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少年心气,鸢尾躺了半晌,终于憋不住了,转了转头,发现脑袋边上就是一大把赤色的草根子,不知是什么,长得有些像葵,又有些禾苗子。

瞅了会儿,鸢尾就想起身,然而全身筋骨不能稍动,也不过就那么一挪,就痛得像拿了刀子在锯一般。

念儿与忘儿端了九穗粥汤与甘华膏进来的时候,就见鸢尾龇牙咧嘴地躺在床上。二人惊喜地互看了一眼,连忙凑到跟前细看了番。

念儿宽心地吐了口气:“总算是醒了!”她伸手摸了摸鸢尾的额头,点了下头,“嗯,烧也退了!”

忘儿挑眉笑,眼底也是一片放心:“看眼睛那么精神,该是不会发牛疯了!”

鸢尾瞅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满心眼儿里的陌生,不由张嘴就问:“呃…咳”他试了试嗓子,有些哑,但还能说话,“两位姐姐,是你们一直照顾的我吗?”那方才屡屡回响耳边的声音…不是她吗?谁还有那种清冷无情的声音?

“当然是我们!不然你还指望谁?”忘儿见念儿已端起了粥碗,便凑过去托了鸢尾的身子,拿了个锦褥垫子靠在他背上。

看着忘儿小心翼翼又颇有些吃力地扶着他起身,鸢尾有些脸红,但想自己出点力,又奈何全身筋气涣散,就这么不使力地起身,已然喘得有些厉害。

忘儿瞟他一眼,“哼!半死不活的那些天里,还不都是我们俩照料你,现在扶一把罢了,脸红个什么劲!”

鸢尾被这么一说,脸更红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念儿忍了笑,薄嗔地朝忘儿道:“别逗他了,你道个个都似你皮厚么!人家还是个孩子,才刚醒过来!”

忘儿听了倒也作罢,只是坐在床边上有些失望地瞅着鸢尾那双一如桃花瓣儿的漂亮眼睛道:“我只是觉得狐狸精的话应该很有些迷人的道行嘛…”

鸢尾刚张嘴吃了口念儿喂过来的粥,一听这话立时咳了声,那原本香香糯糯的粥也一并岔了喉咙口,呛着了。

这一呛,浑身又酸又痛,想憋住,却是越憋咳得越厉害。

忘儿立时有些慌地帮他顺着背,好容易等他停下来,又接了念儿的一枚白眼,当下摸摸鼻子,老实地一边儿去调甘华膏。

鸢尾咳好了后,偷偷打量了眼捣着甘华膏的忘儿,才望着念儿道:“两位姐姐,我躺了多久了?”

念儿喂他吃完,很是熟稔地拿帕子给他抹了抹嘴,才道:“大概快一个月了吧。”

“啊?”鸢尾一惊,“我躺了快一个月了?”怎么那么久?不过也是吧,在地府里被折腾成那个样子…想起这,鸢尾的脸色又骤然发白,人便恍惚起来,那清冷的符咒声与异香也非常灵验地绕在了自己周身。

好一阵,当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着汗时,鸢尾才醒过神来,忘儿仔细看了看他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才点头道:“还好上神有下清心咒,这植楮果什么的,好像用处也不大!”

上神?是…那个女的么?在高台上无所在意地望着自己的人么?他还记得那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

“嘿!又发什么怔!”忘儿拿手弹了他的额头一记,在看到他吃痛的委屈表情后,才完全没有忏悔意地问,“姐姐我把屎把尿地照顾了你那么久,来!跟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鸢尾有点黑线地听着她说“把屎把尿”那四个字,似是习惯了,也便不再脸红,反是拿出在天一池时的那套狡黠来,微弯着桃花眼,天真可爱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姐姐,鸢尾谢谢你们把屎把尿的照顾!将来姐姐有事,鸢尾一定加倍报答,不论是把屎还是把尿,义不容辞!”

念忘二人俱被那明亮的笑容给摄到,感觉像是春日的日光投到了最清澈潋滟的湖里,点点碎影俱是耀人。一愣之下,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好好”应着。忘儿还挠了挠头感叹:“唉,果然是狐狸精,虽然是只小的,可已经能笑瞎人的眼睛了…”

然而待二人回过神,吃透那话意之后,不由同时给了鸢尾一记爆栗子,“哼!好小子!伤还没好透就在那忘恩负义地戏谑恩人了啊?”

“我没…”鸢尾正待辩解,屋子里的门却被“咣”地推开,三人愣愣地看过去,发现正是一脸淡漠,眼神却微露不爽的水镜月。

鸢尾瞬间就正了脸色,直直地瞅向她。但水镜月却半眼也不看他,只瞪着念忘二人哼道:“被这小狐狸精迷得连饭都不煮了是吧?”

忘儿立时吐了记舌头,“呀!忘了忘了!车马芝汤准给煮干了!”她连连跺脚,不用想,木禾饭也一定糊了。

“我再去煮过吧!上神,先吃几个黄中李,今儿早上西王母刚差牡丹仙子送来的。”

水镜月漫不经心地扫了念儿一眼,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今早南斗星君来了,带了几车子仙果时鲜,还在太微垣现烤了视肉。”她舔了记唇,颇带回味,“味儿不错,喏!”她从袖里掏出乾坤袋,袋口一张,一大盘一大盘的时鲜珍果,还有烤得金黄灿亮,肉香扑鼻的视肉就飞到桌上。

“呀!”念忘二人早就习惯了水镜月这样的揩公家油行径,况早被视肉的香味儿勾得馋虫大起,立时就扑了上去。

忘儿咬了几口肉在嘴里,这才抬起脸问:“上神,你不吃啦?”

水镜月瞥了眼二人,哼了声作答,转过脸来时又见鸢尾已然醒了,正靠坐床壁上瞪着她。她眼神很带了味思量,细细看了他一番,才忽然一伸手,扯了他到床下。

第九章

鸢尾猝不及防,立时就趴在地下,浑身痛得岔了气,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忽然间都冲到头上,一刹时头晕目眩的,胃里一阵难受,几欲吐出来。他也确实吐了,“哇”地一声,把刚吃下的东西都给倒了出来。不过说也怪,鸢尾这么大痛大吐了一番,倒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筋骨虽是酸疼不堪,倒也非动辄就喘了。

忘儿与念儿见状,微抿了抿唇,有些不忍。

水镜月轻巧地一避,平静地看着他吐光了,才道:“这么软弱的心智,鬼草的忘忧香岂是时时能闻的?”说罢她便不再看他,淡道,“既然能站起来了就跟着来!”她说完转身就往屋外走。

“你!你…”鸢尾被她冷冰冰地刺激了几句,只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发软。

念儿可怜地看了几眼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鸢尾,不由问了句:“上神,去哪儿?他许是还不能走,我和忘儿搀他吧…”

水镜月走了没几步路,听得这话,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回过身朝他俯下身子。鸢尾即便再讨厌她,看她又走了回来,心中一喜,以为她终究不会把他扔在这儿。

“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哼!”他亦是有脾气的,哪里人家随便问一句话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水镜月微微一挑眉,立时站了起来,“念儿,拿根绳子,绑了他的腿拖着走。”

“你!你简直是个恶魔!专折磨人的恶魔!”先是看着他经历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到现在还要折磨他!

忘儿与念儿俱是朝他瞪了眼,上神说的话,这臭小子居然敢叫板?要不是有上神在,他千百个族人都得受苦,指不定就魂飞魄散了呢!他不知感恩,居然还敢冲着上神发脾气?!念儿本有的一点同情之心在听到这句话马上消散,立时手中就多了条绳子,正要上前绑住他时,却教水镜月止住。

她淡漠地看着他,问得云淡风清,“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鸢尾狠狠地看着她,那双如桃瓣般的眼睛灿亮灿亮的,犹如夜空里最明亮的星辰一般耀眼而夺目。“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你?!”他怒叫,满身的痛楚几乎都被他叫了出来,“你堂堂一个上神,却毫无慈悲之心,见死不救,你,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神仙!你对万物根本就没有我念之心!”原也没什么可骂的,但鸢尾却气不过,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似的,口不择言地就搬出自家爷爷的修仙论调来,也忘了自己平时就最厌烦这套说法。

这双璀璨的眼睛让水镜月微微皱了皱眉,心中一冷,有些杀意透出来。“我为什么要有慈悲之心?万物自有其生生息息,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我为什么要特别可怜你,对你施以援手?”

冰冷的话锋让鸢尾心头一凉,“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水镜月眸光一沉,“你猜不到么?”

她的目光是如此阴沉,墨黑墨黑的,如同最阒暗的夜空,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没有他初见时的琉璃之色,只是一汪沉寂,以及几分冷冰冰的杀意。她想杀他?!他有些惊恐地想,饶是在入地府前就做好的准备,但到了真正面临时,他却只觉手脚发凉。她会杀他么?刻意把他带离了地府,只为了可以杀他么?“你…你要杀我?”

一听这话,忘儿与念儿俱是吃了一惊,上神有必要亲自动手除他么?那她又何必辛辛苦苦欠了人情去救他?

水镜月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将手一摆,放软了语声,“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鸢尾一怔,不知她何以忽然间撤去了那股冰冷的杀意,只愣愣地回道:“鸢尾。”话一出口,他神志一清,恨不得立时咬掉自己的舌头。满以为她会嘲笑他,却见她只是站了起来,“你马上爬起来跟我走!忘儿,把这儿打扫干净!臭死了!”

鸢尾一听心头火又腾地烧了起来,她以为这个破殿有什么了不起啊!他偏要弄脏它!一时他又想多吐些出来,无奈肚中早已无物,只把自己的胃憋得生疼。

“是。”忘儿与念儿躬身一诺,目送水镜月往另一方向走去,直至不见,方才回过头来,朝鸢尾狠瞪了眼,念儿施了个法,便让鸢尾腾身而起,跟了水镜月出门。

出了上林殿,水镜月停住步子,静静地等了等藉着风信被托运过来的鸢尾,待他扶着门墙站稳,才扫他一眼,口中低念了句诀,二人的周身便荡起一阵薄雾。

鸢尾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也不过眨眼,那薄雾散去,人却早已换了地方。月色朦胧下,只一座颇显荒僻的殿宇矗立在旷地上,周遭静极了,只听见有水声低徊幽咽,风里还飘过水的清泠味儿。

“这是什么地方?”鸢尾喃喃低问,转了转头又见那有些破败的殿阁檐下悬着一副漆色剥落的字样,“太和宫?”

水镜月却懒得理他,二指一弹,风信便仍托着他的身子往前。面前废旧的小道渐通芜杂幽深之所,此处花木格外茂盛,然她所行之处,那片茂草却自动伏下,不但让出道来,还极为乖顺地托着她走。

不多时,鸢尾只觉眼前一片霜华般清亮,再一眨眼,才发现人已至一片大湖跟前。那湖水温柔浅漾,在月色下更显幽深。

正被一片景色所迷,水镜月拍了拍手,已让风信托着鸢尾到了湖中央。鸢尾大吃一惊,正想问,就见风信一撤,身子已“扑通”落入水中。脚不着底,鸢尾大惊之下也顾不疼了,直挥手腾脚地想挣扎出水面。

水镜月瞧着闷笑了声,回头就想找个舒服的地儿坐下。也不待她找,便有一株野榕树垂下数根枝条来,盘成一座。水镜月点了个头,径直坐下后,才望向犹自挣扎的鸢尾,叹了口气,便扬声道:“瞎闹腾什么!你又憋不死!”

憋气快憋炸了肺的鸢尾听到这句话蓦然间呆了呆,下意识里就换了口气,待换了一半,他才恍然原来自己在这水中也能呼吸。如此大吸了四五口气,总算是放松了身心,鸢尾只觉这水温柔入骨,轻轻拂拭着每一处酸疼,使得他四肢舒展,五脏和适,百节调柔。

终是少年的脾性,这般舒爽了阵,又止了疼,鸢尾便自顾自玩开了,划水、扎猛子,像条鱼似地游来游去,一如在天一池一般,全没了顾忌。

一旁岸上的水镜月静静地看着,月色下,那眼神也显得朦胧起来,遮却了素日的清冷淡漠,有几分追思,有几分怅惘,又偶现几分凌厉。

四遭更静了,连水声都似压低了流淌之声,只剩下鸢尾在那边扑水的“哗哗”声。水镜月自己回忆了一番,恍然回过神来,见鸢尾还在那边好了疮疤忘了疼地玩水,心中便不耐烦起来,只轻哼了哼,鸢尾就像被人从水中拎了脖子,一把揪到岸边。

离了水,鸢尾浑身上下的疼便又冒出来了,而且还添了几分疲累的酸,更为难受。水镜月扫他一眼,“再玩一阵,你这辈子都不用起来了!以为醴泉水是让你玩的么?”

太和宫、醴泉水本自下化五行灵气,万物皆蕴,独有修行得道者,可引九天之上的醴泉水与己身相通,涤尘荡魄,那确有调和五脏,清灵镇痛之效,但却需调养吐纳使得醴泉水与自身脉气相涤,否则只会耗损真元。像鸢尾这般只顾玩耍,再玩一个时辰,保证他这辈子只能沉在醴泉底,被耗尽真元了。

鸢尾浑身疼得厉害,心中不服,却也没甚力气来说话,只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水镜月几眼,便又叫风信给抬回去。

临出太和宫时,鸢尾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匾额,一看不觉有些讶异,原先那块斑驳匾额,此时却光鲜多了,虽不如新题,却也色泽清晰。

水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知是伤体有所好转,这狐狸本元的太和宫才显得好了些,但却不想费神解释。当即挥了挥手,那薄雾便又笼起,片刻,当鸢尾再看得清物事时,人已被扔在了原先躺过的那张床上。当下又疼得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这个魔鬼!你没半分人心!”鸢尾疼得大骂。

水镜月原本不理,但听得那句“没半分人心”时,她眉微拢,眼角闪过的一星细芒,有着毫针般的锋芒。念忘二人瞧见,不由变了脸色,赶紧朝鸢尾打着眼色。

谁知鸢尾根本没心思理会,口中兀自骂得痛快:“我就知道!你这样的神根本就无心性,冷如冰雪,硬如石头,不把万灵当活物看,什么都能牺牲,什么也都无所谓…”

“你住口!”念忘二人俱听不下去了,起初的使眼色,到后来反是她俩先怒了。

水镜月冷极地一哼,眼神果然冷如冰雪,直盯着他道:“说得好!”她直起身,有些硬地吩咐忘儿,“把他锁到冰屋里去。不许送饭送药!关不到剩半口气,就不准放他出来!”

“上神…”念儿终归比较心软,求了声,在瞧见水镜月冷得有些刺目的眼神时,立即住嘴,与忘儿一同扶着早已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鸢尾往冰屋里去。

第十章

幽幽暗暗的道儿,四下里有着不知名的花木盘绕,却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儿声音,连虫吟都不见。鸢尾冲动的头脑静了下,然终是打小爹娘爱,爷爷宠着长大的,族里又是最小,被人疼惯了,此时水镜月这般冷待,心中自然委屈极了。

想哭,却又怕丢脸,只硬忍着,许久才低声问着身边的忘儿:“姐姐…冰屋到底是什么地方?那儿是不是冷极了?”

忘儿本恼他与上神顶嘴,此时见他也着实可怜,便也软了语气:“谁让你跟上神顶嘴了?这般处罚还是轻的!你去打听打听,上下三界里,谁敢这么说上神的?就是霄然大人也不过就是理论一番!若是换了别人,十条命也魂飞魄散了!”

鸢尾委屈地一扁嘴,心中不服大家俱帮着那人说话,嘴上却也不敢多讲。正说话间,冰屋已经到了。

说是冰屋,其实也夸大了些,不过是个由冰雪封口的山洞,里头虽是较殿堂里冷些,却也还受得住,只是这洞外一圈,因地气阴寒,故遇水成冰。若有风,那洞里便极冷了。

念儿早想到这一层,方才已取了两床被褥、一张裘绒毯来,裘绒毯施法钉在门洞处,两床被褥铺在一处略为平整的地上,虽不能捂出暖意来,到底能挡些寒气。忘儿小心扶着他在边上坐下,又施法搬了些干植楮草铺在地上。“你呀!先受着几天,等上神气消了,我们再给你求求情!只是你这嘴可得改改了!”

鸢尾一听要求情,便扭了头去不说话。

忘儿又拿出甘华膏来替他将药涂在手肘上,见他一直不吭声,便道:“你呀!怎么可以对上神顶嘴?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算什么救命恩人!她看着我受刑,眉头也没见皱一下,她根本就是个魔鬼!”还把他的族人都放逐到了人世,轮回转世,不知投生成什么,还要受尽人间折磨。

忘儿听了这话,心头倒是一恼,纤指在他额上戳了一记,“傻子!你不会自己想想啊?上神要亲眼看着你是因为怕冥府的量刑太重,一两个就要了你的小命,元神尽毁!你们狐族不过一群小妖,只是因为居于天一池,碰巧是上神的旧识,所以冥府才法外施恩,全都是卖上神的面子!你傻呀?就不会好好转转脑子,上神与你们本来就有交情,又在旁亲眼督刑,他们敢施重手么?要那酷刑一一历尽,是怕给人说闲话,旧事重提!真是被你气死了!”忘儿大声叱他,“噢,你就为这个和上神呕气?”

“我,我…”鸢尾被一阵喝叱给骂得抬不起头,细细想想,觉得自己倒还真有些无理取闹。但一时又转不下脸来,只是憋着一口气。

念儿替他铺了褥子,见他还犟着头,不由好笑:“还使性子哪?也不想想,上神是谁!你们整一族的命也是全靠她才保下来的!你若再出言不逊,别说拿绳子捆你了,我第一个就拿铁链子锁你!”

鸢尾心里有委屈,见又提到族人,心中更是伤心,忍不住道:“我的族人又有什么错啦!我们在那儿好好修我们的道,与那些个人井水不犯河水。明明就是那些人类不讲理,害死了鱼姐姐,到头来还说我们天一池不干不净,要请那些个什么道士来诛灭我们一族!你说!他们有理没理!”一番话冲口而出,鸢尾又想起了那场仗,就在他们快要赢了时,天兵天将来了。他们明明可以不插手的!

忘儿听了这话倒是一怔,“不是你们先惹的人?”

鸢尾眼一瞪,只觉满心气苦,“我们惹他们?我们修行还来不及,干嘛惹那些六根不清,卑鄙奸诈的人?”

“不是为了要走邪路,早日登仙而为祸人间?”

“当然不是!”他们才不稀罕!

“那为什么他们要与你们过不去?”忘儿只觉事情并不如那个为人间请命的仙人所言。

“还不是因为他们逼死了鱼姐姐在先!”鸢尾大为不愤,“鱼姐姐是天一池里心肠最好的,本来她也快修行成功了,只是在一日午后,一个人被他哥嫂陷害,投水自尽,被鱼姐姐救了上来,又给他银子助他盖房。哼!那臭小子得了房得了田还不够,硬要缠上鱼姐姐,到最后鱼姐姐被他烦不过便嫁了给他。本来嫁了也就嫁了,日子起先也过得不错,姐姐又有近三千年的修为,根本不会被看穿什么。但是这臭小子不知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一日里找来一面破镜子对着鱼姐姐一照,可怜姐姐对于修行仍差一步,便现了原形。你道那该杀千刀的小子怎地?竟要拿沸水来煮了昏迷不醒的鱼姐姐。我们气不过,便把鱼姐姐救了回来,当时气虽气,倒也没想着动他们。谁知那村里人不肯罢休,硬是找上了一个破道士来除妖,我们这才打起来了。”

“哦…原来竟是这样!”忘儿点点头,情知定是那仙人想沽名钓誉来着,真是用心歹毒!“好啦好啦!不管怎样,你们妄杀无辜也是真的犯了天条。没什么好推脱的。上神救了你也是真的有恩于你,别整天尽惹上神不高兴!”

鸢尾扁扁嘴,只是偏过头,并不应承。忘儿见他这样,心怜他一族俱灭,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只是低声哄着:“你今儿看去神采好了许多,准是上神带你去了妙地疗伤了!明儿该是能吃些好的了,你要吃什么?我和念儿明儿给你带来!”

这番连哄带劝的,算是抚顺了鸢尾的毛,何况他又不是真不通情理,当下就眉开眼笑地应了:“啊!真的吗?好啊好啊!就知道忘儿姐姐待我最好了!”那双如桃瓣般的眼里迸出极为明亮的一道光,如同彩虹斑斓,一时让忘儿瞧得有些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上神,其实那孩子真的挺可怜的。”念儿磨着墨,觑着空便插了句话。

水镜月朝她瞅了眼,并不说话。

“看样子修行不过五六百年,年纪又小,总是少年意气,不懂事儿…再加上有伤在身,父母亲人又都不在,总难免…”

“念儿,怎么那么多话?”

“上神…其实这一次根本就不是狐族的错儿,他们是全是为了守护朋友!那三泉道士是颠倒了是非。天一池那么一个清静地,花鸟鱼虫都心地纯善,哪会害什么人!”

“哦?”水镜月眉微微一挑,念儿见状便把鸢尾的话复述了一遍。

“鱼精?”会是…以沫么?她心头轻动,有三千年的修行,又心性天真温柔的大概就只有她了吧!水镜月闭目一叹,手中的墨笔已碎成齑粉。

默了良久,她将手头的玉牒一合,才道:“给他送饭去吧。不过不许放他出来。”

“是。上神!”念儿轻吁了口气,难得能说动上神松了下口,真不容易!

夜半了,鸢尾疼得翻来覆去地在地上打滚,冷汗滴下来,将身上的这身细绸,垫着的褥子都打湿了。虽有裘绒遮风,但冰屋的寒气仍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只欲将鸢尾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吞噬。

他伏在地上喘气,黯淡的唇际经植楮草红赤的莹光一映,现出斑斑驳驳的暗色,那是咬出的血痂。

上林殿静极了,几乎都听不到虫吟声,不像在天一池,他每晚都要陪着蚂蚱、蛐蛐玩上一通才会去睡。花鸟鱼虫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相伴了那么多年,忽然间没了,让鸢尾极为陌生。

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在天一池的生活,爷爷会给他讲修道之经,偶尔也会跟他讲起他们一族的恩人,什么救命之恩啦,通灵指迷之恩啦,他听得老嫌烦。然而如今是再不会有人这么抱着他讲些稀奇事了…

也不会有爹娘每天拿着竹条子满山里追着他,也不会有哥哥姐姐一边教他本事一边欺负他了…

鸢尾想着,不觉泪流满面,疼像是退了些,但心里却难受极了。

念儿与忘儿早睡了,那人大概也睡了吧?鸢尾努力让自己分散心思,这样才不至被这种心绪给逼疯。那人,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么清傲,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不容人辩驳,真是让人瞧不顺眼!又那么无情,什么命都看不入她的眼;但真的无情么?听了忘儿方才的话,他又觉得很矛盾。她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

正想着,遮风的裘绒毯忽然被掀起,刺骨的冷风嗖嗖地灌进来。鸢尾瑟缩着,眉心打着结,冷汗与泪水一齐流入眼里,让他只能眯缝着眼看过去。洞外月光明如秋水,洒得这洞门口如银霜泄地,那一圈皎洁的光晕里赫然就站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发丝在夜风里轻扬,月华像是有一质般如烟似雾地绕在她的周身,身后墨黑的花木仿佛就是为了衬出她的白一般,她…上神水镜月?!

她轻轻走了进来,简单的衣裙没有任何坠饰,那轻薄的衣袂便拂在他的手臂上。

“你…”

她蹲了下来,看着他问了一句,“服软么?”

“你…哼!”他头一扭,牙齿咬得咯咯响,明知自己有些错,却因为她这句问而光火起来。

水镜月看着微乎其微地笑了下,但因隐在暗中,他并没有瞧见。她出乎意料地在垫于地上的褥子上坐了下来,脸微扬,只是看着又复垂下的被植楮草映得透着暗红的裘绒。“经过这一仗,你还没成长么?”

嗯?鸢尾眼角扫向她,她什么意思?

“有些时候,人应该服软,曲中求通。”她承接住他的目光,狭长的眼线依旧无波无绪,“天一池白狐一族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而你又是重犯之身,呆在天界里你居然还对自己的唯一庇护者如此放肆,你想魂飞魄散么?”她转过脸看他,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尽是看着鸢尾的眼说出。

鸢尾默不作声,心中承认她说得对,口上却如何也不愿说出来,只在那边憋着。水镜月在心里一笑,弹了弹指,裘绒便退下,天边月儿便又透了进来。

她看着天月,十七了,月盈欲亏,一如她,也是盛极了,该收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她神色间沾了许少见的深沉严肃。伸出自己修长如白玉般无瑕的一根手指,一道白光滑过,指尖立时浮起一滴淡红的血滴,缓缓凝聚。

鸢尾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链铁索,捆着自己的手脚,怎么也挣不开。但是她的血滴到处,铁链却熔了,化成一团团的铁泥掉落在地上,倏乎消逝。随着铁链化一块,身上的疼痛便减一分,直到铁链全都化了,鸢尾却已回不过神来,连疼痛消去也毫无所觉。

“你身上的‘囚妖索’已经解了,冥府的伤你已可自行抵制,不过旬余便可痊愈。不过,不想懦弱地以后全靠这些草根过日子的话…”她面容又回复到平淡,语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就直视你在冥府里受的刑。不靠清心咒,也不靠安魂香,走出这道迷障!”这句话落,她便起身走出冰屋。她一出去,那冷风便凶猛地灌了进来。

然而此时鸢尾却并觉得极冷,反是仔细琢磨她的话,在她身后喊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高兴。”她没有回身,亦没有说出实情,更没有告诉他她用的是自己的精元之血化去他的索链,正如那滴封印之水,是她的至纯之元,当不可避免地渗入了他的魂元骨血时,那么,他便是现今唯一一个可以毁去她无上修行的人了。

第十一章

鸢尾的伤渐渐好了,也把水镜月上回说的话用了心,忍着巨大的恐惧,一一回忆了在冥府的每一幕。初时,即便开头他就难忍,下意识地就想去依赖清心咒。但那清心咒一起,鸢尾眼前便会出现水镜月那噙着冷笑讥讽的脸,心中便起倔强,硬是咬着不牙继续深想。

如此折腾了几天,他倒还真的走出了这道迷障。至少,他的族人再不用受这苦,也算报答了他们对自己的疼宠。

伤好了,心结也除了,鸢尾便又回复到天一池里的贪玩好动。那种属于少年的热情洋溢的心性,再加上他极会哄人开心的嘴巴,不过近一年,便把上林殿方圆百里内上上下下的仙子都混熟了。每个与他相处的人都喜欢他,当然在他的印象里这些人当中得除了她――那个似乎高不可攀的上神水镜月。

在上林殿里呆得久了,但他几乎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过,也并不时常能见到她,不知那人到底整天在忙些什么?一年到头到底做了些什么?

快近七月了,但上林殿里却丝毫觉不出暑气,依旧是清清凉凉的,只是花木越发葱茏起来,殿西侧的池子里茂茂盛盛地开了一池红莲,也没人打理,但却开得极好。他在这儿呆得闷时,就会跑去找莲花精们玩玩。

这天,他在后颈插了杆荷叶遮阳,手上拿了把荷叶扇子,一晃一晃地回到殿里,瞧见念儿与忘儿正坐在廊子里编着凉帽,便凑上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