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是你自己说的!我走得出十招你就依我一件事儿!”鸢尾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许用法力。”论修行,他连她的零头都不知有没有。

“自己具备的,为什么不用?”水镜月眼神很深,“记着,永远不要放弃你所具备的优势,哪怕对手比你弱了千倍百倍。这才是必胜的首要。”

鸢尾心中一凛,也不多话,立时一招芙蓉泣露,剑尖激水,那水珠化作点点精光,一片水花竟化成无数剑刃,如风过芙蓉花,看似摇曳不止,露光点点,却是有虚有实,柔软处藏锋芒,将水镜月整个儿都笼在剑光之中。

水镜月暗道不错,的确算有小成。她枝条儿一软,似被其气劲压得弯了,成了一个圈儿,将鸢尾袭来的水刃尽拢在里头,像是围了一个气场,再借着枝条儿本身一弹,那水刃便悉数弹向鸢尾。

鸢尾面色肃穆,见此却也不慌,只是左手伸来在水镜月的枝杆腰上一挡,自己的剑锋一横,以气御水,回了招香兰一笑,倒也颇解了这一急。但水镜月哪会这般轻易就饶过他,翻手借着他一挡之力轻轻一拨,枝条儿顿时反弹了回去,在鸢尾臂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鸢尾闷哼一声,看了眼被抽出一缝儿的破袖,唇一抿,“第三招!”只见他直身挺立,稍缓了下气,立时步一斜,手腕下沉,枯枝由左下及右下,划了半个圈子,又复往上一挑,往头里一横,正是起势‘弦张高秋’。瞬间红莲池卷起大片水墙,但鸢尾在末了又施了个小心眼儿,将最后这一挑挽了个手花,身子半旋,在水镜月攻来的枝背上一点,也学她借力一弯,这水墙原本直行的去势立时化为数刃影,直攻水镜月周身要害,却是凌厉中见稳健的‘老鱼跳波’。

这‘弦张高秋’与‘老鱼跳波’因其出招上身法变换极涩,因此要衔接起来也难。此时鸢尾使出这一招倒的确出乎水镜月的意料,惊讶之余,这一点程度却还不至于难得倒她。鸢尾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身法,人已不在攻势之内。

鸢尾情知不妙,马上收势,挥出一式‘梦入化境’,再接‘月融冷光’,又使出‘瘦蛟惊舞’、‘露湿寒兔’。鸢尾心性聪颖,又不喜重复做同一件事,这套御水式他也练了有近两年,招式娴熟之余,他便将每一势拆开再联接,有的只使半招,有的却要重复耍个几遍。如此日复一日地演练,竟也让他在水镜月手里颇能转出几招。

其实在水镜月眼里,就算鸢尾再如何新变,于她也还是小菜一碟,但因想瞧瞧他到底到了何种程度,便一直让他到第九招。饶是如此,鸢尾的功夫已很让她满意。心下是有些想给他鼓励的,于是,水镜月微微一笑,眉梢轻扬,在星月下隐隐有种别于平日的俊逸。她左手轻翻,纤白的掌一划,恰似拂过水面似的在空气里流过一道气流,直袭鸢尾。

鸢尾只觉周身气息一滞,压力顿重,似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力将他的手脚都牵缚住,极难展开。他又恼又急地朝水镜月瞪了过去,手下也丝毫不敢马虎,极快地挽了个花枪,使出他自认最强的一招――将‘石破天惊’与‘水龙击潭’化而为一的一招。顿时水墙直扑面门,带着巨大的压力,鸢尾气息紊乱,在气力使尽的同时索性将剑身也做武器抛了过去,人猛地一蹲一滚,极险地避开了这约定的最后一招。

水镜月见他避开了,便将手随便一摆,那水墙便化为细珠,清清浅浅地落下。她要笑不笑地收手静立在那儿,看他狼狈地爬起来,只是掸掸衣袖,好整以暇地负着手。

鸢尾脸色难看地爬起来,满头满脸的灰,他抹了把脸,将吃入口里的沙子急急吐掉,才吼道:“你居然对我这样的新手使法术!我的修为连你的零头都没有!你还这样折腾我!胜之不武嘛!”

水镜月静静地听他吼完,才笑笑说,“成王败寇,败军之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她瞥了眼气愤愤的鸢尾,“修为不够是败阵的借口么?”

“哼!”鸢尾心里已经认了,可一时间就是憋不下这口气。

水镜月颇觉好笑,等了会才悠悠道:“你不提个条件?”

鸢尾一愣,随即面上喜笑颜开,乐呵得什么似的,“呵呵,是呀是呀!不管你怎么使奸计,我还是走出十招了!”

此时,月儿渐渐低垂,星光虽是淡去,却仍是满目闪耀,长长的乳白的银河悬在天际,美得深宏而瑰丽,与天界以下,由云气泛滥而规之成形的宇宙倒影相映成景,群星璀璨相明,格外浩渺。水镜月瞧了片刻,才转回头来,“你好好想,想到了,在明天日落以前就跟我说。”她拍拍手,将方才击落的剑收鞘,扔给鸢尾,转身离开。

鸢尾看着她走了,仰面躺倒在地,望着静静的星河长长舒出一口气,真险!他暗叹一句,但想到学有所成,又不觉唇角弯起,笑得颇为自得。嗯…要求什么好呢?

第二十一章

沃焦石底

第二日清晨,水镜月正欲出门,便叫鸢尾拦住,“喂,你许过我的!”

“好,你说。”她拢拢袖,织女的手艺是极巧的,这袭天衣落在水镜月的身上,无一丝褶皱,软软地似是飘在身上一般,襟领袖口裙底,皆以纯白的天丝绣出暗藏的莲云缀连的暗纹,迎着日光才隐约可见。但这样的天衣穿在水镜月身上竟似半分也没顾忌,一见鸢尾似有长话要说,便在花墙处随意拣了个地方就坐下。

鸢尾也欲跟着在旁坐下,却见忘儿狠狠朝他瞪了眼,手里还捧着他今晨才换下的那堆脏破的衣物。他撇撇嘴,有些不忿,人人都纵着水镜月,偏就一个她才可以百无禁忌!他朝那人瞅了眼,“我的要求就是百求必应。”说着,他怪笑了笑,以为拣了个大便宜。

水镜月似是早已料到,并不奇怪,“成!只要日落之前你能把想到的百求都说出来,我就全答应你。念儿,去沏杯茶来。忘儿,去太微垣给我说一声,今儿不去了。”

“哎?”鸢尾愣了愣,随即明白,在水镜月这儿并不能占上什么大便宜。

“说吧!机会难得。”她非常悠闲地坐在花阴下,荣青藤清秀玉润的花骨朵儿亲昵地垂在她颊边,博她明眸一睐。

鸢尾叹了口气,对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惯不怪,所有的人事物都习惯对她好,百般讨好,曲意奉承,甚至只为她能够扫过一眼。在红莲池边也是这般,那些小花精们一见她来,都只知道眨巴着眼睛瞅着她,一声都不敢随意吭出来,怕惹她不快。唉!“但凡我今天提出的条件你都能应下来?”

“是。效用只限于日落之前。”水镜月答得满不在乎。

山膏一听这话,立时也上前挨着鸢尾坐了。

鸢尾吸了口气,心中有一个隐隐的念头,然而盯着水镜月却不敢骤然说出来,只好先提起好久不见的饕餮,“饕餮去的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日落之处,洪荒之地。”

“饕餮为什么不想去啊?”

山膏听了这些没水准的问题,立时对鸢尾泄气,“你这呆狐狸!自然是因为那儿太荒凉,连白菜也没有。”

水镜月接过忘儿递上的茶,呷了口,没有言语。

“啊!”鸢尾明白了,原来又是受罚!那为什么罚饕餮呢?

“因为多嘴。”水镜月笑笑,没有丝毫隐瞒。

多嘴?饕餮多嘴过什么…那个什么‘即心神剑’的…似乎是天界一大禁忌,他瞅了水镜月一眼,心头有些激切起来。她那么厉害,有一柄万灵畏惧的神剑,应该可以知道的,她一定知道!

他神情紧张却又小心翼翼,连身边的山膏看了都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啦?”

鸢尾紧紧地盯着水镜月,狠狠吸了口气才问:“你、你可以带我见我的族人么?”

水镜月极淡地瞥了他一眼,“还以为你不会提呢!”

“你能!是不是,你能的!”鸢尾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带我去见一见,好么?就一面!”他几乎是从未有过地软语恳求着,手攥成拳,握在那儿只微微发颤,眼眶里都有些挣出泪意来,只是强忍着才不致流下来。想着能再见父母亲人的狂喜,想着他们过得好不好,想着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许多许多心绪齐涌上来,让他不能自已。

水镜月抬了抬眉,看着初生的日头,这个时候的阳气还未最盛。“他们喝过孟婆汤,早不记得你是谁了!” 她的话平静极了,对鸢尾来说如此刺心的话,由她口中吐出仍是不沾丝毫情绪,甚至连她的目光都是无波无晕的。

“就算…就算不记得了…几世轮回也好,哪怕成妖成仙都好,只要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他低哑的嗓子里有几分颤抖,唇抿得紧紧的,一时有两行泪滑下,他只拿袖子一抹。

一旁的山膏看得呆了,念忘二人一时也出声不得,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不怕死么?”水镜月淡淡地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光,极快,极恍惚。

“当初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

“行!既然你不怕死,那么就跟我来!”水镜月说着便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口中念了句诀,只见她微扣的二指间泛出蓝幽幽的光来,轻轻一点,平常见惯的庭院里就出现了像涟漪一般镜像,越来越清晰,不一刻,眼前便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魆魆的洞,让人心惊。

那洞门一开,院中即刻卷起阴风阵阵,一片飞沙走石,花木都被吹得七倒八歪。那些有灵性的花木精灵俱争先恐后地朝院外涌去,仿佛怕死了那黑洞。

水镜月冷冷地盯了鸢尾一眼,“如果不想还没见上面就死了,就抓紧我的手!”

鸢尾只觉那洞中扑面一股腥臭阴森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冥府的十八层地狱,心头打了个哆嗦,浑身便起了鸡皮疙瘩,他连忙将两手都抓紧水镜月,口中仍兀自逞强,“你别吓唬人!”

“哼!”水镜月冷哼一声,径直将人带入那洞中。山膏也想跟上,已叫念忘二人拦住,“那地方只有冥府的人才去得,你修为远远不够。”

阴风袭袭的幽冥路似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冻骨的冷意逼得人直想打哆嗦,目所及处俱是一派阴森凄怆之象:无首之鬼悬在枝头,向每个路过的要着自己的头颅;吊死鬼肿胀得发青发紫的面孔上,眼珠子在掉出来,那鬼的手便不时地将它们塞回去;水鬼浮肿的面上已瞧不出五官,只约略一脸发白的皮,如水荇般的乱发盖在头上,时不时转过脸来朝你怪桀地一笑,让人毛骨悚然。形形色色的鬼飘来荡去,在这幽冥路上徘徊,都是些无根之鬼,冥府是不收的,没有路引,便是所谓的野鬼了。

鸢尾吞了口口水,抓着水镜月的手不觉紧了些,浑身的冰寒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身边清爽温暖的人儿。水镜月回头朝他一看,“这景象你应该不会陌生,比之十八层地狱,那是好上太多了!”说着这话,她也不由想起初见鸢尾时的情形。一个倔强却仁孝的少年,为了族人真真切切地挺下了十八层的炼狱,还有那取灵骨…即便只是形似,这苦头却没半分虚假。

“我们去哪儿?”鸢尾努力别开眼,地府他曾来过,连十八层地狱他也一一领受过,但他从未目睹过这样的情形。

“冥海沃焦石底…”水镜月警觉地噤了声,一把将鸢尾拖入一侧的矮丛里。鸢尾由草丛里瞧见,原是几名缚魄鬼吏,押着一个断了腿的鬼往酆都城中拖去。沿途沙石坎坷,那鬼被拖得血肉模糊,嗷嗷大叫,鬼吏也无所闻。

鸢尾眉心一拢,欲待跃出,叫水镜月一使劲便又倒回草丛里,人立身不稳,就滑了一跤,正好手掌触到一抹滑腻的东西,粘粘的,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鸢尾急回头去看,只见是个鬼头,无眼无鼻,只是留着几个冒着血的孔,而他手掌下压的正是它吐在外面的舌头。

啊~~他惊吓得立时就要叫出声来,幸好水镜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等那几个鬼吏过去,拽着鸢尾便往前几记飞掠,便潜入了酆都城中。

“黄泉比以往更凄惨了。”鸢尾叹了口气,想起当日的情形,冥府之治不过如此,他那时候还好些。

“那儿不是黄泉。”水镜月朝四下里扫了眼,远远地避开那些鬼差,带着鸢尾云飞般穿行,步子极快,“跟紧点儿!你的修为不够抵挡冥府的寒气。”

“噢!”鸢尾跟紧了几步,微有些气喘,但身子也因这飞快地小跑而稍稍暖和起来,“那刚刚是哪儿?”

“野岭。” 水镜月拉着鸢尾的手一紧,一气跃上一堵城墙,看到鸢尾又一脸奇怪,她叹了口气,“出酆都城时,有冥府的四值功曹把守,极难混出去的。但是骗骗城隍还是容易的,只要使个障眼法就行。”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我的族人么?为什么要来这儿?”鸢尾望着城墙下轮班值事的四功曹,心头纳闷。不是说已经投胎转世为人了么?为什么反而还要到冥府来寻?难道是在这儿吃苦?

水镜月当然不会睬他,只往前面望了几眼,“走吧!快到奈河了。”水镜月拉了一把发愣的鸢尾,往前疾跃过去。才几记纵跃,鸢尾只觉耳中呼呼风声,两人已来到一座形状怪异的桥下。桥分三层,上下皆有鬼跌跌撞撞地荡着,而最下一层最为恐怖。桥下血红腥臭的水会不时涌上几个怪物,将最下一层的鬼拖下去。惨叫声声相闻,鸢尾听得心头尖起来,只觉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直立起来。

“…奈河桥,孟婆汤在口,踏上奈河桥,前世由此终,来生自待晓。三道众生行,三层冥府桥,善者上安走,庸者行中路,恶者釜上道。血河水,善恶明。铜蛇铁狗相啮噬,一朝翻下河,永世不超生…”

鸢尾想起初入冥府时,一名鬼吏带他交待时所说的话,那脸上一片苍白。

水镜月朝他瞄了眼,郑重道:“从现在起,你不可离我过三尺,否则见囚于此我也救不了你!”

“知,知道了。”

水镜月悄悄地拈指在胸前,夹在众鬼中走向奈河桥,呜呜喑喑的鬼哭声听得人心头寒寒的。鸢尾不禁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但有众鬼差押行,而水镜月又是一身醒目的清灵之气,怎地就是无人注意呢?才一个走神,忽听她低低地唤了声,“抓着我!”鸢尾只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环绕住自己,一把将他带了过去。身侧的鬼行队伍一下子乱了,鬼差凶神恶煞的脸转来转去,“大胆妖孽!竟敢混入冥府?还不快快显形!”

鸢尾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同时又觉得格外兴奋,抓着水镜月的手拚命往前跑。但没跑几步他就心慌了,因为水镜月拉着他竟似朝着那血里大红、污秽腥臭的血水河里过去。“喂,喂,你…”

水镜月到了河边,忽然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很带着一抹顽皮精灵的神色,让鸢尾大觉怪异,像是眼前的人儿忽然变成了一个天一池里淘气精怪的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是灵动之气。还来不及回神,鸢尾只觉身子一轻,“啊…”在入水的那一刻,他克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想闭上嘴以免污浊的水灌入口中但已是不及,紧紧地闭上了眼。

谁知过了片刻,口中并没有那种异物侵入的恶心感觉,身子似是临空的,但也没有浑身浸湿的样子。他不由缓缓睁开眼,呵!眼前全是一片红雾,不时有几个长着长嘴尖牙的凶兽向他这边扑过来,但及五尺之后便似被什么弹了回去,再也近不得身。鸢尾心里本来寒飕飕的,但见了几个之后,心便踏实下来。

水镜月瞧他一眼,淡淡地问,“可以放开我的手了么?”

“嗯?”鸢尾顺着话去看,只见自己的手正死命地攥着她,连忙放开,那玉白的腕上已浮现一环红痕。心中暗觉羞愧,他不禁伸过手将她的腕轻轻揉了起来。水镜月怪异地看着他,似是有些缓不过神来,半晌才挑了挑眉,“你的族人不算投胎。”

“什么?”鸢尾一愣,不由放开了手。“为什么?”

“自然是罪孽深重!难道你以为,投了胎就可以了却前过么?”她的话语气很淡。

“酆都大帝不是允了他们转生的么?”为什么?为什么还囚禁在此?自己吃了这般苦头,他们怎么还要受苦?鸢尾心中酸涩,眼泪就要忍不住。

“一魂一魄生受穷病痛死之苦,余下的魂魄死囚五十年而赎前罪。”

鸢尾怔在那儿,半天才明白她的话中意,心中发恨,这天界!这天界终究还是骗了他!骗了他!“你们怎么能这样!”

水镜月见他目色发赤,便垂了下眼,“万灵自有功过赏罚,这是公平!”

鸢尾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极,却只能忍着。

水镜月很轻地瞥他一眼,“这是我与冥府的秘约,已饶过了白狐族大半罪责,若不想你的族人再添苦头,就闭紧你的嘴巴。”

“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身代了十八层地狱了么?这还不够?”鸢尾泪垂于睫,却拚命忍着。

水镜月逸出一声冷笑,“叛天之罪,每个人经两轮十八层地狱也判得上了,你这点苦够什么?”

鸢尾别开头,牙关咬得出血,却仍是硬生生将那腥锈的滋味咽下,良久才道:“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水镜月极冷地哼了声:“不过五十年,你以为你忽然之间就能威服万灵?”

鸢尾一怔,看着眼前慢慢稀下去的红雾,心蓦地一沉,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所有的激切与愤懑全都被化去了气力。泪滴下来,他轻声问了句:“那、那他们…”

水镜月看着他的泪滴,在这渐趋黯淡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透亮。那轻轻的哽咽声传入耳际,让她微微有些心软,“你身代刑,固然是你化了族人大半罪责;但由你身代,却也是白狐一族借我之手保住了你!你以为,你该如何?”

鸢尾垂了眉睫,默了会儿,将眼泪悉数擦去,再抬起脸时,语声轻轻一应:“我明白了。”

红雾渐稀,而眼前的光线却越来越暗,渐渐形成一片漆黑,只剩下这五尺见方处发出一抹黯淡的清光,幽幽的,静极。原来这血池河,是通向冥海的捷径。清澈的水流漾过,在底下的沙石上划过几道细纹。

鸢尾不明白,为什么水这般清,但整体的颜色却是这般黑?

“这儿已到冥海。”水镜月纤手往前一指,“那儿就是沃焦石了。”

鸢尾顺着看过去,那儿是一块如巨树般扎根海底的石柱,无比粗大,如同中流砥柱,但因水波不动,它只是静静地雄踞着,沉默中让人敬畏。“他们在哪儿?”他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

水镜月纤手一拂,那石柱忽然裂出一丝缝,继而是轰然一阵强劲的水流袭来,石柱上似是有一道门缓缓打开,海底的沙石扬起,水顿时混浊起来,一片泥沙浮动,视线便得模糊了。待得眼前好不容易清晰一点,鸢尾已看见那石柱里面现出百余点幽光,再细看,每一点幽光似乎都笼着一个元神。

“他们…”鸢尾只觉心中喷涌而出一股激动,整个人就要扑上前去,却被水镜月设的气场阻住。他回过头,看着水镜月,“我,我能进去看看他们么?”

“不能。”水镜月扬起脸,“你一进去就会扰了他们的气场,况且…他们那碗孟婆汤是实实在在地喝过了的,忘川的水孟婆种的茶,便是永世地忘却。”

鸢尾默然无语,只是回过身继续巴望着那点点幽光。那儿正躺着他的亲人,他的祖父母,双亲,叔伯,兄弟,姐妹,玩伴…五百年的记忆亲情,他想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会忘记?明明当时可以以命相护的,为什么只一杯茶,一碗汤就可以永世地抛却了…”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眼神一变,抓着胸口咳了声,微别开脸,“该走了。”

“我…”

“沃焦石处于冥海底,它一动,冥海必定掀起巨浪,再不闭合,酆都城就成泽国了。”水镜月拉住他,迅速返回。鸢尾没有作声,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一直瞅着那巨石缓缓合上,那点点幽光消失在混浊的水流里。当眼前的一切再度清晰时,那儿已成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涟漪

午后的日光长长地照着,上林殿里便是没有蝉儿的嘶鸣也觉得炽热一片。庭院里那角方亭里,山膏用两只前爪捧着茶盏啜吸,又瞄几眼方才因冥府门开而四散逃窜的灵花灵草们,一个不慎,盏子就滑了,洒了一地仙露。

忘儿瞪了它一眼,“不是能变人形了么!以后不变不许吃喝!”

山膏面对念忘二人却是不敢还嘴,讪讪地收拾了,乖乖呆到边上去,一边问好脾气的念儿,“念儿姐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正说话间,忽然院外边的护门草叫了,忘儿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身披白色氅羽的鸟形神兽。“啊,原来是白泽君!”

鸟形神兽被她这么一唤,一下就涨红了素来苍白的面孔,一脸讷讷地挠了挠头,还了礼:[小仙姑、呃,不、不用这么称我,唤一声白泽即可。]

忘儿知它生性忒老实,也不多戏谑它,掩了一笑就引它就往里走,“白泽君来找上神么?上神正好有事出去…”

[我知道的。是上神方才传了朵水信花给我,我才来的。]白泽边走耸动着它那两扇羽翅,看去总有些滑稽。

念儿一见白泽也立时起来招呼:“原来是白泽君来了。我去沏茶。”

[哎哎,不用不用的…]白泽原本苍白的脸又红了起来,拦不住念儿,它就挠了头往边上看,一看就见到缩在边上的山膏。它宽和地一笑,[这只小山膏,你怎么到了上神门下了?]

山膏本惧怕级份比它高的神兽,往往有许多神兽好吃它们这些有点灵气的兽,以助修行,所以看到眼前的白泽,它也情不自禁地往边上缩。

[别怕我,我茹素,不会吃你的!]白泽笑着接过念儿奉上的箨草茶,用尖尖的长嘴吸了口,面上便带了几分逍遥沉醉。

忘儿“扑嗤”一笑,“别缩了山膏!白泽君要吃你的话,你缩去天边也没用!”白泽的道行只怕与饕餮相当吧,都有五六千年了。

山膏听了这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一步一逡地挪到圆桌边上。

忘儿素来好奇心甚,瞅着白泽看了半天,不由问:“白泽君,上神找您来有什么事啊?”

山泽见问,正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蓦地,却见庭院中气场微微浮动。它羽翅一动,猛地抬起头来,[来了!]

果见院里又起一股狂风,飞沙走石地乱摇了一阵,水镜月已带着鸢尾回来了。

“上神。”

“上神。”念忘二人连忙过去,一打量间,只见鸢尾青白了一张脸,浑身都在打着颤,但整个人却只呆呆地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二人心中不由一急,拉了拉他的手,入手只是一片冰凉。

“去泡碗甘华汤。”

“是。”念儿急急地下去了。

水镜月回身,双手向前平推,再往上一翻,一个结印,鸢尾周身便浮起一层水雾,将他整个身子俱笼在其间。庭院里忽然荡起一股清凉润泽的气息,有淡淡水气扑在面上,似是春风化雨般让人享受。念儿有些疑惑地看向白泽,等它解释。

白泽扑了下翅膀,目中流露欣羡之色,[上神再传他功力呢!百年的修为啊…那么精纯清灵的功力…]

忘儿听了瞪大了眼,心中只是奇怪,上神何时对鸢尾这般顾及了?

片刻后,水镜月收掌,水雾散去后,鸢尾的脸色好多了,只是仍有些发颤。念儿端上了甘华汤马上就灌着他喝下了。好半晌,鸢尾算真正缓过来。水镜月见他已然好转,便不再理会,转身回去殿里。

余下的四个便统统围坐在他身边,等着他说话。鸢尾却大反常态地静坐了许久。山膏憋不住,忍不住拿蹄子捅了捅他,“喂…”

谁知这一声才喊了半声,鸢尾忽然抬起头朝正依着远山缓缓落下的斜阳扫了眼,一下子就跳起来跑去内殿。令余下四人傻了似地呆着,他也不管。

鸢尾冲入内殿,水镜月正斜靠在榻上眯眼,听到人声,也不睁眼,只是那么眯着。

“我,我想拥有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力量。”他的话因着微微的气喘而有些发颤,但神色间却是坚定无比。

“日还未落?”她依旧不曾睁眼。

“还有半刻。”

水镜月似在考虑,默了会儿,她动手往襟口处解下一枚玉八卦扔了给他。鸢尾接在手上,只觉入手温润,似是仍带着温暖的体温。

鸢尾手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忙低下头去看。这玉八卦通体玉白,极是透明,中间隐隐有一条血线,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动,时长时短。他有些奇怪地回望水镜月,从不曾见过这个物件,大抵是贴身佩带之物吧。

“凭着它,你可以使唤所有听命于我的神兽。白泽是通晓世事的神兽,它会告诉你它们的效用。”水镜月这时才轻轻张开眼,狭长清灵的凤眸里掠过一抹极为深邃的光,莫测高深。“余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这东西见不得光,你最好收好了。”

“我明白了。”鸢尾将玉八卦挂在脖子上,再放入衣领。当温凉滑润的触感传入心间时,鸢尾不由怔了怔,似乎感觉到心头有一波血流涌上,缓缓与之相接,接着,便有一股清凉舒适似是山泉的气息点点渗入,散到每一个毛孔,让人灵台顿清。“你…”

他张口欲问,却见水镜月阖着眼,墨黑的眼睫在细长的眼上撒下一线阴影,整张脸似有些疲倦,又似是舒适的小憩,有些怪异的矛盾,但现在她的神色里,却又无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