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了,酒量不好……前方战事激烈,需要翻译。”他说着皱起眉,摸了下并不浓密的头发,“仗已经打到湖南和四川,谁输谁赢,就看这一两年了。”

“你不去不行?”翠儿带足了关切问。

“不行,满洲来的翻译死得很多,人不够。”他摇着头放下筷子,散开腿挪离了桌子。翠儿忙站起,连桌子带菜端去厨房,再洗了一块手巾,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要抽烟的汉奸刘。

他微笑接过,擦了嘴又擦了手,冰凉的手巾令他振奋起来。

“不说这事了,孩子睡了吗?”

“睡了。”

“点上灯吧。”

翠儿应了,点起油灯,铁签子挑了几下,火苗便照亮了半个屋子。

“翠儿,我问你,你和八路有联系是吗?”汉奸刘恢复了以往神色,虽然是可怕的问题,却并没有质问的语气。

翠儿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不敢看油灯下汉奸刘的眼,袁白先生说得没错,这是你死我活的事,一丝松懈不得。

“没有……俺没见过他们。”翠儿想好了便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

“我跟着你去过集市,看见你进了王三布店,出来的人是带着枪的,我看得出来。”汉奸刘缓缓地说。

翠儿眼前一黑,从骨头里生出惧怕,他的话就像神仙的定身法,将她的人定在炕沿上,将她的头定在肩膀上,将她的舌头定在牙齿间,将她的心定在了冰窟窿里。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枪,又看了看棉帘挡着的门口。

“你别怕,我只是为了验证,并不是要怎样,否则你早完蛋了。”汉奸刘喝了水,将茶杯放在窗台上,“你和他们一起要小心,鬼子不是东西,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翠儿咬着牙,看着双手在腿上抖个不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谎言被戳穿,原来这么可怕。

“鬼子改了办法,大扫荡就要开始,要想保住板子村,这一年啥也别做。”

“干吗告诉俺这个……”翠儿斗着胆说。

“我终归是一死,鬼子就算赢了中国,也未必能赢了战争。鬼子杀人太多,我看不下去了。”汉奸刘捂了捂脸,“半个月前我跟着田中他们到马家营去,那里还有两个鬼子大队,会合之后去了望牛墩,那里有个两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半夜围起来,早晨开始打,一个村子全部杀光,三个月的孩子都让狼狗咬碎了……”汉奸刘说着弓下了腰,脑门上挤出痛苦的沟壑,“这不是圣战,是屠杀,赢了又怎样?这一笔债,中国人怎么会忘了?”

“他们干啥要这样?”翠儿听着心惊,却不那么怕了。

“情报说那里有一支八路的分队,八成他们区委几个头目在那边。捉这些人太难了,鬼子哪认得谁是谁?干脆图省事,就全杀了,怕远处听见,没有开枪,四个人捆在一起,先是刺刀捅,然后放火烧。村子烧得精光,庄稼地也烧了。走的时候,鬼子在村里埋了地雷,周围插了木牌子,进村者死。”

翠儿眼前晃过那两张脸,县大队的牛队长和区委的王同志,然后又是郭铁头。她熟悉汉奸刘说的场景,但仍被他说得心惊胆寒。

“你……都看见了?”她小声问。

“看见了……”汉奸刘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来去擦,只这几下,他的泪便下来了,“看着揪心呀……一村几百号人,哭没用,喊没用,求饶也没用……血流满了打谷地,死了的婴儿在血上飘着……我上辈子做的是什么孽,让我受这个?我这辈子哪一根筋不对付?怎地就踩了这条船?”汉奸刘扔了眼镜,双手捂脸,泪水扑哧哧泻出指尖,他咧着嘴干号着,口水带着酒气。

翠儿听着难过,拿着毛巾帮他擦泪,可哪里擦得干净?刚擦去一些,更多的泪便喷涌而出。翠儿害怕地看着门口,怕他的哭声引来不测。汉奸刘抓住了她的手,再抓住了胳膊,翠儿只定睛看了他一眼,他们便紧紧抱在一起。翠儿被他这么一抱,鼻子登时酸成一片,泪也憋不住地落下来了。

北风渐紧,钻过门缝和棉帘,吹出悲伤的声响。他的泪打穿了翠儿的新衣,流满她丰满的胸脯。她的泪打湿他的头顶,在他的额前串串滑过。而他们没有哭声,就像冰冻的带子河下悄然流过的水。汉奸刘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擦着眼。翠儿看到他的软弱,也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艰难,更明白了这场战争给这国家每个人带来的伤痛。

“翠儿,不敢哭了,再给我块手巾,回去怕鬼子看出来……”汉奸刘推开翠儿说。翠儿应了一声,去厨房打了一盆水端来。

“洗把脸,凉水一激就好了。”

她看着汉奸刘洗脸,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脸庞。汉奸刘羞愧地笑了,他推开脸盆,擦干了脸,哭肿的眼睛果然回复如初。他抓住翠儿要缩回去的手,轻轻放在脸上,翠儿羞得笑了,她咬着嘴唇,感到热浪在体内升起。

“我……该走了。”

“嗯。”

“回去晚了,怕田中查房,他现在和受惊的耗子似的,总觉得到处是猫。”

“嗯。”

“哭了一场,心里舒服多了。”

“嗯。”

“和八路一起干,要多个心眼儿,别什么都告诉他们,别被他们当枪使,别让村里其他人看出来。”

“嗯。”

“不管好坏,八路是有本事的,藏也藏得好,干也干得狠,只要忍得住,早晚熬出头。”

“嗯。”

翠儿一声声应着,有的话听见了,有的没听见,她的手感到他脸的颤动,每一下都牵着她的什么。

“那……我走啦。”汉奸刘挪向炕边儿,找着鞋。翠儿不由自主低下身去,拿过鞋为他穿着。他有一双不硬的脚,这定是没干过农活儿的,白袜子散着奇怪的味道,握在手里暖乎乎的。

“翠儿……”

“嗯。”

“翠儿?”

“嗯……嗯?”她抬起头,见他伸下一只手,她顺着这只手扑到他的怀里,大张着嘴含住了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舌头和牙齿。他喘着粗气将她按在身下,扯着她的衣服,拧着她的布扣。他不像上次那么麻利,翠儿也不像上次那样害羞,她只感到天晕地转,鼓胀的身体瞬间便在这冬天里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又流满了汗,翠儿又回到那个治病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她含着泪亲着他的脸和脖子,架着他胖而结实的腰身。翠儿在眩晕里再度悲伤,走了一个,又要走一个,老天爷,你到底要怎样呢?

油灯不知何时熄了,屋里黑如菜窖,炕下卷过热乎乎的烟气,烤得他们汗水淋漓。门口似乎钻进一股凉风,翠儿感到他身上微微一颤。

“冷了?”翠儿爱惜地摸着他的背,揪着不远处的棉被。他却没动,浑身像僵住了一样,汗猛地冒出额头洒在她的脸上。翠儿被他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举着一支枪,稳稳地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别动,都别动。”这人淡淡地说。翠儿不认得这个声音,但能在这半夜无声息地进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兄弟,不管你们干啥的,让我起来说话,别害我的女人。”汉奸刘浑身抖着,但话却不抖,他的话感动着翠儿,她不由伸出双手托住了他。

“呦?才睡了几次?就成了你的女人了?”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个人,翠儿立刻听出这个声音,是郭铁头。她想愤怒起身,却又马上放弃,她的脑子比眼前的情形还乱,她必须明白现在要做什么。

“起来吧,穿上衣服。”郭铁头轻轻说。

“别怕,是我们的人。”翠儿轻轻在汉奸刘耳边说。她还是说出来好,对他解释这不是圈套,总好过让他害怕被勒死在野地里。

“你害我?”汉奸刘果然这么问,他慢慢起身,离开她的身体。

“不是,是凑巧的。”翠儿说。她现在不想说,趁着油灯没亮,她要赶紧穿上衣服。她要帮汉奸刘也穿上,他却一把推开了。

油灯亮了,屋里坐着别着枪的郭铁头,站着举枪这人翠儿不认得。

“刘翻译,你倒真敢睡啊?睡到俺们同志炕上来了。”

汉奸刘盘腿坐在炕边,并不急着回答,只拿过手边的烟抽起来。

“我这么久没回去,鬼子或许猜疑,你们在这儿不安全。”

“这俺知道,不用你操心。”郭铁头不屑地说。翠儿一下子明白,屋外定还有人,村子里不知进来了多少,他们要做什么?

“我没欺负翠儿。”汉奸刘说。

郭铁头没说话,伸过脸看着翠儿,翠儿撩了下头发,心一横说:“是,他没欺负我。”

“那可好了,那不就是一家人了吗?”郭铁头竟笑起来,“刘翻译,时间紧,我不说废话,你要不要帮我们?说句话,你要想帮,大家就是同志,你要是不想帮,今天就别回去了。”

“我不回去,翠儿就是死,全村人也不一定。”汉奸刘竟不害怕,手里的烟一动不动,和他的眼睛一样。

“都到这份上了,别跟着鬼子了。”翠儿说,汉奸刘看了她一眼,阴阴的,冷冷的。

“那是我的事。”他说,“我说过,反正我是个死。”

“那也死得有点用,还要帮着鬼子杀人?望牛墩的事你都看见了,想洗干净手,就跟俺们干。”郭铁头也点了烟。

“我帮不了你们啥,过两个月我就走了,但翠儿的事儿我不会说。”汉奸刘说。

“你走不了,信不信?”郭铁头语气阴森。翠儿打了个寒噤,这话她信。

“那你们就杀了我吧。”汉奸刘两手一摊。

翠儿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干甚?咋这么死心眼儿?你悄悄地帮俺们做两个事,该走也走你的,就非得死了才行?你要是不想走,郭队长他们还能想办法,没准就真不走,不走了咱还能在一起,这有啥不好?”翠儿摇着他的胳膊,这都是真心话,她说得腰杆绷直。

“翠儿说得是,刘翻译,你已经恨了鬼子,俺们看得出来,这才找你,翠儿没害你,我们今天是悄悄来的,没想到你在屋里。鬼子想让你去前线,我们可以让你留下来,你要是愿意,咱们今天就拉个勾,翠儿也做个见证。”

汉奸刘轻轻喘着气,拿过一旁的帽子戴在头上,说:“好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第九章 决战淮海

战局已定,徐蚌战役的国军面临完败,主力部队尽皆被歼或被围,撤退和突围成了他们最后的目的。解放军各部并未开始庆祝,而是在大雪原上继续狂奔,四处堵截,上面发了话,不让一支敌军冲出重围。

老旦对此难以置信,只两个月的时间,国军八十多万人竟然只剩下一片碎渣,蒋老头子赖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队灰飞烟灭,这太快了,记得几个月前那个瞎眼国军长官还和自己说解放军在兵力和武器上均处劣势,这场战役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最后这鸡蛋居然砸碎了石头。老旦征战十年,没见过这样手笔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解放军的统帅们太厉害了,纵队上下的官兵也是真不要命。这战役打得真有点邪乎。

3营损失过半,但兵员补充源源不断,除了新的俘虏,更有刚入伍的战士,只是战斗力远不如那些战死的国军老兵,好在战役行将结束,老旦并不为此心焦,训他们的日子长着呢,不急着这几天。王皓却有想法,他说就算打完了这仗,战斗并不会稀松下来,这么好的局面,正是摧枯拉朽的好时机,国民党还占着半个中国,党中央必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必须趁热打过长江去,过了江,那才是真的胜利。

这话听着有理,老旦却不大舒服。王皓想抓紧挣功劳,趁着锅还热着要多炒两个菜,而老旦可不想,那些显赫的功劳,无非是更多弟兄和同志们血淋淋的命,当然,弄不好还把自己填进去。

全旅只能休整三天,之后便要开拔去南部,追击纵队打散的敌人。老旦在会后发牢骚,为啥不直接出发,早去早拦着。王皓又扮作诸葛亮,说定是有别的部队拍了纵队首长的马屁,提前出发去拣桃子吃了。老旦伸着舌头纳闷:“你们共产党也搞这个?”

“换了身皮,你以为差到天上地下?”王皓低声说,“但这话你知道就行了,给我烂肚子里。”

老旦连夜向团部递交了战斗简报,领回来一串被改造了一礼拜的俘虏兵。这些兵一看就是稀松软蛋样儿,定是其他连队挑剩下的。老旦让王皓也看了,他才不在乎,照单全收,再熊的俘虏兵到了立功连,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团长说后天会有一个整编连队补充过来,战斗力据说很强。老旦呵呵笑了,莫非又是哪一支国民党的队伍?

弄完一堆破事儿,老旦总算能睡个大懒觉,一大早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棉被让他卷起来,梦里正抱着蹭来蹭去的,却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满嘴燎泡的陈岩斌,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睡了四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指着陈岩斌一脸委屈。

“老旦,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我又不是你家蒋委员长,没长那难看的倭瓜头,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炕头梦?发火发明白,别呲哒你的小兵。”陈岩斌也不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破烂的木椅子本不结实,被他坐得嘎嘎响。

老旦探出手一把将他拎起来,没好气地说:“起来起来,俺就这么一把凳子……俺是国民党,蹭不起你这老八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滚球,俺伺候不起。”

“得啦!脸拉得和驴球似的,跟娘们儿一样怄气,瞧你这出息。老子大清早来寻你知道为啥?饿了两天了,没见你给我送肉去,说话不算数,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带着酒就来找你了!赶紧起来,四个时辰你还没睡足?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够了……”他说着就来拉老旦,活生生拽起来。

老旦只穿一条裤衩,梦里刚还硬得棒槌一样,他一把推开,拿被子牢牢盖住,故作愤怒道:“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这两天还没吃上!天天只有馍和红薯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刚才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老旦知道自己装得不像,晃着脑袋又说,“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没肉吃?那怎么行?呵呵,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喏,我今天就是给你解馋来了,抬进来!”

帘子一掀,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陈岩斌牛哄哄掀开盖着的棉花套子,热气腾地冒出来,竟是满满一筐熟牛肉,挂着黏黏的酱色,带筋儿的肉亮油油的,真个是浓香四溢。战士还拎着两坛子烧酒,泥封的瓶口打着山东刀烧字号,一看就是好货。老旦啊呀一声弹起来,胃里像投入一颗炸弹,炸得酸水四溢,口水直涌。他伸出一爪正要下手,猛然觉得不对劲,手停在半空,疑惑抬头,瞪着陈岩斌说:“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呀这是?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还装蒜?老旦,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斌佩服你。我的营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20分钟阵地,牺牲了不少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冲这一点,我陈岩斌欠你的情。今天既是来向你赔不是,也是来和你交朋友的,这些酒肉是一点心意,也都是从副团长那儿抢来的。我老陈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对这个陈岩斌只是义气芥蒂,哪有什么真气?解放军里这号土包子多了去了,两眼朝天瞧不起人,更是瞧不上俘虏兵,这有啥?老旦还瞧不起换了衣服的汉奸呢。见这家伙竟没虚的,这般诚意加上这筐牛肉,什么都能忘到爪哇国去。老旦心下大热,脸上还黑着,手却已经抓下去,一块大肉便塞向嘴里。

“等下,等下,说明白再吃,说明白再吃……”陈岩斌去捉他的手,老旦早大啃起来,二人相视大笑。

“老鸡巴旦,一兜子国民党的坏水儿,还真以为你有骨头不吃。”陈岩斌又坐在了椅子上,自顾自抽起了烟。

“北万,去叫教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老旦嚼着牛肉说。

“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是管纪律的,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来,出去撒个尿洗个脸,回来咱就开始喝……小同志给我们找俩杯子来。”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虽是一早,可老旦仍吃得浑身流油。几个战士闻着腥了,有的探头探脑地蹭过来。骂归骂,老旦还是分出了几块给他们,剩下的多半筐抬去厨房,全部留给伤员。

“好肉啊,自打到了徐蚌,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牛肉。”老旦拍着肚子举起杯。

“那是,我跑到团部伙食房里,从锅里自己挑的,当然不会挑差的。”

没多久,一斤烧酒,几斤牛肉便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大冷天儿脱得只剩下了小袄,仍在热气腾腾地一杯杯干着。

“老陈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有些事儿俺还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国军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解放军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旦……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陈岩斌像是早知道他要这么问一样,他放下肉,在腿上支起双臂,认真地看着他。

“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哪能不跑?可哪里跑得掉?后来和弟兄们熟了,就不跑了,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老旦挠了挠头。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旦闷头听着,好像是这么回事呢。陈岩斌说得兴起,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伸过来:“知道毛主席是啥人不?”

老旦摇头,他只记得这是个土匪。

“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主席和咱共产党,那都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是临危受命,党中央让他管了军队说了算。他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三十万人走到陕北会合,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我是没赶上那么早,听着都怕呢。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首长们,很多都是长征走过来的那些硬骨头,哪能怕死?他们啥没见过?他们对咱毛主席更是忠心不二,指哪打哪!为啥?就是这个人救了中国共产党,救了咱的队伍,不但救了,你看现在变得多么强大?你能不服?首长里那么多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还有那么多留洋回来的,一个个资历都比毛主席老,但就是他说了算,这就是领袖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在哪儿哩?俺在湖南见过一些,别的就不知道了。”老旦挠着头。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正规军人不多,才几个师,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不中了,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咱就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为啥要造那么多炮楼子,上百万的军队和伪军都被咱共产党的游击队拖住了,他敢放手进攻重庆?那个时候别看咱不出名,可每天都让鬼子提心吊胆,咱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一个个都藏在村子里,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们看着强大,大平原上一撒就和胡椒面似的,成千上万个村子他们哪里顾得过来?都快被咱折腾疯了。后来他们急了,搞了几次扫荡,那就是杀光烧光抢光,鬼子为啥干这么没人性的事?还不是被咱逼急了?咱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绝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只不过没法子计算了,一个村子里有八路的伤员,全村就被鬼子杀了,你说算不算抗日死的?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的游击队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你们打废了,老蒋的重庆早八辈子打下来了!”

“哦……”老旦张着嘴仰起头。陈岩斌的话验证了阿凤和王皓当年说的话,王皓就是这么个家伙,听他吹牛说鬼子也弄死不少,喝酒那次还差点又打起来;阿凤他们未必,新四军还被蒋委员长收拾了一次。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就像黄老倌子从不提陆家冲一样,那是实在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陈岩斌看了眼门口,压低声音说。

“俺……估计还是国军吧?咱是老百姓,泥腿子,只敢认政府的。”老旦抓着桌面说。

陈岩斌微微一笑,趴到老旦耳朵边细声说道:“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可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你们都跑西边儿去了。我们就追着找,在路上被土匪抓了,不干就死,就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县大队队长了,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这是阴差阳错地走了条正道啊!”陈岩斌抓住老旦的胳膊瞪着眼,“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