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天上落下来的炮弹什么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经验,共军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国军的,有美国产的大屁股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像是村子里谁家办大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旦怀里趴着一个抖得筛糠一样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他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巨大的混响,震得耳鼓将碎。在这个寒冬的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战场,身经百战的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它扑面而来,要在这冬天吃下无数的人。老旦突然有些害怕,手都抖起来,就揣起了梳子,深深喘了口气。

打完日本时多高兴哇,真心觉得苦日子到头了。那和兄弟们喝得呀,一边喝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女医生和护士抱着男人们哭。他们拎着酒瓶子跑到街上,到处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抢过他们的酒瓶子就灌。还有女娃子呢,喝完了还抱着他亲呢。二子趁机摸了一个女人的奶,那女人也没有恼怒呢。全城都和疯了似的,欢腾得满地眼泪,那是熬了八年的罪啊。

老旦和二子折腾了几天,就开始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了。二子都琢磨着求哪个女护士当自己的媳妇了。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自己修个笼子关起来不就得了?路上他听旅长说,受降是真的,抢地方也是真的,共军在敌后一直有部队,就藏在鬼子占领区,很多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如今鬼子降了,他们哗啦就围上去,撒开两腿和咱国民政府抢地盘呢。所以这天下还不踏实,老虎走了,猴子就成王了,咱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旦又弄不明白了,共军不是土八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老旦一路都在琢磨,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共军是个球东西?鬼子脚底下蹭饭吃的货,就不怕老子们过来灭了你们?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是从东北跑回来的,纵是扮成了农夫,仍被部队抓来接着干。这些河北弟兄眼睛都是绿的,一提起共军就露出见鬼吃人的神情,说国军几十万精锐愣是没抢过共军,这帮兄弟都是和卫司令在缅甸那边收拾过小日本的,说不知怎的就是干不过那些共军。他们跟着郑洞国司令死守长春,共军打不进来,这边攻不出去,就把长春围死了,里面没吃的,老百姓都吃人了。他们几个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化装成老百姓跑,跑出来共军又不让过,那么几十万人就在城里城外之间的空地上等死。他们几个都是侦察兵,每个白天都装死人,晚上就找共军的缝隙往外钻,给打死一个,其他几个硬是钻出来了。他们说东三省如今已经姓了共,在他们眼里,共军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要玩命。鬼子前脚刚走,苏联的红毛子也还没走干净,共军一下子就冒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拉着一车车烟土和高粱,几杆破枪几门山炮,没多久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地来了。他们像会飞一样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不知道一天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还不累,还能打,下手还狠。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共军包圆儿了。

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哪还有个头?当他又听14军的弟兄说共军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心里又觉得怪。这是什么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哩?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旦听了没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呢!这情形没见过也没听过,还琢磨不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十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他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板子村的人呐?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他们不出头,不要脸地和鬼子相安无事,待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这会儿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鬼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共军抢了粮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这娃子也说纳闷,明明讲好他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可别他那老哥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异常干冷,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天气里成了敌人,稍不留神,双手就和它无法分离了。用于防冻的猪油早被战士们吃下了肚,但战士们还是纷纷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机。老旦带人钻出来,不消分说地各找各的地方,二子和几个兄弟抬着重机枪出来,摞起一堆弹药箱垫脚。

“共军穿棉鞋啦,俺听出来了,这帮叫花子,穿了新鞋就想过来娶媳妇,老子给你蛋敲下来!”二子熟练地装好重机枪,子弹带哗啦啦顺下去,旁边一个小兵恭敬地捧着。另外一个冒头看了看说:“二子哥今天你过瘾了,过来好几百个,都穿着新衣服……”

共军的厚布鞋在冻土上踩出的声音异常刺耳,把老旦踩出一身鸡皮疙瘩,比翠儿用拳头在面缸里揣面还让他难受。他们顶着那上下煽忽的棉帽子乌鸦般飞来,让这严肃萧杀的战斗气氛刹那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什么兵?这算兵么?比起咱国军的主力部队那份精气神儿,他们就像叫花子——可共军臃肿的棉衣又让老旦非常羡慕,这帮叫花子想必暖和着哩!自己和弟兄们仍然只穿着秋装,据说运到前线的几卡车棉衣前天被共军半夜偷了,偷了也就罢了,这帮孙子用不着还一把火烧了,烧了还在那跳着喊给国军看,真是地道的败家子。

上个星期,共军来了一次猛攻,死伤无数却冲得义无反顾,饶是国军的炮火再猛烈,弹雨再严密,他们还是非要钻过来,冒着烟流着血跳进战壕里。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共军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钻过那刀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弹幕的。他的枪打丢了,棉衣烧成了棉花套子,脸和煤球一样黑。他一个出溜儿就跳进壕来,险些骑在自己的头上。他打了个滚起来,手里套着两颗手榴弹的弦儿,冲着大家大喊缴枪不杀。老旦和兄弟们一时有点蒙,还没见过这么小就这么不要命的后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马棒子毫不犹豫地给了这小孩一枪,然后迅疾地把两颗要爆炸的手榴弹扔出战壕,还用他标准的湖南湘潭话骂了一句。小兵没死,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马棒子就把手枪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响了扳机。孩子脑门和胸前两个鸡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喷着鲜血,眼角还流着眼泪,一会工夫,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冻在了战壕边上。

二子趴在重机枪上开火,子弹壳羊拉屎样弹出一边,冒着烟在战壕里蹦着。老旦看着那捧着子弹带的小兵,他闭着眼睛手举过头,那手比机枪还要抖。他忍着子弹壳的灼烫,掉进脖子里的也不管,一柱鼻涕已经流到嘴里,他却一吸溜就回去了。今天该不会有这么小的娃跳进来了吧?老旦想。

共军的冲锋号更像村里人成亲时鳖怪吹出的喜乐。鳖怪吹的时候大家都笑逐颜开,而这时候只令人感到死亡的逼近。共军震天的呼喊声起来了,那就是离得不到两百米了,老旦慢慢登上射击位置。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老旦看到不远处的三营战壕有弟兄跳出来——不是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跑去。他已不忍鸣枪制止这些逃兵,再说他们哪里就逃得脱呢?跑到后面去的,有督战队的枪等着,再有的慌不择路踩上了地雷。自己这个营的老兵们都趴到战壕边了,他们虽然紧张,却不会跑的。老旦心里踏实了些,深吸了一口气,来就来吧,早晚该有个头儿的!

许是穿了新棉鞋,又喝了烧酒,共军快得像来捉奸的女人。阵地前累积起的尸体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慢脚步,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在铁丝网上死去,被子弹穿得稀烂。但他们毕竟接近了,麻雀般的手榴弹一堆堆扔了过来,老旦吩咐的兵已经扔出去好几颗冒烟的。阵地前堆积的尸体挡住了战壕的射击面,共军却也不稀罕匍匐在后面开火,都干脆地蹦过来,端着枪边打边冲。

“旦哥,顶不住了!”二子在换子弹的间歇喊道。

“再顶一箱子弹!”老旦退下来,找到那几个工兵,看见他们接好了电线,又把接口埋了,才站到高处喊:

“兄弟们撤,撤到后面的战壕去,快走,二子再顶一下!”

老旦这一嗓子驴一样洪亮,大家立刻下来跑向交通壕。二子一边开火一边大叫:“好事儿你从来就不想着俺,垫底的事俺从来走不脱,可青天白日还是你拿……”二子让帮他换子弹的小兵先走,独自狠狠地扣着扳机,弹壳就要没了他的脚面,枪管已经打红,这枪眼看就没用了。

“行了,走!”老旦一把拉下二子,一同跑向后面,老旦知道马上要进入战壕争夺的拉锯战了。左边的战壕失守了,一群共军涌进来往这边逼。老旦只能带着弟兄们向纵深撤去,第二道壕的工兵备好了引爆器。老旦见上百个共军涌进了战壕,有人要搬着二子的重机枪扭过头来——他们肯定觉得缴获了个好东西。老旦把手一挥,那条战壕就被十几箱炸药炸平了。他估计共军至少有一多半完蛋了,活着的也埋得动不了了。这爆炸也是召唤炮兵的信号,炮弹立刻就来了。共军杀声不减,他们竟不怕那个大弹坑,踩着同伴的尸体就上来了。他们不趴不躲只管冲,一个个猛如饿狼,梯次阵地的火力点失守了。老旦扭头一看,东南边的援军被共军炮火压制了,交通壕都被炸没了。共军定看到了战果,竟又派过来上千人,西边的4连撤得慢,被共军的骑兵追上一刀刀砍死了。老旦心想这下定是完了,阴沟里翻船,这条命要交代给共军了。

“营长!旅长命令全部撤退!”传令兵掉了一只耳朵,揪着他的胳膊大喊着。老旦心里一松,当即下了撤退命令。弟兄们也不走交通壕了,翻出战壕就向后跑。二子抱起轻机枪要走,见老旦有点发愣,就喊他:“旦哥走啊,你愣个球啊?”

“你先走,俺拿个东西就来。”老旦说罢就奔去刚才过来的地方,他猜想在那里为了躲一颗炮弹,把那支烟锅掉了。这玩意跟了他十年,就这么被共军拿去嘬了,真是不忍。

“那你要快点啊!共军可腿脚快!”二子说罢就去了。老旦紧跑几步,满地乱找,却没有,他就再往前跑,一眼在个共军尸体边看到了变形的烟锅,正自惊喜,迎面撞来个端着步枪的共军,牙黄齿爆,一只眼还斜着。二人都是一愣,老旦出手比他快了半分,托起冲锋枪一个点射就打在肚子上,那人哼唧着扭头走了几步,放了个带着绝望声响的长屁,就扶着战壕边儿慢慢倒下了。老旦拿了烟锅沿着壕沟往回跑,却看到两边的共军已经从地面上蹿过去了,有几个从头顶的木板踩了过去。共军腿脚快如走兔,他们的穿插坚决到不敢想象,这是丝毫不顾及战壕里有埋伏的穿插,眨眼之间就过去百十号人了。后路已被切断,老旦知道这情形可真不妙了。他听见共军哇哇直叫,前面的不少已经跳进了战壕开始搜索。老旦知道回不去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想拼死一搏,又没什么底气,正犹豫间,看到丁字壕里的一个暗坑,是他命令连队挖出来储备弹药的。环顾四周,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后面的第三波共军也要上来了。老旦叹了口气,掀开暗坑上的隐蔽物,一猫腰钻了进去,再侧着身,把几个装着屎尿的弹药箱挡在了洞口。

钻狗洞这种事儿,老旦在武汉的时候就见过,湖北的兄弟部队也曾教过这种非正规的战斗手段,被优势敌人暂时围困的时候,如不愿投降和白白送命,而敌人又不会就地驻扎,这办法或可一用,逃脱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弹箱和麻袋片伪装,洞里只能容下一到二人,只能斜嵌在里面,再用伪装网或者烂布外面一遮,里面拿土麻袋盖住自己的头脸,只留一个小洞口出气。老旦如法炮制,将枪口对着外边,浑身都缩紧了,完事儿后只一会儿,就听到共军接二连三地跳进战壕,拉着枪栓,喊着话壮胆,对着一些可疑的地方开枪。他们急匆匆跑来跑去,踢翻着什么,他们看见几个美式手雷和半箱压缩饼干,八成就会揣起来。忙乱一阵后,大多数都跑去纵深了,照例留在后面收拾摊子的都是新兵,这时他感到有两个人停了,在洞口前溜达,老旦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酸味,擦火柴的响动和抽烟的啧啧声传来,有个人开始说话了。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这是个四川口音。

“俺好像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全吓得尿裤子了!”四川人很是不屑。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怎么了?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软被对方放倒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大哥,你开枪的时候在想啥?”根子问。

“想啥?球也不想!赶紧弄死再说……”

“那不行,俺打死那个,好像跟俺岁数差不多……”

“子弹没岁数!”

“可是他好像……没想冲俺开枪呢。”根子说着话好像抖起来。

“放屁,那他是怕了,谁第一次杀人也怕,杀了你就不怕了。你长得又不像花姑娘,他又不想日你,还不想冲你开枪?”

“大哥你杀过多少人了……”

“这谁球记得……”四川汉子挪着屁股。

“这咋能不记得……”

“十几个吧,有鬼子、伪军,还有几个国民党。”

“一样不?”

“啥一样不?”

“你杀他们的时候……”

“哎呀……还是不太一样吧,鬼子恨不得杀两次,伪军呢,边杀边可怜,这个国民党啊,一开始是有点下不去手……可是他们可对我们不含糊啊,一串炸弹就炸飞我们半个连,都在睡觉呢,我们过去掏人,掏出来的都是焦炭,谁是谁都不认得了。”四川汉子又点了根烟。

“嗯,俺也看到了,咱有一条战壕被他们扔了汽油弹,几十个人,一个没出来……”

“不说了,才看见这箱子里脏兮兮的,到别处去。”四川兵忽地站起来,拉着根子走远了几步,却没太远,就又在那抽烟了。

近在咫尺,老旦大气儿不敢出,紧张地听着这一长一小的谈话。湿冷的潮气把单薄的老旦冻得牙齿打颤,肚胀如鼓。这冷还可以忍受,一股气转悠悠地走将下去,肚子要爆了。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绷身体,抬起臀部,还要放松屁门不敢弄出声来,这份罪着实难受。两人离自己不过三步,一个就坐在洞口边,真不小心放上一响,听不见也闻见了,这四川兵还不把自己一梭子打烂了?队伍暂时打不回来,大家肯定以为自己壮烈了,不如等着共军再次冲锋,趁他们后续部队接管阵地的空档逃跑,或是伺机干掉一个落单的,换上共军衣服溜之大吉。

老旦打定了主意,便咬牙强忍。疲乏袭向他麻木的头,死掐着中指关节也没用处。盖在洞口的弹药箱里全是冻得硬邦邦的屎尿,没人愿意弄开它们。老旦哆嗦着掏出小酒壶,轻轻地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觉得稍微暖和些了,可这片刻的舒适唤醒了瞌睡虫,眼皮一耷拉,就睁不开了……

“旦啊?昨儿个下地冷不?”

“好冷哩!那白毛子风横着飞呐!”

“那今儿个咱不去了,外面下了大雪哩!”

“不行哩,这雪太大了,得扒拉扒拉,要不太阳一晒,半夜再来大风,冻住了就球麻烦了。”

“那咋了?俺就不信能冻得死那点麦子,俺爹说下雪是下粮食哩!这大冷天的,别把你冻着了。”

“俺皮糙肉厚的,哪里就冻得着?俺去地里翻腾翻腾,明年这麦子就劲头足哩!”

“那你喝完这点酒再去!俺都给你捂热了!”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调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旦一手去接那葫芦,一手去钻女人的胸怀,女人被他痒着了,发出一串咯咯的笑……

“立正!首长好!”一声嘶哑的喊叫把老旦惊醒了。

“受伤了没有?”这显然是长官的声音。

“一点也没有!”根子回答。

“小鬼叫个啥名字?”

“五根子!”

“呵呵,很好记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俺今年十七。”

“哪里的人你是?”

“俺是河南信阳的。”

“信阳人,你们那里产好茶叶呦!”

“是,俺家原来就是种茶叶的。”

“嗯,谁让你来参军的?”

“俺自己愿意!”

“为个啥?”

“解放全中国!”

“嗯,是个好娃子,你们班长是谁?”

“报告首长,五班班长李小建就是我喽!”

“呦呵,川军哦。”

“报告首长,没错,我家在绵阳。”

“交给你一个任务。”

“首长请指示!”

“保护好这个五根子,不准他有事,要让他在新中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

“是!坚决完成任务!”

“谢谢首长,首长你叫个啥?”五根子用怯懦的声音问道。

“哈哈,你连我都不知道?你去问你的连长同志吧,我先走喽,哈哈。”一阵笑声传来,老旦知道这里至少也有十多号人。

“你个死娃子,咋的连司令员都不知道?李小建、五根子,你两个给我写检讨上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呵斥道。

老旦大惊,刚才说话的是共军这边的司令员?怎么敢跑到这地方视察?莫不是国军已经大距离后撤了?共军的上下级关系令他出奇。听老乡们说,共军部队当官的和当兵的吃喝都一样,说这是纪律,是当年红军半死不活爬雪山逃命时养下的规矩。也难怪共军的头头们都待在陕西农村,不像委员长住在总统府里。真不知道共军那官是咋球当的?也睡在炕上?那多没气派呐?共军不知道有没有大洋拿?刚才听那个五根子的意思,也没人逼他参军,自己非要来打仗,图个啥呢?

那一大群人走了,战壕里静了一会儿,叫李小建的说:“你小子,挺会扯呼的啊?这些话哪学来的?”

“指导员天天说,俺就记住了……”五根子嘿嘿笑道。

“别信那王八蛋的,没啥实惠的。”

“那不成,他是指导员啊,班长你怎么能骂指导员啊……”

老旦身上越来越麻,如千万只毛虫在噬咬骨头,脚针扎一样,肚子里的凉气游走着,顶得异常难受。这漆黑的洞像一口棺材,只能透进一丝丝亮光。他蜷缩成一团,用尽毅力坚持着,盼着黑夜早一点降临。但他又怕睡意要了命,便逼着自己东想西想,眼珠子咕噜乱转。想起十年前麻子团长在阵地上说的一句话。

“不准叫他死!”

刚才共军司令官也这么说。这个联想让他对这些敌人产生温和的疑问,原以为共军士兵玩命都是被逼的,至少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那没人性的纪律和畜生般的政治审查,让每个加入的人都像被换了脑子,他们拿毙人不当回事,昨天还一个壕沟里并肩战斗,今天就能黑手杀你全家,集体枪毙,哦,不是毙了,共军珍惜子弹,他们直接就埋了。

这些匪夷的传说,和老旦刚听到的对不上号,像看到传说里的妖怪不过是邻居的样。这矛盾让老旦开始思考关于打仗的诸多问题。征战多年,战争怎胜怎负早有心得。抗战八年打赢了鬼子,鬼子招惹了美国是一回事,而国军死力抗争更是关键。能力纵是不济,拼命却是真的,国军这八年正规军死了几百万,伤的就不知道多少了,而更没法子算的,是如他和二子一样来自板子村的那些兄弟,出来只个把月,还没上部队的正式花名册就丢了性命,这些人再加起来得多少?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三比一的消耗。小鬼子也不是三头六臂,一个鸡巴天天日,八年也赶不出一代人,不输才怪。

而对这场国共之战,老旦认识模糊,对共军的瞬间强大,他瞠目结舌。他不相信逼出来的士兵可以如此玩命和嚣张,可把百战余生的东北国军弟兄半年就打个稀烂,要没有妖魔鬼怪帮忙,这怎么可能呢?至于共军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坏,和长官们说的那般没人性,他一向是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管他们是谁呢,打跑了鬼子,爹娘还没安慰就来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货,抢了炕头不说,还要来睡俺的女人?不妨杀光拉倒。向中原开拔的时候,老旦觉得杀共军就和杀猪一样容易——当年玉兰带一帮小匪都差点灭了他们半个省委,可如今这手持杀猪刀的国军大部队竟被猪围起来了,一块块吃掉了,老旦想不通。

“毕竟都是说中国话的呢。”

杀人无数的老旦最近开始心虚。那神汉一样扑来的共军战士,活像当年冲向鬼子的战友。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激不出强烈的仇恨,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豪气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以往的那股子悍性哪里去了?今天竟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臊到家了。再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悲凉,个个都是老兵啊!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挑一个出来,都是能把头挂在裤腰带上、面对几倍于己的鬼子也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就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扔下武器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驱赶着老旦的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四肢依然麻木,不知今晚能否挨过去。外面的人跑来跑去,说话的却少。风定然是往南吹了,共军说话很容易飘到弟兄们头上,因此就闭了嘴。但手上却没闲着,那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这是他们的看家战术,个个都和土行孙似的。透过麻袋和箱子缝里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运土的车推来推去。老旦唯恐他们挖向这里,箱子一掀开他就完了。这条战壕的得失对战局无足轻重,因此有可能在这形成僵持,如果过了今天共军也不冲也不走,老旦就只剩一条路——扔下枪,推开箱子,狗一样爬出来举起双手说:“投降了,给俺一个馒头……”

突然亮起来,隔着箱子和麻袋,白花花的仍刺痛老旦的眼。这是大号照明弹才有的效果。他心中一喜,听到震天的炮火从后面响起来。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前后。老旦在洞里阿弥陀佛,外面忙乱得一塌糊涂,喊叫声,奔跑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间或的惨叫声,一股脑都塞到他火烫的耳朵。

“国民党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排长咱先躲躲炮吧……”

“躲个屁,亏你还是预备党员,没见他们冲上来了……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炮火只不到五分钟就向后延伸,坦克的隆隆声开始逼近,估摸至少有五辆,这规模应该跟着三百多人。老旦兴奋地尿紧起来——他倒不认为弟兄们能一攻即下,而是只要打得乱,就有机会跑。十年了,什么死人堆没爬过?必死无疑的事儿经得多了,还能憋死在一个狗洞里?家还没回呢……想到此他给自己打气,哪怕家里就剩一片黄土,祖坟都没了,也不能死在这里。

十年征战,他伤痕累累,这里好了那里挂花,一颗头破烂如粘起来的瓦罐;胳膊上疤痕处处;前胸背后也坑洼得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纵横得也和河床似的,真要扒光了看,满身几乎找不到巴掌大的平地方。每次洗澡的时候,老旦都嘲笑一道伤疤都没有的二子。这小子不是没流过血,却没什么深刻的伤口,更没挨过必然长不好的刀伤,说他身经百战,刚入伍的小兵都不信。二子也会埋汰老旦,说你这一身弄得战场似的,和老婆炕上钻被窝,别把她吓着,以为你抱着搓板进去了。

老旦几次照镜子,开始还厌恶这一身腌臜,但时间长了倒亲切起来,恐怖和悲伤的回忆如同厚重有力的烟丝,总给他剧烈的清醒。伤疤比记忆更难忘记,它们是你忠诚的朋友,在你得意的时候提醒你伤痛的存在,又在你绝望之时告诉你活着的不易。给他搓澡的小兵吓得手脚发抖,却不敢问它们的来历。老旦会在夜里抽着烟斗自问自答,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敲中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冲锋就挨一颗要命的,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板子村那么多后生出来,今天就活下他和二子?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选择那样离去?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阎王总是离自己那么远却又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入睡前抚摸自己的身体,强烈的宿命感便油然而生,每多一块伤疤,是不是就离家又近了一步呢?

坦克刺鼻的柴油味儿顶着风都闻得到,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日本鬼子的小坦克和它没法比,像屎壳郎撞见了乌龟。这些美国坦克的履带销子又粗又韧,底盘装甲和一个大馒头那么厚。步兵遇上他最好投降,用集束手榴弹炸这玩意,十有八九是挠痒痒。轰鸣声近,听到它们压碎石子和尸体的声音了。共军开了火,听动静老兵不太多,一个个射击无度,尤其是洞外这几个,点射都不会,怎么能打着这些老兵油子一样的国军兄弟呢?老旦被鼓舞了,摸了摸身上,还有两个手雷,寻思是否趁乱扔出去,左右各一个,这周围三四个兵就不成问题了,再悄悄滚出去换个帽子,后面就看造化啦。

有人在壕沟里高声喊叫,是那个和五根子聊天的四川兵李小建。坦克开了炮,定是到了一百米的距离,那炮声清脆悦耳,二子说就像搞女人的声音那么爽快。二子至今还没搞过女人,不知怎么想象出这放炮填弹退弹壳的声音和那回事儿的神似。国军还没开枪,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吧?共军的炮兵经验丰富,炮弹都集中打向一处。老旦清楚地听到炮弹砸在坦克外壳上那清脆的碰撞声,一声爆响,又是一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共军欢呼起来,估计是击毁了一辆坦克,引爆了里面的弹药。

天上也有动静,竟是两架轰炸机,空军竟赶来助战了?就为这么一条战壕?这有点怪,听那动静儿,正在激战的共军必不及躲闪,飞机的扫射无坚不摧,估计登时被弄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中了子弹,呼啦就碎了,麻袋片也险些被掀了开来。此光景让老旦想起鬼子飞机扫射的曾经时刻,何其相似!

飞机扫下来的子弹钻进土里,那奇特的声音引得老旦舌根发麻。他听到冲锋枪的扫射声,那说明国军在坦克掩护下突到了阵前,机枪不停歇地扫射着,手雷接二连三地扔进来,连火焰喷射器的呼啸声都听到了。老旦在洞里微笑起来,手脚都暖和了。飞机又俯冲了一遍,打光了子弹就走了。战壕里共军哭喊着,那是人将死之前的哀号。老旦拎起冲锋枪,轻轻拉开了栓,洞口人影一闪,慢慢倒下去一个。浓重的血腥漫进洞里,一个声音喃喃地念叨着:

“娘,救俺……娘……救俺,娘……”

老旦愣了神,这是那个五根子……这是绝望的声音,老旦不知听过多少个。他突然慌乱起来,有立刻出去找这孩子的冲动,近在咫尺的救护或能救他一命。可他的共军同伙就在周围,说不定马上就会来两个担架兵……对了,那个胸脯拍得当当响的四川班长李小建呢?他们司令员不是命令他保护这个孩子吗?老旦在洞里纠结辗转,这是不曾有过的犹疑。洞口的火光忽明忽暗,像鼓励又像阻拦。外边人声渐灭,并无出现猜想中的共军到来。老旦壮起黑暗里的胆子,洞里翻了个身,揭下麻袋片儿,扒开被炸塌下一半的洞口,用枪口轻轻推开弹药箱,乌龟般探出头来。左右都没有人,除了满壕沟共军的尸体,就只剩火光和烟尘。红色弥漫沟底,不知是啥在微微蠕动。老旦适应了火光,见战壕的阴影里趴着一个强壮的兵,后背碗口大的洞泉眼儿样冒着血。他的身躯下面压着瘦小的一个,穿过他的飞机子弹也没有放过他要救的人。小兵肠肚外翻,红黄相间,一条腿被打碎成好几截,抽搐着喃喃自语,一遍遍用河南话喊娘。

能动的都是行将死去的人。共军没有撤退,也没听任何人跑过这里向后方逃窜,他们只是被消灭了。老旦手脚并用,慢慢爬出这憋屈了一整天的洞,先靠在壕边装死,斜着眼看看周围再没有动静,就站起身来望去。

两辆坦克在大火里烧得黑里透红,有一个炮塔飞了,砸着两个歪斜的国军弟兄,连头盔带脑壳挤成了饼。其它坦克冲到了阵地后面,转着炮塔,看哪儿不对劲就是一通机枪,或干脆一炮。头戴黑绿色钢盔的国军战士们搜索前进,扫着还能动的人,遇有看不明白的坑洞,直接塞一两个手雷进去,或是揪过火焰兵喷两下。这条三百米不到的战壕反攻回来了。

飞机远远地去了,坦克藏进低洼之处,国军战士们开始扎堆儿抽烟。有人提过汽油浇在一大堆共军尸体上,尸堆篝火样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光照亮了眼下五根子苍白的脸,这是个脸庞清秀、五官玲珑的孩子,眉宇之间稚嫩未脱,虽然流了那么多血,脸蛋子上仍有未褪去的潮红,葱皮一样白净的脸上半是血污。痛楚令他神经质地挖着身边的土地。老旦费力地搬走压在他身上的大个子,扶起孩子的头,手忙脚乱地去堵两个大窟窿。这娃子必死无疑了……神仙也救不了他。娃子抬起头,看到了那些霍霍乱跳的内脏,他嘴角一阵抽搐,吐出带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为他擦去脸上的血,问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让五根子目光里见了生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注意到老旦是从眼前的洞里爬出来的。老旦见那大块头士兵身上有个急救包,就扯过来打开,可那点纱布根本挡不住那么可怕的伤口,五根子摇了摇头,看着那个人的脸,那张方阔的脸孔武憨厚,原本应该布满红润的光泽,现在却苍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长他想掩护俺……大哥,你……你是国民党?”五根子看到了他的衣服,费力地说。

“嗯,俺是!”

“别跟着他们打了,大哥,别跟着国民党了……你们好多弟兄都过来了……”

“娃子你别说了,留着命回去照顾你娘!”老旦拍了下他的头说。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五根子热泪滚滚,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这个老乡娃子的手,心里像压了碾盘。肝部涌出的鲜血满溢出来,他的生命顶多还有一分钟。老旦束手无策,抱住这17岁孩子的头,就像抱着死在常德的黄家冲小兵娃子一般。他们都一样年轻,都有一样望眼欲穿的爹娘盼着回家,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都这样无奈地死去了,这一刻,为之战斗的理想或是希望,又有什么不同呢?

“娃子,你家还有啥人?”老旦把麻袋片扯过来给他盖上。

“还……还有个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话让俺带不?”

“俺家在信阳彭家湾……长台村……告诉俺娘,说我好好的,别惦记俺……”五根子的眼神开始发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只手紧紧抓着他。

“走的时候,有人给俺娘说亲……乔庄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美好的回忆仿佛驱走了痛苦,那张脸上凝固了一丝微笑。老旦确认他真的不动了,就轻轻合上那双眼,慢慢将他放在地上,把身体摆正了手放去两边。那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了,一小时前,他的司令员刚给了他一个“不准牺牲”的承诺,而此时他已经像他的步枪一样冰凉了。一阵风吹过,老旦双颊生疼,这才发现已是泪流满面。他羞愧地用脏袖子擦了擦。看看四周,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慢慢地爬出了战壕,向那堆人肉篝火走去。战壕弯弯折折,两边一样雾气重重,东边是共军,西边是国军,两边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但到底哪一种才能称作归宿,能让自己回家呢?

“有根儿十几岁了,小的只要没死在肚子里,也十岁了,都能帮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肯定被黄河冲跑了,那头叫驴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有配几条崽子?院里的桂花树倒未必死,今儿个秋天会不会开满了花?共军要是解放了那里,家里会不会因为自己是国军而捞不到啥好处,让他们受牵连?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老旦心里掠过无数个疑问,再一抬头,就看见二子和兄弟们急匆匆地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