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哥,敢情你一直在这儿啊?都他妈以为你光荣了,小柱子还哭了一鼻子呢!我就说了嘛,旦哥是谁?共军能捉了他?更别说弄死他,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最死不了的就是他……”二子大咧咧地蹲在壕边儿,眼神却带着异样。他身后的兄弟们却没有玩笑,哗地敬了个礼。小柱子果然眼圈红红的,老旦爬上来拍了拍土,说:“烟丝带了么?”

二子忙从兜里掏出一包来:“知道你见面就是这个……”老旦也不应答,仔细地填了:“没火?”

“没了,跑得裤子都掉了。”

老旦无言,默默走向篝火,他拿起一截树枝伸进去,再用它点了烟锅,看着这堆烧得旺盛的火:“你们把那两个共军抬上来,烧了吧。”

“营长,这可不是咱的事儿。”一个弟兄道。是的,有人专门干这个,再说这条沟里几十具尸体是有的,抬哪两个呢?

“就我身边那俩,一大一小,还没凉呢。”老旦坚持道。弟兄们跳下了沟,费力地抬起李小建和五根子。两人落进篝火,陷进炭火,那火苗陡然高起来。

“共军当柴,烧得就是旺……”小柱子兴奋地搓着手。老旦看着他,觉得这话很刺耳。

“旦哥,咋啦?”二子蹲下轻轻地问,“你有点不对劲呢?”

“没事……”老旦低头说。“想家了……”他又说。二子也不再说话,坐在他身边抽着烟卷,远处接连放起明亮的照明弹,篝火猛烧了一阵,呼地垮塌下去,打扫战场的怕共军冷炮,几桶水浇了上去,这边就沉在黑暗里了。

“我娘要是活着,今年就六十高寿了……”二子说。这边也打了一颗照明弹,老旦扭头看二子的脸,见他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独眼里水汪汪的。

回到连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拥抱,这才知道自己这个营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很相熟的都躺在死人沟里了。不太熟的似乎并不知他这一晚的经历,看他的眼神并无什么异样,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长长的尿。4连连长夏千眯缝着眼睛递给他一支美国烟,帮他点上了,看着他抽了几口,就点了点头,蔫蔫地转身去了。老旦吃了几个包子,到营部报告战况和损失,团部的长官们却无心听,都垂头丧气地拼命喝水。地图上一个茶缸子,烟头都堆成了坟头。团长一脸是灰,肩章丢了一个,皱眉听完他的汇报,像被逼着吃了个馊馒头,却没说啥,只摆摆手让他去了。

情况不妙啊,老旦心想。

离家前的一晚,月下的翠儿使出了浑身解数,翻滚腾挪,上下扭绞,把个老旦折腾得空空如也。女人的舒展让老旦翻滚如面团里栽进去的红枣,细密的牙齿磕虱子般在他身上留下斑红的牙印。而女人的身上也有片片瞠目的红紫。他们满身的汗水渗透了炕席,蒸腾起土炕的味道。流淌出来的各种液体调成了怪味儿的浆糊,他们要加把劲才能黏糊糊地撕开。那是奇怪而温暖的味道。女人搂着他的头,丰满的腿缠绕着他的腰,一副圆润的奶呼哧哧地荡漾着,她白滑的手抚摩着他火热的身体,像摸着屋外累坏的毛驴,月亮躲进云里的时候她软软地说:“你比老井喷得还冲,八成又种下了一个……”

在重庆外围驻防时,一块弹片差点削去了他的命根子,老旦吓得瘫软半天,无胆去看那血糊糊的地方,二子却不管那么多,刺啦一下撕开裤门,脸几乎顶在他那玩意上,他大喊一声:“旦哥!你的鸡巴开花儿啦……”

可恶的弹片斜斜掠过他胯下,划开那玩意薄薄的皮,扎进了大腿根部,差一点就切断了动脉。在医院里养伤时,老旦仍然心惊肉跳,这玩意儿连惊带吓还被扒了层皮,还好使不?这可是自己威震板子村和黄家冲的铁棍招牌,是袁白先生文绉绉夸耀的利器,断断不能没了威风,少了斤两。夜深人静,伤兵们鼾声如雷,他悄悄用手撸把一次,以检验那东西的功能,疼也要撸,拔麦子手疼,撸鸡巴蛋疼,但心里都是高兴的。一次不可信,几次下来就证明没啥问题,一样可以翻着白眼呲个痛快,那力道仿佛还比以前猛烈了一些,喷得啥也不剩还能支在被窝里顶出个小帐篷。可是几次下来,他倒还上了瘾,隔三差五地就要在被窝里捣腾一回,否则连觉都睡不好。次数多了,警惕性就差了,终于被换尿盆的小护士撞个正着。怒目圆睁的四川妹子大声骂道:“没脸的,只剩一口气了还忘不了女人,要想早点好就老实点!”

惊慌失措、正在临界点冲刺的老旦被吓得瞬间痿了,啪嗒就倒了松了,憋出身粘乎乎的臭汗,他在床上缩成一团,藏起那羞于见人的东西,像只被主人发现正在偷腥的猫。

被惊醒的战友们哈哈大笑,一个没腿的兄弟颤巍巍坐在床边,抖着两根油条样的细肉棍笑道:“妹子,你看老哥是有老婆娃子的人了,你就帮他撸一把,称了他的心愿得了,要不然他每宿上上下下的,吵得咱们睡不了觉唉!”

“想撸你给他撸去!不要脸的臭三!我只知道撸葱撸黄瓜撸白菜,不知道撸你们那脏货!”

“哎呀!可不能那样撸,本来就掉了一层,你这法子不把老哥撸成葱心儿了?老哥回家老婆一看,吓!俺男人的货咋的小了两号呢?你是谁啊?敢冒充俺男人来日俺?”二子拿手比划着粗细说。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兵笑崩了伤口,疼得嗷嗷直叫。泼辣的川妹子纵是见多识广,也被臊得两颊绯红,猛地端起尿盆,要扣在耍贫嘴的二子头上,二子立刻举手投降。小护士的红脸蛋和小胸脯让战士们遐想不已,恨不得伸手摸摸,或是任她的小手来摸摸自己。断了腿的兄弟对那屁股中弹的家伙甚是嫉妒,因为他的腚可以得到那双玉手温柔的捏擦摸拿,那家伙一边哼哼一边呻吟,不知是疼得还是舒服得。伤兵们在战场上是杀人的恶魔,而在这么一个黄花丫头面前,温顺得就像一群绵羊了。虽然被小护士发现了自己的龌龊小秘密,不无尴尬,但老旦此举却鼓舞了一间病房,众人干脆轰轰烈烈地半夜打手炮了,灯一拉就争先恐后窸窸窣窣了,两次下来就都司空见惯了。老旦却有了心病,常担心被小护士们搅了好事,自己还没有进入脑海中那个幻影,就被硬生生拽回来,好比刺出的刺刀硬生生要收回来一样,回力后冲,弄不好就伤了自己。

老旦扶着墙喘了会儿,用水冲去墙上地上那摊难看滑脚的东西,又用热水冲了身子,等着那玩意软下去了,就擦干穿戴出来。二子给准备的新衣服虽然破旧,却干净舒服,他再没有狗洞里的臭味了。一路慢行,天上星盏成片,像要流到阵地上一样。老旦边走边掏出烟锅,也不用看就装满了,抽得浑身都舒服了,就到了静悄悄的营房。门口的士兵只向他点头——战区大多如此,士兵对你敬礼,没准就招致一颗狙击手的子弹。他给二子递了烟,把一块洗澡时偷来的美国肥皂给了他。要过放在二子那儿的军刀,亲切地把弄着。一个月没用,竟觉得污浊了,他弄了块磨刀石轻轻地磨。二子喝了些酒,晕乎乎蹲在旁边的木凳子上看着。

老旦磨得很轻,像磨一块柔软的豆腐。这刀沾染着数十条命,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杀气在夜里依然逼人,却不能让老旦感到忌讳,几天不见便不舒坦。他曾觉得自己其实就是这把刀,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人的经历,却没有将他当作魔头,为什么杀和怎么杀都不重要,杀了这么多人,骨子里仍是一个只想回家种地的农民。老旦常暗示自己,就是再杀上百上千人,也不过是回家路上一个脚印,一段车程,一锅浓厚的烟丝,一杯辛辣的老酒。

“鬼子的刀就是好,你看稍微收拾一下就亮堂了,我都砍坏十几把大刀了,这哪是砍人呢,有几个鬼子都是被大刀活活砸死的……”二子懒洋洋地说。

“也不是每个鬼子都有……和你那刀不是一回事儿,黄老倌子的宝剑不就不一样?”老旦把刀放在油灯下,用块儿纱布沾着猪油擦。

“鬼子要是知道你用猪油擦刀,非哭着求你换刀不可。”

“那咋办?去哪找好油?总好过锈了吧?”老旦轻轻挥了一下,刀刃劈开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用鬼子的刀劈鬼子,别提多痛快了,可用它来劈共军,总有点下不去手呢……”

“俺就知道你是为这个,以前睡觉都抱着它,到了这儿倒不用了,我看共军不少人都抡着鬼子刀,他们可不跟你客气。”二子掏出屁兜里一个小口袋,那里面是他的军功章,他一个个拎出来看,有的还弹一弹。

“你弄这干啥?快收起来,别丢人。”老旦皱眉道。

“怎就丢人了?”二子斜了他一眼,“你多得都能论斤卖了,我可就这么几个,还留着回板子村显摆呢。那个袁白老家伙,看他还说我游手好闲?哎你说哪个女子看了这些家伙能不动心?再加上存的大洋,盖上他连屋带院儿六间房,买上三亩地,三乡八村儿的女子没准儿就都来了,我一次就娶她三个,一个生娃,一个干活,一个……爱干嘛就干嘛,没事儿就陪我讲故事,把我这些年的事儿都讲给她。”

“黄家冲的也说?”老旦笑道。

“那有啥不能说?俺又不和你一样不要脸。”二子随口说道,见老旦突然不笑了,又说,“当然捡好的说,有些事儿她们听不懂的……嗯,给谁说都听不懂的。”

老旦擦好了刀,用抹布将油仔细地擦去,再用鼻子闻了闻,就插进了鞘里。“没事,黄家冲的事,我忘光了……”

门口有人跑来。“报告!”进来个兵。

“营长,这次反攻,抓住十一个伤的,基本都挺重的,怎么处理?”

“不是交给情报科了么?”二子问。

“他们……他们说忙不过来,不要了。”

“那团部的意思呢?”老旦问,“我刚才在那儿,他们怎么什么都没说?”

“刚才刘副官派人来传信儿,说是……就地处置。”

“妈的,恶心事儿又让咱干……”二子跳下凳子,朝帐篷外吐了口痰。

“去瞅瞅……”老旦戴上了帽子。

十一个共军伤兵,能坐起来的只有三个,剩下的躺那儿晕着。伤势最轻的是个很老的老兵,一张破脸让人瘆得慌,它牛皮一样结实,从右耳到嘴下有道可怕的疤。这必是刀伤所致,老旦略一端详,猜是日本刺刀留下的。老兵伤了腿和胳膊,大腿下方钻了个鸡蛋大的贯穿洞,那是重机枪子弹的效果,这条腿是保不住了。胳膊也不轻,肘子下少了一截,医务兵潦草地帮他止了血,用一团烂纱布堵上就了了事。这边不缺枪支弹药,药品和粮食却不充裕,医务兵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老兵靠着战壕边儿,淡淡地看着身边的弟兄。一个被打穿了胸膛的哼哼了几下,他就摸摸他的头。见老旦等几人来了,老兵扬了扬眼皮。夏千守在一旁抽烟,见他们来了,扔下烟头站起来。

“营长怎么处置?”夏千张口就问。老旦点了下头,并没回答,他挨个看了他们的伤势,知道那八个不管救不救治,基本活不过今晚,而这三个要是不管,也必感染而死。见这共军老兵盯着他的烟锅看,就问:“老哥想抽烟啊?”

老兵点了点头。老旦将半盒美国骆驼掏出来,揪出一根,却没带火。二子忙蹲下给他点上了。

“抽吧,美国烟,和烟叶子差不多,有劲儿。”老旦也抽上一根。夏千搬了两个弹药箱过来,老旦便坐下了。

“当多少年兵了?”老旦问。

“哎呀,这得算一算……”老兵龇着牙花仰起头,眼珠子转了转说,“这可久了,要从北伐开始算,那是民国十五年了。”

老旦心里咯噔一下,这竟真是个老兵。“二十年了,不容易啊,那怎么还没当个官儿啊?”

“我只会打仗,别的不懂,再说,这张脸寒碜人……”老兵的烟抽完了,老旦就又给他点了一根,顺手将半包烟给了他。

“老哥哪里人呢?”老旦抽出了烟锅,骆驼烟比自己这个还是差远了。

“湖南湘潭的。”

“干吗给共产党打仗啊?”

“人家给了地,不帮不好意思,再说家里也没别人了,都被你们国民党杀了。”老兵说得随意,小口抽着烟,似乎觉得刚才那一支抽得不太划算。

“共产党说的你信啊?”老旦问。

“信个球啊,先听着,厮杀了多半辈子了,谁说的算数?”老兵不屑道。

“也是呢……”老旦颇觉乏味,又问,“小鬼子打过吧?”

“打过,那太打过了……脸上这一下,就是在山西被鬼子刺刀捅的。”老兵怕他看不清耳朵下的伤疤,就侧过脸。他看见老旦的小拇指,就问,“你这指头有年头了,也是鬼子弄的吧?”

老旦点了点头,害羞似的握起拳,将它藏进手掌里。“杀过多少鬼子?”老旦问。

“这个么……亲手弄死两三个吧,和同志们合着弄死的也有四五个吧,后来就分不清了,炮楼下面埋炸药,一下子二三十个都炸飞了,不好算……”

“打完鬼子不回家种地啊?”

“回不去呀,你不也一样?”老兵狡猾地笑着,“你这烟锅不错,以前我也有一个,后来和人换了一把枪,那时候真不舍得,但是没办法,要不然就打不了鬼子了。”

“老哥,你这些弟兄……伤太重……”老旦皱着眉说。

“知道,咱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老兵并无沉重,只是收敛了笑。

老旦点了点头,站起身,老兵递给他那半包烟,老旦摇了摇头。

“嗯,谢谢老弟啊……”老兵仍是平静的样子,他用牙咬出一根新的,和烟头对了火儿,微闭上了眼,满足得像在抽着他的烟锅。

老旦把烟锅插回腰里,咽了口吐沫就去了,边走边看了眼夏千。夏千点了头。

老旦背着手离开了这条战壕,烟锅还是烫的,插在腰里心神不定。二子三步两步追上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和他一起往前走。后面传来冲锋枪扫射的声音,清晰而尖利,二十发子弹全打光了才停。老旦把大衣裹了裹,决定今晚再喝个半斤八两,他的背后有点发凉,额前却流下了汗。

“多半包烟,就被你这么糟蹋了……”二子嘟囔着说。

第八章 翠儿

郭铁头的回来,令板子村燃起新的希望。村口的大槐树下每天都站着张望的老人,眼瞎了的也在那站着。他们坚信郭铁头不是奇迹,两大车后生拉走了,不能就跑回来一个傻子。他们顶风冒雨地站着,不吃不喝地站着,黑灯瞎火地站着,一直站到夜深如墨才迈着疲惫的步子各回各家。女人们也站了些日子,但终不如老人们坚韧,也有更正经的事情料理,渐渐便没了身影,只到中午或傍晚时分才稀稀落落地来,叫回各自家里的。谢老四家的老头每天都是最后离去,日子长了,谢老四的女人也懒得再叫,家里两个小的都是能折腾的,着实走不开身。谢老四的爹坐在仍然有毒的老井边儿上,看着黑夜盖住大地。直到半夜他媳妇喂了娃喂了猪,才想起来老头仍没回家,打着灯笼去找,却见老头坐在那里去了。星星悬在他的头顶,微微照亮他的脸孔和脚下的土地。大槐树悄悄长满饱满的叶,在风里沙沙地响。老头的拐杖躺在前方十步之外,上面牙印密布,沾满黄土,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郭铁头开始出没在村头村尾,那颗头糊了袁白先生调配的草药,伤疤都揭去了倒圆滚泛白,除了少去的一块,只余一些依稀的茶叶蛋似的暗影。腿也日渐利索,开始还扶着墙走,如今就能叉着腰了。一切都越来越好,只是铁头里的脑子却越病越重,虽然能下地干活,河里打水,却见谁都傻笑,见人就喊爹,见条狗也趴下汪汪几声,看见女人坐在门口喂孩子就蹲在一边细看,一边看一边把手伸进自己裆里摸拿。他娘管不住,骂也不听,后来就拎着笤帚,红着脸满村劈头盖脸地抽。但这铁头浑然不觉,好在没像他娘说的那样半夜跑去一个女人的炕头胡作非为。老人们对此无动于衷,女人们至今将信将疑,袁白先生翻了几次他的眼皮,用几根小针扎了扎后脖颈子,只说好好养着,兴许过一阵子就好了。围观他扎针的女人们就问这“一阵子”有多久,袁白先生厌烦地哼了一声说:“快就一天,慢就十年。”

女人们怨忿离去,有人便说这袁白和郭铁头他妈八成有他妈的一腿,郭铁头根本没疯,真疯的是那个郭傻子,那是天生就疯的。郭铁头就是怕再被抓回去,干脆就装了疯。有人开头,山西女人便大声起来,说你们有没有注意郭铁头身上有肥皂味儿?那可不是咱村里儿的肥皂味,是也没这么用的,他一个疯子每天用肥皂干甚?他娘根本就是个邋遢的,两三个月也不洗头的,能给这个疯儿子连球带腚地拿肥皂天天洗?有人说那也不对,他娘是个邋遢的,也没听说这郭铁头是个勤快的,从前也是满身虱子人见人嫌的,怎么脑袋摔坏了就臭美起来了,八成是每天拉尿在裤裆里,他娘不洗也不成啊。

大家都听着有理,翠儿不置一词。怀疑也罢,相信也好,老旦终是不见回来。给袁白先生送磨好的玉米面时,翠儿试探地问这郭铁头的话能不能当真?老先生似早有预料,笑着说只要是话,就别当真。

“先生觉得他啥时候能回来?”翠儿自不会放下这逼问。

“这不好说……翠儿,世道要乱及此地了。自古有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郭铁头回来了,看着是福,后面的事谁知道呢?听闻鬼子已经到了省城,国军正在后撤,板子村虽地处偏远,却逃不过穷兵之祸。再说了,此地地处低洼,又在黄河故道,战乱纷争至此,生死只在一念。守不住黄河,也不能让他们过,那又该当如何?唉……但愿老旦他们已经过去了……”袁白先生看着一张古老的地图,旁边的白纸上写着翠儿不认识的字。鳖怪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守着就要烧开的铁壶。

“那么大那么急的河,怎地守不住?”翠儿问道。

“日本和中国还隔着海呢,不也没守住?此一时彼一时,东洋人早年变法,通学西洋,弄得奇技淫巧,武力非凡。民国才几年?十年总有三年灾,翠儿你是不知,还有好多山沟里的村子留着辫子呢……”

“俺家那边就是,俺出门前儿就留着辫子,路上被坏小子们剪了。”鳖怪是从陕西逃难到这里的,他们那儿遭了蝗灾,他家人一年死绝,鳖怪别着唢呐随难民一路东行,走一路吹一路,谁家死人他就去吹,竟然一程没有断日。本来也不甚纯熟,吹到河南大地,这侏儒已经把喇叭吹出花儿来,只是那调子不管吹啥,哪怕人家是喜事,也能把人的泪吹下来。如此灾年一过,他便没了生意,没吃没喝没女子,饿得只剩一副皮囊,远看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在山坡半夜吹泪,在大雨里吹得凄惨。袁白先生雨中骑驴经过,听得浑身冰冷,便唤他下来,问他是不是要把这世界吹死?鳖怪见老先生器宇不凡,跪下大哭,袁白先生便收了书僮,一路至此。

“先生,那鬼子要是真来了,咱该咋办?”翠儿问。

袁白先生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夺过鳖怪手里的火钩子掏了掏火,见那瓦壶咕噜噜地烧开了,看着壶盖儿被热气翻起,淡淡地说:“没办法,受着……”

期限即到,拿着白条去县城里兑换钱的人回来了。一座县城正在逃亡,别说兑钱,连颗粮食都换不回。县政府大门洞开,野狗出没,人早就走了个空,连墙上的铁牌子都被人摘了,只留下牌子下字型的灰尘。门口站满了各处来领钱的人,有人大嚷大叫,有人低声哭泣,也有人无声无息扔了白条,默默离去。板子村的人问了县里要跑路的亲戚,他们说日本人已经到了省城,国军上周还在这里驻防,县政府也照常运转,可一两日光景就走得精光,跟屋檐下的燕子一样悄悄飞了。

板子村人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结果,多数人只不屑地骂了几句国民政府的娘,就各回各家了。又几日过去,连女人们也不再为此凑到一起骂骂咧咧了,她们必须为今后的日子做好最坏的打算。

山西女人敲门之前,翠儿就知道是她来了。她只要来串门儿,必定要先在门外耳贴着听一会儿,这或是很多女人的习惯,但山西女人听得夸张,能静悄悄站那儿听一袋烟儿的工夫,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不到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她都会心满意足地敲门,嗓子扯得像在村口就唤你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她这毛病,有时在看见她听的时候,也故意吓她一跳,山西女人就会乐呵呵地拍门,说怕人家家里不方便,听听该不该进去呢。

山西女人又站在门外了,翠儿抱着有根在逗小猫。山西女人身上有股怪味儿,说醋不醋,说辣不辣,说骚也有点过,但板子村没有这味道,直到谢老栓他爹花一头骡子领来这个没名没姓的“山西子”,村里便多了这味道。开始还好,生了娃之后山西女人变本加厉,又多了奶味儿,且从此再没掉过,如今她一出门半条弄都能闻到了。

“翠儿?吃了没?”山西女人拍了几下,就自个推门进来了。小猫看见她噌地上了树,毛驴看见她立刻就不拉了,唯独翠儿看着她笑起来。

“呦?山西子,你咋有空来啦?你的娃喂好啦?”翠儿把有根放下说。

“俺家水娃能吃能睡,小花猪一个样,喂饱了炕上圪蹴着呢,坐着闲闷,过来和你扯扯。”山西女人进院子来,左右看看,像防着角落里一只瞪她的狗。

“俺这个不省心,炒面不喜欢吃,棒子粥也就那么回事,没了井水,家里的母鸡就不下蛋了,有根一个月瘦下一大圈儿……唉,你还有你婆婆帮衬着,俺这里上个茅房都恨不得背着他,真不知啥时候是头哩……”翠儿拍着大腿叹起气来,对驴努了努嘴,毛驴哼了一声,又开始慢慢转圈儿。小猫喵呜一下,躺在树杈上开始睡觉。山西女人并无觉得不妥,坐在翠儿对面也叹起气来。

“唉,俺真个苦命的,打小儿家里就不待见,都是女子,俺娘也是个没用的,一撇腿儿一个女子,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七个女子撇出来,也不见一个带把儿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个女子七张嘴,咋养?就是能养,咋赔得起个嫁妆?哎呀,俺连几个姐姐长啥样都忘了,一个个都做童养媳了……俺命不好,没人要……”

“那你咋过来的?你公公领你回来,能空着手?”翠儿明知故问。

“嗨,不是逃难么?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儿,爹妈也就要饿死了,俺看见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儿插个草棍儿卖,俺也就蹲过去了,可巧谢老栓儿他爹过来,就这么着要了……一张饼,再留个骡子,人就跟回来了。爹妈拉着骡子就去卖了,也不知后来咋样……”山西女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团粗布,擦着还没流出泪的眼。

翠儿一惊,山西女人这番遭遇折抵了对她的厌恶,像吃着醋被人塞了一把盐。山西女人终于擦下泪来,见翠儿面露戚戚,倒了口气又说道:“算起来,嫁过来也五年了,好容易养下个儿子,没有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是个儿子呢,这多好的日子,怎么着他爹就被拉走了呢?”

翠儿见她刚才还干涩的眼一下子泪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两句。山西女人却不理会,猛然就电闪雷鸣地哭号起来,那哭声是从丹田发出来的,经过一管比老旦还粗的喉咙爆发出来,震得窗抖瓦颤。桂花树上的小猫嗷叫一声,拼命介蹿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见了。翠儿想要陪出的眼泪被这暴喝生生顶了回去,这过短的时间受了这女人过大的情绪,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着舌头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

“山西子儿,你莫号了,咱都差球不多哩……你也是个硬气的,不能这么哭,咱们还要想辙呢。”翠儿咬着牙,揉了揉胸口说。山西女人听了这话,咔嚓就停了。粗布擦干了泪,扭脸往毛驴脚下吐了口痰,呼了一口气说:

“谁说不是?俺家老栓儿走了,婆婆非赖到俺头上,说本来栓子要一早去县城里的,是俺一宿按着他日,日得栓子没了气力,大早的起不来了,这才被抓的。你说这不是冤枉人么?他栓子日俺俺也不能不让他日,怎地俺是个被日的还日出俺的错了?头几年她天天催着俺们日,一天不日都不行,半夜歇了都不行,她个老不死想要孙子,俺都被日肿了,老栓儿都被日空了,她可有个心疼?老怀不上,她就每天拉着俺问你们是咋日的?最后那几下是撅着还是挺着?日完了有没有两腿儿举在天上控着?翠儿啊,日成那个球样,你能把两腿儿举着么?男人日完了和死猪似的压着,腿儿能朝天举着么?缺心眼儿啊?”

山西女人连说带比划,牙齿咬着嘴唇,眼皮挤着眉毛,言语挤着院里的空气,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她一说到日的时候就双臂上下挥动,可那动作一点也不像日,而是像在抖簸箕。她刚哭红的眼带了凶光,身上便多了切肉案板的味道,她一这样山西口音便重了起来,这又让翠儿想起在她家吃过的滚烫的刀削面,想起她将一团面端在手心,用菜刀隔空削进锅里的样子,锋利得让她心惊肉跳了。山西女人描绘的场景又让翠儿有些脸红,就想起老旦和她那些日的日子,想起事毕的老旦喘着粗气流着大汗,举着她的腿儿在天上控着的情形,就像要在绳子上挂张刚洗过的被单。想起这些翠儿就软了,耳朵软了眼睛也软了,很快就觉得身子也软了,骨头像水一样化掉了,山西女人粗愣愣的话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令她心里一酸,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唉,不说了,看把翠儿你都引哭了。俺不说了,俺不说了,说这些干啥?俺真丢人败兴的,翠儿俺跟你说个正事情,咱两家的地是挨着的,男人走了,这地里都有庄稼,可咱俩哪收拾得了七八亩地?俺还好点,婆婆再是个烂的,总能照顾一下孙子,你可怎么下地?背着有根还怎么抡锄头?那么我就有个主意,翠儿你听听是不是这个弄法儿。咱雇一个短工,每天地里照看着,走水翻土剔垄挑粪儿的,都让他做,快收成的时候再叫两个麦客,工钱咱和他谈,你我一人一半,哎呀我亏点就亏点,你的地大呢,你看成不?成咱就琢磨下价钱?”

山西女人顷刻又换了张脸,泪还挂在脸蛋子上,就开始掰着指头说她的“正事情”。而翠儿刚被她带进一条悲伤的沟,准备在里面辗转哭号一番,干脆痛快一场拉倒。她无法理解这个和她交心哭泣的女人怎能瞬间就又谈起生意?连秋后的事儿她都早已算计明白,就差拿个算盘来噼噼啪啪弄个清楚。翠儿咬着舌头咽回那更多的泪,见有根踅出屋门,蹲下就是一泡屎,就走过去拎起来,屁股上噼啪就是两下。

“畜生,一会儿稀的一会儿干的,你倒真会拉!”

翠儿叹着气拉过水盆洗着。有根痒得呵呵笑,小腿踢到他妈的头,翠儿不知哪里来了火,一下就把他扔进水盆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在翠儿的怒骂声里,有根坐在水里哇哇地哭了。

“你这是干甚?孩儿不就拉了泡屎吗?缺心眼儿啊?你这好赖在地上,叫只狗来吃了多利索,我家水娃动不动就拉炕上,半夜滚俺一身,哎呀那个腌臜呢……”山西女人丝毫不觉翠儿的厌恶,劈手就拎起有根,麻利地从绳上揪过块布,先擦了嘴脸,然后就过来擦那一屁股屎,边擦还边念叨,“咋啦?么事,咋啦?么事,咋啦……”

见她如此,翠儿倒局促起来。山西女人的厚脸皮无坚不摧,翠儿自愧不如。她甚至开始猜想,这女人想和她找个短工来收拾两家的土地,必有一份别的心机。虽然这法子让翠儿动了心,但袁白先生的顾虑令她左右为难。眼看着就要入夏,庄稼可不等人。施肥自是力气活,若不好好伺候着,赶紧修沟培土,麦苗蹿得慢倒也罢了,要是来一场大雨,可就冲得一塌糊涂,今年母子俩就喝西北风吧。

“山西子,容俺先想一想,倒不是事儿多大,终归也是要这么弄的……只是……总要挑个咱都信得过的汉子吧?如今年头乱,走动的人拎不清,别莽撞找上个……急走的浪荡子,耽误了庄稼不说,还害了咱的事儿。”翠儿接过有根,用衣襟将他擦干,看了眼门口。门口走过谢老四的女人,往里探了一眼,像要进来,却又一扭身走远了。

“你说的也是,日本兵快到县城了,咱这儿怕是也不消停。哎,翠儿,听说鬼子杀人可凶了,南京都杀光了,女人都给日了,连八十岁老太太都不放过。”山西女人说到这事,眼睛又亮起来。

“南京是哪?在河南哪片儿?”翠儿懵懂片刻,立刻觉得这个南京毫不重要,而是山西女人说的其他事,就又说,“鬼子干吗这么凶呢?打过来就是要干这个?”

“啊呀翠儿,你咋一点见识都没有哩?缺心眼儿啊?南京是咱民国的都城哩,在山那边儿,那边儿……”山西女人对着东边土丘指了一下,颇为肯定地说,“听说鬼子可恶了,他们嫌自己个儿矮,逮个中国的女子就按倒,唐僧当年去西天取经,鬼子如今是来东土取种儿哩,他们是为了换种儿哩……”

“你这些听哪个说的呀?”翠儿惊讶道,夹着腿紧了紧衣服。

“哎呀就是听说,大伙都这么说。”山西女人两臂一摊,嘴歪去一边,表示这说法的确凿可信。

“那可吓死了……那老旦他们就是去护着咱们了?抓不抓壮丁也该和鬼子斗一斗了。”

“这是两码事……这事能躲就躲,斗啥斗啊?你不要命啊?翠儿你真是的……缺心眼儿啊?”

“那你咋想的?”

“能咋想?家在这儿,地在这儿,只要不要咱的命,受着呗。俺从山西过来,没鬼子不也呆不住?那些个大帅们,也哪把咱们当人看?俺们要不是走了,不也就被他们日完了弄死?翠儿你真缺心眼儿哩。”

聊到这里,翠儿已经不烦这个山西女人了。她心里爬出坚硬的虫儿,啃噬她刚在这些天里建立的信念。她茫茫然看了眼半开的院门,看到村中的小路曲曲折折,春天的青草顽强地长出墙根,一串串纷乱的脚印没头没尾。翠儿看得心慌,就回头看又在戏耍的有根。有根才不管她俩在做什么,径直钻到歇停的毛驴下,用小手摸着它长垂的雄器。翠儿看着毛驴油光锃亮的那里,便想起黑夜里的老旦来。

第九章 活着便是英雄

武汉第一战,江岸突出部的国军死伤惨重,2营各连队均伤亡过半。3连和老旦所在的2连尤其残破,躺在医院里的已凑不成一个排。麻子团长带3营上去后坚守了两天两夜,副营长和两个连长先后战死,有一个连死个精光,连个种儿都不剩。最后一个连长也没活下来,因为他丢下阵地和弟兄们跑了,迎面撞见带着最后的预备队上来的麻子团长。

弟兄们很惨,在敌人的舰炮下无处藏身。鬼子似乎也立了军令状,死多少人也不退,倒在沙滩上还在往上爬。麻子团长吃了一炸,脸上又多了更多的麻子,就在他一脸血地端着机枪上去玩儿命时,军部派来的一支宪兵部队赶到了。这只有不到两百人的连队迅速在阵地展开,十分钟就打退了刚登陆的一群日军的进攻。他们每人背着三支枪,一支德国冲锋枪,一支美国的狙击枪,还有一支俄国的手枪。麻子团长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鬼子竟一个都靠不近五十米,在几个军官都被敲掉之后,逃跑的鬼子也被他们用狙击枪干掉了。他们一个人守几十米宽的阵地,上岸的三百多日军竟没回去一个。宪兵部队也有伤亡,要么是流弹,要么是舰炮轰死的。突出部血流成河,眼看不保,多亏了这帮神兵。老旦过了十几天才知道这些事,都是二子告诉他的。

在市郊的集团军伤兵医院,几千名伤兵拥挤于此,哭号和疼叫昼夜不停,血腥和各种臭气混在一起,活活熏死几个心眼儿小的。武汉上空空战不断,敌机不间断地轰炸外围阵地,这两天又开始轰炸市区。医院边配了两挺高射机枪,但防卫部队尽量盖着不用,别惹火了鬼子非要往这标志明显的医院扔炸弹。鬼子似乎派出了所有飞机,防空警报接二连三,夜里的探照灯柱密得像地里摇摆的玉米。各种高射武器在夜空划过和炸开,半夜经常亮得和白昼一样。

老旦乱糟糟地抬进来时,医生擦了擦血糊的眼,说扔外面儿去吧,先拣着能活的救。团长副官王立疆发了飙,要把医生老二揪下来。他交代好了老旦的事儿就跑回了阵地,没多久就领了一身伤抬回来。这一身伤是他替麻子团长挨的,一个空爆弹落下,他扑倒了麻子团长,背上屁股上镶了十几个小弹片。老旦和二子被安排在一个病房,二子看着吓人,都是外焦里嫩的皮肉伤。老旦却成了肉串,连烧带炸,半个身子的皮焦黑了,透穿的窟窿就好几个,三颗子弹钻过前胸腰肋和大腿,外面更是被扒了一层皮似的血糊呲啦。医生从他的体内挖出大大小小十几块弹片,日夜看护这个命硬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前几天大腿伤口出现了感染,烧得火烫,化脓后臭气熏天。老旦优先用上了刚运来的抗生素,几针下去终于退了烧。医生们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绷带几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这怎么折腾都不死的家伙的心脏又嘣嘣跳出声音了,咳嗽又像打雷一样了,放屁又奇臭无比了。护士们在打赌这臭烘烘的不死仙醒来的第一句话,有猜要杀鬼子的,有猜要喝水的,也有猜问是不是死了的。可老旦让他们都失望了,哆嗦着竟来了句:“翠儿,肚子大了没有?”

二子“咦”地跳起来,忙唤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护士来。护士兴奋地先问他说了啥,才失望地检查他的情况,过了一会高兴地说:“真是条汉子,死不了啦!”

老旦睁开眼天晕地转,不知什么东西怪吓人地挂在上面,模糊的白影来回飘着,像村里谁家死了人。他终于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舌头,便用牙齿去咬。嘴像被盐腌过般干硬,喉咙如过火的烟囱,眼皮比牛皮还要干硬,眼珠子好容易看见了,转一下又甚觉生疼。他听到奇怪的鸣响,像鬼在哭,过了一阵才知道是人在笑。那笑声慢慢抓挠着他的身体和耳膜,直到眼前清晰起来,那笑声也就真切了。屋顶脏兮兮的电风扇让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阎王爷那儿当了逃兵。可他并无兴奋,反倒慌张起来,不知自己这堆肉少了些什么。一张张脸在眼前晃着,他们像在看一个稀罕东西似的,眼珠子都吐出来。还有个眼睛蒙着绷带的也来看,这不是瞎起哄么?于是他凝住神,试着晃动身体,寻找自己的四肢,他很快知道四个末端都在,还有一个感觉不到,是因为根本动弹不得,从胸口向下都是硬邦邦的绷带,就跟装在灶眼儿里似的,浑身出奇的痒,又伴随着钻心的疼,顶上来的恶臭险些熏晕了他。他就咳嗽了两下,咳出鼻腔里奇怪的东西,是一支管子,浓烈的药水味道就钻进来,这味道让他闭了嘴,那些讨厌的脸令他心烦,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二子一只眼缠着绷带,猴子一样蹲在凳子上,咧着嘴冲他在笑。

“旦哥你可活过来了,都好几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喽!”

老旦费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对面铺上有个少了半条腿的兵,一颗子弹横穿了他的腮帮子,咕噜着半截舌头说:“老连长,兄弟们都以为你也光荣了,前天我才知道这屋里是你,你身上全是绷带,根本认不得。”

“弟兄们……咋样?”老旦嘟囔着问。弟兄们的话把他刚要喊疼的想法残忍地拽回来,他立刻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多么幸运。

“活着的都在这儿堆着……好在阵地没有丢,就是人已换了几茬了!”二子说。

一个高大的医生走了过来,替他拔掉了斜插在嘴里的一个小管子,又给他塞上一个温度计,对四周呵斥道:“他刚醒过来,让他好好养神,别和他瞎聊,等血压稳定了有你们聊的……你也别急着动弹,过几天再动,听见没有?你是叫老旦对吧?你们团长让我看你活过来就告诉他一声,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后福啊!”

“高团长怎么样?”老旦急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