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正是那羊不羊的东西么?糟了!叫声近了…]饕餮当下跑得更快。

白泽一片茫然,朝着饕餮身后瞅了瞅去,就是没见一个影子,那片旷野依旧空寂无人,连方才的竹牢竹网都不见了,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狍鸮叫起来像婴儿哭,你不会听错了吧?]

[我瞅都瞅得真真的!]饕餮耳听那阵阵哭声起来越近,近到就像在耳背上哭一样,心想起那群东西吃起人来的凶劲,不由汗毛直竖,更是发了狠地跑。

[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白泽呢喃,想了阵,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猛然道[错了!饕餮,我们都错了!]

[没功夫跟你扯!]饕餮忽然步子一顿,将白泽往前一抛,前蹄便立时一记横扫,脚下黑气渐盛,那一身乌毛也如鬃羽般竖起。[哼!狗娘养的!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狗东西!有种就过来!]

白泽毫无防备,被扔得滚了一圈才狼狈起身,一见饕餮在那儿直拳竖腿地打开了,便马上大吼:[那是假的!住手!饕餮!那只是幻觉!幻觉!]

饕餮一愣,手中慢了一拍,顿时一痛,只觉腰侧一大块肉已被扯了去,它立时抬脚一踢,蹬开一只狍鸮。[你这只死鸟!什么狗屁幻觉?老子还能想自己被这种东西吃了?]伤口疼得有些厉害了,它不由往后退了几步,靠上一棵大树,暂喘口气。

[真的是幻觉!饕餮,你若想来的是给你吃的大白菜,它们就都成了大白菜了!]白泽吼了声,飞掠了过来,用大羽翅往它头上一拍,[相由心生!都是你想出来的!]

饕餮被拍得一傻,再抬头去看时,那群来势汹汹的狍鸮却像是烟尘一样,瞬间消散了,它摸了摸腰侧,不痛不痒,毛发完好。[真是幻觉?那你方才也是有了幻觉?]

白泽叹了口气,[我方才看见的是竹网竹牢…这只怕是极北的又一处迷阵了!]它抬头看看这片旷原,忽然间,好像原野在塌陷,它赶紧闭了闭眼,再抬头望去时,一切又恢复如初。它呼出一口气,[我方才就在想,极北是处鸿蒙未开之地,无生无死,无始无灭,时间在此延宕,也在此消无。照理,不该有这些活相之物出现,再加上方才你我所见的不同,我想…这一处与方才玄元门所历相似,都频出幻觉。]

饕餮皱了眉头,这实物好打好斗,这心相…只怕最难。

[我们不能疑神疑鬼,心中无相,或许才能平安穿过极北禁地。]

[啊呸!老子真是被恶心透了!弄了半天,问题还是在咱自己身上?]

白泽望了望前方,[你忘了临走前上神交待的话了?]

持心戒疑,不动如山。

饕餮一凛,随即道:[白泽,这里或真或假,方才那些固然是假,只怕眼前这片旷野也是假的。咱要不直接脑中想着冥渊,没准就眨眼到了呢!]

白泽眉一挑,有些不信[这不太可能吧…]

眼前像是散过一场雾,眼前景瞬息消逝。饕餮心中一喜,[不可能?你回头瞧瞧!]

白泽马上回头,立时就张大嘴,[啊!啊,这,这是…]

矗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高塔,只觉这塔身高有三十余丈,共九层十檐,呈四方八角之状,下有两层台基,塔身八面砌出形状各异的塔形龛,塔檐上施以仰莲和团莲。

二人不由走近了几步,只见那塔身折射出莹润璀璨之光,居然是玉砌之塔,其玛瑙缀檐,金铜作铃,尤其那塔顶的塔刹,望去竟似以整块的水晶石雕镌而成。这水晶石多为细小,卵大已然稀世,更何况是如此巨型之雕!

二人都瞧傻了,遥遥望去,只觉这塔森森然,庄严肃穆,却又带了股缥缈绝尘之态,仿似一阵风吹就会消失不见。白泽与饕餮都有些呆了,直直盯了会儿,才摆脱那仿佛被摄了魂魄的错觉。

[哎!这塔在动!]饕餮叫了声。

白泽细看了看,果然发觉在动,[真的!哎!饕餮,你看见没?那东面照壁上有几个字符!]

饕餮皱了眉头,[不识得!只怕又是什么天书地书的。]

白泽想了想,还是拔了根雪羽下来,将之记下。

正记着,饕餮忽然推了推它,[嘿,老弟,你是不是说过,这地方无风?]

[是啊…]白泽才刚应了声,忽听得四下里铃声大作,整座塔檐上的铜铃都摇响了。

原本清脆悦耳的“叮铃叮铃…”声,在旷寂的极北之地听来却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白泽咽了口口水,[不、不会又是幻觉吧?]

饕餮这回倒是沉住了气,[只怕不见得!走,进去瞧瞧!]它前爪一指已然转过来的一处塔身,[看!门都给开了,就等着咱们呢!]

饕餮与白泽相携进入塔门,然而一入门内,那金壁辉煌的塔身骤然消逝,只一片白茫茫的光源,上不连空,下不际地。饕餮警觉地回身,本应就在身后的门已然不见,所剩也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与白泽。

[白泽…]

饕餮才叫了声,白泽忽然示意噤声,[听]它于这片光源中反而闭上了眼,[有水声。]

饕餮怀疑地瞅了瞅它,也半信半疑地听了会儿,原本焦躁的心此时像是被人用冰水淋了淋,忽然静了下来。

叮叮咚咚…

的确是水声,像有一股小泉,正淙淙地流着,仿佛还能嗅到那阵阵水香。

白泽不由闭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冥渊哪。]

[冥渊?]饕餮循着水声往前走了几步,但上下空茫茫的,总觉是在虚空中前行,飘乎乎的。

忽然声音退去,二人眼前一阵光亮,像是周身所有的光都汇聚拢来,形成一脉光带,亮得耀眼夺目,却能令人打收底浮上一阵喜悦来。

[太美了!]白泽睁眼看了许久,忍不住赞叹。这脉光带就像是汇聚了天穹之上的所有星斗,比银河更为明亮更为温暖。[原来这就是冥渊…三界中所有生灵的始终…]他向那光带快跑几步,越近,那光就越亮越暖。

原本一条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带,趋近看时却忽然发觉,这光带是无数星星点点的亮斑,密密的,以亿万计的光点铺满了整条光带。那光点似是微尘,却又夹着令人欢喜的光明,在光带中奔腾、飞升,直冲向穹顶那处虚无,仿佛是西方世界的涅槃,又像是参透大罗天般的喜悦。众生在这里欢腾,万灵在这里挤攘,不再受皮囊所制,只剩下最本初的原灵,最最纯粹的生灵!

它们飞升着,伴着欢唱,伴着喜悦,在无声里拥挤喧闹。

饕餮看得简直呆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碰触一下那欢腾着的光。光绕着它的手往上升腾着,像是柔和的风吹过毛发,痒痒的,让人忍不住要跳进去。它也确实如此做了,猛地跳入了这条光河里。一刹那,所有的欢声笑语齐汇耳畔,妙乐彻耳!俗世的一切尽皆抛下,只觉大罗天即在眼前。[白泽…我,我是不是修成正果了?]饕餮激动得近乎哭出来。

白泽也沉浸在光波中,感受那一波又一波连绵不断的大欢喜,[我也是!我也是!]

它们追逐着那细如微尘的光,顺流而上,像在光河中畅游,在欢喜里吟唱,那虚无的穹顶仿佛没有尽头,连缀着无限的光明与温暖。

[何方使者,来我极北冥渊?]

二人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问,耳畔依旧是欢唱,但那声音却像是光河里的清流,不避不让地掠过心头。

[我们是上神水氏的使者,来探寻冥渊动向,请问贵使…]二人齐声答道。

[上神水氏?]那声音似是不解。

饕餮有些急,生怕被赶出去似的,连忙补充道:[就是上神水镜月啊…三界中最有威望最有…]

边想,那光河里像是浮过一卷画轴,画中人言笑晏晏,面容艳丽摄人,似乎就是水镜月,但细觉却又不像。那画中人霓裳飘飘,较之水镜月好似多了一分冶艳,少了一分清丽;多了一分天真,少了一分沉凝,总之明明眉目一致,细看下却又觉是两人。

[此处只接大神使者,杂人擅闯,定不轻饶!]原本柔和的声音忽地变了,光河中的浮力像是突然消失,二人砰地跌在冰硬的地上。

[啊~~]由大欢喜突地落至大地狱,这是什么感觉?白泽几乎快哭出来了。

[喝!大胆妖孽,竟敢擅闯‘擎芳塔’!金刚伏魔!]

饕餮与白泽只觉眼前一花,原先那白茫茫之境眨眼间便换成了金光笼身的塔身,那每块金砖上都跳下一个手执金棍的金刚罗汉来,齐声大喝,罡气震天。

饕餮眼见死路难逃,不由哼笑了声,索性仰面躺倒在地,[嘿!哥们!这回可真是要葬身在这什么什么狗屁塔里了!不过,见识过所谓冥渊,死也值了!]

[是啊!光河冥渊!从未想过冥渊居然是一条光河!]白泽回味着方才的感受,也全然忘却了眼下的处境。

众金刚是护塔之神,无情无识,自然不会将二人的话放在心上,只齐声一喝,便将手中大棍俱向二人招呼下去。

饕餮与白泽微微闭起眼,感觉那戾风压向周身,不由都结印念咒,许愿化入冥渊光河的大欢喜天中。然而等咒愿诵完,那压人的劲风却依然只是笼罩周身,并未撤离,却也不再迫来。

饕餮捅捅白泽,心中复又升起生的希望。[快看!白泽,好像是加诸我二人身上的封印,自动设起了结界咧!]

白泽也惊得坐了起来,朝着自己与饕餮身上瞅了半天,才惊喜地叫道:[是上神!是上神的结界!原来上神早给咱们安了平安咒呢!]

[哈!上回老子可死不了了!]饕餮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凝滞不动的众金刚大笑,[哈哈!冲你爷爷来啊!哈哈哈!]

才吼了声,却见众金刚忽然收棍,二人吓了一跳,以为又要袭来,也严阵以待,谁知众金刚却忽然齐身跪下:[拜见大神!]

二人互视一眼,心中莫名。

眼前的这片金身塔渐渐地又开始变了,金砖上忽然光芒四射,由高高的塔顶散下无数香花,飘落在二人身上。眼前似乎又听到了那欢腾的声音,美妙的梵乐。[哎?你瞧那画又来了!]白泽一指前方。

果然,那画像是有着灵性,缓缓飘过,又轻轻流开。这回二人看得清楚了,那画中人除却气质,竟活生生就是水镜月含笑立在那里,风姿卓绝,气度翩然,竟比之现实中更为明艳、更为摄人,也更具野气,就像是洪蒙之初的大神。

饕餮只觉有些事不对起来,然而到底什么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恭迎胡灵大神!]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拷问

“擎芳塔?”水镜月微微蹙了蹙眉,接过了白泽手中的雪羽,“芳华永固?是给西王母立的塔?”

一语问了,却不见二人答话。水镜月眯细了眼,一弹指,白泽与饕餮兜头砸下一个水泡,顿时把二人拉回了神。

念忘二人捂着嘴直笑,饕餮挠了挠脸,好像依然没有完全转过神来的样子,[那个,那个好像是给上神你的…]

什么?水镜月横过去一眼,“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那、那个…白泽,你来说!]饕餮推了推还愣着的白泽。

白泽咂咂唇,眼神依然是直的,[我们、我们进了那个塔,就看到一条、一条好像通往大罗天的光河…]无尽的光明,无尽的欢喜,像大水一样漫过心头,只消感受过,便终生不忘。

“嗯,那就是冥渊,可怎么会在塔里?”

[那个,那个塔里浮过一张图,是上神您的象。]

“我的象?”水镜月眼神一凝,“是个什么样子?”

[呃,穿着一袭露臂的黑袍,呃,比、比现在要、要…]白泽瞅了瞅端严威仪的水镜月,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哼!”水镜月瞟了它一眼,“那幅图又怎么了?”

[那张图飘来飘去的,就有一个声音问我们是不是大神使者…后来又有一群伏魔金刚跳出来要杀我们,好在您给我们的平安咒护体…而那金刚居然就跪下来膜拜,说什么恭迎胡灵大神…]白泽说得有些结巴。

胡灵?水镜月眼神一细,这个名字她听过,就在鸢尾的锻魂出来的时候,他亲口喊过。可是,这是谁?

“然后呢?”

[然、然后?]白泽一愕,[噢!是!我们就问了冥渊的动向,他们说冥渊是万物生灵之源,自然随造化之气而动。而今造化之气不在极北,冥渊正在移流。]

“随造化之气而动是么?”水镜月微微一笑,过长的眼睫盖过一丝讥讽。“行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极北一趟,你们倒还长进了不少。”她纤指一弹,两滴水珠立时印入二人眉间,“过了‘众生迷途’与‘相由心生’二界,你们的修为已提升千年不止。”

[啊?真的?多谢上神!]饕餮咧了嘴笑,难怪回来时觉得自己好像强了些呢!

水镜月不理二人乐在一处的高兴劲,只往北方望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拂袖而起。

“上神,今儿霄然大夫找过您五回了…”忘儿眼见她似要出门,便赶紧回禀。

“不理他!”水镜月头也没回,就摆了摆手,便消失在门庭处。

鸢尾正从红莲池练功回来,远远就瞧见水镜月凌风而去的身影,心念一动,也悄悄运起御风术,跟在后头。

从背后瞧,水镜月白衣白裙,华贵却又轻灵,就像当初自己想象中的仙子,仪态万方。然而当她正面你时,你往往会觉得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会低下头来,她的威仪令她如此遥远。

鸢尾自认自个儿的性子的确倔强,然而每每憋着气瞪着她时,就会被那眼中的冰冷刺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讥诮,她的任性,她的狂傲,加起来也远远及不了她的冰冷,像是抽离了一切情感在看你,也像是眼前所见皆非她的世界。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笑、她的嗔,都仿佛随时可消,只有那眼中的冰冷。

鸢尾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去看水镜月,然而看着看着,就有股酸涩从心底里涌上来,是不是自己,也是随时可消的呢?

视野之内,忽然不见了水镜月的影子,只余下一缕气息,淡淡绕在鸢尾的鼻尖,引着他追踪而去。

“玄元门…?”鸢尾停在巍峨高耸的石柱下,抬头瞄了瞄这极为古怪的字符,不知为何他就觉得这些字符挺眼熟的,稍喘了口气,他试着认了认,“…源、初…有一?”好像是这么几个字,然而却又有股说不出来的诡异,他甩了甩头,眉头一皱。这水镜月转哪儿去了?到了这儿,连半丝气息都潜隐不见,难道是她发现了?

鸢尾有些烦躁地望过去,巨石门后是一望旷野,了无边际,这一处空间像是横亘了整一个时空,由这个门始,封闭成一个独立的时空。然而这明明旷寂的广袤旷野,却给人以一种脉动的错觉,就像是一处胚胎,孕育在混沌蒙昧里,却有着生的心跳。

鸢尾为自己奇特的想法感到好笑,轻轻拍了拍石柱,“老兄,也不多我一个,就进去瞧瞧吧。”

冰凉的触感由手心传来,刺得他马上又缩回手,瞅了瞅,就跨入了门槛。前脚才入门,眼前便突兀地迷漫起一阵大雾,像是滔天的雾海迅速涌来,绕着他的周身,将视野全然遮盖。

鸢尾马上警觉起来,才不过片刻,眼前已净是白茫茫的雾团,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脚尖。空气渐渐稀薄,他憋着气,怕这雾有毒,然而吸了阵,发现没事,便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什么鬼地方!”他嘴里抱怨了一句,缩了缩肩,默默运起御寒术,这雾气实在有些寒,寒得就像记忆里的冥府。

念头才这么一闪,鸢尾突觉十指大痛,痛得人都痉挛起来,他诧异地举起两手,那指头早已成了几个冒血的洞。这一看,痛楚更加难当,他倒地便打起滚来。

这、这地方是冥府吗?他发着抖,牙齿打着战,一串止疼的咒念得断断续续,却丝毫都没有作用。断指之痛还未停,周身便有荆条加诸的火辣辣的痛,像是雾气中便有一条鞭子抽来,“啪”一声,长长的一道皮开肉绽,荆条上倒勾的刺在扎入皮肤时便抓住了皮肉,甩离时,那皮肉就跟着出来。

鸢尾咬着牙齿,气憋得难受,却还撑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熬一熬这无尽的痛楚。

“不是、不是已、已过了么?”他闭紧眼睛,下意识地回想起初到上林殿时的那段不堪的记忆,那时候、那时候靠的是水镜月的清心咒与安魂香…

眼前像是浮过水镜月模糊的身影,冰冷的眼神,讥诮的笑意,想着,他哼着声笑起来,那痛越厉害,他也笑得厉害,仿佛这笑声便能缓解些痛苦似的。

…明星大彻,焕耀我身。青霄灵蕴,冲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狱。上上莲胎,辅佑我形。九气拔虚,安魄定心…

清心咒就牢牢记在脑子里,可以静心定神,但鸢尾只是笑。他不想当她口中所认定的懦夫,走出去!一定走得出去!他笑着喘气,然而蹒跚起身,一步一个趔趄地往前,迷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找了个方向直走,痛越来越厉害,他也一步不停地往前。

走…走…

他张开的眼睛不知是雾还是已经失了意识,什么也看不见,只余下血红血红的一片。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像被烙过一般,烫得要命。这感觉有点熟悉,却辨不清是不是冥府里的罪了…

是什么时候遭过的罪呢?鸢尾只能由着性子胡思乱想,藉着这乱想,他才能一步撑过一步,兴许,再走几步,就能看见水镜月了。

可为什么一定非得见着水镜月呢?想见她!就像想了生生世世一样,看着她,哪怕她的眼底只有冰冷,就是想见她。

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模模糊糊,耳边有着絮絮的人声,听不分明,只是心底里头有一个声音挣扎着要出来,却被什么盖着,只觉得有声音却听不明白。

胡灵…

谁?

胡灵…

谁?到底是谁?

“胡灵!”再张开眼,鸢尾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眉宇间平添几分沧桑与坚毅。身上依旧是骨蒸煎熬的痛,但他却不管不顾,轻巧地施了个咒便往前方飞奔。

“哼哼,你来求我宽恕吗?”

浓雾中,浮现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黑褐色的袍甲衬得他威风凛凛。水镜月一听到这声音,就笑了,眉眼弯弯,目光柔和得像能滴出水来。“百甲…”就像一阵叹息。

百甲眼光瞥也不瞥她,“怎么?心里有悔了?那你居然还能带着那柄魔剑?”

“三千多年了,我还是那句话、那个心,不悔!”她淡淡地说,但眉梢眼角是一脉温温的柔和,姿态放得那么低,语气那么柔软,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不悔?不悔杀了我?不悔逐了铅华?”百甲哼得更冷,冷得能生出冰刺来,“你不悔?那你以为在这众生幻象的迷境里为何会见到我?”

“因为我想你了…想看看你,也想…告个别…”她说得很软,但语气里却散开浓浓的悲来,往昔已逝,故人不再,三千多年的沧桑就刻在她的眼底。“也就只有这里,才能看见你。”这众生迷途的幻境呵,照得见每个人的心底,也折射得出每个人心底的所喜所忧所惧所愁。就只有这里,能幻化出记忆深处的身影,与你对晤,在逝去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的如今。

百甲一静,继而冷笑,“告别?你告别谁?你的那些计划,那些粉饰底下的暗流,你是在干什么?我为何死?不是你所兢兢想追求的道统么?现在你自己要推翻?你不悔?哼!”

“我不悔。”她轻轻地答,脾气好得不像话,“三千多年前,这样的道统的确值得回护。”

“如今不行了么?又见得怎样?那些异动你没法控制么?你这是在纵容!将灵墟山压下,就为得让那些个五帝掉以轻心。”

水镜月拱着手笑笑,“是啊。可是机数在变,天道有生有死,有始有终,长久地存在,又一成不变,那就不是道了,而是魔。”

“就像你么?”

水镜月一愕,继而又笑,“是啊,就像我。”

百甲沉默了许久,忽然直直地盯着她问了一句:“你真的想变吗?”

水镜月一呆,眉宇轻拢,想了阵,才答:“是。”

“哼?真的想变?那你折腾宵然是为何?哪儿出了事,就让他往哪儿去治理,你不是在训练他么?以便在乱子出来后,他可以接手,你不是这么想的么?”百甲带着恶意的笑,直看入水镜月眼底的一线迷茫,“天地翻覆,河海涌决,人沦山没,日月昏翳,五气停晕,群妖大作,乱尸填壑!你在担心吧?担心破命之后预言,担心破命之后的路是否正确,担心…”

“我是担心。”水镜月抬起低垂的眼,明眸里仍带着一线迷茫,然而那挣扎与退缩却已然退却,“我担心错,我担心天地大劫,然而无劫无始,无破无立。我在找路,试着选了一条道,我就不能畏惧前方是否是死路。我从不认为我的所做必定正确,但,不做又怎知是错?”

百甲哼了声,忽然拿手一抹,那浓雾中就现出鸢尾趔趄着前奔的身影,他一直往前奔着,眉目间痛苦不已,然而眼神却坚毅而刚强,明明抖得快要趴下,但这双眼睛却能够撑着身体,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