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不用了,俺……要走了。”老旦向红围裙女娃子招手,准备给钱。

“你还没问我叫啥,喝了我的冰糖雪梨,也没句谢谢,就走了?”女孩子头一歪,似乎生了气。

“哦,没有,这个,咋说呢?”老旦挠着头,看了下表,时间到了。

“和你开玩笑的,大哥,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女孩子笑起来,“这一罐冰糖雪梨就是送给你的,准备今天抱着等在医院门口,不想你自己出来了。”

“嗯,回家好,能回家就好。”老旦望向医院大门,果然见卫兵在开门。“妹子,俺真的要走了,以后不在这儿了。”

“哦,是回家吗?”女孩子也站起来。

“不是……俺家太远了,在鬼子那边。”老旦摇了摇头,“俺要去重庆找个兄弟去,这就走。”

“大哥你叫个啥?”

“走都走了,名字不留了,丫头你回家去吧,你们家,我们保住它不容易。”老旦给了钱,戴上了帽子。

“记得了大哥。”女孩子怔怔地看着他,老旦只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大哥,我叫叶子,你听见了吗?我叫叶子。”女孩子在他身后喊着。老旦当然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医院的门开了,宋川和马达抬着一具担架出来,二人穿戴得都和太平间的人一样。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露着双脚,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活的。

老旦在街角接到了他们,昏睡的二伢子放在后面,马达和他坐在一起。宋川换了军装,帽子一戴,人便精神很多。老旦的车驶过医院门口,他一眼便看到顶楼阳台上站立的叶雄上校,他双腿凌空拄着拐,静静地看着这边。老旦缓缓踩了刹车,轻轻按了三声喇叭,算是对他的感谢和告别。

吉普车钻过逼仄的小巷,临近北门时豁然开朗。北门之外是连绵的大山,老旦默默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没听见。

第四章 向国民党反动派进攻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只着单衣,还挽着袖子,露出白里透红的嫩胳膊,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胸脯在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里凹凸有致,随着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向她们欢呼招手。阿凤站在土台旁边,披着军大衣,戴着棉帽子,虽然只露出不大的巴掌脸,但老旦还是认出了那双忘不掉的眼。

“你相好,你的相好!”

二子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指着阿凤就要叫嚷。老旦捅了他一下,让他继续前进,自己却不自觉停下了。阿凤也看见了他,朝前迈了两步又站住,似乎想笑,又咬住了嘴唇,而她最终大步走来,摘下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冲着老旦伸出一只肥嘟嘟的袖管儿。

“老旦同志,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凤说。

“哦,这个……你都知道了。”老旦伸出手犹豫着,咬牙伸进那只奇怪的袖管,握住了阿凤热乎乎的手。

“是,肖政委电话告诉我了,我今天上午才知道,为你高兴,也为我高兴,我们终于是同志了。”阿凤松了手,看了看跑去的立功连,“我在咱们师政治部,负责文艺和宣传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

这是上级的话了,文工团团长比老旦高出好几级。老旦的脸红了,他一直打量着阿凤。这女人竟不显老,比在湖南时的样子更多了一份淡然的英气,只是身体丰满了些,原本轮廓分明的胸脯挤作一处,胸前挂着几个显赫的军功章,老旦不知它们的轻重,只知道那必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怎么,不好意思了?老旦,我相信你,你来了这边,很快也会变成英雄的。”说罢,阿凤抬手给他敬礼。老旦大慌,忙后退一步立正,敬了标准的军礼,并按照王皓教的大喊一声:“是,请首长放心!”

阿凤平静地受了,对老旦微笑点头。老旦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像喝了一瓶油盐酱醋加火药酒精辣椒油的混合物,真比投降那一刻还要难受。

王皓看见老旦在这儿呆立,也没分清情势,大老远扯嗓子喊他。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吓了一跳,一肚子不自在都吓没了。战士们都站住了,诧异地看过来,二子在队伍里耍宝似的蹦高,王皓叉着腰站那儿歪着头。

老旦的脸红了:“俺走了,任务要紧。”

“祝你们顺利!”阿凤有力地说,那样子和肖道成似的。

老旦瘪着嘴夹腰跑回去,像个落魄的佃户。战士们不少咧着嘴冲他笑,二子一脸坏笑地抱着枪,肚里不忿。王皓不解风情,咧着嘴道:“干啥呢你?要注意干部形象……”

老旦知他误会,却不想解释,只红着脸点了头。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有这权威,老旦也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一个风骚的村妇相好,被人告发,这屁大点儿个事情骂骂街也就算了,可那副营长竟给毙了。任是战士说情,百姓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

“指导员,那是咱连长的老相好,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他的命哩,旦哥在湖南又救过她的命哩。”二子见他委屈,开始越描越黑。

王皓恍悟,才知错怪了老旦。

“那可……难得了!缘分呢。”王皓挠着头说,“那你也要注意,她是咱文工团团长,部队的红人儿呢。”

“晓得了,晓得了,就是撞见了,撞见了……”老旦憋出一泡尿来,想撒又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咱赶紧上路!”

“连长,那大姐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杨北万伸嘴过来起哄。

“不要胡说!什么大姐?那是首长,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王皓指着队伍喊着,“裤带系紧了,到目的地之前撒尿的,晚上就去刷锅!”

老旦心中叫苦,也只能咬着牙跑,这泡尿像心里的包袱,倒不出说不得,晃荡得全不是滋味。

王皓算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一家人一半死在鬼子手里,一半死在国军手里,他15岁就参加了革命,但是到了22岁才入了党。他是有些文化的,上过高小的,摸不着打鬼子,他就在根据地当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却不老实,没事总喜欢混进游击队打枪放炮,有那么两次升官的机会都被他葬送了,在牛城喝酒的时候他说,都是因为女人,女人啊。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连八路是啥都不知道,肖道成和阿凤他们来的时候,他又守着玉兰的承诺,对共产党不待见。可谁知道这么一帮人,陡然间就长这么大个?西瓜爬到丝瓜藤上去,哪能结出个果?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叽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儿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毙了!这事不敢想,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看着劲头十足的王皓,他此时明白了在阿凤眼前那口吐不出的闷气,人比人气死人哪!

一泡尿都憋得不能撒,老旦只能认命,再往好处想吧,总算站进了革命队伍,不像很多战死的兄弟们那般倒霉,只要共产党能打赢,留自己一条命回家,老天爷就算是留了薄面了。阿凤?再别想了,王皓说得对,那是师部里一道人见人爱的好菜,就算你以前尝过,也和你再无瓜葛。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密了起来,火光在地平线升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上飞来飞去。这些曾经亲切的铁鸟,如今只让老旦感到害怕。弟兄们想必也是,一个个变得默不作声,没多远就是国军的部队,看那样子,双方正打得惨烈。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起打鬼子的弟兄们开枪了,谁的心里是滋味呢?

大家都是老兵,废话不用再说,立功连悄悄地进入了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闭着嘴,阵地上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铁锹钻入泥土,那声音就像磨刀。

话最多的自然是王皓。他在战壕里走来走去,捉住几个东拉西扯,拍着发蔫的战士鼓劲儿。老旦自是熟悉这套,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怎么说呢?嘿,弟兄,对面是国民党反动派,咱往死里搞他?还是嘿,同志,你已经是革命战士,要拿出打鬼子的劲头弄死这些国民党反动派!

怎么说都不像人话,老旦挠完头挠着屁股,成了个坐立不安的猢狲。战士们像是明白他,一个个说起来。

“老连长,你那烟锅子看着有年头了,打鬼子时候就有了吧?”

“旦哥,你别不说话呀,你不说话,咱们就心里打鼓呢,你给咱唠唠嗑,打仗么,打谁不是打?”

“我哥哥们都不在那边,谁过来我可不客气,我还要立功呢!”杨北万一个个拧着手榴弹,就这小子没心没肺。

老旦抽了几口烟,心神渐定,他望着不远的战场,再看看壕沟里的战士们。前方是杜聿明的几支增援部队,王皓说占据绝对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将他们捂在锅里炖了好几天了,他们的突围几无成效,每一次玩命都会掉几块肉,扔下千百具尸体退回原处。他们打过远征军,这边的解放军还打过腊子口呢,谁也不是吃素的。

“那边没有什么弟兄了……”老旦轻轻地说,他们陌生而危险,冲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什么人。立功连没有冲锋任务,这山坡上的战壕旨在堵截国军从前方一条小山沟里撤退,他们已经放弃了一个方向大规模突围。这支曾威震日军的队伍,马上会变成炸了窝的蜜蜂,看见个缝就向外钻。

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老旦知道那是督战队,他想得通。他开始将注意力都放到战壕里,让几个士兵趴散一点,让他们脚下的垫高再瓷实点,让大家的枪里多抹点猪油,派一个排出去扫清射界,然后以班为单位试射武器……他在指挥中找到理由,弥漫的火药味提醒他,这是战斗,这只是一场战斗,不管来的是谁,都是他回家路上的敌人。

战场从未消停,这儿的战斗却始终不来,战士们说干了彼此的玩笑,扯完了放松的话题,就连叹息都用完了,仍不见有人朝这边冲来。

“娘的,比等洞房还难受……”一个战士抱着枪说。

“就和闹着肚子却拉不出屎一样。”又一个嘀咕道。

老旦悄悄苦笑着,他们说得都没错。“没事儿都后面拉屎撒尿去,别一会儿打起来稀松了,再没事就睡觉,打起来说不定还没得睡了,饿着的继续饿着,受了伤好救。”老旦对着大家喊着废话,驱赶着难挨的尴尬。王皓早已口干舌燥,在那儿也急得一个劲攥帽子。他的焦急和老旦紧绷绷的急不一样,二人便没有话说。老旦走到二子身边,见他捏着一本小册子在看,颇为纳罕,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见他看过书,他认不得几个字啊。

“看啥呢?”老旦一把夺过来,书名红红的,从上到下一大串,他只认得中间的“我们”两个字。

“这是啥?”老旦又问二子。

“俺也不知道。”二子挤着嘴揪着一根弯曲的胡子。

“那你抱着看半天,原来是装蒜呢。”老旦将书一卷,要扔一边去。

“不能扔,是毛主席写的。”二子忙又拿过来,小心揣进怀里,“看不懂也要看,看比懂不懂重要。”

“哦,哪来的?”老旦有点儿慌,看看四周,在腿上搓了搓手。

“刚才去拉屎,地上捡的,不知谁扔在那儿的。”

“谁刚才看到我的书啦?谁拿走我的书啦?”王皓从壕沟另一头走来。老旦呵呵一笑,捶了二子一拳。

“报告指导员,在我这儿!正在学习!”二子跳起来举起书,咧着嘴呵呵傻乐。

“学习?”王皓劈手夺过,前后看看,见并没缺张少页,鼓足腮帮子吐了口气,“二子同志,你说说看,书里说的啥?”

“报告指导员,不知道。”

一沟人笑起来。王皓呵呵一笑,举起书走到一个高处,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去年写的一本著作,叫《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喏,大家都能看见吧?这是毛主席最新的著作,也是在我们革命胜利之前的一部重要的思想指导书,它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解释了我们必胜的原因,描绘了我们美好的新中国前景,我已经看了十几遍了,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

正讲着,却见前方黑压压地奔来一大群人,里面还夹着坦克和车辆。

“国军!”老旦朝远方一指。

“敌人来啦!”王皓惊得跳下来,将书卷起揣进怀里。“同志们各就各位。”王皓拿起了望远镜。

老旦知道刚才走了嘴,便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同志们,咱们是立功连,立功的机会到啦,不要放走一个……敌人!”

“是!”二子大喊一声,杨北万等小的也跟着喊,声嘶力竭地喊了,然后是磨磨唧唧地喊了,最后是喊得和放屁声儿一样了。

片刻之间,战场上变得异常混乱。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突然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弹雨滑过夜空,光芒交织成一挂无边的火瀑布。老旦看到远处一支解放军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杀声震天地冲出来,两边眨眼就绞在一起,烟雾弥漫着遮盖了他们,只剩下数万人的喊杀声。这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将奔过来的国军的动静完全淹没。

老旦见一辆坦克猛地喷了一下,却啥也听不到。一颗炮弹在前面五十米炸响,惊醒了发愣的老旦,这是他们最后的冲锋。回过神来,才注意王皓的紧张,那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张脸都红了。二子又站在机枪上了,这小子已经是个杀人魔王。他把弄重机枪,哪次不弄死几十个?二子大张着嘴对杨北万喊了什么,老旦一句听不见,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老旦就用小拇指抠着耳朵,弄了半天,再摇摇头,才听明白塞满耳朵的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杀——”

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这可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什么深仇大恨,竟这么拼命?打鬼子和这个比,好像也不如呢。战场已经白热化,这真的是决战的时刻了。老旦拿起望远镜,见望不到边的战场都在打着杀着,冲锋和反冲锋你来我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奔跑,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可老旦没时间为这壮阔的战场惊叹了。他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的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他们即将要面对死亡,而那些夺去他们生命的人,正是曾经并肩杀鬼子的弟兄……

“准备战斗!放照明弹!”

王皓的喊声就是照明弹,老旦眼前一下子亮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战争,这只是一场战争,那些事轮不到你想,你就杀人好了,你就活命好了。王皓肯定还对他不放心,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他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

照明弹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机枪子弹从战壕上空嗖嗖飞过。后面是几辆吉普车,密密麻麻搭满了人——他们为了逃命,连撤退的注意事项都忘了,这要是碾上一个地雷,一车人全报销。

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调整射击尺码,二子扔掉了嘴里的烟,双手握在了机枪柄上。杨北万虔诚地端着机枪的子弹带,一个劲问:“二子哥咋回事?他们是咋回事?”

可二子早不想理他,他的枪口晃来晃去,瞄着人最多的一处停下了。两辆坦克停了一下,它们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两发炮弹打了过来。真是见鬼,怎么这么准呢?一颗炮弹登时敲掉了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软塌塌摔在沟里撞了几下,眼见都不动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王皓跟没看见似的,他小心地把望远镜放进铁盒子,慢悠悠抓过他的波波沙冲锋枪,用一根指头拉开了枪栓。

不少战士看着老旦,眼神略带古怪,那是一种害怕,却不是怕死,老旦咬牙看着前方,知道此刻的表现将为后半生的命运一锤定音。这是全新的路口,每一条都铺满猩红的血迹和兄弟的眼泪,可若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做鬼都要矮半头。即便看破生死,能看破这纷乱的世界吗?荣誉和尊严、民族和自由,在自己这个农民身上只是一只驴的嚼子、一匹马的马掌,它引着你逼着你挥汗前进,端着枪前进就好。一俟你倒下了,死去了,有的是驴子和马替代你。你们吃的是一样的草料,却总被告知将来会住进天堂。

老旦那奔涌的血冷了下来,慢了下来,你谁都不是,你不是国军也不是共军,在这无穷尽的战争里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一个要活着的卑贱的人,一个要去找老婆和孩子的可怜巴巴的庄稼汉,何去何从,都只能以命相搏。

“1排派一个班去左边,重新配置那个火力点……2排尖刀班出来,带上火箭筒和汽油瓶准备对付坦克,要离近了扔,一下就一个!3排往两边分散,机枪跟着走,他们已经乱了,直通通从中间冲过来,咱们就两边交叉火力伺候着。4排的小钢炮准备开火,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然后打他们队伍中间,都听明白没有?”

老旦扯着喊,弟兄们仿佛早就等他这一下,都齐声应着。

见战士们提了气,纷纷动了起来,王皓颇松了口气,拉着老旦说:“他们冲得没谱,看着凶其实乱,我负责这里,你和二子去东边机枪阵地,行不行?”

王皓这是商量的语气,但老旦听出来这家伙会打仗,要害的确是在两边的机枪阵地和迫击炮。老旦点头应了,拉着二子向东跑去,西边的那个排长也是老机枪手,自是知道怎么打。刚一就位,国军已经进入了最佳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开火!”

二子的机枪开火了,子弹高高地飞过去,在他们头顶飞过,战士们的各式武器也响了,乒乒乓乓放个不停。那一大群国军黑压压的,几百个总是有的,跑得那么密,却没倒下几个。突如其来的子弹令他们慌得猫腰停下来。王皓精得鬼一样,登时火冒三丈,老旦大老远就听见他举着枪的怒吼。

“干什么你们?我这个把月的唾沫白费了?不想打你们就回去!到那边儿朝我进攻!老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王皓动了真怒,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战士们多是老兵,这么近哪能这么臭?明摆着枪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长的脸吓出冷汗,再看看已经到了百米左右的国军,心里一声长叹。他快步走到高处,推开闭眼揪头发的二子,操起机枪对战士们大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纵队首长们特意关照的立功连。咱们面前是死心塌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立功连能参加这场战斗,能守在这里打阻击,是党和人民对咱们的信任,也是纵队首长对咱们的信任!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听指导员的话,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士兵,肩膀顶在枪托上,压低枪口,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麦子样躺下了。西边的几挺机枪也开了火,十几挺机枪形成恐怖的封锁火力,齐刷刷钻进扑来的人群,虽看不到飞溅的血花,听不到噗噗的声音,却看见它们在人群中隐没不见,那就是钻进去了,一颗子弹穿过一个两个,没准还能打死第三个,机枪钻过的伤口吓死个人,就像从里面爆开一样,老旦可尝过那滋味。见机枪全开了火,老旦连长发了狠,战士们再不犹豫,密集的弹雨倾泻而出,扇子一样铺开,那是苍蝇都飞不过的罗网。迫击炮弹炸开,几辆车打着滚翻了炸了,上面的人蹦着叫着,有不少压在里面。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卷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样的人发疯般地号叫。国军也开了火,机枪冲锋枪迫击炮都来了,战士们很快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击倒,那杀人的劲也就上来了。老兵们弹无虚发,他们太了解国军怎么冲锋了。这一轮齐射几乎把冲上来的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绞肉机一样绞碎了。

山沟里顷刻尸横遍地,剩下的国军却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挨了好几个火箭炮,终于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里面的弹药,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坦克盖里喷出来,天女散花一样落在冲锋的国军身上。

忙中乱冲,毫无章法,虽然拼命,却不成效果,这支国军顷刻间便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老旦指挥有方,敌人不经一打,转眼之间,下面就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围成一圈不再开枪,躲在一辆烂坦克后面缩着头。3排长跑来说,他们看样子不想打了,中间围着个受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针扎般疼,上面盖了一层冰。他呐喊着搓去,才知道那是冻在手上的泪水。

“停止射击!”老旦命令。大家迅速将话传了下去。王皓从那边也站起来,对着老旦挥了挥手。

阵地上寂静下来,只剩人的哀号。老旦被这声音拉回武汉和常德,一股酸泪就涌了上来。他忙大声喊道:“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咱不打了……”

这话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没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

老旦被这话噎住了,打成这个样子,此人竟还如此平静?

“你们……败了,打又打不出去,何必以那个……什么……卵击石?”老旦一时心急,这文绉绉的词儿就忘了。

“我曹子逸戎马半生,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如此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对方不为所动,言语虽弱,却不卑不亢。老旦没办法和这样的人斗嘴,一时没了法子。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折戟沙场,并非将军之过。大道通天,正道通达,失道路路不通。国民党一意孤行,蒋校长独裁无度,走到今天是早晚的事。”

老旦吃了一惊,这才想起王皓曾是个教书先生,本是个文化人,还去黄埔偷听过半年,因此称蒋校长,也算过得去。

“你们面对的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是为了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贫穷的新中国的部队。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如今与孙中山先生的遗训背道而驰,与天下人之和平愿望南辕北辙,又如何是军人所为?大势已去,再让你的生死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哪里像个丘八二杆子指导员?老旦心下佩服,就这番见识,比黄埔出来的杨铁筠不差呢,且王皓身上更多了一份灵气,遇山能开,遇水能绕,遇佛能拜,遇贼……贼都要怕三分呢。此人认识虽久,这才见到真章,老旦再不敢小觑这个家伙。

下面那军官沉默片刻,应道:

“老兄有见识,你说的是番道理。但你我经历不同,感受便黑白难融。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为灾年施舍四方,深蒙方圆百里爱戴,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褫夺穷人?欺男霸女?竟要如此斩尽杀绝……此是一因,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国民党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世界风云变幻,军人当矢志不移,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校长即便有失,也是带我上路的英豪,也是守住中华击败日寇的领袖。天下大势,凭胜败未必定论,老兄有眼,三十年自辨东西,我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卖主求荣,更不会昧去良心反戈相向……但我的士兵不一样,他们多是穷苦出身,当兵打仗多不得已,我已经命令余部投降,贵军既说是穷人的队伍,还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主义之争,真英雄当识时务,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我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又何必执迷不悟?”王皓似乎想说服这个曹将军,他为何对此人如此了解,也没听他说过,老旦有点摸不着王皓的底,他是故意不说,还是另有深意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倒戈者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又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三十年,坚定不移,如今满身疮痍,唯剩义气,此番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老旦忙喊起来,他的心揪起来了,“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弟兄,打过黄河,保过武汉,守过常德,如今俺带弟兄们站到解放军这边了,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咱国军的弟兄……”老旦顿了顿,忍着心中的酸楚,王皓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听着。“曹将军,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咱八年跟鬼子都熬下来了,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谈……”

老旦这是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

下面安静了一阵,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下面传来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异常清晰。大地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烧红的坦克嘎嘎响着,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来敲去,发出洪钟一般的巨响,是挣扎的人?还是愤怒的鬼?坦克后有隐隐的哭声,曹将军再也没有说话了。

4排的人下去缴枪——他们早扔了,却没有举手,只看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坐在地上,背靠棵烧焦的树,左肩钻了个洞,碎骨头的茬口露出来,血染半身,右手边有支小巧的日本手枪,八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这是个少将师长。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火光映着将军的脸,那是一张定曾令鬼子望而生畏的脸。

老旦蹲下来看他身上。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弹痕冒着烟,子弹穿过心脏,从后背钻进了树,鲜血染红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亲切,让老旦心中揪起钻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着它,他这一动,那个枪眼儿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团长也打的这个位置,这些倔强的人啊。

麻子团长并非抗战中罕见的自杀者,老旦在重庆偶然看到一张长长的名单,他们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围而自尽,有人因伤重而自裁,还有一种,只是对抗战的未来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连他这个上尉营长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将军又如何死不回头?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如今也是4纵的一个旅长了。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军人不是为主义打仗,也不是为政党打仗,更不是为女人和钱财打仗,他必须是为人民的福祉打仗,离了这个宗旨,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战争,任何光荣的军人都是死路一条。”王皓站在高坡上大声喊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变回那个丘八的教书先生了。

老旦也想应景说一句什么,却无来由打了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锅……

在这半月,这支俘虏改造的立功连,先后三次执行阻击任务,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独立旅陈旅长和政委肖道成用电话汇报战果时,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扩编,变成真正的营,去执行更大的任务。老旦听着不大乐意,这样的决定,总要两个人商量才好吧?扩编成营,无非是弄来更多的俘虏,他可不想一次次看这些弟兄的眼泪。再说,去执行更大的任务,一定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他王皓想争名分,弟兄们可未必乐意。

虽这么想,老旦仍热情地支持着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战,有伤有亡,部队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搂着他的肩膀说:“休整个啥?早点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战争就结束了……”

战士们对自相残杀终于习以为常。老旦也是,他开始习惯身上的解放军衣服,觉得穿成这么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适合他这个农民。

肖道成给老旦悄悄来了电话,告诉他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经过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补充更多的俘虏兵进来,问老旦有无信心。老旦对肖道成的这份关照甚是惊讶,且和自己想的一样,忙连连感谢,一口应下肖道成的建议。他隐隐感觉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却猜不出。放下电话后老旦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认可,这个身翻过来了,忧的是这份信任会推着立功连从防御战转向攻坚战,而打攻坚战往往拼个精光。这种事,老旦见得多了。

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是打?想宽点呗。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总结战斗经验,表达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觉悟。他将毛泽东那本《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念得大家都听得头皮出茧,终于塞进了大多数战士的心里。老旦也对这书里说的那些美好的前途惊叹起来,要真是能那样,打这仗也值呢。

战士们一个个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有敬礼的,有鞠躬的,还有磕头的,还有割手指头的。来自江苏的俘虏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都是被抓来打仗的,不知咋对老蒋恨成那样,他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发着血誓,表示要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劲头让老旦和二子心惊不已,就是当年杀鬼子,也没这么要死要活呢。

“咋都和吃了药似的?”二子悄悄说。

“吃药还是好的,这疯劲儿吓人。”老旦闷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