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瞅着她的睡颜,忽然间觉得,眼前睡去的水镜月竟会让他有种细柔的错觉,纤纤弱弱的似是不盈一握。她软软地靠在那里,大约是觉得不适,便翻了个身,手搁上额头,那片轻如浮云的衣袖便盖住了她的脸。

他蓦然想起方才在冥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镇定如坚石的眼神,利落从容的行止,冷峻深沉的话语,是一如众人口中传说的上神。但是眼前有些稚气憨态的睡颜,之前在入血水河时顽皮精怪的一笑,以及在吹着曲子时的哀伤,出神时候的回忆,替他治伤时的温柔,种种面貌的她,到底哪一样才是真的?鸢尾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糊了,由心底慢慢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似是无力,却又在挣扎,纷纷扰扰,让他的心绪乱成一锅粥,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乱了!乱了!心底有一个答案隐隐约约地挣扎出来,他咬了咬牙,强自压下,一个转身就又冲了出去,比进来时更加迅速。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肇

自从冥府回来以后,水镜月手头的事忽然间多了起来。九司三省屡屡上报各地出现的妖异难控之事,甚至有已登仙籍者偷练妖法之报。而冥府因冥海水倒灌,酆都城淹了大半,众鬼怨气冲天,鬼门关屡有逃窜的无根之鬼。十洲三岛的事、冥府的事齐发,一时间神霄府都乱了个焦头烂额,紫宸大帝动容不说,连玉帝也出面过问了。

难得宵然被派去管束十洲三岛妖异,水镜月耳根子稍一清静又赶上这一趟。无奈只得在在神霄府办公,按律酌情量刑,封封法令下去,虽是事多且乱,但也有条不紊。九司三省也在这气定神闲的指派下总算渐渐回复之前的秩序。

这一日,水镜月刚处理了冥府水淹之事,便想着手动一动乱子最大的流洲。流洲水脉忽竭,致使土为淤塞,土多金埋,于是,原先被掌于西王母之手的昆吾剑脉便得了释,颇修出了几把集聚灵气的剑妖。只是那剑妖行事乖张,怂恿着流洲一脉邪妖屡屡孳事,甚至还折腾出了叛天之举。

神霄雷部为此也派出了些天兵天将去收,但昆吾剑气本可伤神体,这一来一去,双方都有些伤亡,又因涉及到东王公署下,总是难办。

九司的几大神官见正好有空,便马上提出来让水镜月示下。水镜月哼了声,正欲发话,就见玉帝座下的执金童子持了玉帝亲笺来请她紫微垣一叙。

见请,水镜月却并未起身遽走,反是沉吟了片刻,淡淡吩派着:“流洲的事既是他东王公上报九司,自然照九司的规矩办!流洲水行神官撤仙籍…”

玉府真君见对东王公的人马也处置得这么重,恐有不妥,也便不顾执金童子一边候着的身影,插嘴道:“上神,东王公那边恐不太好交待…”

水镜月瞟他一眼,淡道:“让四方神之首的青龙孟章去理那一脉水源,这排场也够他下台阶了!”

“是。”玉府真君见如此说,倒也不敢再问,当即应下。

“那就先这样,金童,走吧。”水镜月扫了众人一眼,见没有什么疑问,便转身随了金童往太微垣外走。

殿外早有王良驾着斗车相候,执金童子躬身道:“请上神屈驾。”

“嗯,快走吧!”

王良驾车又稳又快,片刻后便已到了紫微垣,一入殿,水镜月倒笑了笑,这阵仗,六帝二后,就差了个忙得不开可交的东王公,可都到齐了!“镜月参见五帝二后!”

“啊!镜月啊,快来快来!”西极勾陈大帝与镜月最是相熟,一见她便热切招呼,“正说十洲那些事呢,你来得正好!”

水镜月走到内座之前,扫了几人一圈,便道:“虽是出了点乱子,但十洲到底在东王公治下,要说出事,倒还不必怎么样…反正十洲出再大的乱子,只要封尘山不动,总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中一提到“封尘山”三字,五帝二后只除了勾陈,大都变了神色,西王母瞅了瞅栖在肩头的青鸟,沉婉中颇带厉色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就算…封尘山不动,十洲到底也不能太乱,东王公不说是因十洲五行不调,至少妖异惑乱么?镜月,你水系是五行之归,又是木之所滋,万物所始所归俱在你手,你可得出把力好好瞧瞧!”

“王母说得是,所以这回流洲一事,我已派了孟章前去看看,届时我会再查龙族掌水一事,顺便问问那儿的五行怎么了。”水镜月见众帝后都吁了口气,缓下脸色来,便轻飘飘地又抛出一句,“不过几位帝君神后,镜月留心到最近异象不定,封尘山是未动,但妖界墟域之内莫名升了座山出来…”

此话一下,众帝后俱脸色发青,南极长生大帝与后土皇地祗甚至倏地站起,紧逼着水镜月问:“此话当真?那、那灵墟山、真的、真的…”

“灵墟山?”水镜月眉宇轻挑,微乎其微地冷笑了下,

玉帝脸色不豫,起身来回踱了几圈步,才忽然抬头对水镜月道:“镜月,你即刻率神霄雷部将墟界的妖孽尽数除了…”

勾陈大帝相较而言最是沉默,此刻却插了句嘴:“不妥!绝不了迹反会生祸。玉帝,该是要来的总会要来,正如水之欲泄,堵总不是法子…我看,我跟镜月走一趟墟界的那座灵墟山吧,看能镇住自是最好,不能镇住…也总是天意!”

一番话说得众人脸色阴郁,但也只是僵了会儿,玉帝最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就这样吧。”他转过头朝水镜月淡漠满不在意的神色瞧了几眼,心中倒微微有些安定,“就都交给你了。”

“五帝二后放心吧,镜月有数。”她看了看众人,翻折着袖沿,“九司最近忙,若无他事,我先告辞。”

“好,好,你快去忙吧。”

水镜月出了紫微垣,便坐上斗车。王良一鞭子下去,那斗车便微微摆荡着驰起来。水镜月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忽然逸出一抹带着讽意的笑,灵墟山!原来那叫灵墟山…她微阖了阖眼,将五指翻转,蓝光顿盛。随后那五指平掌,慢慢往下压着,似是压着什么重回原处。过了会儿,蓝光渐消,水镜月微喘了口气,才笑着低道:“这么点动静就慌了,真格的还没动呢…也罢,就让你们暂时先消停一阵吧。”她抬手将额际发丝一撩,银质的额饰顿时灿耀一方。

择了日子,勾陈大帝便携同水镜月前去墟界。勾陈大帝素来和善闲淡,超然万物,虽身有仅次玉帝的君阶,统御万雷,但却不喜兵戈之事。自地纪阴蚀之后,便将这一切俱移交给了水镜月。倒还是水镜月将神霄雷部打理得井然有序,妥帖安服,不复前时的松散。

正因着勾陈大帝这份闲散心思,居然到太微垣亲自等着水镜月处理完手头的事,一起前去墟界,把一票神官都看得心有惴惴,是以这一日的事轻松上报,也轻松解决。

水镜月搁下手中的笔,这才笑眯眯地转身勾陈大帝:“有劳帝君久候了,这就走吧。”

“嗯,快些了事,省得大家担心!”勾陈大帝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甘华汤,起身与水镜月同行,边走还边吩咐,“这回就简从吧…”

水镜月回头看他一眼,“帝君六御之尊,岂可简慢…况且,他们早已安排好行仪了。”

“咦?”勾陈大帝微恼地朝跟在一侧的神官瞪了眼,哼了声,“这回是去察形,又非游幸,撤了!都撤了!”

九司的一名小司仪官见说,立时垮了脸,偷偷朝水镜月看了几眼,无奈人家睬都不睬,只好委屈地快步前去撤了那奢华耀目的六御君仪。

撤了君仪,勾陈大帝就很随便地唤了两只麒麟当坐骑,驼了自己与水镜月腾云驾雾而去。

此去墟界颇有些路途,飞了一阵,勾陈大帝自然也想说说话,看了几眼淡漠微冷的水镜月,忽然道:“镜月,这么几千年下来,你和最初的小镜月,差了很多…”

水镜月眼皮都没抬一下,“都五六千年了,哪有不变的道理。”

“呵呵,也是!那时候,你由盘古天尊引入天界…真是个天真娇憨又伶俐的娃娃,若不是、若不是…”勾陈大帝感慨着,忽然脸色黯了下去,忍不住又扭过头去看依然泛着冷意的水镜月,“镜月,我知你的性子,也知你一直记着三千多年前那场地纪阴蚀的大战,百甲…唉,也总是无奈,虽说你已得登大罗天,但天家修行,是要破除执念的,记得那么深,总非好事…”

水镜月执着麒麟金色软毛的手微微一紧,脸色绷得更紧了些,使得整个人都泛出一股冷肃凌厉之气。她轻轻吸了口气,“帝君,都说要破除执念,那你们又在干什么?我们现在又所为何来?若无执念,何惧那什么灵墟山?”

勾陈大帝一怔,继而轻轻叹笑,“是啊,若无执念,也确是无须忧惧了…”他默了一阵子,忽然转头问了声,“哎,不过最近的异动也确非寻常…”他仔细地盯紧了水镜月,一字一句问,“镜月,我真心问你,你也老实答我,这些异动,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水镜月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问:“帝君何出此言?”

“你太讥诮!”勾陈大帝的神色有几分难得的郑重,“冥府水淹;流洲昆吾剑气大行;炎洲火林山喷发;长洲灵药枯死;凤麟洲弱水育妖;元洲玄涧长生水外流;还有这回灵墟山莫名升起…你说说,那么多事,你是否其中插过手?”

水镜月此际唇角带着薄笑,瞥着勾陈大帝郑重的神色,笑问:“帝君这番话有些欲加之罪呢!镜月何德何能,这冥府是冥海倒灌;弱水育妖是凤麟洲治妖无能;玄涧长生水外流是把关不严;而那流洲昆吾剑气大行是金行,与我水系何干?火林山喷发更干我何事?说起那灵墟山,呵呵,帝君可真能说!我连那灵墟山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插得上手?”

然而勾陈大帝却并不为这番辩解所动,望着水镜月,颇带了些悲悯,“镜月啊…这五行相生相克,昆吾金胜,那是因水脉枯竭,致使土胜金埋;水火相克,本为持衡,却也因水之失调而火势不挡,这些异动哪一样不干你水系一事?这天下又有哪个掌水之神有你之功?那灵墟山,你手掌天下风信,要知道什么什么不能知道?还跟我装傻!”

水镜月哼了声,避开那有些悲悯的眼神,淡道:“帝君真抬举我!只是要真如帝君所言,镜月处处留下破绽,岂不是不打自招?”

“哼哼,以你的狂妄,只怕不是破绽,而是根本毫不在乎!”勾陈大帝白了眼她,既而眼神一远,轻喃,“…要真能破了,倒也好!我也想看看,这没了天条禁令的三界会怎样!”

他呢喃得极轻,却惹得水镜月正眼一瞧,她跟着远望了一阵,良久,也轻吐了句:“有立终有破,总会看得到的…啊,帝君,到了呢!”

葱葱茏茏的一脉山林,一峰障一峰,一山叠一山;明明秀秀的一湾水,一湖串着一湖,一溪缀着一溪。墟界风光独绝,也是得了天地自然的钟灵毓秀之气,若其间真出了些个法力高强、不买天界帐的妖精,也属应该了!

“唉,到底是近万年了,这儿都不再是以往的…”勾陈大帝看着,不由极低地喃了句,然而才吐半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住了嘴,脸色有些黯然。

水镜月假装没听到,伸手拘过此处风信,让它去查探灵墟山的下落。

勾陈大帝手一摆,“不必,我识得灵墟山,那是一脉群山,有数峰险峭峻拔…且灵墟山本身颇具妖性,其出必能使人感其无形慑力。眼下我们已处墟界境内,却不曾感其慑力,更不见有数峰险峻的群山突起,想来必非灵墟山…大抵是什么小土丘吧…”

才说话间,风信已传来消息,境内只有几处狐儿首丘垒坟,并无奇异群山升起。勾陈大帝回首朝镜月一笑,“总是虚惊一场…”

水镜月眯了眯眼,也跟着一笑,“镜月糊涂了一下…不过,说到惊,帝君,那灵墟山到底是什么所在?为何要惊?”

“那地方啊…那地方…”勾陈大帝反复呢喃着这个话,面上现出深切的悔恨与怅痛来,“那地方沉埋了这天地间最为英明的魂魄与最美丽的魂魄,也沉埋了这一世最丑恶的记忆…”他有些沉痛地道,然而却没细说,只摆了摆手,便有些哽咽地转过了头,狠狠吸了几口气才道,“既然无事,这就回去吧!”

水镜月看了他几眼,在坐上麒麟后,又回首看了看那处湖水漾碧、青山吐翠的墟界。她五指平伸,指间溢出一抹幽幽的蓝意,像是压不住似的流淌着,又像是一个跳动着的生命,正待破茧而出。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藤囚

没过多久,十洲三岛乱事渐平,那灵墟山也莫名其妙地没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冥府也终于回复秩序。然而事少了,水镜月却时常不见。上林殿里,鸢尾一心想着如何修行,便跟着白泽,在水镜月的默许下上天入地,锤炼自己。山膏也不想只是灵兽,在问过白泽之后,便拜了朱雀大神陵光为师,修练去了。

约有一年,整个上林殿沉寂了不少,让念儿与忘儿颇有些寂寞起来,忽然间觉得,能多一些衣服洗洗也是好的。上神总是忙着,宵然大人也调去了边陲,从未觉得上林殿是这般冷清,冷清到让人沉闷。

这一日,难得水镜月懒得出行,午后便回了上林殿。一入庭院,却见念忘二人闷闷地坐在花圃前,无所事事地逗着小花精们玩。水镜月脚步一顿,发觉上林殿似乎一下子清静起来,没有虫鸣,没有鸟语,仍与以往无异的庭院却因少了某两人而透出沉闷来。

她眉角淡垂,忆起曾经一个午后,他们几人在院里打闹的情景,不觉抿了下唇。习惯!才不过短短两三年,上林殿却已习惯了那只小狐狸的存在。而眼前的旷寂,竟连她也有些沉闷起来。…连那个老爱来闹事的宵然,也被她打发去了西极天了…

想起鸢尾,她不禁微微侧眉。快…一年了吧?有白泽带着,她总是放心的。唔,或许也无所谓放不放心,鸢尾只是她捡来的一条命而已,入得了她的眼,却沾不上她的心,在很不经意的时候忘却。或许,会救他,会这么对他,也是因为“天一池”这三个字吧?

清淡的眼扫向那两个叹着气的小丫头,不知是不是临时起意,她随手翻出一朵蓝幽幽的水信花,轻轻一弹指,那形迹便倏然隐去。

静闭着眼打坐的白泽忽然睁圆了一双暗褐色的眼,鸟翅扑愣了一下,继而脸现苦色,一张向来苍白的脸变得更为暗淡。[唉…这回一定完了!饕餮才刚从崦嵫山回来…]

白泽烦恼地看过脸颊一侧的那一朵水信花幻去,忍不住长叹一声,[速回…瞒得过上神么?]他摇了摇头,心中有过一抹胆怯,却半点也不敢打逃走的念头。

真不该让鸢尾学御风术的!

远处,青青藤葛缠绕的林子里,总透出些幽微的气息来,不知名的鸟儿与古怪的蛙鸣声交汇在一起,让人心有惴惴。

“呵呵呵,你快要出师了呢。”绵软的语气拖出长长的尾音,连同那抹妖冶的笑,飘在这林子最深密的阴暗处。

“我从来就没拜你为师过。”鸢尾“哼”了声,本已恼极忘儿送给自己的昆吾宝剑被这妖精折了,面对她说话也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他一脚踏在一处藤葛上,眼睛扫过婆婆娑娑向他缠过来的青藤,唇角微掀,本就惑人已极的眼里蓦地漾过一晕流光,整张清隽的脸溢出一抹浓稠得化不开的魅惑。

风忽然刮得急了些,那些摸索着伸过来的藤蔓一下被切断在潮湿的泥地里。

“呀!”有细柔的女声痛呼,淡淡抑抑,只听见一记痛呼就仿佛能看见纤弱女子嗔怨缠绵的神情。

白泽就要踏入的脚不由一顿,神色为难。这声音,任是知晓那妖精底细的它也会心怜心动起来。它不敢沾惹,一点都不敢。

“啧啧啧!臭小子,学了我那么久的媚术,你知道你还存着一个最大的不足么?呵呵…”那女声又笑起来,一点点柔媚,一点点轻柔,让人觉得即便是被训着,依旧身酥体麻。

“哦?”鸢尾懒懒地往身后的树杆上一靠,微合了双目,问得很是闲淡。然而在他心里,却有丝轻晃。

他还记得,因习御风术兴奋得连飞几千里的时候,不小心力竭掉落这里时的情形。眼前的妖精妖娆得惑乱人心,她甚至也无须带笑,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妩媚的面容上、那勾人的眼眸里便有屡屡细丝缠来,紧紧绕住你的心,拉向她。

鸢尾是想拚命忍住的,但就像做梦似的浮出了幻影,仿佛眼前的妖精就化成了水镜月,软软地笑,浅浅的眼神,缭乱已极!如果没有那滴忽然滴在脸颊上的露珠,只怕他早就被她吸干了精血,一如所有落入这里的生灵。

见他不言不语,女声也不着恼,“你呀,举手投足明明就已经沾上了倾城的风采,眼神唇际都带上了邪媚…”那女声说得很缓,就像是在温柔地触抚着情人的发丝,温婉而媚人,屡屡邪气穿绕其中。“可是,为什么你一身清灵之气就是那么抹不去呢?水至清则无渔,你…还是太傲气了。唉,可叹我竟有这样的徒弟…”

像叹息一般,却让鸢尾蓦地睁开了双眼,心中不快,便马上坐了起来,眼神恨恨,“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从未拜你为师!只是一时迷路走不出去,才会在这儿呆下的。你少得意!等白泽找着我,我才不会理你!”他心头不悦,一记手刀,狠狠地将一条藤蔓切断,满意地听到又一声痛呼。

“小子,你怎么到现在都不信我的话呢?白泽它就在这林子外面,它更知道你就在这儿,只不过,给它一千个胆子,它也是不敢进来的。”女声笑得愈来愈高昂,迷醉的声音像是能把人的魂儿都掬了去。

然而听了大半年的鸢尾早就腻了,不耐烦地打断她,“就凭你?白泽可有六千年的道行,一个小小的藤树精能吓得倒它?笑死了!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呢?”女声细细地笑起来。

“你有?”鸢尾撇了撇唇,“我不信。”

“你不信?要不要试试?”她每一语都绵软,拖着长长的尾音,也拖着浅一声重一声的笑意,笑着笑着,这柔媚的笑声里忽然带出一味撩乱人心的媚意来,丝丝入骨,让鸢尾不由皱上了眉。“小子,若不是看在你这么弱的身姿竟有千年格外清灵至纯的修行在,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呵呵呵呵…我本来还想和你玩玩呢!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可以为你施展一下…”

鸢尾听着这有别于往日的声音,心头忽然沉闷起来,似是有什么正压着他的心跳,缓缓地,呼吸有些重起来。心绪蓦然开始烦乱起来,有一抹灼热沿走入四肢百骸,渐渐形成一股骚乱。他皱紧了眉,有些模糊的脑袋猛然跳出这大半年来时常目睹的情景。妖媚的女子,陌生的男人,光裸的身躯,交叠的粗重的呼吸,以及到最后血光四溅的抽搐。而面前,那妖精妖娆的身形缓缓退去,只剩下舞动着的团团影子,那影子…竟神似水镜月!心随着这一幕幕的场景跳得愈来愈急。鸢尾抓紧了自己的领口,恼怒地瞪向眼前忽然凑近的绿衣女子。“你…你走开!”他背抵着身后一棵老槐,拚命喘气。

绿衣女子浅笑盈盈,款款走近他,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拂上鸢尾白净的面皮,微微一掐,“小东西,我可真是喜欢你呢!”她凑近他,在他脖颈处轻轻吹过一道气,“嗯,这味道真让人怀念呵…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沾的这抹气息,我早就吸尽你的血了,呵呵呵,你放心,我不会吸你的血的,我只是想要好好疼疼你…”她扳正了鸢尾嫌恶回避的脸,纤指划过那薄红的唇畔,却冷不防让鸢尾张嘴痛咬了一口,“呀!”

鸢尾狼狈地躲到一边,甩甩头想努力将脑子里那绮思给化去,“你走开!我讨厌你!”

“小东西,你的狐狸牙挺利的么!信不信我待会儿一颗颗给你拔掉呢?”绿衣女子笑得摇曳生姿,款款驱近的娇软身躯终于贴上了无处可逃的鸢尾。

就在此时,身在林子外的白泽也察觉出不妙,想起上神清冷冷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哆嗦,立时就扑愣着翅膀挥开眼前一片藤蔓,然而临跨出去的步子,在眼角扫到的那抹绿色身影时,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挣扎了会儿,它施了个法术,将那朵水信花给传了进去。[绿腰!你不能动他!]

绿衣女子一怔,鸢尾乘机一个闪身,勉力把持着理智,手无意碰上一侧的矮木,意识里飞快掠过些御气的法门,他一咬牙,迅速折下一根枝条儿,手中一横一挑,迅速集起周遭的露珠,汇成一幕水墙,冲向绿衣女子。

树枝划着水墙刮向那女子,竟是避无可避地一招,绿衣女子震惊地瞅着腕上被刮出的血痕,再瞅回鸢尾脸上,神色大变,已不复素来妖娆的神情,“你…你和水镜月是什么关系!”

仿似浑身的咒术被解,鸢尾顿时灵台一清,当下不由有些气软地瘫坐在树下,稍稍喘了几口气,他抬头看向绿衣女子,只见她正神色阴郁地看着一旁一朵奇异的幽蓝色的水信花,厉声质问:“白泽!这狐狸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白泽叹了声,[绿腰,他和上神没关系,你就快放了他吧!一个小狐狸精,道行加起来也没一千年,何必为难他?]

“没关系?没关系怎么会使她的‘香兰一笑’?没关系这朵她水氏特有的传信子又怎么会被你用到这儿来?”那女子阴沉了脸,根本不再理会莫名所以的鸢尾,转而瞪向白泽,“怪道这小狐狸身上总带着天一池的纯灵气儿!我本道是巧合,想不到竟然是…你说!这小狐狸和她什么关系!”

鸢尾没听明白,但却捕捉到‘天一池’这三个字,不由朝她望去,“我本就是天一池出来的!你怎么知道天一池?”

“你是天一池出来的?”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眯细了眼,“你的御水心法、‘香兰一笑’的招式跟谁学的?”

鸢尾直觉地看向白泽,瞧见它拚命地摇头,便懒洋洋地扯了个谎,“什么香兰一笑?我所有的功夫都是白泽教的!”

女子听得犹疑,朝白泽瞅过去,“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泽一张苍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惯于老实的他支吾着[呃,呃,上神使的时候…我,我偷看的…]

女子见如此说,一时倒也找不出破绽,“真的?”

鸢尾见白泽一张脸又涨得通红,马上接过去:“这有什么好骗的!你不信大可去问哪!”

那女子回过头来,朝他瞥了眼,语气清冷,“既然你是天一池出来的,我就放你一马!滚吧!”

“喂!…”鸢尾不满于她的态度,但马上被惊喜的白泽拉住,[啊,白泽多谢了!告辞!]白泽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迅速拉上鸢尾走人。

终于可以看见明堂堂的天地,鸢尾觉得心中畅快极了。他转过头,朝白泽瞅了眼,笑问,“白泽,她是谁啊?为什么你见她那么怕?我被关在里面你真的一直都知道么?”哼,要不要告诉水镜月呢?这家伙居然也不救他,一甩就是大半年!

白泽瞅着他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继而面色凝重,[你回去后可别提起这儿的事。]

嗯?鸢尾朝白泽看了会儿,忽然怪怪地笑了,他浑然未觉自己的笑脸隐约带上一层朝霞般夺目的光彩,“你和那个藤树精是旧识?”

白泽惊了一跳,大张的鸟翅倾斜了一下,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你,你别胡说!]它说得有点口吃。

“别瞒我了!一定是旧识!”鸢尾笑呵呵地凑近它涨得通红的脸,“我去问水镜月,她一定知道。”但说了这句话,他又猛然回想起那藤树精说过的话,心中犯疑,“对了,她认识水镜月?”

原本结巴脸红的白泽在听到这句问话时忽然叹了口气,[是旧识了。绿腰和上神,其实很早以前都是天一池的人…]白泽的眼神蒙上一层渺远,仿佛是很为久远的故事,连那叹息都有点淡了。

鸢尾好奇,想起水镜月那抹幽丽的眼神,出神时候的淡渺,心弦一震,猛然间非常想念那张绝丽却清冷无绪的容颜。想念啊…在绿林里听着呜咽的虫鸣时,就是有这样一萦深深的想念存在心底,让他每每看着绿腰的诱惑,而心坚气定。“那人不想知道藤树精存在么?”他恍悠悠地问出这一句,整个人大别于往日地呈现出一抹清寂与深邃。

白泽一怔,有些讶于鸢尾此时的沉潜与安定,随即心头一宽,这半年,他成长了…想起这半年的拘禁,白泽一愧,[也不是这样。但上神如果知道此事…]白泽浑身打一个突,它实在不太敢想。如若叫上神知道,曾经受过她五百年至清修行的鸢尾,居然跟、跟绿腰学过媚术…唉!届时只怕自己会被踢到封崖…可它实在也惹不起绿腰就是了。

眼前的鸢尾,浑身上下已与半年前大为相异,虽则一身清灵之气未改,但不知不觉间,他就是回首转过一记眼神,都沾上了勾魂摄魄的魅力。这番情形若叫上神瞧见了…

鸢尾只感白泽的身子浑然一抖,他不明所以地俯头看它,“放心啦!我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提就是。”

[那你也不要随便笑。]

“为什么?”鸢尾一愣,继而明白什么似的,俯低头凑近白泽,“白泽,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很大的不同?”记得那藤树精曾说过,学得了她的媚术,就可以操控他人的思想,让他们对自己神魂颠倒。不知道到底如何?

白泽浑身大冒冷汗,[鸢、鸢尾,我告诉你,千万对上神露出这种语气眼神,你、你会…]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它还记得,上神最记恨的就是绿腰的这股子媚态。三千年前,绿腰就是这么被封在绿林里的,还、还被揪光了头发…

鸢尾虽觉奇怪,但因想着马上可以回上林殿,心头这点疑惑便被喜悦占据,兴奋地想着水镜月,还有念儿与忘儿,幻想着她们再见他时的情景,心头就暖暖的,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还家

过了天门,白泽忍不住又关照了一遍,然而此时的鸢尾一心都扑在重逢的预想上,哪还有心思应付其它,只随口应了几声,仍是笑得好不开怀。

想起水镜月清冷冷的身形,以及忘儿与念儿的温婉,鸢尾顿时加快了脚步,他已赶不及想看看她们惊喜的表情了。

一到上林殿境里,鸢尾就忍不住挂上了一抹兴奋的笑意,白泽少笑的叮嘱早被他扔到不知哪里,他只一个劲儿地走着,不时还低笑两声。

摸了摸护门草娇弱的身躯,丢下了串笑,他又转过殿门,穿过花圃,行过那片灵草灵花,再绕过几折八千年一春秋的大椿。细细的石子路仍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鸢尾闭着眼脑子里也能浮现出那层层石纹。一点儿都没变呵!甚至连那几茎草的数目都没变!那么,她们呢?她们怎样了?一年不见了,整整一年呵!

“上神午时会回来用饭么?”

“今儿事有些紧,估摸着不会吧!”

“唉…自从那小狐狸走后,上林殿真的太静了,好像都少了生气!”

“可不是?”

“也不知他在外边闯没闯祸,依他那性子,保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来!”

鸢尾隐在一棵老桂后头,听着睽违已久的声音,心里忍不住泛出一股儿感动,自天一池一役之后,爹娘、亲祖、兄弟、姐妹都因那盏孟婆汤忘记他了。他以为,他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没想到,竟还有人真的在记挂着他,念叨着他,真的还有人会关心他,想念他!

这一层感动泛起,连带地让他回想到在藤树林被困囚的半年多岁月,一种自怜、委屈混和着激动、兴奋、开心的情绪如释重负地涌上心头。眼不由自主地热了,湿了,眼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起来,但他却想大喊,“我回来了!”

然而临口,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只滚在喉间,翻来翻去只是低哑。

蓦地,肩头一暖,“回来了?”一记清悦的声音,如同天一池里最明澈的那条小溪,流过心头。

鸢尾猛地回头,眼前是水镜月带着淡笑的脸,依旧是清冷而疏淡的,依旧是隔山隔水的,然而却是他朝思暮想,从离去那一刻即在思念的,思念了整整一年的容颜。

“我…”抖了抖唇,他根本吐不出什么话,只能愣愣地回望着眼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