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脚勾在一棵树上,见他滚过去,一阵‘乒乒乓乓’声,不由闭上了眼睛。这下完了!

旁人吓得气都不敢吐一声,良久,鸢尾方才睁开一只眼睛,瞧见东岳君憋红了一张狂狮也似的脸,只在那儿搓手。两个负责抬礼的侍卫青白着脸,抖着唇,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瞅着地上那堆碎成块块的珠玉。

鸢尾仔细瞅了瞅那残片,心中一惊,莫非是那个寿松?

正这么傻站着时,东极天的四值功曹的值时功曹赶了过来,一见这副样子,口中倒吸冷气,直想着就要斥责。但扭头一见肇事者竟是东岳君,心头恼恨之余,却又不便责他。只得叫上身边一个小吏,让他把另三个上司请来。

片刻后,值日、值月、值年功曹俱快步赶到了。值年功曹瞧见打破的是青华帝最为钟爱的寿松,又兼之是三界震动的上神水氏的贺礼,心头是又惊又怒,只不便责上东岳君,便将这股气全冲在两名侍卫上,指桑骂槐,“怎么搞的?!好好地抬去库房也会出这等事!你们不要命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胡来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两名侍卫又是惊怕又是委屈,觉得此番定无恕免,索性将事情原委都一一说了出来。东岳君到了此时,心中也冷静下来,朝同来的几位仙人瞅了眼,那些人便忙上前替他辩白,“四位仙官休怒,其实说到事起,也是由一名小妖而起。这小妖出言不逊,君爷见他如此目无法纪,便出手教训了几下,谁知一个失手…唉!俱非存心。”

值年功曹觉得事态也不宜牵扯到东岳君这个好歹也是三岛十洲的东王公的弟弟。眼见着有只小妖可以推委,便顺势溜了下来,“那小妖在何处?”

念忘二人俱是心头一怒,但还未及开口,鸢尾已从树上一跃而下,立在众人面前,神情不屑,“素闻东极天富庶逍遥,仙人清逸,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仗势欺人之徒!”

山膏也在那边哼哼,“我道天界怎么好呢!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的孬种!”

值年功曹眼一眯,心底清楚东岳君处定有隐情,但眼下情况,也只得拿下他再说,不然哪处都无法交待。“大胆小妖!你如何混得东极天仙府?”

此时念忘二人虽有水镜月‘万事避让三分’的训,也已忍之不住,冷冷地道:“他不必混!本就是你们东极帝君请来的!”

嗯,值年功曹愣了愣,回头看见是上神手下的两个亲近人儿,冷汗便是涔涔而下,知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啊,原来是上林殿的两位仙姑在此,呃…”

“怎么回事?”值年功曹正待好言抚慰几句,却见东极青华帝君已伴着水镜月往这边走过来。

水镜月平淡无绪的眼神扫过东岳君,又向鸢尾及念忘二人一瞥,大致已猜到个八九分。两名侍卫见是二人,心下一横,便把事情始末都据实禀报了,四值功曹是拦也拦不住,只得在旁干笑。

当着水镜月的面,原本帮着东岳君说话的几个便都不敢随便作声。水镜月瞅了瞅众人,眼光放在忘儿身上,忘儿掂量了一下形式,也知道不能真把事往东岳君身上泼,拿捏了尺寸,便上前答道:“回禀帝君,上神,几位功曹大人,我几人原本好好在这儿逛园子,突然东岳君与另几位仙官把我们几个叫住骂了一番。照理骂也就骂了,谁让我们没瞧见君爷的大驾,失了礼数。但几位仙官不该口出秽言,俱是天界修行的,怎么能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来!我一时气不过,便回了句嘴,得罪了君爷,君爷便出手击过一掌。原本君爷教训也是该的,但鸢尾初入天廷,并不懂得这些,只见君爷来势汹汹,掌风凌厉得人睁不开眼,鸢尾唬了一跳,便出手替我挡了一下,不慎伤着了君爷。于是…”一番话明里认错,暗里却为撇罪,当下气得东岳君又欲暴怒。

“你小丫头可真胡说!我几个久居天廷,俱是得道之人,岂会口出秽言…”但那帮仙官见扯着自己,想着水镜月在天界的威望,心中都颤了颤。

“行了。还嫌不够丢人么?”水镜月淡淡吐了一句,也没见多少冷厉,但旁人恁是不敢再说。“帝君,中天几名仙官私斗,打坏了您老的寿礼,实在是惭愧。”

“哎,上神这么说是见外啦!哈哈!谁还没个逞气的时候!”东极青华帝依旧是乐呵呵的,只拿眼瞅着水镜月,但看她如何处置。

“这么着吧,寿礼我派人即刻将工匠送来东极天,务必在这几天里将此物恢复如初。至于这几个,仙有仙规,既是在东极天犯的事,就依东极天的律法行事,请四值功曹定夺吧。帝君意下如何?”

“哎哎,几位都是中天的仙官,我东极天的律法向来只管东极天的事务。上神既然是中天响当当的人物,那便交由你安排也是一般,我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呵呵呵!”青华帝君笑嘻嘻地又将山芋给推了回去。

水镜月听了也不再推辞,点了点头,“这样么…按东极天律法,仙人斗殴者由情节轻重,分设刑狱仗责二十,鞭笞十到五者不等,那么鸢尾领仗二十,东岳君虽是资长,但不顾长者风范,着鞭笞五下。坏了帝君寿宝,鸢尾仗责三十,帝君虽是失手之过,亦不可免罪,责鞭笞十下…”

“上神!”山膏欲说话,却一眼被瞪住。

“不公平!” 鸢尾心中大为不愤,这分明就是欺软怕硬!欺他没份没职的,也不该偏袒那么多!凭什么他要仗责五十,而那丑八怪就只需鞭笞十五下就够了?他到底为谁来着!

水镜月朝他瞥了眼,冷道:“这儿还轮不着你说话!”一句话把鸢尾堵得万般委屈,欲待再说,忘儿已按住他肩膀。水镜月转回身朝青华帝君极淡地看了眼,“帝君以为如何?”

“全凭上神作主就是。”

当下,东岳君见水镜月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好再辩驳什么,心中虽然羞愤,但的确错在己身,也只得领罚。

第十九章

汲情

傍晚,挨了一顿仗责的鸢尾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念儿拿药进来,他也不理,只把脸转向床壁不出声。念儿叹了口气,将药放在床头,轻言哄着,“你呀!别闹脾气了!先把伤治了!”天廷的仗责是专治仙人,任你神职再高,神力再强也是受得实实的,半点取不了巧。

山膏见状,倒收起了平日好骂人的脾性,温言劝道:“左右那就是惹不起的人,不过好歹想想,那丑八怪也被你打得够呛了!”

鸢尾哼了声,把被子拢了拢,依旧不理。

“哎!有你这么倔的么?”忘儿推门进来,瞧见他这样子,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意,这不是存心拿自己身子赌气么!“你也不想想,你毕竟只是个初来天廷的小狐狸,算死了也不过脱了妖气的小仙。人家再坏也是堂堂东岳泰山的君爷,当着外人的面,怎么着也得给他留点面子,给中天留点面子啊!”

鸢尾还是不理。

念儿见这样,不由更是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委屈,气不过!但好歹要把自己身子先打理好不是?好啦好啦!别拿自个儿赌气!来,我给你上药!”她说着,便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翻过身来,把上衣给褪了,才能见伤上药。

谁知鸢尾见她来推,胡乱就把被子往身上连头到脚地一捂,仍是不理。这一着,念忘二人再是好脾气,不禁也有些上火了。念儿握着手上的药瓶子,知今日之事半是为她,便只轻轻道了句,“那你什么时候想着上药了,便叫一声!”

二人站起身来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动,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山膏原想再说,也被忘儿拉了出去。

鸢尾趴在被窝里,想着今日的憋火,想着水镜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判他,心中越想想委屈。他这是为谁来!哪料她半点也不维护,当他什么人看哪!委屈着,他自然又忆起在天一池里的种种往事,想起慈爱的爷爷、纵容他的双亲,以及一帮子虽会作弄、但一直维护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温柔的鱼姐姐…现在,这些人全没了!一个个都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那般护他爱他,当他是亲人看了!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门似乎吱呀一声开了,不知是谁进来,大约又是念忘二人去而复返。鸢尾忙将被子往脸上一压,依旧捂着,只是不理。谁知半晌没啥动静,鸢尾有些疑惑了,却又不肯将被子拉开看看。

良久,才听得一声沉婉的低语,并不夹什么情绪,却又是清澈得好听。“现在才来哭,是不是晚点儿了?”

鸢尾猛地掀开被窝,扭头大吼,“谁哭了!”他眼一瞪,赫然就看见水镜月坐在床头,闲闲地看着他。鸢尾心中有气,眼神不避不让就与水镜月对峙。

水镜月根本不理他这怒视,眼神一斜,便往被上略湿的几个小水渍瞧了瞧,唇际沾上些许淡笑,“哦?那…那个是什么?睡着了流下的口水?”

鸢尾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脸上迅速一红,连忙将被子胡乱叠拢,“呃,呃,方才手上…沾着水…”

看着他支吾地编着话儿,水镜月不由想起自己在天一池里的趣事,记得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十濑还未修成,原本的鸟性也未褪去。一次她尿了床,大家伙儿瞅着湿了的床,那时十濑也是这般支吾。想起这些,她唇角的笑意不由扩大,继而轻笑出声。

鸢尾听到这笑声不由有些怔愣,只觉这人似乎并不会笑得如此之真,如此之开心。他朝她看过去,她单手托着下巴,整张脸上都张扬着笑意,水红色的唇瓣上扬,仅含了个笑便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而那双平日里无波无绪的眼睛,此刻竟是如此闪亮,似有点点星光在里头闪烁,如同最为明净的夜空,清澈而灵动,直把人神魂都要吸了进去。真的很好看!鸢尾有些傻住,半坐起身,就只瞅着她的笑脸发呆。

水镜月终于忍不住大笑,伸手便轻轻将他揽住,仿佛想起了往日,鸢尾身上那沾了天一池的气息让她心头涌上一波又一波的回忆,酸甜苦辣一齐上来,让那笑最后渐转成鸢尾看不见的泪意,只是藉着他的肩头滑下,无形。

鸢尾整个儿僵住,只觉得身子化成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动不了,也不敢动。他任她柔柔软软地搂着,脑中一片空白,鼻端似有着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他思索着,回忆着,猛然他记起,那是属于天一池特有的,山花夹着小溪的清香,很怡人,很温暖,很安心。他渐渐放松下来,任她搂着,一缕轻柔的发络飘在他的耳侧,有些痒痒的,他小心地将手缓缓上扬,考虑着要不要也表示一下。

就在他的手快搭上她的肩上时,水镜月放开了她,朝他微微一笑,眼中已褪去了不少心绪,看得鸢尾心头蓦然有些失望。“躺好!我给你治伤。”

鸢尾乖乖地解开上衣躺好。水镜月看着他背上血痕斑斑的伤,眉宇微乎其微地一拢,便伸出一手,五指平张,覆在他的背上。微凉的触感让鸢尾震了一下,随后便有一股极暖极为柔和的风在背上流过,像温水一般,那灼痛便去了大半,再过半时,疼痛俱无,只是微有些痒。

水镜月收回手,将他的衣物理好,这才问他,“你觉得今儿受委屈了?”

鸢尾见提起这个,心头又勾上前恨,当下只是一哼,并不回话。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打你?”

“你不判得很清楚么?”鸢尾不禁讽她。

“敢情我让你练了那么久的功夫,你只练了这张嘴?”水镜月见他如此也不客气,“你们那叫什么打相!我早就在前头偏殿廊子上瞧见了!学艺不精,不自量力也就罢了,居然还敢上前硬来?若不是有饕餮暗中替你挡了那一掌,你早就魂飞冥府了!”

“什么?饕餮?”鸢尾一怔,既而想起那凌厉惊人的一掌,知晓自己并无能力抵挡,当是那个牛怪助的他。

“这也可以饶你,总算你也是个硬骨头,护了忘儿与念儿。但最后那叫什么打法?嗯?赖驴打滚都比你这有章法!”

“这个…我…我当时哪还能想那么多?”鸢尾气一泄,只得小声咕哝。

“我打你还打错了?自己好好想想。”水镜月抛下这一句,便起身走了。

鸢尾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终又趴回床上。原本的委屈早被这几句话抚得妥妥贴贴,想着方才那一笑,那…一搂,鸢尾不禁偷偷一笑,仰面一倒,跷起二郎腿,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直回味着。想到后来,觉得那几句训斥也是好听得动人,不由一遍一遍地想,直到睡着。

这之后,鸢尾乖乖地养伤,一直巴望着水镜月再来瞧瞧他,谁知连着三天,他连水镜月半个影子都没瞧见。心头来了些气,他趁着念忘二人一离开,便打算与山膏悄悄溜出去。

还没走出院门,鸢尾的后脑勺忽叫一个东西给砸得生疼。他恼火地回头一瞪,只见饕餮的两只前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一颗大白菜。“干嘛砸我!”而一旁的山膏瞧见饕餮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饕餮一见问,索性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样子颇有些滑稽,看得鸢尾忍不住笑了。

[你还乐?!臭小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给吃了!]饕餮腋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口中忽哧忽哧地喷着气。

鸢尾一抹鼻子,“哼!又发什么疯!”他不理,转身欲走,后脑勺却又是一疼,这下是真火了,他回头就吼,“小爷我招你了!别以为我不会还手!”

饕餮哼了声,气得眦牙,却不知怎地又把这怒气给憋了回去,反而是有些低声下气地恳求鸢尾,[我的小祖宗,你别出去惹事行不?]

“谁告诉你我要去惹事…哎?我说,你怎么了?”鸢尾纳闷地看着他。

不提还好,一提饕餮就满肚子怨气,[还不都因为你!明明是你惹了事闯了祸的!凭什么要罚我吃一年大白菜!我也真佩服你!手上啥本事也没有,也敢和天界的大头对上眼!真有种!]

鸢尾听得傻眼,一手指着他,满脸讶异,“你…你吃大白菜?”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臭小子!上神说我没看好你,就罚我吃一年大白菜!他奶奶的!]饕餮越想越憋火,一脚把一颗白菜踢得粉碎。

鸢尾一怔,随即想到水镜月这般维护他,心头又涌上无尽的欢喜,甜滋滋地让他呵呵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看着饕餮受罪,他心头又一乐,不禁挑弄他,“喂,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吃白菜?]饕餮一头雾水。

“我怎么听到有人刚才骂了句‘他奶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上神呢?”鸢尾抚着下巴拿眼斜瞅他。

饕餮愣了下,继续大怒,[你小子敢阴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说着便向鸢尾冲了过去。

鸢尾哈哈大笑,扮着鬼脸冲着饕餮叫,“有本事来追呀!来呀!来呀!”他知道饕餮身形迅捷,就故意东一窜西一跳,转眼便跑出了院门,直往东极天的东筝牧场跑去。

东筝牧场是东极天乃至整个天界放牧天马的地方,由四方神之一的青龙孟章守护,临冬不寒,是以一片草场理得极肥,任是哪一天望去都是芳草无涯,绵亘不尽。鸢尾一跑到这儿,自不是饕餮的对手了,但饕餮对他也不会动什么真格,只是闹着。闹得累了,两个便双双倒在这碧草上。柔嫩的青草香拂进鼻端,令鸢尾感觉畅快极了。他双手枕着头,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气息。瞅了眼一边忽哧忽哧喘着气的饕餮,他咧嘴一笑,“哎,我说,你怎么栽在那人手上的?”

[那人?]饕餮一愣,随即知他提的是水镜月,便抿了下大嘴,[你别不服软!我当初比你还倔呢!可是上神就是让我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愿意听她的,惟命是从!]

这么一说,鸢尾越发好奇了,“当初她到底是怎么收服你的?”

[很久的事儿了。]饕餮用前脚搔了搔黑乎乎的毛发,带着回忆的语调说,[那些日子,我特好吃。只要是活的,我啥都吃。说起来也为害了不少地方,有些什么神的来收过我,全被我打趴下了。那时我自以为天下无敌,就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有一天…]

“惊动了天廷?”鸢尾打断了问。

“啪”一下,他挨了一记爆栗子,饕餮瞪他一眼,[你以为天廷那么容易惊动啊?那一天,上神刚好去蒿里山公差,我使得那一带闹了个大旱,又吃了一些人,连泰山府君也拿我没辙。大约他们有些交情,所以上神就顺手收了我…我在她手下没走过百招,但我缠着她连打了三天三夜,上神却没下过杀手,就玩也似地放下了许多公务,陪着我玩了三天三夜,我花招使尽,终于是服了!]

鸢尾听得微微有些神往,但口中仍不放松,“嗟!你会有什么花招!”

饕餮听了也不动气,只是答着,[你有花招!你有花招也未必敢使。上神在三界为什么会有如此声望?除了她才具超绝,还有一项令人人畏惧的本事。]说着饕餮的语声小了下去。

“什么本事?”鸢尾也凑过去低声问。

[你可看到上神额间的那串发饰?]

鸢尾想了想才回答,“看到啊,似是银质的,简单而小巧,没啥稀奇的呀!”就是那个隐在发间的那串银质发饰嘛!大约是一个斜脚方形的对象儿,雕着螭纹,打哪儿都瞧得见。

[哎!小子哎!就说你不识货了吧?那是把剑!整个三界里就只有上神能用的剑――即心神剑!]

“即心神剑…”

“什么神剑?”鸢尾才想要问,忽听得头上传来一阵低婉的声音,他抬头一瞧,正是数日不见的水镜月。纯白的天衣轻简地飘拂在碧草地上,裙脚处,不沾一尘的白连着这鲜嫩的绿,很是惹眼。而再往上,只见水镜月翩然立在那儿,风徐来,蔓过发丝,额前的发轻轻拂动,里头银质的发饰迎着日光隐约闪烁。

[上神。]饕餮咕咚一下子就爬起来,马上行礼。

水镜月朝他睨了眼,很轻飘地抛出一句,“听说崦嵫山最近出了桩怪事,你替我瞧瞧去!”

[…是。上神。]饕餮恭谨却很闷地答了句,侧了侧身子,还是迅速隐去了。但鸢尾分明看出他的不愿意,不由问了一句,“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水镜月瞅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转身往回走。鸢尾只好自己跟上来,“那打破的东西修好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没话找着话,早把什么神剑的事抛在脑后了。

“明晶动身。”水镜月直到快入林子时才回了他一句,语声里有极淡的不悦。鸢尾识趣地闭上嘴,但一路无话地跟着又太过无聊,他便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呜呜哑哑”地吹起来。试了几个调之后,便摸准了,也便成了调儿。

水镜月原本前行的身子猛地一煞,回身盯着他,眼睛有一瞬间亮得极是逼人。鸢尾直觉有异,立时停了下来,“怎么了?”

水镜月盯着他,心中情绪涛涌,良久才暗哑地吐出一句,“你这曲子哪儿来的?”

“鱼姐姐教的…”鸢尾说出这一句,便心中有所顿悟。既是鱼姐姐会吹,她定也听过。

“…以沫…难为她一直记着…”水镜月很浅地微笑了下,那笑容里有一抹沉淀过后的心伤,虽是笑却有着经年累月的重重心事,很重很沉,看得鸢尾心中一刺。

水镜月伸手也摘了片竹叶子,拿在纤指上细细触抚了半晌,忽地放至唇边,气一吐便飞出一串音符。

鸢尾愣了,就在这乐声飞出的一刹那,他似乎觉着了一股夹着水气的山风扑面而来,像极了天一池里的那挂小瀑。山上水势甚急,在这天一池这断崖口便汇成一挂瀑布,飞流而下。然而在晒坡岩的这边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那点点水雾被风带着,笼得人满脸满身。

天一池里很静,似乎听得见泉声幽咽,听得见风蔓细草,听得见虫儿翻土,听得见百花吐蕊。还有鸟鸣虫吟,那是云雀,那是黄莺;那是蝉儿,那是蜂儿,种种天一池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重生,明明眼前看不见什么,却能由这调子里听出这一幕幕的场景来。他闭上眼,深深地一嗅,鼻端似乎能隐隐闻着山桅子的幽香。就像重回了天一池,百鸟在林间轻唱,众兽在丛里嘶鸣,忽悠悠传出几声顽皮的叫声,使得林间一阵骚动。

鸢尾惊异地朝水镜月看过去,林间淡渺渺的露气氤氲在她周围,幽绿而静极。有一种非常怪异却美得异常的气息浮动在那里,宛若这竹林里的所有东西都活起来了,像是精灵般围在她周遭。

然而这一刻,水镜月却是一身的萧索,吹着这么怡然的曲子,她却是带着点点神伤,曲子愈轻灵柔软,她似乎就愈给人一种哀伤之感,幽幽的,不彰显,却缠绵。鸢尾奇怪极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淡无情绪的,为什么现在的她却抖落了一身的疲惫与哀伤,而且是如此经年累月的心结。

一曲未终,水镜月却只拖了个长音,歇了。看着她将那片竹叶拿在纤指上,沉默地站在那里,鸢尾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水镜月忽然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这曲子是我教给以沫的,难为她那么多年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话听入鸢尾的耳里,不知怎地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像是什么掐着了他的心,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有些沉。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将手握住她那只捏着竹叶的手,“我,我觉得这曲子很好听。以后,以后我练功,你就吹给我听好么?”他说得有些紧张,又有些结巴,心似乎跳得更急了,两眼只是瞅着她,怕她拒绝。

水镜月有些奇怪地望了他良久,像是不明白他何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临了,她瞅着那双被抓住的手,叹了口气,“…好。”

鸢尾憋了许久的气终于舒了出来,既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自顾自地一笑,“你习惯把以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么?”

他随口一问,水镜月却怔了怔,“我记得很清楚么?”

“难道不是?平日里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暗地里就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然我修行比你浅,心思也没你九拐十八弯,但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鸢尾嘻嘻笑道。

水镜月本来欲走的步子猛地停下,朝鸢尾非常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哂笑了一声,“你能看出什么!”她淡叱一句,转身抽手离去。但这一声叱,极明显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欣悦,浅浅地散在周身,让旁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试锋

回到上林殿,念忘二人觉得鸢尾似乎有些变了,不过大半年功夫,他居然变得不再那么顽皮,少年的率真心性仍是那么原封不动,但身上那股子年少轻狂的横劲却是敛了不少。是一直面上挂着笑的,但这笑意已不再张扬,而是添了几分温雅。只是有一件,这衣物是玩得越来越脏了,能沾的都沾了上去,让她俩个好洗!

山膏居然也敛了性子,竟跟着鸢尾两个一齐修练,仗着原本有些底子,又加上在上林殿里吃的都是宝物,平添了几年功力,居然也修出了人形。一头火红的头发,俊眉修目的,倒也明朗,只是每日只能现两个时辰,时辰一到,也还是那只毛发红软的小猪样。

又到夏日,鸢尾吃完清暑的箨草茶泡饭,照例帮着二人一起收拾碗筷。忘儿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将碗在案上一搁,“我终于想明白了,原先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原来在这儿!”

“什么不对?”念儿问道,一旁的鸢尾山膏也莫名其妙地瞅着她。

只见忘儿啧啧有声地围着鸢尾走了三圈,才双手抱胸,“我发觉咱们的小狐狸真的开始懂事了。”

鸢尾翻了个白眼,“原来在忘儿姐姐眼里,我一直是个不懂事的!”他撇撇嘴,努了努嘴,禁不住又问,“那我哪儿开始懂事了?”

山膏不满意了,“就冲那妖怪样,还能懂事!没老搞事就已经是万幸了!”

鸢尾立时瞪了他一眼。

忘儿笑嘻嘻地朝他溜了眼,“以往啊,只要瞅见上神不一起用饭,就会嘀咕上半天;就是一起吃了,也不见得有多讨好你。可是最近连着好几天了,你连啥事都没有,只是快快把饭吃完了,就跑去用功。可见真的是懂事了,不会再找碴了。”

鸢尾眨眨眼,乐呵呵地一笑,“哎,忘儿姐姐,其实你只要好好看看我,就会觉得我是个顶懂事的!你看啊,我会帮你们打扇子,会帮你们收拾桌子,会帮…总之我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啦!”他讨好地又朝念儿笑着,将碗筷匆匆一收,看了眼天色就道,“啊,两位姐姐,我去练功了啊!晚上不用替我等门!”说着便往红莲池那边跑去了。

山膏一见,也追了上去。

“仔细些!别又玩了一身泥!”忘儿不死心地在后补了一句,但眼看着他们跑得远了,必是听不见,不过就算听见这一条,他也当作没听见吧。叹笑着摇了摇头,忘儿与念儿互视一眼,入屋收拾东西。

鸢尾走得飞快,几乎是带着跑了。只不过掠了几掠,静谧中笼着一层清韵的红莲池便整个儿呈在眼前。鸢尾朝山膏扫了眼,“嘿!烤猪,别老跟着我,你还是去俊坛池练吧!那儿灵气大,对你这种连人形都没修稳的小妖来说用场大。”

山膏哼了声,倒也认同,便与他岔开了道,往俊坛池过去。鸢尾见他走了,这才飞快掠向红莲池,并极为熟练地朝大槐树下搜寻着什么。果不其然,一条白得不沾微尘的身影正斜倚在树干上,红日早已落下,只余天边几抹残霞,昏暗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激情四溢,但偏偏又安静得过分,像是经过极小心地克制似的。

水镜月坐在槐树下,浓密的树阴更投下一处暗影,只衬得她一身的白分外惹眼。鸢尾小心隐在一处矮木丛里,看着水镜月在那儿捏着一片叶子转啊转的,脸因为埋在阴影里,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缥缈,仿佛随时都能淡去。

鸢尾不自觉地拢了拢眉,偷偷转到她身后,想吓她一跳。谁知就在这时候,水镜月猛地回过身来,迎着黄昏晓的光亮,鸢尾竟看到了反射着星光的一双眸子,似是天一池的水,那么盈盈然。心头一愣,他呆住了,从未见过这样的水镜月,这样的人的眼里居然能折射出水光?泪光?

“原来是你啊…”水镜月垂下眼,很淡地道了句,很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斜阳的余辉一道,转瞬即逝,不见踪影。因这浑然无迹的掩饰,看在鸢尾眼里便觉得很疏远,心里憋起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鸢尾问得闷闷的,心中却已经知晓她不会说。

果然,水镜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叶子随手一丢,那叶子便飘飘荡荡地落在鸢尾脚边。她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白袍,“你也练了那么久了,今儿可想与我过几招?”

鸢尾抿着嘴看她岔开话题,唇角动了动,终究又闷了回去,“每晚一个人练的确不怎么有数。”

水镜月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间一伸手,将他领口一粒饭粒撷去,很温暖地笑了笑,“真是长大了!”

“去!”鸢尾很不满她这句似是补偿的话,更不满她语气中辈份的差别,将她的手轻轻一推,便走到池边。“来吧!”

水镜月看着他临风立在池边,将一柄剑横在胸前,马步扎得极稳,已微有气场浮动,而红莲池水亦随之微微荡漾,似要随时铺展而来。她心中有些欣慰。到底是下苦功练了一年多了,现在这样已颇有一番架子。水镜月微微一点头,隔空一记翻掠,只觉白衣一抹,便已折了根树枝在手。她略略一抖,只觉蓝光微闪,那枝条儿便杂叶俱无。“走得出十招,我让你一件事儿。”

“只十招?你可不要托大了!”鸢尾不服气,“饕餮都说能和你敌百招呢!”

水镜月笑了,“你怎么不说饕餮四处作怪,让天兵天将都奈何不了的时候你还没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