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连迅速补充到了五百多人,每个排都一百多人,这可真是营的建制了。俘虏虽多,也补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区自愿来的。这些后生多不愿意来这个立功连,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战绩,才勉强同意。老旦知道这情况后,向王皓建议,能不能别叫立功连了?听着感觉已经不对了。王皓深以为然,功已经立了,这帽子必须摘掉。

风雪歇停,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风钻进身体,漏在外边的耳朵更是冻得要掉了。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看到王皓这神经病还戴着单帽,竟和没事人一样,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部队甚多,有很多士兵给他敬礼,老旦颇为得意,更不敢有损形象,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长官了。老旦咬着牙将腰杆硬邦邦地绷起来,装得毫不在乎,一颗头冻成冰疙瘩了,心里倒还暖乎乎的。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老旦一张嘴,险些撕破了嘴皮。

“说来巧了,师里下了通知,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于是让师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场,你说巧不巧?”

老旦一愣,颇觉此事古怪,却说:“哦,这是好事呢。”

“别装傻,文工团那位女团长,是冲你来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我们一个连钻到鬼子身后,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是这么个相好……”王皓意犹未尽,蹭着马过来又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啥后来了,在湖南见过两面,人家那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革命不分先后……”王皓伸过嘴来大喊,“相好也一样。”

“你可别瞎说,俺要背锅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

“呵呵,看来首长对咱们很重视呢,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旦的头要冻裂了,对王皓这话没甚反应,但眼前却浮起阿凤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他并不希望总见到她,但这话没法说,如果是阿凤请缨前来演这第一场,老旦便想不通了。

“不说了,冻傻了……”老旦抖着嘴唇说。

“就知道你装糊涂,有好消息你也不听?我还不说了呢。”王皓说罢哇哇喊着,他的马嗖嗖地蹿了过去。老旦狠夹自己的马,这畜生和他一样冻得抖成一团,能跑就不错了。老旦骂了它的娘。俗话说什么人骑什么马,其实马的情绪受主人影响,它都能感觉得到,你不高兴,它也不会舒坦,你看王皓那个去抢女人的样,他的马也竟热得浑身冒汗呢。他一笑,又想起玉兰说过的牲口随主,心里便忧伤起来。

独立旅陈涛旅长竟是河南人,还是河西的,离老旦家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这么近的老乡见面,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郭铁头。

“他那时候是县大队游击队长呢,你们村的炮楼子就是他端的。”陈旅长的口音令老旦亲切,老旦忙问他是否知道板子村的状况以及郭铁头的情况。陈旅长摸着下巴回忆,说村子应该蛮好的,灾不重,饥荒死人不多,那儿的鬼子也听说不恶,郭铁头那时在乡里干活,在附近的村子征粮征兵,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不知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现在八成也是个营长了。

老乡心中恼火,郭铁头?这么个村子里偷女人晒的裤衩子的混子,见了二子就叫大哥的小瘪三,每天被他娘抽耳刮子的二傻子,逃了国军抓兵,回去竟成了共产党游击队?还成了队长?都营长了,比自己还高半级?真他娘的!

但这毕竟是好消息,村里的状况不再是一片空白,至少他们熬了下来,至少它……解放了,翠儿和孩子不必再忍受战乱之苦,这消息带来的踏实消除了他对郭铁头的……妒忌,说妒忌有点过,但总之酸溜溜的。老旦悄悄啐了口痰,走的道不同,最终都是一条路。

大战当前,家事最好少说,老旦识相地到此为止。各团营的指战员都到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不要命的杀人狂,他们都不拿正眼瞧老旦,或早就听说这个立功连的来历。老旦的立功连虽然有些战绩,但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厮杀汉眼里,或只是和老婆打的一架那么羞为人知。

独立旅陈旅长的事听王皓讲过,他参军并不比老旦早多少,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打伪军,抽空也打国民党。他们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放狗,什么刁钻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从游击队干到县大队,县大队干到区大队,区大队干到独立团,独立团干到独立旅,竟是一步都没耽误。据说豫西平原上一半的铁路被炸都与他有关,每三个炮楼就有一个毁于他手。在最后一战时,时任独立团团长的陈涛被鬼子包围,捉了俘虏。鬼子用尽了酷刑,使完了再用汉奸的招数,都使遍了又翻着书找中国古代的拷问方式。陈涛几乎被打烂生蛆,可这硬汉除了日鬼子的妈就是汉奸的娘,再不多说一个字,更别说八路主力团的位置。这时豫西纵队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陈涛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也交了汉奸。陈涛的事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直接提为了旅长,和老江湖肖道成搭档。这两人在淮海战役也算风头出尽,攻坚也好,防御也好,目前为止还没丢过人。

老旦听了这故事,深感侥幸,要是那几仗给独立旅歇了菜,八成就拉回战俘营去东北挨冻受饿了,真真马虎不得。王皓付出了这么大心血,说是为自己,其实也为兄弟呢。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师部下达的下一步作战方案;二来通报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特地受委派来向我们下达战斗任务,李参谋是稀客,很少亲自过来,这说明对我们独立旅的重视,大家欢迎!”

陈涛旅长的开场白简单明了。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示意,却也不废话,又坐下了。陈涛又说:“在传达这次作战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任命的2团3营营长……老旦同志。”

老旦大惊,腾地弹起来,双手无措地张着,怎地就成了营长了?

“他原是国民党14军的,打咱们的阻击就是他的一个营,竟顶了咱们十天呐。老旦,你本事不小啊!”

陈涛突然变了脸,菩萨般的一张脸瞬间横肉绷紧,一下子凶相毕露。老旦毫无准备,不知为何刚才他还和自己攀老乡,却在大庭广众下给自己来这么一下?他紧张得直哆嗦,舌头在嘴里叮当乱撞,和一根没味道的骨头一样。他求救般看了看王皓,这家伙低头不语,拧着帽子上的红星,全当没听见一样。

“我……俺……那个咋说哩?”老旦见一屋子人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像要用眼光将他撕碎一样,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兵虽久,多是打来打去,偶尔见一个两个军官,哪曾被这么一大屋子人这么剥衣服般瞪过?

“你什么你?你还不好意思啊?咱独立旅的哪支部队是没本事的?陈旅长这是夸你呢!”肖道成第一个笑起来,伸着根指头对他说。

满屋的军官笑起来,陈旅长的脸宛如皱巴巴的豆包上了蒸锅,哗地就平展了,然后又笑开花了:“老旦同志是被国民党那边在十年前抓去的,是打鬼子的战斗英雄,还获过他们的青天白日勋章……”几个军官交头接耳起来,也有人张着嘴点着头。“他参加过多场对日军的重大战役,负伤无数,着实是个硬骨头,也难怪你陈作斌的进攻碰了石头,你太小看了他呦!”

陈涛指着角落里一个军官说。这人帽子向左歪,嘴向下歪,一张脸唯独鼻子有点正,却正得那么别扭。

“那还不是……被我打下来了……”这个陈作斌嘀咕道。

“那是你的功劳啊?那是纵队炮兵的功劳!你倒真敢接!”肖道成又伸出一根指头说。他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合适的话,真是个好政委呢。老旦对他心存感激,也知道两位首长是在给自己面子,便坐直了身体,压低肩膀,尽量摆出谦虚的样子来。

“陈作斌你别撇嘴,再撇就成鞋拔子了。老旦同志过去的事就算不提,大家也可能听说了,他带着俘虏连堵截曹华益残部、张小波残部和纽铮残部,一只鸟都没放走。十五天连打三场阻击,场场面对几倍于己的兵力,立功连可谓战绩突出,因此经我和肖政委商量,上报了师政治部,师首长立刻指示,让立功连成为立功营,去接受更重要的任务!老旦同志,我代表豫西独立旅全体官兵,祝贺你!”陈涛说。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那掌声是热烈的、真诚的、带着同志的信任和友谊的。老旦顿感激动,忙站起身敬礼,可高兴起来想说两句,仍是说不出口,嘴里像有一只鸟,一张嘴就会跑了。他干脆不说了,转着身子给所有人敬了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我呢?旅长我呢?”王皓这时候发了声儿,歪着脖子站起来。

“你怎的?就是有功,那也是你立的军令状,还想邀功?”肖道成又发挥了他有缝就扎针的说话本事,“老旦同志是打翻身仗,而你只是完成该做的事,今天就不表扬你,继续和老旦同志配合作战,坐下!”

王皓颇夸张地缩脖坐下,见老旦还傻站着,一把将他拉下来:“坐下吧你,立旗杆儿呢?”

大家又笑起来,老旦呵呵傻乐,轻轻捶了王皓一拳,王皓故作不屑,抱着胳膊扭过脸去。

“咱们旅自参加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也在战斗中壮大了,这都是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地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陈涛旅长说完坐下,脸上恢复了平静。

李参谋扶了扶眼镜,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先说说这一周来的态势。12月3日,杜聿明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完成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前天,杜聿明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大家听到的彻夜不停的枪炮声就是这一场战斗。这几支敌人部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阻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阻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的敌堡垒,打通切断敌人东西两部的前进通道……豫西独立旅将作为我师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攻占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该处之敌,歼灭守卫李庄的敌人,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的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情报说明,李庄有一个不满员的旅,有火炮、迫击炮和重机枪、火焰喷射器,部队来自湖北……这就是独立旅要执行的任务,下面还请肖旅长给各部队具体分工。”

老旦听得后背冒汗,真是心惊肉跳呢,竟然有虎贲57师归属的74军,余程万将军被老蒋判了两年徒刑,后来关押了4个月放了,当了这74军副军长,莫非他也在这包围圈里?

除却这个,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这么大点地方堆了几十万人?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打得鬼子哭爹喊娘,让外国人都挑大拇指呢。莫非……莫非明天就要把他们当一锅饺子煮了?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老旦深知这四大主力的火力,那是第14军不能比拟的,可是这边除了大炮不少,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5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旅虽然是个加强旅,配备有一个师的炮兵和战斗序列,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旅,纵是不满员,如何能用一天打下来?

老旦强自镇定,心里一个劲地日,刚升个营长,就去干这苦差事,哪里有白捡的便宜?国军没有,这边更他娘的没有。他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在大腿上擦着手里的汗,四下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好像明天都要娶新娘子了,眼里放着黄鼠狼的光。他们相互递着烟,拍着膀子,哇哇笑着,哪有一个害怕的?

老旦低下了头,倒惭愧了,可他掩饰不住这怕,正要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沫,眼前伸来一支点着的烟,扭头一看,王皓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旦,这才是真格的。”王皓自己也点烟,然后撸起了袖子。

“你干啥?”老旦悄悄瞪着眼问。

“还能干啥?抢慢了屎都没得吃。”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独立旅,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打到现在,大局已然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旅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明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1团1营、2团2营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人的装甲部队向西集结;1团2营、2团1营、3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3团1营、2营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1团1营,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陈涛在地图上一拍,大喊道。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

陈涛旅长环视一眼,看了眼肖道成,肖道成站起来正要说话,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

“旅长,政委,团长,我有意见!”这人梗着脖子,露着几颗龇出来的大黄牙,强壮的身体如蛮牛一样。

“什么意见?说!”肖道成又坐下了。

“凭什么让我们1团1营打佯攻?咱们1营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打主攻?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要偏心,把主攻全留给别的部队,其他的也就罢了,让国民党去打这么重要的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这人哇哇大叫,横着鼻子竖着眼,说一句就摇摇头,和一头发了春的叫驴也似。老旦闻听,一股火莫名烧起,登时勃然大怒,脸红到了脖子根,骂一声“你妈逼”,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王皓手更快,一把拽住了。

“干吗?急啥?这是个愣球,别理他。”王皓悄悄说。

陈涛就和没听见一样坐下了,拿起杯子喝水,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着肖道成。肖道成冷冷瞪着那个1团1营长,半天也不说话。这刻意的静默带着压力,1营长张着嘴等半天,就和一拳打在水里似的,混沌沌便没了影。他看了看众人,大嘴一合,一屁股坐下了。此时肖道成才慢悠悠站起来,猛然把铅笔摔在桌子上。

“陈岩斌你混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国民党的3营?陈旅长刚说的话,你这驴耳朵竟一句没听懂?老旦同志和2团3营早就成为咱解放军的部队,是经过了思想改造的队伍,是在残酷的阻击战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队伍。十天打下三个以少打多的阻击战,这在全旅也是不多见的,是经过真正艰苦的战斗考验的,你说这个话,对得起牺牲在阻击战里的同志?”

肖道成又是一掌拍下,巨大的桌子都颤起来:“打了几个胜仗,当了几次主攻,屁股撅到天上啦?把你的驴脸都挡住啦?摆资历?你还差得远!他在斗方山炸鬼子机场的时候你还在山里当土匪哪!”

老旦第一次见肖道成发火,竟是如此严厉。他句句都说到老旦心里去,老旦便平息了怒,撅着下巴一言不发。

“是么!现在大家都是阶级同志,这个事儿么,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讲过,革命不问出身,更何况老营长还打了八年抗战哪!你打过主力咋了?主力让你们家包圆了?主力是你们家养的了?那又不是你屁股上的瘤子,给别人就要了你的命?我看这个事儿么政委说得对,我看你别叫陈岩斌了,你改名叫陈主力算啦!”

大家一阵哄笑。接话的是2团团长袁东明,又高又壮的一位山东汉子,和老旦已经认识了一阵子,二人还挺投缘。

“别以为让你打佯攻是件轻松活儿,他们打下李庄,你们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阵地防御,这里好比是陈官庄的门户,那邱清泉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挖战壕啊?扑过来的大炮坦克装甲车,不定是什么来头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请教一下打国民党纯机械化部队的经验,你以为还是打第14军那么轻松啊?你的任务要是搞砸了,纵队首长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毙了你!赶紧给老旦同志道歉!”陈涛旅长面若冰霜,这话也够重的。

陈岩斌挤出一脸疙瘩,嘴撅得像是上嚼子的笨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老旦胡乱敬了一个礼就坐下。老旦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不作声,有没有本事,战场上见。

“我没说错吧?谁先叫谁先死,这笨蛋每次都先和狗一样跳起来。”王皓歪着嘴说,颇有得意之色,“是咱的,谁也抢不走。”

“老旦!你对第5军的装备和防御部署有没有一些可供参考的认识?明天攻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肖道成语气温和,话里充满信任。老旦被这抬举感动,红着脸站起来,立正了,看看几位首长和满座的军官,吸了口气慢慢说:

“首长能把这么重要的主攻任务交给咱们3营,俺很高兴,战士们一定也很高兴。不错,俺以前是国民党,可那是为了去打鬼子。就算这样,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在河南,在武汉,在常德,在重庆,场场都是恶仗,从没打过什么唱戏的仗!现在俺已经站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了,打仗更是不会含糊,俺相信首长们、同志们也都看到了,以后也请大家放心……”

老旦说完咂了下嘴,见王皓低着头对他竖起大拇指,知道这番话还是挺好的。“俺在第5军有认识的人,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第5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很强,这个一点都不假,大多数部队都是打过恶仗的老兵。阵地防御么,当时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和梯次纵深方法设置的。三点高出,两条战壕连接三点,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每个拐角设置防互堡垒,运兵和运弹药分开走,其他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在机枪点和迫击炮的射击方法上。他们的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都是美国货,口径大,射速快,数量可能比黄伯韬那边还要多些,机枪手和炮手打得也很准,具备全天候作战能力。第5军士兵见多识广,能打能退,也能拼刺刀玩肉搏,战斗素养的确比一般的国民党部队要高,打仗敢拼命,流血不流泪,俺当年对他们很是佩服。”

老旦说罢,拿过王皓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并不渴,但这刻意的停顿令他倍增自信。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老旦从容地喝了水,慢慢放下杯,见王皓惊奇地瞪着他。

“第5军虽然名震天下,但那是在当年,俺所在的国民党74军57师,不也曾经能以八千人挡住鬼子五万人半个月的进攻?如今形势不同了,俺那是打鬼子,真是拼命,从没想过投降,可面对解放军的时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第5军的士兵也大多是农民出身,再厉害的兵,年头打得多了也一样想家想女人和娃,来打内战是没个法子,这劲头自然打了折扣,所以第5军虽然厉害,但已经不是当年的第5军,没什么吓人的……”老旦又拿杯喝水,这次是真的渴,可杯里没水,被王皓这厮喝光了。他也只能装作有水喝了口。王皓偷偷地乐,自不点破。

“哦,是呢。老旦曾经就是74军虎贲57师的守城英雄呢……老旦你放心,余程万将军在去年调离了74军,现在是26军军长,在云南那边。他一直消极执行老蒋的内战部署,我看他起义的可能性很大。”肖道成真是鬼一样聪明,这时候插进这么一段,老旦登时放下个大包袱。

“谢谢肖政委,俺再说地形。从地图看,李庄是个低洼之地,没山没河,四边不靠,周围全是平地,这是易攻难守之地,全没有什么能倚仗的地方,那些房子都是摆设,一通炮就烂了,他们的炮兵都得挖个坑藏在地下……后面也没有纵深,一个旅全得缩在村子里,两条战壕围着村子,弄得和个鸡眼似的……这种防御阵地看着是一块铁饼,其实就是个圆棺材。咱们的大炮劈头盖脸地砸下去,什么混凝土碉堡、沙土袋机枪阵地,估计砸得就差不多了。这大冬天的,明天又定是北风,咱们冲锋前放几个烟雾弹,他们可就啥也看不见了……”

“咱们部队没有烟雾弹,那是稀罕玩意儿,你当还是在那边儿呢?”陈岩斌又打出一击横炮。

“那就拿汽油烧几个破轮胎,你要是有料再拉点屎烧了,那烟可就又黑又臭趴着地走。没有烟雾弹不要紧,没了脑子可就没救了。”老旦再不客气,立刻予以反击。全场大笑,肖道成笑得杯子都端不住了。

“这个……要干屎才好烧,万一陈营长拉稀的,那把烧轮胎的火都浇灭了,那可咋办?”王皓开始起哄。

“这么冷的天,陈营长又不是钢肠子铁屁眼儿,俺就不信他能拉出又热又稀的来。”老旦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众人又是大笑,而陈岩斌一张脸已经绿了。今天的脑子很好使呢,老旦颇觉得意,但适可而止,这话题臭不可闻,别惹了首长的厌。

“好了好了,继续说……正事。”陈涛笑着对老旦摆手,老旦敬了个礼。

“是!这样的防御阵地,最怕撕开个口子,两个营往里面一涌,什么点的面的,统统就扯淡了,撤都没得撤,他们在后面也难以建起新的防线来。所以俺觉得,咱们一个旅打他一个旅,虽然难打,却一定能打,因为咱胜算大,咱先上了炕,怎么也屁股硬些。只要大炮配合好,北风往南吹,俺管保让战士们冲上去捅它个稀巴烂,希望首长让俺们3营作为主攻的主攻,要是冲不上去……”

老旦抬起头看着众人,看着充满期望的肖道成和陈涛,一股豪气从脚底升到头顶,他不由得攥紧了双拳,绷直了嘴角,喉咙嘎嘎作响,汗毛根根恣立,他知道自己有点晕头了。

“要是冲不上去,俺老旦提头来见!”

老旦话头猛地一收,真个是掷地有声。

回来路上,老旦的马也像受了鼓舞,撒欢跑得飞快,王皓却跟得费劲,好容易追上来,张嘴就骂:“你个死老鸡巴旦!你抢主攻就抢主攻,立什么军令状?你提头来见?我的头咋办?也被你别裤腰带上了!每天苦瓜脸跟老鸨似的,一开屏就比孔雀还扎眼,革命是不论先后,可也不提倡自作多情,光着腚割麦子,你真不怕割了球?”

老旦一路都在想,今天是咋回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怎地脑子一热说了这么多?好像把十多年攒的东西都说完了说干了,一壶水样地烧开跑了,此刻肚子里空空如也,要往里面装点什么才踏实。阳光下的雪原美极了,像一面巨大的白色丝绸,风一吹便能飘起来,抖起来。一溜溜穿得狗熊样的部队向北进发着,什么都是邋遢的,只有那些红色的旗帜,耀眼鲜亮如盛开的花。一面不大不小的被风吹起来,离开了光溜溜的旗杆,鸟一样卷着飞上了天。下面的人呼啦散开了,跳着叫着骂着,在没膝的雪中奔跑,伸开双手眼巴巴看着。可这旗子就像和他们开着玩笑,忽高忽低,东飘西撩,眼看着掉下来了,转三圈儿又上去老高。越来越多的战士们参与进来,伸开双手追着,似乎等着天上掉下的元宝。这旗子终于在天上耍够了,连风都停了,它一坨稀屎样软塌塌跌落下来,被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家伙接住了。这人立刻高叫起来,扯着粗愣愣的嗓儿四方炫耀,好像眼泪都叫唤出来了。

老旦看着这热烈而……诡异的情形,马不由得慢了。飘飞的旗子染红了他的记忆,令他想起玉兰拿枪顶着他时说的狠话,他不由得摸了下腰间的枪,又为自己的这个动作吸了口冷气。

“玉兰,别怪我,将来见了你,俺任你收拾。”老旦自言自语,不再看那些簇拥红旗的士兵们,他猛地一夹马,大喝一声,就将好容易追到身边的王皓又甩出好远了。

那一晚,老旦做了奇怪的梦,梦见空中响起双枪齐射,一面红旗从杆子上飘飘而落,晃晃悠悠落了一晚,掉下来时正蒙在一人头上。她光着脚款款站立,两手结在身前,白色的麻布衣服上别着五颜六色的花,似乎在悄悄笑着,身子随着笑声摆动,于是风也在动,掀动着头上的红旗。那红旗又成了盖头,锁着银色的花边儿,缀着细小的铅坠儿。老旦绕着她轻声唤着,一会唤着翠儿,一会唤着阿凤,然后又唤着玉兰。他想去揭开盖头,但伸手无法到达,步子迈不过去,他不管怎么转都走不近她的身前。好容易等到她抬起了手,老旦呆呆站着,等着那两只葱白的手掀去那讨厌的红,老旦却觉得眼前一黑,又是大亮,世界剧烈晃动,雷声滚滚,他上下颠簸,不知要掉向何处。睁眼时一只大手拍着他的胸脯,二子那只没戴眼罩的眼瞪着他,宛若一个子弹穿过的干瘪伤痕。

“干甚呢?大早晨推啥?”老旦火从中来。

“阿凤来了……”二子轻轻说。

阿凤站在帐篷外,披着一件带毛领的军大衣,正背朝门口,看着银白色的原野。她还穿着一双黑色的马靴,老旦见过陈旅长也有那么一双,王皓说这是苏联老大哥的东西。今天的风微微的,只能些许吹动阿凤露在后颈的头发,她不知何时换了短发。

“阿凤……”老旦说。

阿凤回过身来,立刻开始微笑:“来得早了,没打搅你睡觉吧?”

“没有,该起了,该起了……首长好!”老旦立正敬礼。

“好了,就我们俩,你还弄这个?”阿凤虽然说笑着,仍是回敬了他。她裹在大衣下的身子令老旦脸红起来,他总会想起她不穿衣服的样儿。

“我去师部办点事,正好路过你这儿,看时间还有,就过来和你聊几句,每次见面都匆匆的,一晃又那么多年了。”阿凤向一边走去,老旦知她不愿进那臭哄哄的帐篷,更不愿被人听壁角,忙抬步走去。

“你穿得少,要不要添一件大衣?”阿凤回头问。

“哦?不用,俺不冷。”老旦呵呵笑着。说了又后悔,帐篷上挂着白花花的冰霜,旁边立着一个黄白相间的冰塔,那是战士们撒尿撒出来的,不冷才怪。阿凤见他装蒜,也不坚持,继续前行,慢慢走上一个小山包。她的靴子将雪踩得吱吱响,每一步都是清楚的脚印;老旦的厚棉鞋只能踩出噗噗的声音,留下一串串杂乱的窝。老旦被这对比弄得有些不舒服,心怀鬼祟地回头看了眼,帐篷外除了哨兵再无他人,定是二子一个个在里面拦着,有尿也不许出门儿。

天这么冷,聊什么好呢?老旦低头无话。离得虽近,二人早已不是从前情形,他不再是那个心猿意马的国军战士,她也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山中寡妇。十年茫茫,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却面目全非,离得远反倒念得真,如今在这大雪中并肩前行,老旦已觉得形同陌路,两行脚印之间一米都不到,但那已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再也碰不到一起,也或只需片刻,它们就被新来的风雪淹没了。

“离开黄家冲后,还回去过吗?”阿凤停下了。老旦没想到她从这里问起。

“没有,这不是……回不去吗?”老旦摊着手。但这并非真话,黄家冲伤心之地,回去是要多大的勇气呀?

“我回过松石岭……”阿凤的声音柔软起来,“湖边还是那样,只是我们盖的那些竹木屋都烂掉了,倒了烧了。我是鬼子投降那年去的。”

“哦,你腿脚倒快呢,他们投降后,俺带着部队一路收编,一路麻烦,走得和牛一样。”有了话题,老旦便自如起来。

“呵呵,你真逗,我一路上又没事,要赶紧到新部队报到,路上什么事都不敢掺和……”阿凤笑起来。这笑声和以前也不一样,声音依然好听,但是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肖政委和你一起?”老旦好奇道。

“是,我们十几个同志。”阿凤从脚下捧了一把雪,轻轻攥着捏着,弄成一颗晶莹的小球,却不扔,只在两手之间掂着换着,老旦看着她的手渐渐变红,他的脸也莫名地红起来。

“肖政委是个好人……”老旦踢走一块雪不像雪冰不像冰的东西,那东西就如他对肖道成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印象,他完全摸不着这人的边际。

“嗯……他人是不错。”说完半句,阿凤干巴巴止住了,“是不错”这三个字用于概括肖道成,似乎太过简单,甚至完全不能概括,但老旦已经看出,她并不想谈论这个人。

“杨铁筠上尉后来还有消息吗?”老旦想起这若干年都没弄明白的事。

“哦,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但以他的性格,我想说不定哪天,你就在战场上遇见他了。”阿凤手里的冰疙瘩越来越小,从鸡蛋般大变成了佛珠一样大小,她可能怕它消失在手里,也可能终是厌了,便轻轻一丢,小球无声陷进厚厚的雪坡里,留下一个枪眼儿般的洞。

“千万莫遇见,千万莫遇见……”老旦看着那个洞说,他总担心那儿会冒出血来,就和挨了枪的人一样,总是先有洞,血要等一下才出来呢。

阿凤说起她在松石岭最后的日子。老旦等人离开松石岭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出现了,他们救起了杨铁筠,打退了鬼子,阿凤就和乡亲们躲在深山里看了个真切。但她并没有敢立刻出来,她不知道那是土匪还是什么。乡亲们不敢再回村庄,过着如野人般的生活,女人们一个个死去,或死于饥寒,或死于毒蘑菇,或就是自杀,不言不语地将自己挂在黑夜中的树上。阿凤可不想这么死去,饿得皮包骨了,她依然坚持着活下去。定是杨铁筠想到了她们的境遇,新四军游击队满山找过来,阿凤便带着十几个幸存者走出了大山。在游击队的根据地,他见到了虚弱不堪的杨铁筠,也见到了热情的游击队副队长肖道成,他们都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

阿凤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学习、思考,甚至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杨铁筠对她很不错,时常给她讲一些有用的知识。他也是游击队的高参,对鬼子的战斗出了很多主意。可后来国共龃龉,新四军和国民党部队出现裂痕,摩擦不断,阿凤再参加的战斗便是针对国民党部队的了。游击队自然不会再咨询杨铁筠,虽然很多人都劝他加入共产党,甚至省委和军分区都派人来游说,但他从未动摇。渐渐地,他知道了情况,提出回到那边去,那是皖南事变之前。游击队长违抗了军分区要长期扣着杨铁筠的命令,送他去了韩德勤部队驻地。也正因为此,肖道成和她才能带人冲出重围,放开口子的杨铁筠定是少不了处罚,上了军事法庭定是死罪,但肖道成估计他还活着,没准还在带兵。

“我嫁过人,就是我们的游击队长。”阿凤突然说起这事,但她一脸凝重,并不像是在说一件高兴的事。

“也就半个月吧,我们奉命转移,他责任大,要保护新四军情报部门撤退,没能出来……他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阿凤的声音变得轻轻的,气息虽然沉重,却显出无所谓的味道。

“那你……受苦了。”老旦搓着手说。

“都过去了,我们都经历过那么惨烈的事、难过的事,但今天还能站在一起看着冰雪融化,太阳升起。再冷的冬天,只要你我心是热的,愿望是热的,理想是热的,春天也总是会来的,不是吗?”阿凤哂然一笑,向坡下走去,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而老旦还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向下走去,她仍踏在自己的那串脚印里,将它们踩得没了方向,不知是去是来,是前是后。炽烈的阳光照在无边的雪原,刺着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更加的冷,他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生怕一张嘴便溜跑了剩余的热。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大平原最后一战了。解放军各部热情高涨,路上的都唱着歌,挖沟的全光着膀子,就连那一大片伤兵,拄着拐蒙着眼的,也扎着堆儿在帐篷里互相唱戏。大路上整天热火朝天,运兵运粮运弹药,汽车和驴马头尾相连,爬犁和雪橇混着赶路,能走的全没闲着。大炮上裹着红旗,甚至穿了棉袄,有的还缝着金黄色的“喜”字,不知哪个炮兵娶了个女子,那打炮的劲肯定不一样呦。3营的战士们这一路深受感染,王皓更能添油加醋,告诉战士们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没准就能戴着红花回家啦!

这可是重磅炸弹,战士们无一不在谈论此事。老旦心存怀疑,却不想去问王皓,他听过多次这样的宣传,甚至承诺,但全是扯淡。抱有任何希望,都会令自己在失望中夜不能寐,除非哪天脱了鞋坐在了炕头上,看着白天变成黑夜,看着老婆关上房门,他才真的能相信这一天的到来。

天气转好,国军的飞机便倾巢出动,赶集似的空投个没完。它们扔下一串串绿的蓝的白的灰的降落伞,在白色的原野上煞是好看,像春天吹到天上的花朵。可依然有风,总有一小半吹到解放军的阵地上。3营防地也掉下一个,它本来要飞走,二子未经请示,拉过机枪一顿打,硬是敲碎了降落伞。那个粗长如驴球一样的东西直直砸在地上,险些砸了营指挥所。

老旦和王皓战战兢兢钻出来,见战士们已呼啦围了上去,刺刀撬铁铲砸,登时拆个乱七八糟,比打碉堡利索多了。王皓叉着腰一顿痛斥,众人便流着口水乖乖放下。真以为是天上掉馅饼?那是整个纵队把敌人挤成这么个窄地方,大桶才能落在3营阵地上。这是纵队的战利品,至少是独立旅的,旅部没有命令之前,谁敢吃一口,那就是贪污,就是破坏解放战争。

老旦听得直笑,上纲上线成这样,裤腰带系到脖子上了。他忙给旅部打了电话,恰好肖道成接了,他只问有没有酒?有酒便拿过来,其它的让战士们分掉,只是注意甄别,不要上了敌人投毒的当。

老旦拉着王皓去看,一桶东西排得整整齐齐,战士们自觉地站在一旁,几百盒罐头和压缩饼干煞是诱人,还有巧克力和香肠呢。二子站得最近,正假模假式地呵斥着大家:“都站直了啊,谁站不直就没你的份儿!”

老旦看了下,真找到了几瓶酒,都放在个木头盒子里,上面写满了外国字。王皓说是英语,有一瓶认得,写的是威士忌。

“卫士鸡?啥意思?”老旦看不懂也听不懂,悄悄问王皓。

“就是个酒名,俗称,那老外知道你叫老旦,也问是啥意思,不就是个名字么?”王皓颇权威地看着酒,让人把这三瓶奇怪的酒送去旅长那里。

“首长喝这个?这色儿和酱油似的。”老旦晃着酒瓶子,南方的老酒有这颜色的,但又不像,那塞子上还有蜡封呢。

“下面有封信……”老旦从盒子底下拿出封信递给王皓,王皓看了一眼就说不是军事信件,写得太长,先揣着晚上再看。

“郭二子!”王皓大喊。

“有!教导员有何指示?”二子忙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