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都数清楚没有?”

“早就数清楚了,两百零二盒罐头,五箱一百五十块压缩饼干,六十块巧克力,四十五根香肠,还有拿走的三瓶酒。”二子立正答道,这小子但凡有吃,记得比谁都牢。

“好,按人头平均分配,分不够的按比例来,老兵照顾新兵,胖的照顾瘦的,排好队分吧。”王皓看着老旦。老旦点了下头,当然同意。

“二子你先尝尝,首长怕是有毒呢。”老旦补了一句。

“尝过了,俺已经吃了半根香肠,好吃,没事儿。”二子捂着肚子说。

“你好赖也是连长了,长点出息行不?”老旦气愤地要骂他。

“算了,少分他一根不就得了?郭二子连长,你要攻阵地也这么利索就好了。”王皓倒不在意,这桶是二子用机枪打烂了降落伞才打下来的,也算功臣。

“可惜,没有烟丝……”老旦看着那个空桶,猛地踹了一脚,大桶呼啦转了一圈儿,里面又掉出些东西来。杨北万看见了,立刻跑去捡起。

“还有料,还有料……”杨北万抱着几个小盒子跑来。老旦拿过一个打开了,心里微微一颤,竟是一盒军功章,一个个用天鹅绒做皮的小盒子装着,老旦打开一盒,是枚二等宝鼎勋章,这是给将官授予的,再打开一个,是四等宝鼎勋章,这就是给校官的了。王皓打开一个,不认得,老旦说是三等云麾勋章,多是给作战部队文职官员的。几个连长都凑了过来,除了二子是个俘虏,他们都是王皓带来的党员。几人打开一个扔一个,全不稀罕这些东西。老旦看着有些不舒服,拿着宝鼎勋章发愣。王皓登时察觉了。

“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烟头啊?这是给军人的勋章!怎么能这么扔呢?”

“教导员,这是……国民党的章啊……”1连长嘟囔着说。

“军人的章不分阵营,都是肯定作战英勇的荣誉,你可以不稀罕,但不能随便糟蹋,都给我捡起来擦干净,原封不动装回去放好。”王皓把一张脸拉下来,竟是毫不客气。老旦心领了王皓的好意,这兄弟心好细呦。

二子也凑上来拣,拣着拣着叫起来:“哎呦喂,青天白日,找到个青天白日!”

二子高举起那枚小小的牌子,好像那是他该得的一样。老旦对它再熟不过,却只装作没看见,要低头默默走开。王皓一把夺了过来,拽住要跑的老旦,问和他那一枚是否一样。

“你的呢?拿出来比一比,看一样不?”王皓不依不饶。

“一个样,这有啥不一样,俺那个扔了,扔了。”老旦故作不屑道。

“教导员把这个章给我吧?”二子挤着笑凑过来。

“你要这干啥?咱们部队的军功章你不去争,留这个干啥?”王皓背过手去。

“教导员,俺早就该得一个青天白日,就是武汉不发,常德也该发了,可是每一次都到不了俺手里。营长那个是别人给捎来的,我的就没着落了……旦哥,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旦巴不得这小子赶紧闭嘴,忙点头称是:“就给他耍吧,他又不敢戴……”

“成,看在老旦营长的分儿上,给你了。”王皓轻轻一抛,那枚章在空中缓缓飞过,二子大张着嘴,伸开两手等着它,它在空中旋转着,一缕刺眼的阳光被它折进老旦眼中,刺得老旦心中一凉。

第二天,双方开始不分昼夜互轰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的夜空,因那些雪亮的闪光而亮成白昼,嗞嗞响的照明弹下,月亮晃得不见了踪影,天地白花花一片连着,刺得战士们在夜里都睁不开眼。

李庄真是弹丸之地,撒泡尿的工夫便能穿过。可就在这弹丸之地,却布防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国军部队。老旦举起望远镜便倒吸凉气,这样密集和坚固的防卫他只在常德见过。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轻重机枪的密度是十米一挺,那简直是冲锋者的噩梦。庄外积雪全无,早已被推土机挖起的黄土盖住,国军工兵定是布下了雷,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美式地雷,有的是双踏雷,踩两下才会炸,前面趟雷的过去,后面扎堆儿跟上的倒霉。那些碉堡是浇了冰的钢筋混凝土,机枪子弹打上去只是挠痒痒,35毫米火箭筒兴许能敲出一个坑。这还只是能看见的,还有那么多没看见的暗堡,定隐藏在那要命的地平线下,它们会喷出能烧化汽车的火焰,藏着一枪一个脑袋的狙击手。

老旦放下望远镜,等着照明弹升起,他忐忑万分,还没有来实地观察,便立下了“提头来见”的军令状,真是不长记性,以为鸡巴挺长,便夸了去日母老虎的海口。这铁桶一样的防御阵地,岂是说笑着便能拿下的?纵队的炮火固然猛烈,可敌人定然也有准备。那些突出的显眼的,八成就是迷糊眼的,地下不定是什么样呢。老旦又看了看天,月亮周围一个大白圈儿,明天大风,这烟雾弹可不好用了。

噗!照明弹升起来了。老旦忙举起望远镜,看见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呼啦啦狂抖一阵,又软塌塌垂下。村里人声皆无,连探照灯都没有,那就是个野地里的坟丘子,要怎样隐忍的官兵才能这样咬着牙在这儿三面受敌?这村子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夹子悄悄张开,等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老旦对他们敬佩起来,国军此地败局已定,这支部队定也弹尽粮绝,可他们依然阵脚不乱,老旦摇了摇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们。

战士们尽皆趴伏在战壕里,子弹上膛,枪上和脸上全抹了防冻的猪油,他们潜伏得很好,心情也调整得不错。看他们从容的样子,老旦再不担心他们会闭眼开枪。二子在战壕里走着,一个个检查着自己的兵。这吊儿郎当的家伙如今颇受弟兄的尊敬,耍归耍,二子可有几把刷子,经验老到,作战勇敢,爱护每一个士兵,而且总能搞到好吃好喝的。

老旦看着他魁梧的身影和破旧的眼罩,突然担心起来,让他带3连先上,这么强大的防御,会不会……害了他?两个兄弟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眼看就要到家了,可不能有闪失呢。

“二子!”老旦喊了一声。

“有!”二子立刻跑来。老旦拍了拍他胳膊上蹭的血,轻轻说:“悠着点儿啊,咱离家不远了……”

“我日你,从没听过你说这话,咋的了?”二子愣着一只眼道。

“和俺装个球你?”老旦红了脸,拳头捅了他一下。

“晓得了,你放心吧,对面的弟兄舍得打我?俺看不会。”二子说罢一笑,敬了礼,扭身去了。他还要去看机枪排,一会要和他端着机枪上呢。老旦长出了一口气,看表,又看王皓。王皓已经站在战壕边上,浑身弄得一丝不苟,昨晚还剃了头,刮了胡子,脸上的脓包都细心挤了,皮带扣也擦得锃亮。老旦笑他板子村进棺材的人才这么打扮。王皓便掐他的脖子,说你拿不下阵地,我不就得陪你到棺材里去?

王皓此刻神情松弛,也在看表,顷刻朝他点了下头。时间到了!

震天动地的炮声起来了,大地上掀起可怕的红色波涛,身后的地平线上掠起不熄的闪电,数不清的榴弹炮和山炮开始齐射,天空映得通红,黎明被火线撕裂,炮弹拖着风声从出发阵地上飞过,共鸣的次声将战壕边的积雪簌簌抖落。老旦望向天空,头顶热乎乎的,那是滚烫的炮弹传来的热气。如果是白天,兴许能看到它们密密麻麻如麻雀般飞过呢。

李庄猛地燃烧起来,像一个炸碎的汽油桶那样烧了。碉堡和铁丝网、房屋、马匹和汽车,在这巨大的光柱里碎裂着飞向天空。炮弹密得像庄稼人不惜力气的锄头,一寸寸刨着这小村子,连一块平整的地都不放过,掀起的土先是黄的,然后是黑的,最后成了烂泥巴一样的棕褐色,石头和冰块都飞出来,不久前埋下的尸体也满天乱飞,铁丝网在石头上抽出猩红的火花,引爆的弹药在天上烟花一样炸裂。老旦瞪着眼找着那面扎眼的青天白日旗帜,它顽强地存在,莫名其妙地存在,就在老旦怀疑自己的双眼时,它和旗杆一起碎成了片,翻滚着化为灰烬,消失在无边的火海里。

足足六十分钟的炮火准备,两百门炮不间断的轰击,就像一整锅油炸一条带鱼,完全不是外焦里嫩,弄不好炸成灰了。炮兵肯定是懒得往回搬炮弹,这些永不洗脚的抠门儿鬼,腿细胳膊粗的大头鬼,以前哪见他们这么大方过?

炮声向后延伸,刚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成废墟——废墟都不是了,因为这村子只剩下没有形状的土堆了。一层层硝烟退去,火焰还在土壤上燃烧。西边猛然开始了,几百米的阵地上黑烟滚滚,慢慢向着李庄飘去。那定是烧着的轮胎和马粪混在一起了。这黑烟贴着地,流动的油脂般缓缓推进,流到了李庄仍不散去,烟不但浓,还带着刺鼻的辛辣,吸进去便粘在喉咙里。老旦不由摸了摸脖子,想起在常德鬼子放毒气的可怕回忆,想起那一张张溃烂的脸。自己的这办法土,但也是毒气的一种,李庄的守军……弟兄们,如何受得住?

他无可救药地想到“弟兄”这两个字,它如颗折断的牙齿,舌头一抖便感到刺痛。

烟雾盖住了李庄阵地,冲锋号随即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席卷而去。这动静大得和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两个营的佯攻部队。老旦看表,一秒钟都不差,这股子冲锋的劲怪吓人的,这还只是佯攻,弄得跟真的似的。老旦冷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对那个龅牙的陈岩斌倒还有些佩服了。

王皓走到他身边,紧张地看着表。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主攻就越会出其不意。老旦恍然想起了当年和杨铁筠带领水稻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如此,兄弟部队发动佯攻,给他们扯开一个小口子钻过。而为了保密,佯攻并不会告知战士,只能半途下令退回。陈岩斌的士兵们定也不知,要不怎么喊杀得这么邪乎呢?

没过多久,原本延伸向李庄后方的炮火转了回来,在李庄南边落地生花,从东边打来的炮火也跟了过去,纷纷落在主攻的两个方向上。炮弹密度虽然比刚才那一顿要小,但却更集中,一顿雹子全砸在一亩地里,也是犁地一般慢悠悠推向前去。火光过处,冲锋线路上的一切屏障化作乌有。老旦看着肉疼心也疼,解放军这炮兵啥时变得这么厉害哩?陈岩斌那边仍在进攻,但敌人藏于暗处的堡垒挡住了他们——果然如此,地下冒出的火力令人吃惊,那仍是足以封杀一切的稠密。佯攻的两个营损失必不会小。

王皓猛然收起怀表,对老旦说:“可以开饭了。”

这是他进攻时的口头禅,是1连长告诉老旦的,而老旦这是第一次听到,可见有多久这家伙没有打过进攻的任务了。

王皓虽是教导员,命令却要由老旦下达,这是部队的规矩。老旦对着早已盯着他的二子挥了下手,二子便对着整条壕沟一挥手,然后端着轻机枪走上了战壕。他一动,整个战壕便活了,战士们如漫上堤坝的潮水,黑压压向前滚去。阵地两边的其他连队也如此出发,上千人踏着松软的雪,疾步跑向几乎烤熟的李庄。按几个营长的主意,战士们不像佯攻部队那么叫唤,只静静地、躬着身前进,晚一刻被敌军注意,便少几个伤亡。阳光已经从阵地右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勾勒出战士们的身形轮廓,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些黄色的棉袄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光边儿,在硝烟散去的大地上分外耀眼。

老旦见他们出去了百米,重炮开始停歇,猜到守军即将从各自窝里钻出进入阵地,便对几个迫击炮排示意,他们立刻打出了十几颗美式烟雾弹。这可是老旦的私货,第二次阻击反冲锋时的意外缴获。西北风斜斜吹来,将黄色的烟雾遮到战士们身前,比那些轮胎烧出来的烟效果更好,也不会伤了冲锋的战士的眼。但这亦令守军发现了冲锋,炮火登时落了下来,虽只是各种迫击炮,远没有解放军的榴弹炮那么猛烈,却因击发精准,十多部齐射也威力甚大,它们准确落在烟雾之中,炸出血红飞溅的碎块儿,还有破烂的枪支,纷飞的棉袄,二子的连有不少人炸上了天。老旦摸了摸紧绷绷的脑门,二子,你个球的记住俺的话没有?

机枪开始扫射,老旦略一倾听,便知守军至少十几挺机枪在开火。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几乎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像并没有拔掉有效的火力点。那一定是地下挖着纵横的地道式掩体,这么冷的天,地冻得和钢板一样,他们竟能挖出这东西。这边的机枪也开火了,战士们冲锋射击,掷弹筒和手榴弹飞出烟雾,在守军阵地成片炸响。烟雾渐薄,老旦看到国军的阵地上满是密麻的闪光点。战士们栽倒一片,老旦看到二子那熟悉的弓着腰的身影。

“重机枪压制敌人!迫击炮猛轰,将炮弹打光!”

老旦手一挥,开始对守军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一个个打掉了。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以班为单位慢慢推进。二子的机枪定是打光了,他扔出一串手榴弹,翻滚着接近敌人的阵地。他身后跟着两个火焰喷射兵,弹坑里藏了藏,起身便是几串火。战士们在火焰掩护下涌入缺口,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钻过这个火焰烧开的裂缝,老旦惊喜地握着拳。

“进去了,进去了!咱要得头功!”王皓也蹦起高来。“3连长准备!”王皓对急得跳脚的3连长喊着,他们是二梯队,带足了弹药补给和爆破装备。

突然,守军阵地蠕动起来,仿佛什么东西掀开了。老旦忙拿起望远镜,见地下钻出来了七八辆战车,一下子堵住了缺口,它们是从地下开出来的?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有的还冒着火,两个庞大的家伙慢悠悠挤到前面,竟是两辆谢尔曼坦克。它们的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一个火焰兵被击中,气球般爆了,膨胀的火焰吞噬了十几个人,他们瞬间扑倒在地。二子满地打着滚,压着棉袄上的火,却趴在一个坑里不敢动了。另两个连队遭遇也大抵如此,死伤枕籍之后,被守军强大的战车火力压住了。

“炮,要重炮!”老旦急道。

“十分钟内没有,炮兵支援方庄的进攻部队了。”王皓也搓火起来,“让3连长带爆破组上吧?”

“好,多放烟雾弹!3连长带人上去!”老旦命令道。

3连长一声得令,百十号人呼啦出了战壕,背着炸药和火箭筒,推着加了钢板的小板车儿。喇叭吹起,前方被压制的战士们立刻抬头射击,为后来的爆破组掩护。二子扛起火箭弹,一下子打在一辆装甲车头上,那挺机枪连人碎成了片,它喘着气退下去了。他身边另一个火焰兵爬到了坦克旁边,趴着忽地喷去,八成是灌进了瞭望孔,坦克盖子打开了,几个火人蹦出来喊着。火焰兵对着另一辆装甲车又是一下,却没奏效,反被上面的大口径机枪击中,炸成一团猩红的火焰。

在烟雾和射击的掩护下,3连顺利上去了,难看的炸药包威力巨大,几个爆破员钻过去,往那个口子里丢了几个,炸得暗堡哑了火,那么大动静,炸不死也震死了。火箭筒打在坦克上没甚反应,像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它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将几个正埋头弄炸药包的战士压在下面,履带眼见着红了,机枪还转着扫射,几个冲过去的战士都倒了。一个矮小的战士发了狠,抱着冒烟的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烂身子陀螺样转着飞。又一个战士趁着爆炸掀起的烟尘蹿上去,子弹从身边犁过,却并没把他打倒。眼看着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迫击炮弹打个正着,那宽阔的身躯“噗”就没了,只看见抱着炸药包的胳膊在天上飞了一圈,轰地炸成一团火。

老旦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二子,搞掉这个坦克啊!”他又回头朝通讯员喊道,“再喊大炮,轰掉敌人那些铁疙瘩!”

“正在呼叫,正在呼叫!”通讯员声嘶力竭地喊。

二子像听到他喊的话一样,组织起一个小组逼近那辆发疯的坦克。他一下子将没用的机枪杵进了履带,坦克被卡得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险些轧着二子。两个战士猴子样爬上去,将冒烟的炸药包捆在了机器盖子上。他们没能逃脱,一串机枪子弹将他们打下了坦克,碾死在履带之下,但炸药包已拉了弦,仍是炸了,坦克头上爆起巨大的火球,坚硬的炮塔豆腐般碎裂,里面飞出戴帽子的半截人。老旦看见二子在那儿蹦高,3连长找到他,拉着他往前跑去。

纵队的炮火终于折返回来,重新覆盖了李庄的阵地。二子和3连长忙让战士们后退五丈。那些国军战车却没这运气,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它们,连同要撤退到洞里的国军。老旦终于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他们,正抬着机枪和小炮后撤。可炮弹终归快过腿脚,再坚强的战士,也在那死亡的火光里消失了。几个装甲车兵跳出翻滚的车,捂着脑袋发傻,战士们不再将他们当作弟兄,一阵乱枪全打死了。老旦长舒一口气,似乎这结果亦令他放下包袱。他转身命令道:“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告诉2连长3连长,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兄弟部队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不要纠缠于杀敌,要占领阵地,告诉大家沉住气。”王皓补了一句。

传令兵去了,王皓却仍在看望远镜。“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他显然不信。

老旦果然言之过早。冲进去的几个连刚在村子边建立了桥头堡阵地,机枪还没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有的抬的竟是没了架子的重机枪。这强大的机枪火力令人咋舌,他们彻底压倒战士们的冲锋枪。战士们只能将手榴弹下雨般甩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仍狠硬地冲上来。一个火焰喷射兵冲到了3连阵地上,命也不要地站在高处,朝着挤在两个弹坑里的人群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是一幅恐怖的画面:十几个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快烧死的3连长猛扑上前,死死抱住了这疯了的火焰兵。他定是拉开了手榴弹,二人炸烂了也没分开,两条胳膊还缠在一起,但火焰桶引爆了,这俩这才消失不见。阵地上火海处处,不知多少人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二子没带刀,不知拿着什么在打。一个国军军官砍着个着火的战士,老旦操了句娘,他扔下望远镜,血气猛地上了头。

“日你妈的!通讯班,都跟老子上去!”

王皓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和刺刀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都这样啦还指挥啥?上去弄就是了,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于你于我都要拿下来,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倒得了头彩!”老旦一步出了壕沟,“你留在这儿,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说罢,老旦径自跑去,几个通讯班的坐不住了,拿着家伙也跟了上去,壕沟里干干净净,只剩几个看热闹的厨子。

“你们看啥?都跟我来!”王皓拿过警卫员递来的枪,一跺脚也冲了上去。“司号员,吹冲锋号!”王皓边跑边喊,可司号员都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奔跑中的那喇叭吹得断断续续,像岔了气一样。

两边几乎同时吹起了冲锋号,调子不一,动静雷同,却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双方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旦冲上去了,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和武汉江边儿、常德城里差不多呢,有的胳膊腿断了,肚子开了,还有的脑袋没了。老旦差点喊出杀鬼子的话,可这些满是血的“鬼子”喊的都是中国话,他不知向谁下刀。衣服染了血裹了烟,两边难辨,连独眼的二子都不知哪里去了。老旦一着急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战士们见营长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这一下谁是谁便分清楚了。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单手举着青天白日旗,拎着一柄大号的砍刀冲上来,他嘴里也没闲着:“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国军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起来,两军杀成一团。双方不再开火,想打也来不及换弹匣,拿冷兵器杀红了眼。老旦盯死了那个喊话的军官,身形有些眼熟。老旦飞速靠过去,他扔掉冲锋枪,矮身从地上捞起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重重一刀劈向该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见一把大刀立劈过来,他吓得一个后仰,单手一格,双刀猛烈磕碰,火星中“当”的一声,他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持刀站定,见这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狼一样盯着自己。他觉得这家伙面熟,却想不起来。而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是国军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可不兴玩儿这个,他们都是用刺刀呢。军官挥了下刀,带着应战的味道,他横起眉毛对老旦冷笑起来:“嘿呦,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就能朝自家弟兄下刀了!你妈个逼!你没脸和老子过招,你这无耻的叛徒!党国的败类!”

老旦腾地红了脸,羞愤和惊愕火一样烧上了脸,他甚至带着莫名的委屈,他从没想到会被这么骂,这是出门十多年从没有过的事。愤怒冲垮了羞耻,火气压倒了难过。他刀指该人,怒喝一声:“你妈个逼!谁是你的弟兄?老子早已经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穷人不得安生,别装骨头硬,老子刀下什么鬼都砍过,看刀罢!”

说罢,老旦挥刀上前,虚实并用,使出多年不用的“割旦刀法”,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但毕竟多年不耍,刀也过重,样子出来了,奏效却难。对方的刀法虽然平庸,但完全是军队路子,招数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凌厉。老旦急中慌乱,他的刀锋倒将老旦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老旦冒出一身冷汗,哇呀呀拼了命地砍。可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老旦看见王皓刺倒了一个,一扭身,又刺倒了一个,他简直羞愧不已。阵地上明朗起来,解放军毕竟人多,一线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两个营的解放军肃清了。众人见老旦还在砍杀,纷纷围了过来,有人举起了枪。这军官定是慌了神,刀砍出去,眼睛却看向后面,手上一乱,老旦便捡个便宜,抓个破绽,矮身一进,一刀结结实实砍在他小腿上。战士们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咬牙忍了,反手刀猛地翻上来,直直戳向老旦的后脑。老旦眼前一黑,想起这是杨铁筠教过的招数,是败中求胜、同归于尽的一刀,如今竟然忘了,他看到浑身是血的二子冲他喊着什么,只感到后脑冰冷,知道要死在这一刀里了。

“砰!”

枪声传来,刀没有到。老旦挥刀回头,见对方腿上中弹,子弹穿过承重腿。他身子一晃,刀就过不来了。老旦本能地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去,刺到一半突然于心不忍,急匆匆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他大叫起来,扔下刀跪倒在地。他捂着几处血流如注的伤,抬头是一脸的绝望。

老旦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冒着白烟,心中一阵光火。老旦心里骂着,嘴上却谢了他,这人情还是得接着。他刚拔腿要走,军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说:“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弟兄的分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成,你报上名来,俺除了鬼子不杀无名小辈,俺叫老旦,是这个营的营长。”

“老旦?日你妈的!你怎么还没死?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岳阳,你还偷了老子的车……”

“钟大头?”

原来是他!扶着他的脑袋看着,这捣蒜罐子一样的头,熟悉的河南口音,三寸丁的身板儿,除了头发长了些……被围一个月,毛当然长了。老旦心中懊悔,眉头紧皱,果然是这……弟兄,竟还砍了他两刀。看着他肋下哗哗流血,老旦的心都疼裂了。

“真是你啊……大头,俺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老旦扔掉了刀。

“去你妈逼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你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该把你按通敌毙了!”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白成了窗户纸。老旦忙叫过担架队,让人强扶着他上去。

“不去,不去,滚你妈逼,有种杀了我!”钟大头抱着一具尸体死也不上担架。老旦料他性命无碍,看了看阵地形势,王皓对他点了下头,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此刻也不是和钟大头讲理的时候,老旦亦有成算。

“你这又是何必?咱也算患难过。就算国共分了锅,你还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俺也是这么过来的,下去听听这边儿的教育,你就醒过味来了!”

说罢老旦转了半个身,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旦扶着他放在担架上,感到他那颗头沉沉的,眼角似有泪流下来。

“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发信号弹……1连2连弹药休整,十分钟后继续进攻……3连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后面……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老旦收敛情绪,按事前想好的布置下去。

怀表的时针指向了8点,再过一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阵地还在,各连队伤亡不足三分之一,这已经是胜仗。王皓满意地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二子蹲在地上,握着一个只剩半个身子的少尉的手,将燃着的半支烟塞进他的嘴里。老旦无法去看这些,便恶狠狠地让大家没事去挖战壕,让3连赶紧抬走尸体。老旦低着头在阵地上走着找着,走了半天却忘了在找什么。他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才看到钟大头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它已经烧得只剩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漆黑锃亮,紧紧地抱在一个没了脑袋的国军士兵怀里……

“往前打吧,别让咱留在这儿!”二子举着枪大叫,那张脸不知为何狰狞起来。

阵地刚修出个样儿,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地席卷而来,估计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这边三个营把全部兵力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像势利的乡下人,哪油水大就往哪扎,现在又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好的是这迫击炮和机枪……实在太多了,老旦心有成算,没有大炮,敌人的反冲锋也未必管用。

国军坦克像巨大的绿苍蝇,他们和装甲车排成一串,中间夹杂着无数步兵,一字排开平推过来,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除了坦克难对付些,其他的都吓不着人。战斗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敌人暂时退却,几个连队的伤亡却不小,能动的还剩一半儿,1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牺牲了。老旦的胳膊划了个口子,流血不多却疼得要命。谢尔曼坦克威胁很大,履带又高又快,将炸药包捆上去并不容易,它们卷着泥雪横冲直撞,醉汉般扭着,冲上去的一个爆破班躲避不及,被它瞄住一炮,几个人便击得粉碎了。

再看表,陈岩斌已经晚了十分钟,他们从佯攻要转为支援,这是会上的命令。可现在仍不见踪影,他陈岩斌长了几个头,竟敢抗命?王皓腿上挨了一枪,脑袋被弹片儿崩了下,挂花得吓人。老旦强让人抬了下去,你要是光荣了咋跟上面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斌,嚷嚷得那么响,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状,上面没准毙了你!

二子照旧机灵,带一个班趴在阵地前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便打,国军步兵被打得狼狈不堪。二子又追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传达!坦克兵稀里糊涂推开了盖子,一个大号手榴弹就带着烟味儿落下来。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可盖子又被那人从外面卡住了。二子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见坦克冒着烟不动了,他又带人奔向其他的猎物。

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壕里,正斜着肚皮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没找到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二子在它上面撒了泡尿,再让人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火焰带着尿臊味升腾起来,坦克里哭爹喊娘,随即一声闷响,炸了。

守军冲锋虽狠,但萎靡不堪,士兵们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嘶哑的喉咙像是破了。但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将机枪架了去。这些兵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还有准头,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可没多久,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僵持,近距离互射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突然,西面闹鬼样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建立的阵地,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着路,在爆炸里冲锋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左翼已被冲散了。老旦忙发起冲锋,拼命压制正面的国军。这伙咬牙硬挺的国军两面受敌,顶了几下便崩溃了,他们迅速撤离,丢下了满壕沟的伤兵。

一个又矮又壮的人朝老旦走来,擦着一脸焦黑咧着嘴笑,认了好久,老旦才认出这兔崽子。

“球,咋的才来?”

“你个球,来救你就不错了。”陈岩斌呵呵笑着。

“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让一个班上来救你!”

“拉鸡巴倒吧你!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请你喝三天的酒!”

“球!你诈唬个啥?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别死在阵地上!”

“中!一言为定?”

“四马……不追!”

“赶紧回去买肉吧!”

“球,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的好,走了!”

老旦下令全营撤退,迅速回到出发阵地休整。

陈岩斌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这个球一命。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清障战斗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顺利挺进,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地冲向第5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5军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一串串地各自为战,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一层层的解放军堵回了他们。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幕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解放军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团以下,只能捉谁打谁。第5军军长邱清泉对部队完全失去控制,独自突围到天亮,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消息传遍了纵队,营房欢声如雷。老旦无声地抽着烟,想起第5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74军的名气,痛惜得直想骂人。

“他们都完了,那国军可真完了。”二子说。

第五章 鬼子,八路和汉奸刘

没有不透风的墙,板子村也是如此。

汉奸刘屡次在半夜跑去翠儿房里的事很快被人发现,到底是谁先看见的并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见了。大家都说是听来的,张三听李四,李四听王五,王五听陈六。当全村人都知道了后,走出门的翠儿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门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而我并不信”的表情,将翠儿推进房内,惊讶地看着翠儿用手撩起头发。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将汉奸刘和翠儿的病体康复联系在一起。“是汉奸刘治的?”

翠儿心里一惊,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这事再瞒不过,但屋子里的事黑灯瞎火,自不能全然道来。

“是啊,他家是老针灸,每天要在午夜扎针,连着三天便好了。”翠儿夸张地抡着胳膊,自然地笑起来,“你的腿脚不是也不好?让他也给你扎扎?”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来扎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脱裤子?”山西女人撇着嘴揪了揪裤带。“真的好了么?”她又伸出手握着翠儿的手。

这是三个灿烂的晚上,翠儿清楚看到木头一样的双臂慢慢恢复,一截截重新生长,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汉奸刘,在他背上抓出鲜红的印痕。这是奇怪的治疗,翠儿对此感激不尽。而于治疗之外,那些话说着脸红。他们仍是十分客气。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儿最后一晚说。

“还没好利索,闭上眼,晕一下,再晕一下……”汉奸刘急速起来,腾跃起来,翠儿看到他并不丑陋的面庞在眼前晃荡。她悠悠地忘记自己,回到熟悉的身体中去,觉得自己是一壶将开的水,就要顶翻壶盖,喷出呼呼的白汽,发出尖利的声响。她果然要晕过去,晕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顶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由点到片,闪电般跳耀着,轰鸣着,她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它击出自己全部的幻觉,击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汉奸刘喘着气说。

“谢谢你治我的病。”翠儿抱着他说,“累着你了……”

“不累,我好久没这样了。”汉奸刘似乎流下了泪,但她不确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儿穿好了衣服,汉奸刘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抬手擦汗的感觉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