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来不过跟你打声招呼:这天道一统,我是破定了!你们要准备,就趁早!我已经忍了千年,忍到我不想再忍。看在你我师徒之谊份上,你又尊奉着那套道统,我才事先告知你,也算尽了义。

镜月!你要破天道一统,你可知这会掀起天地遽变,届时三界众生皆陷苦海…

哼!那便让天地都来炼一炼吧!看出来的是把精钢,还是块废铁!

…镜月,我掐指算过,你的千年大劫近了,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天尊,你以为大劫是祸么?若要有生生不息之象,何以不会汰旧换新?天命,哼!畏于消亡,那才是劫!

天尊,我一直想问你,六御之上还有谁?你盘古氏之上还有谁?为什么会有那一纸注定的天书?

我找了千年,恨了千年,想了千年,直到今日才真正下了决心。天尊,难道我等众生之命,真的得由‘司命天’来定么?那薄薄一纸天书,上面显什么,我辈就得这么做?我的命途,我说了算!

天尊,你在此幽闭那么久,难道真的没想过,‘司命天’那一纸天书才是这三界真正的魔魇么?我辈自觉是神,是仙,其实也不过是那命运之后的人所操纵的傀儡。我辈自以为谁是谁,其实…众生幻象!

天界之生看人界之物,以为愚昧蛮荒,因而虚弄些天幕,着星官摆布星象以示谶于凡间。而当我辈自鸣得意之时,谆谆奉行着司命天的命书时,又是谁在看我们?谁在摆布我们?谁在发笑?天尊,逃避了这几千几万年,该是想想的时候了。

细眉微微一拧,水镜月回首望了望崖底。

三界众生,人视蝼蚁,不过尔尔之物,主宰其命乃为平常;天界视人,亦如此;那么,天界之上视天界,视众生,亦可如此。谁又是真的自由之身?不过制出一套规则,约束你,约束我,约束这无垠的思量,仅此而已。

回至上林殿,已是深夜。水镜月朝自己浑身上下一打量,污迹斑斑,似乎从未有过的邋遢。微微失笑,她返身,素指轻拈,带起一阵轻诀,恍恍中,只似一捧白纱拂去。片刻间,人已至芙泉边。

芙泉是红莲池水之源,出于上林山莲花岩,水是极清极澈的,不沾微尘,除了下汇红莲池养了一池红莲,也别无其他活物。是清源,却也是死水。

水镜月素来不喜这地,这方清净,总让她心底生寒,很不舒服。

她仰起脸深望了会儿瑰宏的夜空,银汉西垂。人说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不假,总以为那是西王母划钗之力,却不知,那河,只不过是天界在灵霄之下布出的迷障。不只天河,所以人界所以为的天象,皆由天界众星官顺应千年司命天所见或众神之意而布置。

人间所见,哪里如灵霄之上的所见,这银汉,是真真实实地横于宇宙洪荒之间,其伸展之无垠,其繁茂之悄寂,非人之所想。但是,谁又知道她眼前所见即为真实呢?天界可以布设迷障以愚下界,那愚弄天界的,又何尝可以断定真的没有呢?

她解衣入水,清凉的水浸濡身心,即便此水非她之喜,然回归的舒畅仍让她消尽了疲惫。她轻轻滑于水底,意识便沿着水流渗于每一滴水中,顺流而下,无限延展。

这无拘无束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一滴一滴的水凝带了细微的感觉,一点点汇拢,一点点成形,忽然有一天,有了意识。她像是洪蒙初开,像是忽然活了,能感觉到周遭的存在,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

那时候的她,还远未成形,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嗅、亦不能说。但每一滴水,就仿似她的触觉,感知着她周遭的一切,活的、死的;流动的、长驻的;温热的、冰冷的;柔软的、坚硬的…

渐渐地,她形成了一些认知,以她特有的方式去认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就如同此刻。

水渗过岸边的沙石,有花木的根茎在细细地啜饮;水漫过泉底的卵石,牵起青苔细微的舞动;水刷过一道弯口,冲撞在巨石的面上,她感觉到石身的微震,一些极细微的石屑被水流卷起,那一点冲力在石身上又推进一点;水抚过红莲下的青茎,她清楚地感觉到红莲那微刺的茎部。

是了,到了红莲池,连水中亦带了清香。花精们轻眠,带着屡屡清梦。

再下,便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沉静而平坦,然而这一处却汇入了另一条溪流。天河之水有一极小的分支,绕上林山南麓走,在此处与芙泉之水交汇,冲成一个小潭子。

水纹波动,虽沉静,却涟漪阵阵泛过。她的意识便四散开来。

有人!

水清凉的触感燎过一阵温热,是一个活物,是一个少年,不,已经不再只是少年了。水滑过已然英挺的身躯,那上面刻上了刚强的曲线。

原来,时间过去,并非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枯寂着,有人生,有人长,有人死,即便是鸢尾,也成长了。

一抹叹息溢出,盈盈缠于水间,似是一阵涟漪荡过鸢尾闲散又略带疲惫的身躯,渗入心间。

鸢尾一怔,两手掬起一捧水,愣愣地看着,心中忽然有抹说不清的意绪,淡淡的,却沉沉的。

他甩了甩头,水珠飞溅,又掬了捧水往身上甩过,星辉迷蒙的夜空下,盈润的光泽辉映其间,那额上的水滴顺着脸颊滑下,润过眉,润过眼,润过鼻,润过唇,滑过下颌,沿着颈子轻抹过锁骨,由已蕴入了刚气的胸膛滑入水中。

不知是什么原因,鸢尾突然一呲牙,口中喃喃道:“臭牛怪!一定是报那一箭之仇才这么折腾我的!”他低头搓着手臂,上面青青紫紫,细看之下,背部还有擦伤藤条打伤的印迹。“嗟!臭牛怪!罚吃一年白菜怎么够!少说也要罚三年!哼!”

毫不带机心的话流入水镜月的耳中,撩起隐隐笑意。一种自己也说清的原因,使得她临时起意,在水间注入了法力,似一股暖流,在鸢尾周身汇成一圈几乎看不出来的水雾。水似乎更柔和了,缓缓圈绕其周身,那青青紫紫的於痕,经水地揉动,渐渐消去,而鸢尾浑身上下纠结的肌肉也因这揉动慢慢松散开来。

嗯…真舒服!洗澡就是舒服!就像还在天一池一样!鸢尾微闭上眼,深深埋入水中,只留头部露出水面。

那种温柔拂动的感觉,真好!

唇角掀起,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映着星光,格外的醉人。

嗯,以后天天来泡澡!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风生水起

水镜月一回来,饕餮自是狠磨了鸢尾一晚上,次日午后,便是试练。这一回试练自不比前番轻巧。饕餮虽经百战,但对于鸢尾却没多少信心,特意让他选在俊坛池边。其水引自洗尘河,水至清至灵,中无杂物,亦通人意,说不定就有助益。

水镜月自是随意,由着他们挑定了,便靠着木禾讨好地挽出的枝条上一坐,轻飘飘像坐着秋千架。众灵花灵草也齐送芬芳,悄悄地围着观看。鸢尾瞅了一贯淡漠的水镜月一眼,捏了捏自己的裤沿,将手心的汗渍揩去。

念忘二人略作安慰地拍拍鸢尾的肩,而后一并众人俱等着水镜月发话开始,然而她却一手托着下巴,眼望俊坛池,似在出神,又似是考量。

[上神?]饕餮最耐不住,首先发问。

“嗯…”水镜月瞧了瞧鸢尾,似是这才注意到他,淡点了个头,“开始吧。”

鸢尾吸了口气,有心要展示近日所学,只折了根枝条在手,便提气往俊坛池一掠,足尖轻点水面,而手中枝条却发力一击。瞬时,水珠激起,那飙起的水墙约有三尺许,远比往日翻了两倍不止。

俊坛池底本有水玉耀目,即便日月无光的夜里仍能透出光亮来,此番白日,日光照水,本已波光滟滟,再加上水玉之光,相互映衬之下,这水墙便如珍珠帘幕一般,晶莹璀璨,煞是好看。

那珍珠帘幕一起,鸢尾便将十三招御水式悉数施展出来,倒也颇为得心应手,念忘二人看了不禁相视一笑,这回,鸢尾倒是尽脱了往日的花俏,招式不耀目,而出招却带真力,微透刚猛,已颇具沉稳的气势。

水幕随着鸢尾而舞,倏尔化作雨箭,疾如暴风骤雨,凌厉骇人;倏尔化作破山之剑,势如排山倒海,劲气逼人。十三式一招招运开,那刚猛之气便弥漫整一方俊坛池,水玉之光大增,将那片灵花灵草俱骇得躲入院门外去避气。直待十三招运完,那激荡的水面才渐趋平缓,一如鸢尾有些急喘的气息。

水镜月待他练完,才转开了眼,抿着唇思忖了半晌,一时等得几人都有些急,连白泽都开始扑楞翅膀。她微抬头,转向饕餮,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上回你去崦嵫山,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众人都一愣,饕餮慒了下,直觉地答道:[没什么呀…]然而才脱口,又有犹疑,似是自问自答似地,[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对…那个算不算不对劲?]

白泽扑楞了下翅膀,好奇道:[什么算不算?]

饕餮说来带了几分郑重与不解:[羲和的日车一入夜就不见,任怎么找也找不着,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不对劲?]

“每日都如此?”

[是]

白泽苍白的面孔添了分沉重,[日属阳,入夜即失,是阴极阳亡之相。而于崦嵫之地,日车又属火性,火性皆消…只怕不妙啊!上神!]白泽眉间忧虑,[上神,如今这三界还真不寻常呢!先不说三岛十洲的那些妖异之事了,就是墟界的灵墟山也有动静,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这灵墟山可是有谶…]

水镜月哼笑了声,打断他道:“关于此事,勾陈大帝不早已辟谣了么?怎么,你还不信?”

白泽脸一红,倒是饕餮马上回道[安抚民心,向来都这么藏着掖着的!反正我们都觉得这天要变了!连灵墟山都动了,不是说什么‘灵墟旦现,破纪而冲,冥渊在天,盈消神统,五德不常,天道此穷’么?]

“灵墟山是什么地方?”鸢尾听得莫名其妙,本来好好地看他的本事,怎么忽然就扯到了灵墟山?耳听得几人说得隐密,白泽饕餮面色又如此郑重,不由悄悄问着念忘二人,但她二人入天界也不过三四百年,哪晓得这些禁忌之事。

水镜月静默了会儿,只拿眼漫看天边红霞,那冶艳之色背后,是否还蕴示了不同寻常的变化之机呢?天变已是如此显著,天尊,五帝,你们又将如何求存呢?她微微噙笑,清冷的面庞上泛起一层潋滟之色,带着激奋的灵动,似能点燃所有生灵的热情。“天道此穷…呵,这没了天道的三界该是如何模样,我倒还真想瞧瞧!”

旁人一愣,白泽更添忧虑,[上神,您怎么也…]

饕餮捋了捋前额的乌毛,怪笑了笑,[白泽总是那么老实!也就你这不开窍的老实,当年才会上了人的当,被骗尽了天机,到如今也不记教训!]

[我…我那是没想到…]

“饕餮,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水镜月回过脸来,那墨玉似的眼眸闪亮亮的,泛着琉璃般的光彩,“你带着鸢尾练了那么久,居然连‘风生水起’四字都没有教会…你道我不知你为何选俊坛而舍红莲这处开阔地?”

鸢尾见说到他了,忙竖起耳朵听,那一番言辞入耳,他不禁有些泄气地低头,明明已自觉不错了,为何她总看不上眼?

饕餮听了怪责,不由讪讪赔笑。倒是忘儿好奇,忍不住问:“上神,我瞧鸢尾比往日是好上太多啦!这‘风生水起’又是什么意思啊?”

水镜月不答,只是眯着眼盯住饕餮,语气微冷,“饕餮,以你和白泽的见识修为,不会看不出他症结所在,说吧!为何藏私?”才一问,水镜月似是想到什么,语气更讽,冷笑了声,“我要是怕,又何必将他收在身边?既然一个个都没什么真心,那就不用你们了!饕餮,崦嵫情况已明,暂时不用你去了,你与白泽给我去另一个地方!”

[是]白泽与饕餮齐声应下。

“应得倒是爽快,到时候别逃回来就成!”水镜月扫了眼二人,淡道,“极北冥渊。”

白泽与饕餮悚然一惊,愕了愕,咽了口口水,才有些战战兢兢地应道:[是]

“你们查一查,冥渊之水去了哪儿,查明白了,不必多事,马上回来报我!”

[知道了。]两人一齐应下,不敢多留,告辞就走。

目送二人离去,水镜月才转回头来看鸢尾,神色肃穆不似平常。看了片刻,她站起身,走至池边,负手而立,白色的天衣衫薄裙飞,微昂起的面庞上是晚霞的余晖,“鸢尾,御水,是需你御气使水,而非用力击水。你方才之练,看似精彩,却嫌滞笨,如若用在红莲池,只怕满池花精尽皆毁去元神了。”她语气认真,说得缓慢,仿佛要让鸢尾一字一句全记在心里,“我让白泽授你御风术,自有我的道理,‘风生水起’,以气御风,风生则水起,这道理你却没有领会透。”

这一番话直入鸢尾心底,早先他的疑惑、他运气时的不畅,似是叫这番给点了个透,“以风御气,风生则水起…”他反复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悟。

水镜月见他专注,便轻轻举起一腕,纤指一弹,指尖立时绕过一圈水绳,时粗时细,悬而不坠。她迎着霞光,面色泛红,“现在,你看好了!”

话方落,众人只觉园里荡起股股劲风,四方汇来,穿隙而走,却于俊坛池畔稳住。整个池面忽然静极,然粗看水平如镜,细看时整池水却微微颤动,像是等待一股暴风来袭般紧张。

水镜月凤眸一细,原本绕着指尖的一圈水绳立时划为雨箭,直射向池面,带着霞光绯红,这透明澄澈的水箭居然像着了火似的,既快又猛。

鸢尾正立在池前,只觉一抹冰凉夹着风雷之厉划过颊前,眼前一闪,那水箭便已击入池面。照说水箭入水,本是同质所化,然而,这支夹着霞光的水箭在水面上一击,却像是高山忽然崩于水前。刹时,这方小小的俊坛池居然也能描构出汪洋中惊涛裂岸的磅礴。

水声轰鸣,排天巨浪卷地而来,似山崩,又似地裂,只这气势,便震得几人目瞪口呆。鸢尾与众灵草灵花一样,都傻了似的,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响来,半晌,鸢尾才伸手想要抹抹脸,却发觉脸上干干的,这磅礴的水势扑面,居然半滴不溅。

他愕然已极,不由转过头去看水镜月,只见暮色里,原本初得她高洁矜贵的一身白若云絮的天衣,因折了漾彩琉璃的斜晖,周身竟有抹异样的妖冶流动。她薄唇轻弯,眼眸眯得更细,神色间隐有激切,似是专注地望着俊坛池这面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又似是透过了俊坛池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鸢尾微微一悸,只觉心头也似叫那水箭给击中,隐下一抹浅浅的犹疑,居然淡化了那股震惊。

“看清我周身对于风的御使!”水镜月轻语,语声低低,却在这震耳欲聋的水声里清晰可辨。

鸢尾回神,立时细看。此时的水镜月衣袂大举,双袖中都似灌满了风,呼呼地直响,然而她却站得极稳,双手二指微扣。风迹无痕,鸢尾只觉耳畔有呜呜之声,然而要察其踪迹,却毫无办法。

不过说也奇怪,正当鸢尾揉着眼想看清时,他只觉胸口挂着的玉八卦温温地漾出热意来,这股温热之意顺着他胸口的血脉汇入周身,不过片刻,当他再抬头去寻风迹时,居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风所过处,卷起众生之气,那条条缕缕的风径,直汇向水镜月的周身,再托向那面屹立不倒的滔天水墙。看着风托水墙,鸢尾终于想到自己方才的水墙为何如此不堪一比,也终于明白到,力使与风御之别。自己用的是蛮力,而水镜月,她用的是“术”!

“这是取风之势!”水镜月似是知他明白了似的,单指微弹,那风迹迅速奔窜,排天的巨浪倏忽坍塌,池面像是下起了暴雨,激荡之声不绝,然而近靠池边的几人却涓滴未沾。鸢尾知道其中有窍门,便着意细看。

果然,那风迹此刻成了一面气墙,将水雾尽数挡在外面。

“这是取风之密。”水镜月随着语声,单手一划,那风迹立变,汇成了几股便冲向池面,几人只听得碎石轰鸣,震天介响,水雾裹卷着沙尘,一阵模糊。片刻后,那池对岸的石壁上已被击得坍塌了一处大缺口。“这是取风之疾。”

她罢下手,回看鸢尾,淡道:“此三者,风力之最刚,万物阴阳二分,有阳刚,自有阴柔,风之柔性也可成大事。那便是取风之聚势。攻守之间,要顺势取风,逆力而行,只能事倍功半。你自己好好参详琢磨吧。”

说罢,她一整袍袖,转身离开。天际暮云渐淡,红霞亦退,而此刻收摄了御风术的水镜月一身淡涓清辉,那抹动人心魄的妖冶之艳就像是这风迹,稍纵即逝,再不见些微踪影。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极北极北地处北之中心,是个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且阳和之气不达,冰寒所统,阴极近乎亡阳的所在,却也是万物之轮开始的所在。那片茫茫混沌里,曾诞生了三界万物元素的雏形。是以,极北,是三界的一则神话,千万年来,那些无处可逃的妖灵魔祟,宁可投身封尘山禁地,也不敢稍稍靠近这处至圣至神之所。即便以紫微大帝无上法力,也管不了这处本应隶属于他的辖区。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比之“司命天”这一千年一示命的神器台更为神秘的所在。

非但如此,这里还是个很有传说的地方。冰寒严酷之下,似乎还镇有一个妖魔界首领的残识。据说那首领元神俱毁,形体根骨事后被挫骨扬灰,本该早已魂飞魄散,却不想居然留了一丝残识。为防他再世作乱,便永镇于这方幽玄之地,混沌之初。

传说只是传说,像白泽与饕餮这样已有五六千年道行的神兽,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之地,照理该是阴阳无分,不存两仪分际,此消彼长的说法。但极北却是冰寒所统,阴极阳亡之所在,可见其间必有问题。

愈近北,天幕愈发渺远,铺天盖地的深黑旷寂中,只斗、女、虚、危、室、壁七宿相辉映,寂寂地亮着,愈发衬得人心里发怵。

太静了,静得像死了一般!

饕餮素来胆大,但平生却从未靠近极北所辖之域,此刻算算路程尚有一千余里,然心中却发起寒来。它边飞边瞅了脸色因心中紧张而更显苍白的白泽一眼,微吁口气,好像也并不只有它发怵。算是减轻点紧张,饕餮没话找话地问道:[白老弟,你跟着上神的日子久,来没来过极北这鬼地方?]白泽咽了口口水,双翅一打,微减了前行的速度,[哪能啊!极北可不是谁都去得的地方!不过…上神倒是真去过…][哦?真去过?那地方咋样的?]饕餮望向前方喷涌着一派黑魖魖的静谧宏大气象的星野,心中老是寒飕飕的,[都说你是三界中最晓事的,快给哥们说说!]白泽瞅了它腋下黑晶晶的眼睛一眼,咂了咂唇,[其实、其实我也不太知道…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地纪阴蚀,天界与妖魔界大战后,上神就将那被妖魔族收去埋了的妖魔道首领荧惑的尸骨挖了出来,挫骨扬灰,还取一灵骨残片施了重咒,再将这灵骨残片镇在极北混沌石下…那时我也只是跟在后头,到了极北地界的玄元门,我就没再进去。]饕餮眯着眼默了会儿,才低叹似的道:[上神的手段,也是真狠…只是,为啥偏对个小狐狸那么好?那白眼狼还一心惦着要报仇啥的,上神还教他功夫,甚至把玉八卦也给了他!切!]白泽听到这里也颇为纳闷,[我也不明白!可能是上神对于天一池出来的,总是特别顾念吧…哎,你听说没?上回五百年大会上的事?][这哪能不知道啊?那手段狠得…]饕餮眦了眦牙,[这以后,三界里只怕连玉帝老儿也不敢去过分地动一动天一池喽!]白泽点头,[嗯,我也这么想…只是,这么做也就得了,鸢尾是上林殿的人,谁敢动啊?上神为何要费心费力地去教呢?真想不通!][哎,别想那只狐狸了!还是想想咱们这趟差吧!]饕餮看着山门已近,那巍巍肃穆而立的“玄元门”已然在望,墨黑一片的星空下,方才尚还星辉耀目的北方七宿,此时已退隐在二人身后。那幽幽明灭之光,投在这处雕着太初八会之篆的巨门柱上,看去竟是越发地漆黑了。

二人心中都咯噔了下,入门在即,饕餮反倒镇静下来,只扒拉着自己前额的乌毛,朝白泽怪笑了下,[白老弟,咱们来赌一把吧。][赌?]白泽老实地脸上一脸莫名。

[咱们要栽在里头,我请你吃饕餮肉;要还能逃出来,你请我吃白泽肉?怎么样?]白泽闻言也笑了,[我素不吃荤的!]它抬头看着山门,深吸了口气,[上神只让我二人查一查情况,总不会要了咱们两个的命吧。]饕餮努了努嘴,闲散地往门柱上一靠,然毛发才沾,却立时感觉背心渗入一股极为阴寒之气,令人毛发悚然。它侧了侧眉,细瞅了瞅这门柱上的字符,却不认识。

白泽顺着也瞧了过去,淡道:[这是八显之天书,给上古神看的,我们都不识的。]饕餮闻言低道:[看来,这儿只迎接上古神哪!也罢!咱们也做回神吧!走!]语罢,率先往里行去。

然而行了一阵,忽见四下里起了薄雾,迅速将二人身形笼住。饕餮觉得不对,连连放缓脚步,招呼同伴,身边却已不见白泽。

[白泽?白泽!]饕餮眉目一横,当即施法想要御风将此处雾气吹散,然而无论它怎般施法,那雾气只见浓郁,且还微微渗出寒意来。不过片刻,饕餮周身的毛发上已凝了层雾霜。而前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处,愈加令人毛骨悚然,饕餮止住毫无用处的法力,潜心静气,以神识探测周遭动静,这茫茫雾里,寂静仿佛更令人心惊。

忽地,它仿佛听见一道颇为轻微掠来的声音,饕餮微微哼了记,有声就好!它前爪踞地,四足底已浮出一层黑气。

雾中似乎有道身影往旁一掠,带着几分熟悉,饕餮一个机灵,连忙止住挥出去的一记狠招,吼了声:[白泽?][饕餮?]那身影一顿,模糊中只有一个巨鸟的轮廓在原地转着,饕餮瞅准了,就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的的确确的白泽。

饕餮上下打量了几眼白泽,那苍白的人面上依旧是有些老实巴交的样子,犯傻发呆时就扑楞几下翅膀,只是,总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说不上来,但总有些疙瘩。

白泽见它瞅着自己就有些不自在,[盯着我作什么?]饕餮不语,继续盯了会儿,才问:[你怎么和我岔开了?]白泽侧了侧身,抖抖身上的雪羽,[喏,我刚是把玄元门上的天书给抄下来,好回去给上神看。也就一会儿工夫,你不知怎么不见了,所以才急着赶过来!]饕餮扫了眼那缀着些字符的雪羽,这才放下了一半疑惑,回头看四周更加厚密的白雾,[这雾来得诡异,又使不上御风术,肯定有古怪,咱们小心些!]白泽忽然笑了笑,完全有别于平日的憨态可掬,这看在饕餮眼中又生几分疑虑。[这是极北,根本无风,又怎么使御风术?][无风?]饕餮有点奇怪,但想到白泽近乎无所不知的名头,倒也没再多问,只好撇嘴道[那就快走…]才说一半,饕餮就抿住了唇,这四下里白雾笼罩,哪摸得着北啊?它正想跟白泽商量,谁知白泽就像是看得穿雾气一样,爽快地应道:[嗯!快走吧!]说完,已快步往前,陷入雾里。

饕餮心中一动,墨黑的眸光中便飞出几星厉芒,看来这极北禁地还真是不简单!当即,它落后半步,紧紧跟着那个“白泽”往前。

越往前,雾气越大,笼得人都瞧不见平伸的手指。饕餮看了看自己的周身,再一次失去了白泽的身影。[白泽,白泽!]即便明知这个“白泽”有点问题,但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惧,还是远胜于与敌人同行。

[饕餮,你怎么又到后头了?]忽然,一个声音由左侧响起,饕餮急忙一个转身,然而,它的左侧依然只有一团团的白雾,甚至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我等你有一会儿了!咦?你怎么不说话?]这回声音换到了前方,饕餮听到这两声,心中反而定了,也扬起平日里带着点随便的怪笑来[哈哈,这白雾搞得老子一个头两个大,转了几转都没瞅准你的方向。唉,真不习惯摸不着人说话,像是一个人唱大戏似的!你过来点,总让咱瞅得见哥们!][嘿嘿!]声音变成了一串诡异的笑,响在四面八方。

饕餮倒是艺高胆大,那笑声飘得到处都是,它反而四平八稳地伫立不动,甚至是半闭上了眼睛。将神识回拢,它将气场收在周身,不去听,也不去看。

渐渐地,那诡异的笑声像是遁去了,只余下周遭下雾的凉意,忽地,后背袭来一股尖锐的寒意,饕餮冷笑了下,迅速回身一击。然而劲力像是着了空,茫茫然不知去了何处,饕餮心中一拎,唯堪告慰的是,那寒意消散了。

饕餮终究是个急性子,让它面对哪怕是天廷的千军万马,它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让它静坐,它就耐不住了。没过多久,它就烦躁起来,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冒出来了。

一会儿思量这极北禁地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一会儿又想甭说查探冥渊的动静了,就是走出这片白雾都不是易事,这回头肯定又遭上神的罚;一会儿又思量上神到底是觉到了什么动静,竟会派自己与白泽到这种三界圣地来…

想到了这个任务,自是不免想到白泽。饕餮索性坐下来,叹了口气,白泽这家伙老实又憨厚,只不定就遭了什么毒手。唉,这哥们除了嘴巴大点,真没什么不好,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才想着,饕餮忽然觉得眼前的雾气似是淡了些,隐隐约约的,它瞧见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似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尖尖的脑袋,硕大的身躯,肩背处好像还扑楞着两只大羽翅――白泽!

饕餮猛地站了起来,不敢贸然前去,却也不敢贸然攻击。踟蹰了会儿,它选择悄悄地靠近。

近旁看了,饕餮已然确定是真白泽了。那转来转去的茫然样,除了傻白泽还会是谁!饕餮带着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宽慰的笑,拍了拍白泽的肩膀。

[嗬!]白泽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身,两只大羽翅一下扇了过来,饕餮往后一跳,避开了这虚张声势的一招。

[白老弟!]它懒洋洋地叫了声。

白泽收住翅膀,却还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眯细了眼凑近瞅着饕餮,[是真的饕餮?]上上下下地端详了良久,白泽才放下心,大大地吁了口气,[饕餮兄!可把你找着了!]饕餮拍拍它的肩,[我也是费了番心力才找着真的你!][真的我?怎么?你也碰上假的了?]饕餮瞄瞄它,[看来咱俩遭遇相近…咦?老弟,你瞧,这雾散了?!]白泽往四下里细看,[哎!真的!这雾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它甩甩头,将毛发上沾着的雾霜甩掉,眼前的景物便都清晰起来,它瞅了瞅,忽然惊叫:[我们居然还呆在玄元门口?!]饕餮闻言也往四下里看,果然,那巍巍肃穆而立的“玄元门”就在二人的身后,左右不过五步远。[这地方诡得厉害!左右咱们都没走几步路,却已吓出了一身汗了!]白泽抹了下脸,那层寒意凛人的雾霜此际已悉数化了水汽,它往那座几丈高的大门望去,那些绕龙绕凤的雕镌上似乎与初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初看时的神圣庄严此际仍有,然而那股寒气森森却消失不见,令人觉得有些怪异得可亲起来。

一旁的饕餮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老弟,别发呆!快过来看看这几个字!]白泽回神,见饕餮正蹲着看一块界牌样的石桩,便赶紧过去,[唔…这好像也是天书,不懂!]饕餮闻言就问:[你刚才把那门上的记下了没有?][门上的?天书?]白泽有些莫名,[不是你说记下来,要问上神的么?]饕餮叹了口气,[看来咱们刚才都被骗得够呛!那你看,这些要不要都抄下来回去给上神看?][上神来过这儿,都知道的东西,看什么!]白泽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觉得饕餮大概是不明白“八显”,就解释道:[这是八显的天书!是给上古之神看的文字!这八显分为八种文字,所示之人不同,所未之文字也跟着不同。比如上古大神,那就用天书,也叫八会;给当世之神的是云篆,又叫神书;给龙凤祥圣看的,那叫地书;给龟龙鱼鸟之类看的,就是内书;鳞甲毛羽之物,那就显外书;鬼魅者,那就显鬼书;草木之胎,显中夏书;虫蛇类,显戎夷书。此称“八显”。所以啊,门与界碑都显天书,那就不是给我们看的,我们也不必去懂…]饕餮听得很受用,却不耐烦白泽那种传道解惑的样子,听了个大概之后立马就打断它,[得了得了!不就问了声抄不抄回去么!那也是之前那个“假白泽”说的…对了,说起那个,有个事得问你,这儿是不是无风之地?]白泽见问一愣,想了会儿才道:[是有这么个说法,而且不但无风,连五行都不明,所以要藉五行的法力都不可用。][原来如此。]饕餮哼哼几声,[看来咱们此行有得折腾了!走吧…]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守灵之渊

饕餮与白泽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只见前方一片坦途,空旷旷,似是全无危险。

饕餮停下步子,盯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旷原,脸色僵白地冲白泽道:[老弟,你觉得咱走没走几步?]

白泽一个机凌,连忙回头去看,果见那玄元门与天书界碑就在身后三丈左右。身上溢出一层薄汗,白泽抖了抖羽,正想回头跟饕餮说,眼前这片了无物象的旷原忽然间有数道竹竿,而上空,已有数排密集如雨的利竹落了下来,像一张利网,迅速撒向自己。

[不好!快退!]白泽大叫,一把扯住愣在那儿的饕餮往向疾退,然那利竹似是有灵性般,直追二人,无数已落下的利竹径直插入地中,倏忽消逝不见。

白泽心中惊骇,却又避无所避,只好一拚,挥翅猛扇,折了数根落下的利竹,然而脚下突起之竹恰似网的口,线一抽,便将二人往中心利箭密集之地赶。

白泽应付得手忙脚乱,回头见饕餮这边有一片利竹飞快落下,眼见就要伤它,饕餮却还傻着不动,不由又喊:[饕餮!小心…]

然而话还未落,那去势甚疾的利竹却在饕餮背上消逝,饕餮更是一脸茫然,[白泽,你在瞎捣鼓啥呀?]

白泽一愣,手中便顿了顿,正好一杆利竹削下,直插在白泽肩上,将它生生钉入地上,[啊…]

[白泽?白泽你怎么了?]饕餮抢上前去,却不明了它何以忽然趴在地上,满脸的痛苦难当。它警觉地将白泽一身护住,再瞅向四周时,原本旷寂的原野上,忽然地动山摇起来,似是有什么正在风驰电掣地飞奔过来,发出隆隆地巨响。

饕餮扶起痛苦地捂着左翅的白泽,又朝巨响声源望了望,低道:[有什么正在过来,听这动静,绝不是凡物了…白泽]它低头朝那片雪翅看了看,[你翅膀怎么了?还撑不撑得住?]

白泽痛得满头大汗,硬憋了口气才勉强呲着牙道:[叫利竹给刺穿了,不碍事,就流了血而已。你方才说…什么过来了?]

饕餮有些奇怪地朝它的两只大羽翅瞧了又瞧,[没见伤啊,哪来的血?]它搔了搔脸,忽然暴立起身,[若吃不消,先躲边上去!来了!这么多…操他奶奶的!居然是狍鸮!]饕餮一把拖起歪在地上的白泽,也顾不上打了,掉头就跑,边跑还边骂:[这鬼地方!连这种十狱凶兽都成群地养着,操他奶奶的!]

白泽被它夹着跑,一时倒忘了自己身上的痛,[狍鸮?那种不但吃人,还喜欢把人都咬碎了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