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寻啥死呢?战争结束了,你和俺都能回家了,大家各走各的,以后不打了。”老旦放下杯,见服部咂吧着嘴,不像是要胡来的,就又说,“你要是能不折腾,就再把双手放开,行不?”

服部看着他,点了点头。冯冉略显犹豫,但仍做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别闹了啊,就当朋友聊天,老旦大老远来看你,你不能不给面子。”冯冉对服部稍显严厉,但服部根本不看他。

“这是个坏人。”服部指着冯冉的背影说。

“你还说别人,你又是啥好人?”老旦不以为然道,“抽烟吗?”他递过一根,服部便接了,铐了很久的手腕不好使,烟掉了,老旦换了一根帮他点上,给自己也点上了。

“明天俺就走了,往东开拔,你们全投降了,俺要带人去一路收编,俺还觉得这是美差,要都像你这样,这活儿得头疼死……”老旦故意说笑着,瞥着服部的表情。服部只看着手里的烟头,平静如那张铁做的凳子。以前可没见过他抽烟,打过几次照面,这人身上没有烟味儿。是牢房改变了他,还是战争改变了他?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像武士一样剖腹,对吧?”服部抬起眼说,“我说过,除非我战败了,或者来有命令。现在我们败了,我该走了,我不死,回不了神社。”

“你是该走,但不是割肚子,而是赶紧回你家去,回你的日本去,仗都打完了你死给谁看啊?你爹你妈你老婆你孩子都等着你呢!一口气憋着非要死,亲人都不管不顾了,哪有你们这么六亲不认的兵?只认个天皇,他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没有他,你们能死那么多人?啥球个神社,你老死了想去再去……”老旦语气虽厉,却尽量挑着能触动他的话。但他失望地看到,服部仍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头,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和天皇陛下没关系,他也受苦了……”服部淡淡地说,烟头开始烫手,老旦便又递去一支,服部麻利地续上,深吸了一口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我家人都在广岛,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就是没死在美国人的轰炸里,也都死在原子弹下了。”

“那不一定……那……不一定,你别瞎猜,万一他们正好出门了呢,正好大大小小的到海边钓鱼了呢?也没准回娘家了,你老婆娘家在哪儿?”老旦知道广岛这事,那是他不能想象的可怕,一颗炸弹炸死十万人,那得多大个的东西?

服部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战时的日本,老百姓是不能到处乱走的,也没这心思,大家都在干活,造枪支弹药,修汽车轮船,大力生产各种军用品,要么就是种地,为了这场圣战,整个日本列岛没有人歇着……他们哪里也没去,他们都在广岛,我知道,我在梦里见到他们了。”服部抬起头,看着飞向房顶的烟雾,眼眶变得湿乎乎的。他的样子令老旦难过起来,这可是服部大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怎的?他要哭?不行,他怎么能哭呢?老旦抿着嘴唇瞪了他一眼,他可不想被这个人逗得伤了心。

服部似乎感觉到了,吸了两下鼻子,将泪也吸了回去,他定神看着老旦,又是那个平静的服部大雄了。“那你给我个理由吧,我为什么要回去?”服部说,“我既是战败之军,又是有罪之人,靖国神社不会要我,我也没脸进去,我就是死了也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孤魂野鬼,你给我个回家的理由。”

老旦掐了烟头,轻轻抛在地上,用脚尖碾着它。“服部,我担心的和你担心的一样,我离家几年了,不敢说家人还活着,也不敢说那村子还在,就算不在了,也回去给他们烧个纸,也就安心了,踏实了。中国人心里,没什么比家大,皇帝老子也比不了,蒋委员长也比不了,只要有人,就有家,有家,就能活……”老旦踢开了烟头,抬头看着服部说,“刚才那个二子,他娘是个瘫痪,还是瞎子,你们不杀也饿死了,饿不死大水也冲死了,可他每天都想着回去,给他娘坟头上烧个纸,在屋子里烧个香,就是这个念头让他活到现在……回去吧,你们还有那么多人在中国,回去收拾你们那个烂摊子,我们收拾我们的,各回各家,也就清净了。”

服部凝视着老旦,像看个朋友;而老旦不忍看他,怕在他脸上看到自己的酸楚,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服部大雄已满脸是泪。

“对不起……”服部轻轻地说。

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

这个冬天,有人糟蹋了板子村里的女人。

开始还以为是偷鸡摸狗,山西女人和谢老栓儿的女人都说看到有人翻谢小兰家的墙头,看那架势定不是村里人,村里人一般都用梯子;也不是鬼子,鬼子定然是踹门进来;那就只有伪军了,谢小兰院子里的狗没有叫,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好事的半夜跑去听,回来说果然如此,哥哥妹妹心心肝肝的干得正欢。女人们有了新话题,便扎在山西女人家笑个不停。翠儿就是这样知道的。

谢小兰长得远不如她的名字好看,好好的一张脸长倒了,下宽上窄,眼睛像爹妈胡乱给她抠出来的,一说话那条肥大的舌头便在空中悬着。而她并非一无是处,那一对儿板子村无人匹敌的大奶便是招牌,就是冬天穿棉袄都看得清轮廓,据他那二百五的男人说她吃饭时总要将它们顿在桌面上,否则便重得端不住碗;割麦子的活儿也不能干,不留神会将自个奶头割了去。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她男人说是得了热病死了,她婆婆说是被谢小兰那溪流般的奶水给呛死了,要么就是喂着奶睡着了,活活将孩儿压死了。

谢小兰的男人不是本村人,哪来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这人脑子有病,过了半年的事就忘得干净,别说打哪来,连爹妈是谁都忘了。这个傻男人用不知哪里挣到的钱娶了谢小兰,给她娘在村后盖了新的土房,当然,那低洼之处自然逃不过那次大水。谢小兰的男人曾经最热衷的事就是和大家形容他老婆的奶,形容它的大它的软和它水一样流动的样子,用不知哪里学来的词汇描绘她在和他面对面搞的时候那对奶子的波澜壮阔。他说有一次差点憋死在里面,扒了半天才从那漫山遍野的肉里钻出来,睁眼一看,原来是小兰趴在他的身上了。谢小兰的男人也是和老旦等人一天拉走的,他没郭铁头那么好运。

但怎么就是强奸呢?

板子村里藏不住八路,也藏不住流言,人们很快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谢小兰的男人走后,她家房后的老鳏夫谢不举便盯上了这个寡妇,据说也常去走串揩油,说些带着骚意的言语。谢不举的两个老婆都是病死的,传说都死于他那双手的折磨。谢不举真的不举,晚上便用手又抓又抠,在女人痛苦的叫声里过瘾。一个女人上了吊,一个女人被他抠出了血发了沤病,肚子胀成谢小兰的奶那么大,活活胀痛死了。

谢不举定是听到了看到了那个翻墙头的家伙,也定是贴着墙根听到了两个人的好事,他便跑到村口告诉了伪军,说有人糟蹋了村里的女人。伪军们互相猜疑,聊着聊着就窜到了太君耳朵里。田中听了这事翻了脸,将伪军集合起来,又叫出了除袁白先生外的全体村民,让汉奸刘去告诉村民:听说有伪军进村干了坏事,请女人出来指认。汉奸刘脑门冒汗地翻译了,把个翠儿吓得浑身哆嗦。就在她忍不住要迈步的时候,谢不举跳出来了,他指着谢小兰大叫起来:“就是你,就是你,你说呀,委屈个啥?有太君做主哩!”

翠儿长出一口气,心叫万幸,见汉奸刘也定了神。他叫出了谢小兰说:“那你就指认一下,是哪个人干了坏事?”

谢小兰的脸成了红柿子,一对巨乳上下起伏,她先是呜呜哭起来,哭得像丢了处子之身,然后扑通跪了。“太君给俺做主啊,是他!”谢小兰指着一个吓白了脸的伪军说。这伪军登时被鬼子拉出来按在地上。

“我没欺负她,我们是……相好的啊,小兰,怎地我成了欺负你啊?”这伪军摊着手辩解着,可谢小兰已经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人翻到她院子里,她可不敢不从。

村民们心如明镜,谢不举这畜生容不得他稀罕的女人被别人睡了,便使出如此阴毒的一招。而这个谢小兰为了面子,竟也卖了这个快活了她的伪军小伙子。田中厌恶地摆了摆手,这小伙子便被拉到一边毙了,他疯了样喊出好几个名字,说他们都和村里女人有染,包括这个汉奸刘。

田中对此充耳不闻,毙了此人之后他在村民面前走来走去,看着哭成泪人的谢小兰。他一圈圈绕着她走,看着她那张夸张的脸和奇怪的奶。直走到谢小兰吓白了脸,他才阴笑着走到谢不举面前问:“为什么是你说?而不是她说?欺骗皇军,罪不可赦。”

谢不举被毙在那伪军旁边,吓得屎尿流了一地,和他脑袋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而田中仍未完事,继续围着谢小兰转来转去,也不看她,只看着村里那些刻意躲避的脸孔。翠儿被田中的做派吓得一身大汗,她不知温和的田中如何变成这副鬼样儿,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汉奸刘乖乖地站在一旁,豆大的汗珠也在这大冬天往下流。谢小兰终是吓坏了,开始给田中磕头作揖。田中喷着白汽哈哈笑着,对几个鬼子说了几句,他们便上来扒光了这可怜的女人,捆在那根弄死过几个人的柱子上了。谢小兰开始大哭求饶,那对巨乳颤巍巍在柱子上晃荡,上面冻出绿豆大的鸡皮疙瘩。几个伪军开始抽鞭子,他们定也憎恨这既不要脸又出卖兄弟的女人,每一鞭子都带足了劲儿,每一鞭子都抽向她那一对能淹死人的奶。谢小兰在惨叫声里被抽烂了,抽破了,抽瘪了,黏糊糊的东西从裂口流出来,和血一起糊冻成一片可怕的血冰。

田中始终没有叫停,慢悠悠在一旁抽着烟。汉奸刘鼓着腮帮子垂手而立,眼珠子一动不动。全村人吓成了死人脸,闭上眼不敢看。翠儿不由护着身体,想起汉奸刘抽在她背上的鞭子。

谢小兰就这么被抽死了,一双雄霸板子村的奶抽成了烂口袋,兜着说不清的残渣碎肉。田中叫停了两个筋疲力尽的伪军,站在村民和伪军之间,让汉奸刘说:“下不为例,有和皇协军通奸者,全部处死!”

翠儿看着血肉模糊的那三人,恐惧化作隐隐的力量,鬼子就是鬼子,袁白先生说得没错。田中这样杀人,并非厌恶谢小兰和伪军通奸,他是要从根本上砍断村民和伪军之间的交往,在田中的眼里,村里每个人都可能是八路或其他抵抗组织,他们会不择手段拉拢伪军,这一定让田中食不安寝。神出鬼没的八路和摸不着影的抵抗者、死都不会买账的袁白先生,已经摧毁了他本不强大的神经,将他鬼的一面逼出来了。田中在用这样的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板子村:老实点,否则全杀掉。

不知其他人怎么想,翠儿那一刻却不怕了,谢小兰的惨死令她坚定了一种可怕的信念,原本松软的性情像被石碾子碾平了,碾硬了,碾成一块石头样的砖了……既然和鬼子终归有一天要鱼死网破,那便不如从今天起就干脆你死我活。

村民散去,尸体焚烧,一切恢复平常。村民们各回各家,无人寒暄。山西女人这夹得住屁却夹不住话的都噤口不语,其他人更像缝住了嘴巴。也许本来就该这样,鬼子早就该像个鬼子,这样还能少死几个人……不过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自己,是那几个不招待见的人,村子里倒清净一些。田中一龟已经成了田中一狼,龟是吃草的,狼是吃人的,缩着头是龟,伸出头便是狼,宁招惹小人,也别招惹鬼子。

汉奸呢?这帮家伙想必也吓傻了吧?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死在谢小兰的奶子上了,可惜可惜,但也活该,好女人你不找,非找那么个烂货,你看人家翠儿,心明眼亮的,汉奸刘半夜也翻墙头,屋子里也是噼噼啪啪的,谁敢说一句废话?睡不睡不重要,怎么睡也不重要,和谁睡才是要害哩,你要是能睡个鬼子,看谁敢说你半句闲话?

“我要见郭队长。”集市的布店里,翠儿悄悄对掌柜的说。掌柜的点了下头,将一卷布给了她。“等消息吧。”他看着一本账簿说。

这是漫长的等待,都等到有盼问出了可怕的问题,翠儿这才想到这孩子已经四岁了。

“娘,爹是不是死了?”

翠儿被他问得吓一跳,打了他的屁股后说:“瞎说个啥?谁告诉你的?”

“要是没死,你为啥和那个胖叔叔好?”有盼眨着晶亮的眼,眉头挤出天真的疑问。

“瞎说,这是谁说的?俺去撕了她的嘴!”翠儿自然想到了是“她”,而不是“他”,传这样的闲话,定是山西女人这样的臭嘴。

“是哥哥说的。”有盼一指门口,正蹲在门口啃玉米棒子的有根忽地站起,一个箭步便跑。翠儿忙追去一把擒住,八岁的有根颇为强壮,竟挣着要跑:“放开俺,放开俺!”

翠儿怒急,羞得抡起巴掌,本来冲着脸去,半途拐向屁股,啪啪地打出了声。有根哇哇哭起来,翠儿又怕,便拎着两个孩子进了屋。

“说,你咋和弟弟说的?”翠儿关上门,吓唬人一样将笤帚疙瘩放在手边,但看了一眼又拿开了,看见这笤帚,她便没脸打这孩子。

“俺听见了……”有根擦着脸上的泪,但更多的又流出来,“俺听见你和胖叔叔了,村里人也在说,说你们的事儿。”

“胖叔叔治好了你娘的病,知道不?别的事没有!谁敢胡嘞,娘就打烂她的头!”翠儿哇哇吼叫,叫了几声便哭了,她实在没这底气,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昨晚她还在想,如果汉奸刘冒险又翻墙进来,她该怎么办呢?田中一龟下了严令,再没人敢在半夜走出营房进到村里。那一顿杀戮或许也是给汉奸刘看呢。

老旦啊,你这一走四年半了……是死了吗?真的是死了吗?翠儿看着委屈的两个孩子,一直坚持的信念正在弯折,她该怎么去面对这模糊的事实?如果没死,鬼子占了半个中国,他不也回不来?鬼子占个几十年,有根都成了爹了,她又如何能等这漫长的岁月?孩子的眼泪点醒了她,回首这几年,竟也过得飞快,就这么守着寡直到……直到什么呢?这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翠儿蹲下身来抱住两个孩子,紧紧地,像怕他们也要离开一样:“孩儿啊,你们的爹……能回来的……”

“回不来咋办?”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有盼开始问出一个个刁钻而简单的问题,句句戳着翠儿的心窝,句句刺着她羞愧的耳朵。

袁白先生独自去了炮楼,村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就像田中一直没杀他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鳖怪摊着尺把长的小胳膊诉说无辜,说他还在睡晌午觉,老先生写着写着字就走了,他已经四年没有出村子,连村口都没有迈出去过。但确实有人看见他进了鬼子营房,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

各种猜测仿佛都无法说明老先生的去意,找鬼子拼命?不会,老头虽然不老,可捉院子里的鸡却费劲;去和鬼子聊天比书法?那就是疯了,此田中早已不是彼田中,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更莫非,老家伙绷不住了,瞧着汉奸刘蛮滋润的,看着民国这没戏唱的样子,想赶在老花了眼之前投奔鬼子了?

任何猜测都被村民的唾沫淹死,还是鳖怪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老先生的想法,怎么能让咱猜透了?”

村子里静静的,炮楼里并无狗叫或皮鞭的声音,鬼子在下面站得笔直,伪军背着枪懒洋洋走来走去。一个时辰后老先生回来了,仍是慢吞吞迈着步子,他进了村子乡亲们才围上去。

“我去和鬼子讲讲道理。”袁白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回了屋子。乡亲们知他脾气,也不敢问,各回各家继续猜着。翠儿却不管,绕了个圈儿走到袁白先生门口,鳖怪坐在那儿擦着喇叭,见她来了头也不抬道:“进去吧,先生等你呢。”

袁白先生又在写字儿,却不是一个个大字,而是一大张纸上写着豆腐块一样的小字。翠儿不敢打搅,只点了头便坐下了。袁白先生继续写着,毛笔轻轻走着,像他慢吞却扎实的脚步。

“鬼子就是鬼子吧?”袁白先生没回头说。

翠儿嗯了一下,声音不大不小,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翠儿,今年像是八路最苦的一年,也是鬼子难受的一年。”袁白先生写完了,放下笔,洗了手,坐在他的老藤椅上。

翠儿又嗯了一下,声音比刚才还小。

“翠儿,汉奸刘可能要出事,我建议你躲一躲,避一避。”袁白先生拿过套着棉套的暖炉,像摸着一只猫。

“您……啥意思?”翠儿脸有些烫,但不敢摸,老先生的眼睛似闭非闭,就是他闭着眼,也什么都能看到呢。

“你可以出去走走,就说去看亲戚,板子村不是安生之地,这个田中一龟已经吓破了胆,吓破了胆的人做的事儿更吓人。”

翠儿咬着嘴唇,不知该和袁白先生怎么说,这老头有奇怪的魔力,在他面前似乎无法隐藏秘密,藏起来也无济于事。翠儿每夜咬牙练就的不动声色,到了他这里便化于无形。袁白先生话里有话地问,轻易便摘掉了她营造的伪装,难怪连田中都敬他,这么一个通天晓地的先生,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先生,跟你说个事儿。”翠儿的嘴唇快要破了,她实在绷不住了。

“嗯,说吧,反正没别人。”他睁开了眼。

翠儿看着他,飘散的墨香令她放松,屋里不知什么木头发出好闻的香味,还有一摞摞放在架子上的书,窗台上有几盆说不出名字的好看的花,铁壶在通红的炉子上吱吱作响,桌子上放着鳖怪给他备好的茶。窗外似乎飘起了雪花,一片片粘在小块的玻璃上,袁白先生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用玻璃的房子,这房子因此就像他一样透亮可爱。

不知不觉,翠儿已经说完了几年前的经历,也说完了如今的身份,更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老旦还活着吗?老旦会回来吗?这么做可以吗?哪一天才能熬出头呢?

袁白先生静静听着,表情如凝固的墨那样平静,水烧开了,呼呼地喷着白汽,而他纹丝未动,等翠儿说完时,屋里已经满是湿乎乎的水汽。

“先喝杯茶……”袁白先生起身,又拿了个杯子,给两人都倒上了茶。翠儿端起茶,才发现手心冰冷,像刚摸过死人一样。

“从你打外边回来,我就猜到了,但你那时也没下决心,我也不问,如今你决心已定,我又看出汉奸刘的心思,这才笃定地问你。”

“先生,我该咋办?”翠儿喝了口茶,略觉平静,也可能是袁白先生的话让她这样。

“你帮八路做事,不管这些八路是不是好人,此仍是为国大义,就和老旦他们被抓去打鬼子一样,国民政府用的方法不好,但目的是好的。翠儿,你没选错。”袁白又给两人添了茶,说,“郭铁头成了队长不奇怪,这样的人才能干这样的事,八路的目的虽好,却能用不择手段的招儿,他们能坚持下去。”袁白端着茶在屋里走动,警惕地看了眼门外,走回来接着说,“鬼子是恶,但并不聪明,手段呆板,不知变通,他们或从来也没想过变通,太依仗武力的人总是如此,他们毕竟不了解中国……翠儿,既然选了,就认真走,先走赢了再说,但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没有后悔药,你也不是一个人,两个孩子眼看就大了。”

“先生说的是,但我逼到这份上了,不干也不行了,只是每天担惊受怕,不知啥时候会出事。”听他这样讲,翠儿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要有章法,要有底气,要知己知彼。”袁白先生站她面前,一副极认真的样子,“我今天去,是给田中一龟提建议,村里没有壮年男人,却满是守寡的寡妇,我让他开放禁令,鬼子们不行,伪军常驻,可以考虑男女通婚,如此便更加稳定人心。男女之事,就像爬山虎和大树,只要能看到,定是要缠绕一起,因这样的事大开杀戒,终归弄得怨气冲天,不是长久之道。”

翠儿大张着嘴,她真没想到老头竟是去说这事。

“田中没有表态,只说容他考虑,他或许仍不同意,但至少希望他以后不再为此杀人。翠儿,抛开做汉奸不说,汉奸刘这人不错,没有帮着鬼子为非作歹,也没有仗着鬼子欺负村民,至少不是坏人,他干这个,也许就是为了家人性命,只会日本话,别的又干不了。”袁白走近她眼前,几乎伏在她耳边说,“做了这个,你得让他向着你,这样你会安全十倍。”

“先生的意思是……”翠儿一惊,隐隐吸了口凉气。

“翠儿,这不是闹着玩儿,也不是邻里之间勾心斗角捉迷藏,这是你死我活,既走了这一步,你就要学八路,只要不昧良心,就可不择手段。”袁白先生扶着她的肩膀,像是怕她发抖一样,“我推着老旦的命,算着他该活着,但他何时回来,老汉全无头绪,他走了四年,也许还要四年,也许还要不知多少个四年。这样的世道,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又干了这要命的事,你必须想清楚,你只有安全地活下去,才能等到再见老旦的那一天。”

翠儿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又仿佛云里雾里。

村口贴了告示,田中一龟果然接受了袁白先生的建议,他撤销了那张要命的男女禁令,但提出了新的要求:有任何男女……搞在一起,必须向皇军据实汇报,如果有成亲的,皇军有赏,如果隐瞒不报,统统严惩。

这奇怪的告示从没见过,汉奸刘念完之后,村民们无人吭气,鬼子有这么好心?埋下去的谢小兰那三人还没烂透,他们就大发慈悲?可不能上这个当,鬼子这叫欲擒故纵呀,啥叫严惩?不就是杀头吗?

翠儿对此不置一词,任山西女人屡次言语敲打,都说那是鬼子骗人的,你山西子要是骚劲儿上来了,最好摸摸脖子。

话虽如此,翠儿只看汉奸刘的态度,他若敢来,便说明告示有效。她焦急又平静地等待,又怕郭铁头突然半夜出现,别和不期而至的汉奸刘翻墙头时撞个满怀。翠儿识相地在院里墙下放了张梯子,每晚竖起,不用时平放,她知道想用的人自然会用,省得落在院内发出声响,惊了不知什么时候回隔壁来睡的山西女人。

有根拉着哇哇哭的有盼跑回了家,有盼的鼻子流了血,看着吓人,翠儿是见过血的,知道不碍事,但仍揪着问个仔细。

“被谢国崖家小子打的。”有根气鼓鼓地说。谢国崖是个有痨病的男人,出村儿打个酱油就和刨了三亩地一样,听说和他老婆干着干着就睡着了,晕过去了,可这一次都搞不完的男人竟有了孩子,长得小猪崽子一样。

“那个臭小子呢?”翠儿帮有盼擦着鼻子,这孩子懂事,一擦就不哭了。

“俺哥……把他的……头打破了。”有盼结巴着说。

翠儿大惊:“啥?他人呢?”

“跑回去找他爹了呗。”有根大咧咧说,他爱惜地摸着弟弟的头,“敢欺负俺弟,俺饶不了他,谢国崖来了也打。”

“臭小子,把嘴闭上,你还硬过你爹了……”翠儿轻轻打了他的脸,见有根脸上略微肿起,又揪过来亲了一口。

“翠儿,翠儿!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一个驴嗓子大老远便喊起,喊了几下便大口喘气,这便是那谢国崖了。翠儿暗暗叫苦,被这个痨病鬼缠上,八成要给他点什么才罢休了。

谢国崖拖着他哇哇哭的谢大狗进了门——那更像是这十岁的谢大狗拖着他。孩子壮得就像一条大狗,拽着像拉稀三月的谢国崖。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谢国崖一进院,扑通坐在了碾子上。

“咋的了崖子?大冷天出这么多汗?这是哪一出?”翠儿装傻道。

“问你小子,问你大小子。”谢国崖指着有根道。

“你家大狗打俺弟弟,俺打了他头算轻的,你们家还有理了?”有根撅起小胸脯,一副誓死决战的样儿。

“小兔崽子,你拿什么打的?打闹就打闹,你拿什么打的?”

“是啊,有根儿,你拿什么打的?怎把大狗打成这样呢?”翠儿看着谢大狗的伤,脑袋顶上的口子有小指头那么长,呼呼还在冒血,旁边的黄土被血和了泥,黏巴巴粘在头发里。

“石头,俺用石头打的。”有根哼了一声。

“石头就石头,你怎用那么大的石头?大得和笸箩似的,鬼子头也砸烂了,你怎就往大狗头上砸?大狗就是打了你弟弟,也就是打破个鼻子,你是想要他的命哩!”谢国崖缓过气来,站起来了。他双手叉腰歪着头,手指头抖抖索索指着有根,那无赖相便出来了。

“石头呢?”翠儿做出凶样,语气故作冰冷。

“打狗的石头,俺抱着它作甚?”有根轻蔑地瞥了眼谢大狗。那小子哭声陡大,满地找石头,摆出了拼命架势,谢国崖大声呵斥着,一副老子在此你怕谁的样。

“翠儿,这事得有个说法!”谢国崖又坐下来,掏出老烟袋要点上。

“俺家有根打坏了你的大狗,可你家大狗打坏了俺家有盼,鼻血流得哗哗的,这你就看不见了?”翠儿不买他的账,老娘是谁?还被你个痨病鬼欺负了?

“你家有盼的血俺没看着,大狗的血还在流,这俺看得见。就算是有,大狗也重多了,扯不平。”谢国崖点起烟,旁若无人地抽,他放任儿子的血呼呼外流,要点说法看来比这孩子的伤口还要重要。

“说法没有,想要你就找鬼子要去!”翠儿生了厌,撂下一句狠话。

“俺可没那本事,既不认识拿枪的鬼子,也不认得翻墙的汉奸,咱村里的事是咱自己的事,俺不去丢那个人。”谢国崖呵呵坏笑,一句话便戳痛了翠儿的心。

翠儿知道自己愤怒了,脸色红里带青了,可她不能发作,发作便是认了,可这口气吞得不易,硬生生挤在喉咙,仿佛卡了块粘豆包似的。懂了事的有根却不干,小脸竟然气白了,他操起一根粪叉,指着谢国崖叫道:“痨病鬼,敢骂俺娘,俺插死你!”

有根挺叉便刺,扎得谢国崖蹦跳起来,呀呀叫着向门口跑去。翠儿本想拦着,见谢国崖如此稀松,便抱着胳膊呵呵乐。谢国崖跳出了门,眨眼又蹦回来,手里多了根粗长的木棍。

“小逼崽子,跟你爹一个驴性,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谢国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棍子就要打。翠儿自然急了,伸开双臂抱住有根,愤怒之下,泛上一股熟悉的难过,那是没有男人的酸楚。

谢国崖停了,门口走来了戴着棉帽子的汉奸刘,穿着白边儿棉鞋,灰色棉裤,暗黄色的棉袄,棉袄里鼓囊囊的,想必是手枪别在里面。他拎着一只烧鸡和一包点心,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国崖。

“呦,刘……大哥。”谢国崖放下棍子,挤出夸张的笑。汉奸刘像没听见一样,看了一眼翠儿,又看了看露出脑袋的谢大狗,指着炮楼子说:“到那边找人包扎一下,上点儿药。”

“不用了不用了,抹把土就好了,不碍事,不碍事。”谢国崖脑门冒汗,拉过孩子,用手捂着孩子的伤口,像怕让汉奸刘看到丢人一样。

“那就走吧,伤口不小,天也冷,孩子别受了风。”汉奸刘说。

“好,走了,这就走了。”谢国崖说。

汉奸刘不再管他,迈进门槛大摇大摆走向翠儿,像回自己家一样。谢国崖揪过大狗,那孩子真像见了狗似的,扭脸便不哭了,跟在他爹身后低头走去,走了几步他爹又走不动了,他便搀着他爹去了。

“翠儿,弄了点吃的,做点晚饭吧。”他说得很……理直气壮,简直比老旦当年还要自然。翠儿狐疑地接过东西,见汉奸刘微笑着站在院里说:“我向太君请了假,吃了饭回去。”

翠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沉重,带着感激,还有最后的无奈。她满心苦涩,而这苦涩里竟长出新的愿望,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但到底什么是对,没有谁能给出答案,鬼子不能,汉奸刘不能,袁白先生不能,或许能给出答案的,终归是漫长的岁月和悠悠的带子河。

真是一顿奇怪的晚饭,翠儿炒了个葱花蛋,又炒了土豆丝,昨天蒸的馒头锅里一蒸,又让有根去郭家小铺里打了烧酒,她悉心地撕开烧鸡,将它扯成不大不小的块儿。汉奸刘进屋脱了棉袄,掏出糖果,在炕上逗着有盼,摸着他苹果般的脸蛋儿,教着他不知哪里的歌谣。翠儿在炕上摆了短腿儿方桌,擦得油光锃亮,摆上干净的筷子,又去洗了把脸,对着半个镜子仔细梳了头发,绾了发髻,换上那件集市上做来的棉衣,才掀帘子走出里屋。

有根和有盼早等不住,汉奸刘将两条鸡腿给了他们,自己啃着干瘦的鸡爪。他对孩子的笑感动了翠儿,孩子对他的容纳令她倍感放松,虽然他挂在墙上的枪令她害怕,但这一屋子仍显得暖意融融。去打酒的有根定被多嘴的人轮番盘问,今天这顿说明一切从此再不用解释。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家,也不曾站在屋角看着炕上老小如此和睦,从前只有汗流浃背的老旦,一边擦着汗一边夹着菜,吃了好几口才会抬头,对着她笑出满嘴的馒头。她不再感到悲伤,思念的痛苦无法给她更多的勇气,远走高飞的老旦也已不能主宰她的日子,对悲伤回忆的妥协是对孩子的残忍,她不知多久没见过两个孩子这样快活。

汉奸刘见她这样出来,盘着腿放下鸡爪,微微笑着看她。“辛苦了。”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炕。

翠儿也微笑着坐了,看着两个贪吃的小子。有根吃得来了精神,竟要喝壶里的酒。翠儿拗不过,汉奸刘就给他倒了半杯,这小子一口干了,大张着嘴还要,不给就哇哇叫,翠儿打屁股也没用,汉奸刘让他玩子弹壳也不行,便只能再倒上。这半杯下去,有根便靠在汉奸刘腿上睡着了,有盼吃个傻饱,困意也爬上了头。翠儿便抱着两个小子去了隔间儿,哥俩一个被窝放好睡了,又看看黑下来的天,才忐忑地走回去。

汉奸刘端着杯看着窗外,窗上的棉帘子呼呼作响,北风来了,这将是个酷冷的寒冬。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慢慢喝了杯里的酒,嘴巴嗫嚅半天,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而到了嘴边仍是简单的几个字:“没吃饱吧?”

“饱了,平常吃肉少,几块儿就顶住了。”这倒是实话,翠儿的心和胃都满满的,早已饿意全无。

“再过一个月我就走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对面。翠儿哦了一下,浅浅坐在炕边儿。

“为啥?”她问。她拿起酒壶想给他倒,他拦住了,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