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

“团长啊,你说你干啥走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爹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想想你那妹子?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没出息啊,你是个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将军啊……”

老旦自言自语,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坟前的军刀已经锈迹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锈迹,他宁愿这把刀风化不见,和麻子团长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麻子妹的鞋也埋进了坟里,这兄妹俩算是团聚了。

“璐颖,在下面好好劝劝你哥,下辈子别干军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让他去种地,能省一头牛呢……你个丑妹子也别当护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张脸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许欺负他,他是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负他俺就和你没完……”

“黄老倌子,俺也说说你……你别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没用,你出不来。你说说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瞧他不起,说好了躲在后面当山大王的,怎地也裹进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涂!说一千道一万,你和麻子团长一个德性,那股劲儿上来了,天塌了也挡不住呢,看见有鬼子砍,你比俺还来劲呢……”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红的月亮,正在山巅巍峨地升起,他对着红月亮笑出了眼泪,一下子从这半年的忧伤里跳出来了。

“当家的,你怎么能走?马上就要拜你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听他要走,摊开两手瞪着眼,像要拦在门口一样。

“俺不是黄家冲人,玉兰走了,找不出理儿还待在这儿。”老旦收拾着东西说,“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当家的呀!黄老倌子让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着脖子喊起来。

老旦放下手里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边,将黄老倌子的铜烟壶塞给了他:“你已经是当家的了,这半年都是你在做,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时候,只有小色匪和黄一刀前来送行。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让别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担起山寨的重任,让黄一刀做二当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紧紧地拥抱,他们流着告别的眼泪。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国军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

听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贲的去处,而这样的消息只能在伤兵所里打听。他换上商人衣服,没事便到贵阳最大的伤兵医院周围晃悠,打听里面缺什么,便去东边进一些,完全以原价甚至低价卖出,自是任何人竞争不过。医院里很快有人与他熟络,他便提出要进去打听弟兄,道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的经历吓坏了医院的主管,这人也无非是个上尉,更没有老旦那显赫的军功,老旦又识相地留了几块大洋,悄无声息地成了医院的守卫官,做起朱铜头的营生。他管着二十多个兵,个个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轻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伤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宝鼎勋章桌上一丢,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医院以财雄著称,以义气扬名,他自己花钱给受伤的弟兄们买酒买烟,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老旦要喝几口,老旦便耐心喂之送之,瞒着医生让他们喝个够。

医生们对这莫名其妙的老旦颇为头疼,却忌惮他和医院老大的关系,时间长了,也知道这家伙能断伤势,他喂过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间的人都有了经验,一听说老旦买酒来了,赶紧腾出地方准备接死人,抬下来的一个个自是酒气熏天的,但不少都带着笑脸。

只个把月时间,老旦在这儿便彻底无人约束,很多人质疑他的来意,但更多人在乎他的厚道。抬进来的伤兵很快便知道这里谁是老大,也有些兵痞流氓的调戏护士,老旦只叼着烟锅往他面前一坐,东拉西扯聊那么几句,这帮家伙便吓得不敢造次了。老旦有一天喝了几杯,脑袋有点大了,便说自己得过青天白日,不知哪个嘴多的说出去炫耀,不少伤兵都向他问起此事,老旦忙说是胡说八道,嘴里跑了火箭筒。

楼上的受伤军官们也听说了他,便有人拄着拐来寻他,五湖四海的都有,老旦自是又破费了些好酒好烟。军官里有个74军其他部队的上校,因为两条腿都断了,便被运到这大后方来静养,得知老旦是守常德的虎贲英雄,忙托人将他叫去了房里。

“老弟,虎贲的龙出云你认识吗?”上校半截身子戳在床上,两条断腿肉墩墩的立着,光头上伤疤纵横,一只耳朵没了,鬼知道他挨了什么炮弹,竟炸成这个样子。他张口便问龙出云,自是要看他是不是个冒牌货。

“认得,是俺们部队的参谋主任,大个子。”老旦敬了礼,站在原地。

“王立疆呢?”这人还是不信,竟不让座。

老旦一听这名字,扑哧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摇摇头想避免回忆泛起,但没有用。他闭上眼拧着眉头,咬着牙压了下去。

“怎么?你笑什么?”上校有点儿怒,脸色登时吓人起来。

“俺当兵就是他从河南抓来的,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后来他和团长高昱在湖北通城被围,是俺从湖南带了六个弟兄去救出来的;俺去常德也是因为他,他是57师169团副团长,俺就是他职下营长,守城第十一天他出去找援兵,被捉了,第十三天,俺眼睁睁看着他被鬼子押到阵前……他为了不让我们难做,和鬼子同归于尽了。”老旦语气平淡,用最简要的方式说出,却见这位上校悚然动容,大粒的泪珠冒出来,扑哧哧掉在红嘟嘟的腿上。不一会儿,他擦了泪,挺直残破的上半拉身体,对老旦敬礼。

“老弟请坐,在下74军原作战部副主任叶雄,是龙参谋的同乡,王团长的陆军学院同窗。虎贲壮烈,是我74军之骄傲,中华军人之楷模,我未能与立疆共死沙场,一直耿耿于怀。”叶雄放下手,抓了枕巾擦泪,几下便恢复原状,笑将起来,“老弟既是虎贲余英,为何到了此地?”

“长官不知?”老旦颇为诧异道,“余将军带最后一百多人撤退后,鬼子占了常德,蒋委员长认为他擅自脱逃,将他抓起来,还判了刑,俺们这些军官也被抓起来要运往重庆。俺本不是虎贲原部,只是本着立疆兄去帮忙的,不服气,路上便跑了。”老旦知道此人不会卖他,他看得出来。

“哦,那你又有所不知了,余将军只被关了四个月,各位将军都为他说情,蒋委员长也知道误会了他。他现在已经重回部队,是74军副军长,57师已在重庆重建,师长李琰和我在南京便有交情,你要去,我一个电话便可告知,以前你逃跑的事一笔勾销。”叶雄又接过护士递来的药,多得和一顿饭似的,好几口水才吃完。

老旦慢慢等他吃完药,说:“多谢叶上校,在下……倒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跑来贵阳干吗?就为了干这个?”叶雄指着窗外的卫兵说。

“俺本来跑不了,一个老家出来的兄弟帮了我,他却没跑成。我安顿好了湖南那边的事,就想到重庆找他去。可俩眼一抹黑,不知去哪里找,这才到伤兵医院来,边干活边打听……我们俩都是王立疆兄抓来的,俺们村抓来几十个,如今就剩我们俩了。”

叶雄上校看着老旦,微微一笑。“是啊,好兄弟要在一起,王立疆和我同窗四年,情同手足,大家总是各忙各的,三四年没见,他没了,我成了这样……”叶雄拍着腿说。

“叶上校……你这是……哪一仗?”老旦指着他的腿问。

“耳朵早就掉了,这两条腿是两个月前全军撤向渝东的时候,我坐的车……被鬼子飞机弄着了,坐了回……飞机,人都飞……树上去了,妈的……愣是没死。”叶雄吃了药,满头的汗流出来,脸色也变了。

“叶上校别说了,休息吧,你的身体不成……”护士递过水杯,轻言细语道。

叶雄点了点头,对老旦说:“我让人帮你问一下57师在哪里,你的兄弟叫什么?”

“哦,郭二子。”老旦忙道。

“嗯,记下了……我帮你……打听一下他还在不在……你要去早去,等到……我的消息……就去,把我的车……给你,你看看……这里的弟兄……谁还想一起走的,正好……做个伴儿。”

老旦见他帮这么大的忙,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多谢叶上校,老旦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老弟,别看……我两条腿……没了,你……为国家做的,比我多!”叶雄也给他敬礼,放下手时,老旦便见他要晕过去了,忙上前扶住。但他不明白此人问题在哪,腿伤已好,脑袋看着也全乎,怎地如此虚弱?

护士放倒了上校,给他盖上被子。叶雄沉沉地睡去了。护士拉着老旦出来,离远之后说:“叶上校心脏里还有块弹片,没法手术摘取,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老旦哦了一声,知道叶雄帮这个操心的忙,竟是拼着命了。

为了方便,老旦住进离医院最近的一家旅店,白天依旧照看伤员,晚上便回去放心睡觉,等着叶上校的消息。老旦罕有地能每天睡上好觉,偶尔想起黄家冲,他都会起身喝口水,或者喝口酒,或是什么都不管用,那就到旁边的窑子里……弄一下。小女子们长得都不错,一个个水水灵灵,湖南的居多,要的钱却不多,老旦连着去了几家,小半年没弄的那东西威风八面,折腾得姑娘们个个求饶。老旦弄上了瘾,夜夜捣鼓,反正晚上也没事儿干。

可这一天弄不下去了。老旦酒足饭饱,挑了个没来过的进去,随便叫了个姑娘。老旦喝了茶上了床,摆好姿势正要开始,见女娃子岁数不大,便顺口问她哪里的。那女孩子直勾勾看着他下面,咬着嘴唇说:“湖南,常德的。”

老旦硬生生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看了看四周。墙壁灰暗,烛光微跳,窗幔散着脂粉味儿,女孩子的衣服整齐地挂在墙上,上面有湖南那边儿特有的花纹。他那丑陋的东西在墙上投出侧影,形状如一支冰冷的刺刀。

“常德已经光复了,不想回家去?”老旦略觉羞耻,按下了那把“刺刀”,墙上的影子消失了。

“家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炸没了,一个城都烧烂了,听说还有没炸的毒气弹,回去咋活呢?想干这个也没生意呢。”女孩子依然摆弄着姿势。

“多大了?”

“十六了……”

老旦慢慢下了床,悄悄揪过裤子穿了。他走去镜子前照了照,虽然背对着烛火,但满身的伤疤依然显赫,他摸着常德里打下的几处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回家吧,能回去就别在外边待着。”

老旦走了,悄悄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她回不回家他管不了,但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进窑子了。

这天医院门口乱躁起来,医生护士都跑了出去。卫兵告诉老旦,外边拉来两车伤兵,都是云南那边来的。老旦颇为纳闷,鬼子打下了云南?

“是新六军的弟兄们,他们是远征军部队。”卫兵说完便去了,门口担架不够,要去仓库里拿。

老旦也下去帮忙,见车上抬下来的个个都缺胳膊少腿,裹得血糊糊的,还有的四肢全活,眼却瞎了。这都是极重的伤员,不知打了什么恶仗。他对远征军一无所知,回头便去问叶雄上校。

“他们是了不起的,那是真了不起的。”叶雄说完这句频频点头,像找不出准确的赞美之词便用点头替代,“远征军是去年2月设立的,他们奉命与英美军队协同,反攻缅甸,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占领新平洋以东地区,然后翻越野人山,强行军突击,迂回突破了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取了缅北要地密支那。”

“为啥费这么大劲?那里鬼子多么?”老旦不解。

“你平时只看中国地图,没留意那边的,那边有几十万鬼子,都是精锐的师团,珍珠港事件之后鬼子占了东南亚,英国人差点被他们全消灭了。我们的远征军也去了几十万人,每一场也都是恶仗。这一仗打赢了,缅北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就保住了。老旦啊,你知道为啥咱们能在前线上顶住鬼子?没有东南亚这条生命线,中国战场已经没有作战物资了。锅里没有米怎么吃饭?枪里没子弹更是不行,东南亚保住了,中国的大后方便保住了,要不然鬼子从西南杀过来,别说贵阳,重庆都保不住,东边的鬼子再来个两面夹击,你说我们还怎么办?”

“乖乖,俺咋一点不知道呢?”老旦惊讶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就是全国民众,知道的也不多啊。我问过了,拉回来的这些伤兵都是新六军的,这是临时组成的部队,江西的,湖南的,还有贵州的,在印度让美国人训了训,战斗力怕是不比你们虎贲弱呢。”

叶雄今天的精神格外好,还向老旦要了烟抽:“郭二子的事我已经打了电话,那边儿正在查呢。你放心,我找的人,有把握。”

楼道里突然枪声大作,竟是机枪的连发。老旦和叶雄大惊,一屋子医生护士吓得尖叫起来。老旦抽出腰间的枪,按住要杵拐下床的叶雄,一个箭步出了门。

楼道里的人都趴着,一个浑身绷带的伤兵在朝天射击,子弹打碎了医院上空的风向标。伤兵嘴里也没闲着,哇哇地叫着。

“敌机!敌机!是轰炸机!机枪班就位,三架机枪齐射,距离一百五,提前量二十五,整连发打机头,后面是咱们指挥部,不能让它过去……”

这家伙喊得有板有眼,只是声音沉闷如水底传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美式机枪,还挂着子弹带呢。卫兵们都吓跑了,其他伤兵也钻去屋子里。老旦溜着墙根儿到了他身后,朝他左肋上闷了一拳,右手猛地攥了机枪,膀子往前一顶,这伤兵腿上打着石膏,柱子般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你是日军的奸细?来人啊,把这个奸细抓起来!”伤兵伸出少了两个指头的手,抖着腮帮子大叫着。子弹从他腮帮子左右钻过,定是带走了半根舌头,难怪声音如此。可这张残破的脸仍惊了老旦,他认得那宽阔的额头和硬挺的鼻梁。

“二伢子?”老旦呆立着唤他,可二伢子早不认得他,依然叫着要起来。几个卫兵钻出来按住了他,有人要堵他的嘴,老旦制止了。

“让他喊吧,憋着更不行。”

四个卫兵将他抬入一间独立病房,八只手按在床上。医生早准备好了镇定针,毫不犹豫加了剂量。一针进去,二伢子又叫了一阵,眼皮已不如嘴皮那么利索,脖子一仰,睡了。老旦抚摸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刚才摔裂了一块,但医生说不碍事,里面还有钢板。

几个伤兵挪进了屋里,一声不吭看着二伢子。“你们是他的兵?”老旦问道。

“是的,长官,这是我们连长。”一个神色较好的说。

“他这是怎么了?”

“我们……在缅甸战场……一次战斗和鬼子肉搏,连长已经受了伤,他抓着两个鬼子跳下了山……找到他时身上爬满了毒蛇……他挨了蛇咬,英国大夫给治了治,但没有抗毒血清,云南土大夫又治了治,说命保住了,但脑子毒坏了,治不好了……”

“去年前我还在长沙见到他,为何就去了缅甸?”老旦对此不解。长沙之后,二伢子和黄瑞刚双双消失,二子从常德还打过长沙那边的电话,被告知这两个人跟着一个团都去了南边儿,再问,便不说了。

“我们都是从长沙去的,上面奉命抽调了一个团去支援远征军,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昆明,长官才告诉。但我们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那仗……如此难打,去了一个团,只剩你看到的这两车弟兄了……”士兵眼圈红了。老旦明白这心情,只要是战场,哪一处不是常德?

“还有个叫黄瑞刚的,认识吗?”

“哦,他是我们副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他带着几十个弟兄守一座藤桥,他们……都牺牲了。”

果然如此。老旦痛彻心底,如此,黄家冲只剩下小色匪和黄一刀独立支撑,山寨中精锐损失殆尽,这要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但往更大处想,黄家冲只是中国抗战之缩影,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何时才能摆脱战争之苦,又何时才能从血泪中恢复元气?这狗日的鬼子,这狗日的战争,这狗日的……岁月啊。

“以后你们咋办,上面怎么安排的?”老旦拿过毛巾,帮二伢子擦着汗,大热的天捆成个粽子,里面八成沤烂了。

“还不知道,先养着,等着上面的安排吧。”

“哼,都是如此……”老旦带着气哼出一声,“有什么缺的用的,他有任何事,都告诉我。”

“是,长官,我们都知道你。”几个士兵给他敬了礼。

重庆的消息到了。

“是叫郭二子,没错吗?河南人,瞎了一只眼?”叶雄问。

“是他,是他,这几条加起来,定是他。”老旦喜道。

“查到了,他不在部队了,在……一所监狱里。”

“这?还是被军队关着?”

“不是,他和军队早就没事了,他在赌场里赌钱,输红了眼,掏枪打死了人,进的是政府的监狱,判了什么刑不知道,但这特殊时期,不会轻。”

“那俺得去,马上去……”老旦有些无措,他并不知去了该怎办,这不是他熟知的领域。

“好,你明天就走,我让74军军部开一张……郭二子在57师参加战斗的……证明……和仍在军中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你可以去……拿一下,但这未必管用,重庆……毕竟是陪都,一切自成体系,那边的事,就不是……我这个残废能插手的了。”叶雄掏出一张纸塞给老旦,“去了找这个人,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我都和他说明白了,你到了重庆会去找他。”

老旦感激得手抖,却不知找的这人是谁。

“这位是哪个长官?”

“他叫程虎,以前和我一起打上高战役的,现在是74军军法处处长,他和重庆各方司法人员比较熟,你找到了他,让他帮你想办法。”

“这位程处长会帮忙吗?”老旦仍不放心。

叶雄静静地看着他,汗水又从脑袋上流下来:“虎贲的人,我们怎会不帮?”

老旦连夜收拾,向医院的长官告辞,此人百般挽留,老旦却知他是虚情假意。老旦又和伤兵们告别,给大家买了几箱好酒。最后他找到二伢子身边的那两个伤兵,将他们叫到二伢子屋里。

“这里的医院也就这样了,我想带二伢子去重庆,再找个好医院试试,你们谁想一起走?”老旦说。

“去重庆?那可是脱离部队……”战士马达说。

“这倒没什么,又不是逃兵。只是,黄连长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么?”这个战士叫宋川,山东小伙子,为人实在义气,就他这两句,却是为二伢子着想。

“所以我想问你们,我一个人带他走,路上就怕照顾不到。”老旦也挑明了话,二伢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部队问起我们来怎么办?”马达仍是担心这个。

“这好办,俺已经和刘院长打了招呼,你们都按伤重不愈写入档案,就是死了。”老旦笑着说,“到了重庆,别担心吃喝,一切有我,想回部队也有办法。”

“黄连长多次和我们提到您,为了他,也为我自己,我愿意跟着你走。”宋川干脆利索地应了。

“那我也去,这里也真是臭死了。”马达犹豫着表了态。老旦不大喜欢这湖北的小子,但现在这不重要。

“今晚你们装发烧,俺让人将你俩弄到单间病房去,明早换便装,七点半带着二伢子出来,偷偷到医院外的拐角,俺在车那儿等你们。卫兵我都打了招呼,会放行,几天后,你们先后会被认定死亡,在太平间直接烧了。”

“这样也好,化成灰,也就脱胎换骨了。”宋川微笑起来。

叶雄给的是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看着旧,发动机却很好。老旦备足了轮胎和汽油,拉了食物和水,早早结了房钱,开到医院对面的街拐角。贵阳人起得早,家家户户做起早饭,他们爱吃又酸又辣的,一大早街里便涌满了这难闻的气味。男人们迅速吃饱,再喝过几杯绿茶,出门便叼上了烟袋锅。当你闻到满街的老烟叶味道,便知道那是上午七八点钟的样子。

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开始,而老旦这个早晨大有不同,他其实一夜没睡,在床上睁眼看着吊灯直到天明,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总觉得去找二子心里没底。但回看从前,似乎每一步都是如此。这世界就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大海,自己只是里面一艘无奈的小船,而二子是船上不可缺少的一支桨,没了这个二子,老旦的夜里只剩沉默和回忆,回家的路上再无谁能递一支烟、搀上一把,在他绝望时用一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令他开怀大笑。

掏出怀表,离七点半还有十五分钟,老旦被街边一股飘来的香气吸引,锁了车走过去,那是家做酸羊肉粉的小店。老旦每次经过这里都恨不得捂住鼻子,今早却觉得香,想必是太饿所致。这家店只卖这一种东西,口味轻重因人而异,各种配料自己添加。老旦要了碗加肉的,看着大厨用一柄步枪那么长的铜勺子舀了热汤,呼啦啦浇在鼻涕一样的粉条上,再换小勺,从一口大锅中舀出炖烂的羊肉。再把辣花生、朝天椒、炸花椒、碎香菜一股脑投进去,拿筷子一搅和,捏着碗边儿麻利地一转,这碗羊肉粉便和一枚地雷一样转到了老旦眼前。还没等他说话,两个小料瓶又顿到桌子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小妹扯着辣椒粉样的嗓子大叫:“加肉粉一碗三分辣喽!”

老旦吃了半碗,甚觉味道鲜美,这东西和湖南臭豆腐一样,闻着想吐,吃起来很香。他囫囵吃了一阵,才细看面前那两个小瓶子,闻了一个是醋,那另一个定是酱油了。老旦拿起来都往里倒,既然摆在面前,定然用处不小。却不想黑的不是酱油,是一种奇怪的辣油,老旦挑了一筷子放嘴里,略一咂吧,就觉得像吃了颗燃烧弹,大脑袋火辣辣地烧起来,这是什么辣?怎地比黄家冲的辣椒还要命?老旦忙哈着气四处找水,可除了锅里有开水,哪里有凉的给他用?老旦心中叫苦,又叫唤不得,嘴里辣出长长的口水,眼里流出带着辣味儿的泪,正愁得要哭,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大哥来这边,给你一碗解辣的。”老旦擦眼一看,不认得。她便又说:“你给我留了三块大洋呢。”

“哦哦哦……想起来了……快点儿……水。”老旦也不嫌难看,被女孩拉着坐下了。

“我在楼上看见你了,一见你那么放辣油,就知道你要完蛋了,正好昨晚炖了冰糖雪梨,还用冰块镇住了,刚好解你的辣。”早晨的女孩子显出夜晚没有的嫩,穿上衣服的她就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子,身子藏在宽大的夹衣里,原本丰满的体态亦娇小起来。她微微笑着打开一个瓦罐,用勺子舀出熬得黏糊糊的东西,将小碗慢慢推到老旦面前,那张笑脸和这早晨一样清爽,完全没有昏黄火苗下的那份风尘。

老旦一口便喝掉了,这疯狂的辣并没有所消减。“你要在嘴里停一下,感到甜了,那辣也才会弱。”女孩耐心地又倒一碗,老旦遵照她的办法喝了,果然尝到了甜,吸到了凉,它们丝丝缕缕,最后连成一片,冻住那似乎没完没了的辣。见女孩还要向外舀,老旦忙拦住了。

“好了好了,这么凉,再喝肚子疼了。”老旦长出一口气,摸了摸嘴唇,嗯,没有烧烂,“什么辣椒这是?要人命呀。”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辣椒,只是生榨出来的辣椒汁,放时间长了就黑了。吃这样的羊肉粉,本地人也就是两三滴,你可好,真当酱油放了。”女孩子掏出手帕递过来,一股香气漫过桌子,扑红了老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