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越往后也越拼命,咱能打得过?”老旦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绝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那边,千万别犯政治性、原则性的错误。你看你那个教导员啊,早晚是个犯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营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那是那是!俺现在还能想啥?要是真像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天下打太平了,咱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老旦后悔问了陈岩斌那话,勾出了他的秘密,老旦接得沉甸甸的。

“老旦,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呀?好像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老旦掰着指头算。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陈岩斌双手一拱。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一百多个兵,咱哥俩再干了!”老旦一拍桌子道。

两瓶喝完,肉也一扫光,老旦大快朵颐,哇哇叫爽,搀起站不住的陈岩斌出来踱步,他虽豪爽,酒量似乎不济,老旦颇喜欢他这直通通的性格,来到解放军这边,这算第一个朋友呢。太阳已经爬到头顶,照得身上热乎乎的,老旦哈着酒气,摸着胸脯,看着二子领着同志们在跑步,营房前挂着鲜红的旗子,猛然间有了翻过身的感觉。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过多少次伤?”

“哎呦,这个可记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像每次都得挂点花,你呢?”

“没你那么多年头,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妈的如今身上到处都是坑!”

“你的伤跟俺的意思不一样哩!”老旦拍着他的肩膀。

“新中国成立后就都一个样了……”这家伙酒多不糊涂呢。

“你家在啥地方?还有啥人不?”老旦换了话题。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去年老娘也过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长这么大了,连他妈的女人的毛都没有碰过,哪儿来的老婆?哎,你就是给我个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事呢……这话今天说到这儿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给我说一个婆娘啊!啥样的都行,别疯别傻别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觉得是个好人,我就娶她,他妈的我这些年可真是憋坏了……”

嘿呦,又是一个郭二子,老旦心想,却没有提,只说:“这有啥难办的?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这个活儿交给她办,管保成!”

“营长,打起来了,2营和咱打起来了……”杨北万匆匆跑来。

老旦吃了一惊,一大早的怎就打起来了?杨北万的脑袋被砸了一家伙,口子哗哗地流血。老旦又诧异了,国军那边部队之间打架也不多见,解放军这边以纪律严格著称,难道也兴这个?

“常有的事儿,穿衣服去看看。”陈岩斌倒是不屑。二人忙穿戴整齐,一溜小跑到了乱糟之处。只见几十人正在那里打成一团,个个鼻青脸肿,嘴里喊着南腔北调的脏话,满地是军帽和带血的牙齿。杨北万既像是在劝架,又像是在帮忙,时不时也撂上一脚。老旦一眼看见,5连的副连长牛明正和二子摔作一团,拳打脚踢牙齿咬的,那架势和前些日子在阵地上一模一样。二子的眼罩打飞了,大拳头下雨一样抡着。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便发现这个战场上没有吃亏,有二子在,打架怎会吃亏?2营之中除了那几个排长,估计大多是刚进部队的年轻小兵,哪里是老旦手下这群南征北战的俘虏兵的对手?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血糊刺啦的,远比3营弟兄伤得重。情势混乱,老旦提了口气,背着手大喝一声:“住手!3营2连的人,都给俺住手!”

闻听这一声暴喝,众人纷纷收了手,流血的不流血的都分开到了两边,有人还不忘捎带一脚给对方,那边也不吃素,一拳便打回去,但他们还是被赶来的1连拉开了,唯独二子和牛明仍然厮打在一处。二子算是壮的,可和那扛大活出身的牛明比起来只是个小号的。牛明此时占了上风,将二子的头夹在腋下,抡捶打着他的脑瓜顶。二子一时挣脱不得,就只能用阴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鸡巴蛋。牛明被掏一下就跳一下,见这小子下手够黑,倒不敢放手了。偌大个场子,只剩他们僵在一起动弹不得。

老旦咽下一口酒气,稳步上前,劈手抓住牛明抡着的那只胳膊,托住肘反转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连牛明带二子都被这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绊绊地扑倒在地。战士们见老旦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两个人,不禁大声喝彩。牛明是个犟汉愣头青,觉得摔了面子,一个滚爬将起来,也不管这是谁,骂着脏字、瞪着红眼朝老旦扑来。老旦忙摆个架势,准备矮身给他肚子上来一下。斜次里突然打去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正中牛明的腮帮子。这一拳砸得他竟横飞出去,坦克一样翻倒在地。这下比刚才摔得重多了,牛明睁开金星乱冒的眼,晃悠悠站起来,见无人不知的武大郎营长陈岩斌笑嘻嘻地看着他,自是敢怒不敢言,全团上下,谁不知道这个营长的厉害?3营的人见老旦和陈营长都掺和进来,无人再敢有所动作,“战场”平息了。

“这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队打起来了?有啥话嚼一嚼不就成了,动手干啥哩?”老旦看了看众人,决定先责问二子。

二子捡起踩成泥团的眼罩,一边擦一边斜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说:“兄弟部队?营长,我们拿人家当兄弟,觍着脸上门儿去套套近乎,学习学习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讨吃货!一点不待见也就罢了,咱们没你们那么来路正,可为啥子要骂人?他骂我们3营思想不干净,还有旧军阀的江湖习气,在战场上和敌人还称兄道弟,没有什么共产主义革命……那个什么鸡巴情操?上梁不正下梁歪?去你妈个逼!照着老子当年的脾气,非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住口!拌两句嘴就要动手么?是不是你先动的手?”老旦指着二子,飞速盘算着。二子的话应该不假,2营的人有一半来自解放区,都是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来的革命后生们,打仗不要命,革命觉悟高,有战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个连。李庄一战他们也出了彩。牛明的话是冲自己在战场上放过钟大头来的。空穴不来风,这么点事儿居然已经传开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战士们心里有疙瘩,这后过门的二房媳妇好说歹说也得受着点。

“不错,是我先动的手,我甘愿受军法处分!”二子挺直了道。

“杨北万,把他押下去,军服扒下来禁闭!其他的人,都给俺列队站好!”老旦背着手吼叫着。

二子挣开杨北万,朝地上啐了一口,皱着眉擦着嘴角的血对老旦说:“营长,我们连队要是说仗打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你把我枪毙了,我在阴曹地府也没有话说,弟兄们……同志们牺牲了那么多,阵地拿下来了,任务也完成了,凭什么还在后面嚼我们的话?啥鸡巴国军共军,我们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打完仗回家过日子吗?我们不打仗不行,打了窝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还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妈的不如战死在14军那边,好赖老子还是个国民政府的烈士,这口气我咽不下……”

话音未落,老旦已抡出一记耳光,情急之中力量如此之大,二子怎会想到他动手?一下便摔在地上了,刚擦去血的嘴角又流下来。

老旦动了手后悔不迭,二子摔在那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让老旦泪往上泛,心里发酸,他只狠心别过头去,扮作一副铁石心肠,走到发愣的牛明面前,把牛明的军帽也拾了起来,拍拍土递给他,牛明踌躇了一下,拿了过来戴上,呆呆地望着老旦。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动的手,是俺们的错!打伤了你们不少同志,俺替他们道歉了,望别往心里去……告诉营长连长,俺老旦给他也赔个不是。往后咱们还要一起冲锋打仗哪,到战场上滚几次,互相挡挡子弹,这就不算个啥了,俺们参加革命是晚了点儿,可这心劲儿并不差,要是思想上还有问题,还要同志们多多指导,别为他们些个小毛病就戳戳点点,寒了他们的心!”

陈岩斌扶起了二子,为他弹去身上的泥土,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后,厉声说道:“瞧你他妈的这个熊样!刀山火海的都闯过来了,你营长打你个巴掌就他妈的哭,算什么军人?咋了?打你不对了?有点儿军功就想上房揭瓦?你这算个啥?老子当年土匪出身,刚到了队伍上就杀了一个鬼子少佐,也没谁给老子升官儿。这回我们顶住了敌人一个团的进攻,老子也没牛皮哄哄,还上赶着来找你们营长赔罪喝酒。这点子功劳放在整个淮海战场上,算什么?不关你几天禁闭,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这股子烂劲儿……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军连长,这部队那么大,能不允许别人有点看法?你自己胡乱瞎嚼,惑乱军心,还讲别人嚼什么?什么叫军阀习气?打群架,骂大街,这就是旧军阀的作风!你们营长打你打得没错!3营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你要是连一点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牺牲的同志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声不就被你搞臭了?你们营长和教导员费了多少心才有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下去!”

陈岩斌的这番话中气十足,老旦听出了他的好意,他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战士们都笔直地站着,神色各异,牛明和2营的人收敛了骄慢之气,有的还露出愧色。牛明不安地四周看看,扭头就想走,陈岩斌早有准备,一伸手拦住了,他严厉地看着他,眼里甚至带了杀气。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陈岩斌的眼像刀子一样。牛明把军帽戴正了,转过身对着老旦,啪地打了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敬了一个军礼,2营其他战士纷纷效仿,老旦也敬了个礼回过去,陈岩斌这才让开了他们的退路。

人刚散去,王皓不知从哪里冒了过来,一脸红光,满面笑容,他后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群人。

“咋的了,咋的了?老旦赶紧集合各连,首长们来视察了。”王皓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老旦便也懒得说,一看吓了一跳,肖道成和陈涛旅长走在两边,拥着一众首长说笑着走来。老旦忙和陈岩斌迎了上去,王皓却把老旦拽了一把,兴奋地说:“咱中野185师马峰师长今天来视察我们独立旅,旅长特意点名3营,这不就来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们团不是华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老旦纳闷道。

“马师长在两边都是红人,出身是晋冀鲁豫军分区的,可战功大多立在鲁南军区,当时国内的革命形势复杂,也不知道是什么渊源。华野现在兵强马壮,但要休整一下,中野这边后面要打硬仗,向陈司令员要了好多次了,军委也批了,前天整个师的建制就调过来了,现在归中野3纵节制……哎呀这些事你不懂,别管那么多了,你快张罗吧……”

肖道成看见老旦,立刻大声喊道:“老旦营长,你过来!首长们要见见你呢……咦?陈岩斌?你怎么也在?又过来找茬捣乱了?都过来吧!师部的首长来视察咱们旅的工作,正好不用通知你了。”

老旦和陈岩斌敬了礼凑上去。中间的首长定睛看着老旦,一张脸像锤子敲过一样那么硬。这人个子中等,肩膀不宽,脑袋却大,军帽撑得一点儿空都没有,他的眉毛长得比二子还密,硬硬地滑向两鬓,那双眼睛一看就不好惹,这是不知弄死多少条人命才能生就的军官样。他上下打量着老旦,微微点头,不知是果然如此的赞许,还是不过如此的客气。刚经过一场冲突,老旦憋着的气令心里发虚,见首长这样看他,脸就红了。马师长微微笑起来了。

“肖政委和陈旅长可是把你夸得不一般呦!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猛张飞,原来还会脸红?”

马师长话带揶揄,逗笑了在场的人,老旦生硬地笑着,两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额头冒出细细的汗,他结结巴巴地说:“首长批评的是,俺只是个愣头兵,刚觉悟过来……嗯,这么快就能为党和人民效力,俺心情激动得很……激动,也多亏党和首长对俺的……栽培——不是,那个啥……多亏了首长们的关心,俺打赢了仗,也是首长们指挥得好……”老旦背着王皓教给他的话,但这是前天教的,他又没认真记,说得磕磕巴巴,弄得大家又笑了。

“脸这么红?不对劲啊?”肖道成纳闷道。

“报告政委,刚才和陈营长喝了点……庆功酒,所以脸红了……”他担心地看了眼陈岩斌,跟没事人一样,估计首长们不会怪罪吧?

“这才几点?一大早你们就喝上了?”陈涛旅长皱眉说。

“怪我怪我,我来给老营长赔罪,又不好空着手,就带着酒肉来了,来了就喝了,请首长处分。”陈岩斌混不吝地说着,却见肖道成嘿嘿一笑说:“难怪毛团长说你去他那里打劫了,酒和肉都是抢来的吧?”

“借的,借的……”陈岩斌嘿嘿笑着。马师长自不会理会这件小事,对老旦说:“李庄一战,你们打得很好啊!你们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弃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贺,还能这么好地领会师部的作战思想,准确地传达给战士们,作战顽强,敢打敢拼,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就更难得了!你们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战军首长们都在关注着你们,党和人民也在关注着你们,革命胜利的时候,你们一样是人民的功臣!一样是新中国的英雄!”

听他说了套话,老旦忙立正敬礼,做出恭敬之态,说:“谢谢首长鼓励,俺们按照首长们的命令打仗,首长的夸奖是对俺们的鼓励,俺听从首长们的指挥……而且,多亏咱们教导员……这个……思想传达得也好……那个……任务才能顺利完成哩……以后希望首长多批评!”

马师长点点头往前走去,肖道成拍了老旦一下,老旦忙跟上走。机灵的二子已经集合了各连,在那边站得笔直了。

“你行,有酒有肉不叫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王皓在旁边恶狠狠地说。

“叫了,你不是去办事了吗?”老旦一脸委屈,“你不信去问杨北万,老陈一大早来了,我哪知道他带着酒肉……”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马师长突然扭头问道。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个……哎呀首长,你记住俺这个样就得了,名字念着不中听!”老旦摆着双手,这讨厌的名字,总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怎地不中听?我觉得很好听啊,说一遍就记住了,你这名字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肖道成打趣说。

马师长旁边是个戴眼镜的,一看就是搞政治工作的,说:“嗯,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是个营长呢,这个名字好叫,却不好听,还带着点旧社会的对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这支英雄的部队营长,应该换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这样我们的宣传部门也好说啊。嗯,你们家本姓是什么?”

“这是焦南政委……”王皓伸过嘴说。

“哦,晓得了……焦政委,俺姓谢,可打小村子里就没人叫过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个啥,老旦这个名字被人叫惯了,用了这么多年,没人提过说改,自己也没想过要改哩。”

“那你愿不愿意改呢?”焦政委来了劲,看来非要给他改了不可。

“改不改都没个啥,俺还是俺自个……当然了,首长要是给俺起个好听的名字,俺哪有个不愿意的,还省得以后报名的时候被人笑话哩!”老旦掂量着首长的话,还是顺着杆子爬吧。肖道成一个劲地朝他挤眼睛,那个意思再明白不过,看这个架势,不改怕是不行了。怎地一大上午的这么多事?先是一顿酒肉,然后是连队打架,这片刻工夫就要被人把名字改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那你是想姓谢呢,还是想姓老呢?”马师长看来同意焦政委的意思,颇认真地问起来。

“这个……”老旦看看王皓,又看看肖道成,“还是首长说了算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袁白先生这么说过,今天就是了!

焦政委满脸放光,摆出一副要讲道理的样子。“谢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谢是大姓,老是偏姓。你们村谢是主姓,这必是祖宗传下的名字,应该用回本姓,还姓谢,再取个好听的名儿,将来你要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奖状上也写得堂堂正正,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是贴心,老旦不由点头,政委就是政委,就这么一番见识谈吐,又比肖道成高出去了。但见众人不住地点头,心下又有惋惜,这下可好,用了半辈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可总不能再叫“谢老旦”了吧?

“首长,俺倒不觉得姓谢有个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乡亲们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还是姓老吧?”老旦歪着头道。

“嗯,你自己的姓,当然要你自己决定,只是这个‘旦’字一定要改!”焦政委斩钉截铁地挥了下手掌,像割掉了什么似的。

“我们营长枪林弹雨的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参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样?”

杨北万听得兴奋,突然插了话。大家齐刷刷看着他,却又不说话,这瞬间的沉默让杨北万局促不安。老旦心想这个笨鳖真不长眼,哪只驴叫牵哪头。面前这一堆长官哪个不是革了若干年的命,都不敢说是老革命,俺参加解放军才几天,你个屁娃就敢让俺叫老革命?再说,这么个刀光四射的硬邦邦的名字好听么?真得好好管管这个多嘴的娃子。

马师长夸张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顶,微笑着说:“这不是个名字了,再过些年头,在场的同志们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时候部队里一喊‘老革命’!所有的人都得回头看是不是叫自个,那不是乱了套么?”

众人大笑。焦政委接着话说:“这仨字儿火药味也太浓,我们今天革命,是为了将来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动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会放下枪去过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辈子都革命下去。不过你这个小同志启发了我,咱们已经取得了辽沈和淮海两大战役的胜利,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已经不远了。老旦戎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过去又不同了,现在他和我们追寻的目标一样,是要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解放全中国。因此,我觉得老旦同志可以考虑改名为‘老解放’,名字好听,好记,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觉得怎么样?哎……大家集思广益,别老让我一个人动脑子么!肖政委你的意思呢?”

肖道成啪地拍了下手掌,惊讶道:“好啊!我看这个名字好!响亮,好听,最重要的,这三个字非常符合我们解放战争的潮流,我们南征北战就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这三个字还应了‘劳动人民得解放’的谐音,真是贴切啊!老旦啊,说不定啊,你还真会是中国最早用‘解放’这两个字做名字的人呢!”

“要是咱全国解放了,老解放营长回到家乡,肯定会受到乡亲们轰轰烈烈的欢迎!那多风光,多威武!”陈旅长用河南话对老旦说。

肖道成政委和陈涛旅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你个笨老旦!还不赶紧接着?老旦略一品味,念了几遍,竟然喜不自禁,听着不差,意义也足,这名字给自己个胆儿也不敢起的,它太响亮,太革命了!这是个很多共产党人准备给自己的后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这太令他意外了!师首长竟给安下来了。老旦被这事触动了,心潮腾腾地翻涌起来,望着眼前的首长们,他激动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老营长,这个名字可能用?”焦政委见老旦不说话了,以为他不愿意。

老旦猛地醒悟。“俺愿意!俺高兴得丢了神,谢谢首长给俺起这个好名字,让俺脱胎换骨,俺给首长敬礼了!”老旦再不犹豫,挺直身体,铆足力气,给焦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祝贺你!老解放同志!”肖道成在一旁高兴地说,这就是最终拍板了。

众人鼓起了掌,首长们上前来和老旦握手,老旦热泪盈眶地接着他们热情的双手。陈岩斌哈哈笑着和老旦抱在一起。王皓只捶着他的肩膀说:“你要是不能带部队打出个解放来,这名字可就瞎了。”

“老解放”这三个字让老旦感到重获新生,他明白后半生的命运八成都会受到它的庇护。他再不是那个随波逐流的河南愣头大兵老旦,而是一个充满革命前途的无产阶级战士,重生的庆幸令他心生感激,他开始真正地喜爱这融合一片的共产党队伍。

众人背后,阿凤慢慢走来,照旧是整洁合身的军装,粉红的脸颊和洁白的牙齿,她径直走向老旦,伸出手。

“老解放同志,祝贺你!”

“谢谢你,李媛凤同志。”老旦握了手,仍是给她敬了礼。

“老解放同志在湖南曾救过我和李媛凤同志,没有他的帮忙,我们湖南工作组就被土匪干掉了……”肖道成对几位首长说。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贺啊!李媛凤同志这次是特意和我们过来的,在这一路上和我们说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给你改名的念头啊。老战友重逢,老解放新生,这是双喜临门啊!看来今天你可要招待我们一顿好饭喽!”焦政委有张黑脸,真的和烧焦过一样黑,他笑起来令老旦害怕,原来你们早算计好了?

马师长没那么多话,过来拍着老旦的肩膀说:“看来你参加革命是早晚的事,和我们党有这么多历史渊源,不来也不行的。”马师长这话听着贴心,但他的眼神令老旦不解,怎地有些吓人呢?

“老解放,首长们这么关心你,你有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午饭就要到了……”肖道成说。

“有,有,各位首长要是不嫌弃,就到咱们连队伙房里去,今儿个上午陈营长拿来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让几个炊事班做点稀饭青菜啥的,就来招待各位首长们!肖政委成不?”

“那成,到你的地盘了,你说了算!”肖道成又指着陈岩斌说,“好你个陈大炮!有好酒好肉不往旅部送,跑到老解放这里来过瘾,肯定又是从毛团长那里夺来的是不是?吃里扒外,借花献佛,没人管得了你么?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肖道成半个月没刮的胡子乱如杂草,还粘着不少烟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下来,像是胡子里面也长了头皮屑。

陈岩斌笑着答道:“肖政委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从我这里夺不来吃喝……这酒和肉是我从毛团长那里搞到的,谁让他杀了两头牛呢?那两头牛可是我给他的战利品,所以说不是抢的,就是让他做熟了!拿也没白拿,我还给了他十几包烟呢,这买卖我亏大了!老解放同志于我有恩啊,他帮我守了阵地,我的功劳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头来见你和陈旅长了!咱革命军人一言九鼎,知恩必报,您说我能不和老营长意思意思?”

“哦,那我让你打主攻,也没见你给我意思意思?”陈旅长嘿嘿笑着。

“不是送给了您一辆吉普车吗?”陈岩斌瞪着眼说。

“油嘴滑舌的,什么你的吉普?那个车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抢2团方政委的,你用什么花言巧语把方政委的车骗到手的?2团几个营就数你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要!”

“旅长你又不对了,我又不是‘刮民党’,怎么能抢能骗?这车也是我用战马和方政委换来的,那是我体恤首长啊!方政委曾经被鬼子的汽油弹烧过,肺里有了病根,他闻不了汽油味,一闻就恶心反胃,我看他坐车也是活受罪,这可是为他着想啊!我们连缴获的东洋大马,我还没骑呢就送给他骑,您看方政委现在脸色多好,呵呵……”

站在后面的方政委不干了,撸起袖子指着他说:“陈岩斌你个挖鬼头的,什么东洋大马?欺负我生在城里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奸细和特务,却驴马不分,我高高兴兴地拉回去,警卫员小鲁说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什么东洋大马,那他娘的就是一头两岁的大骡子,他老家集市上拿两头草驴就可以换一头,还下不了崽子!陈岩斌你个兔崽子,你还做亏本买卖?还有比我这更亏的么?这是绝对的不公平交易,绝对需要专政,需要取消,肖政委和焦政委都在这儿,快还我的车来!”

文绉绉的方政委以前是搞地下工作的,他挽着袖子作势要来抓陈岩斌。陈岩斌见状就跑,抓着老旦的胳膊说:“老解放同志救命!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这顿饭可得把方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后就给我小鞋穿,不让我打主攻了!”

老旦颇为惊讶,这个看上去粗里吧叽的陈岩斌竟有这么活泛的脑袋?这就是个人精嘛!还以为他只会拎着头打仗,原来和首长们的关系处得这么好。这是生动的一课,老旦颇有感触。

“方政委息怒,俺给陈营长说个情。上次战斗,我们3营的战士从战场上牵回来几匹好马,正经的东洋大马,都是雄马,敌人用来拉大炮的,现在就在后院里养着……俺们根本用不上,这些牲口能吃能喝还到处拉屎,要不您全牵了走?俺老旦是劳苦大众出身,也在山里养过驴马,拿草棍一量它们下面那玩意儿,俺敢以性命担保那绝对不是骡子!”

众人捧腹大笑,焦政委笑弯了腰,方政委无可奈何摇摇头,指着陈岩斌骂道:“哼,看在老旦的面子上,就不和你小子计较了。马我要一头就行了,肖政委和马师长的马也老了,给他俩也拉一头走。老旦,这么好的马,给谁你也千万别给陈岩斌,他要是饿了,说不定能把你的马杀了下酒呢!”

“不能再叫老旦,叫老解放,解放!”肖道成纠正道。

陈岩斌的活宝本色显露殆尽,这家伙打仗凶猛,两年来没有拿不下的阵地,也没有守不住的山头,是团里首屈一指的英雄连和英雄营。但此人好吃好喝,瘾上来了谁都敢抢,谁都能骗,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刚来团里的时候,他只是个副连长,对土得掉渣的八路并不上眼,喝酒吃肉赌博打架,是团里的头号刺头。

一次,毛团长很久不见面的老婆从老家来看他,刚来了几个时辰,二人就因为家事绊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时间丝毫不理会那火苗上窜的毛团长,毛团长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从,二人从床上滚到床下,翻天覆地的动静不小。二人的举动被路过的小战士听到,不过半个时辰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正在喝酒的陈岩斌耳朵里。陈岩斌闻听火冒三丈,竟然以为毛团长在强奸良家民女。他气冲冲跑到团长院子里,光着一只脚站在门口开始骂街。毛团长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三分话语收服了老婆,刚进入前后忙乎状态,被陈岩斌骂得一头雾水,忙穿上裤衩下地开门,刚稀里糊涂地从门缝伸出头来,就被陈岩斌的拳头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毛团长仰面就倒了,鼻梁登时被打歪,一时血流如注。闻讯赶来的方政委见状大惊,立刻下令把陈岩斌捆了个粽子一般。陈岩斌知道误会了,悔恨不及,估计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方政委关了他五天禁闭。第六天,毛团长贴着膏药来看他,还带着女人给他做的馍,推门进来,他只说了一句:“好一个莽李逵!你当我是宋江啊?”

那一刻,陈岩斌扑通便跪下了。

3营3个连的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热火朝天,2营长因为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过,得知有首长来视察2连,吩咐士兵送来了鸡蛋和肘子,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的牛肉,午饭却是丰盛,老旦将一个大帐篷腾出来,中午的阳光甚好,帐篷都不用生火。十几位首长坐成一圈,算是吃了个顶饱。焦政委定了规矩,老旦和陈岩斌不许喝了,其他人每人只能两小杯,绝不能多。如此甚好,陈岩斌的酒真是给了面子。焦政委喝了两杯,硬是自己破了规矩,大家也多了一杯。

肖道成撺掇着老旦和陈岩斌给大家敬酒,只一杯敬了所有人。老旦打心眼里感激这个肖道成,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他对自己这么好。眼下十分热闹,他无暇考虑这问题,只站着给首长们倒水倒酒;陈岩斌坚持不坐,陪着他到处张罗。老旦看到马师长坐在阿凤的旁边有说有笑的,时不时给她夹菜。他看着别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装看不见,心里便有些酸酸的。

“媛凤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转变经历写成段子,让你们文工团的姑娘们唱给战士们听,肯定特别鼓舞士气!”焦政委吃得少说话多,肖道成和他差不多,旅长和师长都话不多,只是一个看着他俩,一个看着阿凤。

“焦政委放心,我心里有数,回去就让她们编快板儿。”阿凤爽气地答。

“解放同志啊,听说你身经百战,刀法很是厉害呦?”马师长喝着水突然问老旦,老旦正在给肖道成倒水,听他这么问,有点摸不着调。

“师长打哪儿听说的?俺没学过啥套路,只是原来那边的兄弟们教了几招而已,后来鬼子砍多了,自个儿摸出几招来,哪敢说厉害哩?”老旦兀自纳闷,除了二子,在座的谁还知道他会砍人呢?

“是你的郭二子连长说的……”阿凤说。果然是这小子,老旦暗自拧腿,回去收拾这小子去。

“在多年前国共合作的时候,我们部队里曾经练过大刀,教官还是国民党的,那时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战士的愿望啊!进入到解放战争后,咱们部队讲究的是刺刀见红,基本上都是练习刺刀拼刺,还真没有练过大刀,倒是蛮想念的,要不咱俩比划一下?”马师长说罢站起来卷袖子。

“别别……俺可不敢和你动刀!师长别笑话俺了。”老旦忙摆手拒绝。

“听说你上一仗几招就活捉了敌人指挥官,怎么说今天我也要见识见识你的高招啊!”马师长不管不顾离开了座位,一副摩拳擦掌的样。

“马师长,俺用刀耍起来很难看,别搅了大家的吃兴哩,弄得大家都吐了,那可罪过了!”老旦可不想和他过招,要有个闪失的,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哪里的话?昔日历朝历代,舞剑可是最讲究的助兴方式了,把全营战士都集合起来,你让大家好酒好肉,咱干脆舞刀助助兴,怎么样?”

“使不得呀,使不得,俺真的不行,而且上午喝了一斤酒,还没醒过来,还没尿尿……师长俺输了,你饶了俺吧。”老旦忙跑来要按下他。

“比就比一比嘛,你打主攻比这积极多了……”肖道成开始架秧子。众人纷纷鼓励,可老旦仍不想接这要命的活儿。正琢磨着好理由,二子端着一大盘子炒黄豆进来了:“营长,你比就比嘛,还没见你输过呢,你干脆和首长打个赌,赢了以后就一直打主攻。”

“好!”众人齐声叫好。老旦恶狠狠瞪了二子,这兔崽子生就折腾他的命,总是在这要命的时候扎那么一针。

马师长听了这话,犹豫了下说:“这我就要认真对待了,这样吧,既然打了赌,我估计也不是你的对手,得找个好手,让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划一下,看看哪个厉害?”

话说到这里,不比划是不行了。帐篷一掀进来个人,就和进来个黑李逵似的,这小子看样子二十五岁上下,棉衣盖不住一身腱子肉,也是满脸伤疤。敬礼的时候,老旦看到他手上的厚茧泛着亮光,这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见罢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咋的,是下马威还是别的,该不该下狠手哩?

众人都出了帐篷,列队的战士们知道了要比武,也知道老旦有两把刷子,他们哇地欢呼起来。陈岩斌兴冲冲让杨北万拿来了木刀和教练用的拼刺枪,老旦挑了一把包铁皮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场,全场立刻掌声雷动。

肖政委见二人已经下到了场子里,走出来高声说道:“同志们,马师长代表我们师和咱3营打了个赌,老解放营长如果赢了师部的袁方同志,以后的主攻就优先考虑3营,如果输了……”

“输不了,输不了!”战士们齐声高叫。

“输了就让老营长去师部养驴!”二子尖叫一声,全场大哗。肖道成摆了摆手道:“老解放,你尽管施展功夫出来,小袁习武出身,咱们师的拼刺能手,能和你过招,他可不会藏着掖着,所以你也别客气,只是两人点到即止,不要受伤!”

老旦喝了口茶压惊,脱掉棉衣,只穿着对夹小袄,露出铁棍也似结实的臂膀,接过木刀抖了两下,抱拳亮了个把式,向对面持枪而立的小袁说:“袁同志指教了!”

“不敢,老营长客气!”小袁中气十足,就这一吼,比老旦不知响亮多少。他也脱剩下一件短衣,露出更粗的牛腱子般的两条胳膊。他接过枪来掂了掂,腕子一翻,单手忽地抡了个半圆,再稳稳地把枪托在双手之间,两脚一前一后,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练家好手。全场“哎呦”了一声,战士们都为老旦捏着把汗了。

二人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转过身来笑嘻嘻地说:“师长,俺再有个要求……”

“呦呵!还有点林教头的意思啊?行!说说你的想法。”马师长一愣道。

“如果俺赢了,让李媛凤同志的文工团给咱营的同志们多慰问慰问,唱个歌演个戏啥的,俺要是输了么……首长看着办罢!”老旦不知道马师长说的林教头是什么人是什么部队的,只是刚刚心里一动,扭脸看了眼阿凤,见她微微笑着,像冬天里一朵粉红的莲,这冲动的念头便憋着劲说出来了。

“哦,这个么?要问问李媛凤同志呢……”马师长扭脸看着阿凤。

“老解放,原来你脑子里打着这个小算盘啊,没问题,答应你!你要是输了,主攻你不能抢,我们下次还来吃你!就这么定了!”焦政委大手一挥,算是决定了。马师长也只能说好,对阿凤说:“怎么样,李媛凤同志?老解放同志加了筹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