的感觉,但梦中时常会流过一抹清泉似的温润,也,还有一个时常念叨的名字。

嗯,名字…叫什么来着?鸢尾皱眉想着,却似乎老想不起来,明明就在嘴边的,却半分也叫不出来了。

想了一阵,鸢尾就没了力气,索性放弃。如此虚弱的身子自然捱不住这么耗神,也不过就这么想着时,他又沉沉睡去。

依稀有双软软的手小心地给自己擦汗,给自己喂东西;也依稀有极暖的香气萦绕在枕边鼻尖;也依稀有极苦得让人想吐的果子塞在自己的嘴巴里,然后那苦便顺着舌根滑入肚子里。

鸢尾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回一睁眼,却正是满室暖阳,外间有莺鸟乱鸣,啾啾啁啁间,极是惬意。鸢尾不由感觉心头一阵空白,像是不知想什么好,又像是遗落了些什么似的怔了好一会儿。

他试着动了下胳膊,却惹来一阵刺骨的痛,连着筋的酸,龇牙咧嘴地吐了几口气,鸢尾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惊觉自己已历过十八层地狱,那油煎火烤挖肠断肢之痛一幕幕铺陈眼前,身体里的寒意像是呆在那冰层底一般,没个头儿,没个希望。

鸢尾忽然觉得呼吸艰难起来,浑身都坠入这种回忆里,让他不住的痉挛,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正自浑浑噩噩不可自拔间,鸢尾忽感那铭刻入骨髓的记忆蓦地一散,有屡屡异香萦鼻,而耳旁似是响起了一阵缥缈清冷的声音:“…明星大彻,焕耀我身。青霄灵蕴,冲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狱。上上莲胎,辅佑我形。九气拔虚,安魄定心…”

那声音似是符咒,响一个字,便散一分力,化一分结郁,到最后,连那苦痛不堪的记忆也一并散去了。鸢尾被卸尽了气力散在床上,心却像经了清泉荡涤般明彻起来。

如此,每当鸢尾似要忆起那番苦痛的地狱之刑来时,那符咒便与异香齐汇,清心涤尘的声音也如约而咒,声调别无起伏,然听来却觉得甚为庄严郑重,如至圣之水洗涤去凡心尘世的一切难堪令人无惧无畏…当然,时间久了也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