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就听首长的!”阿凤点头应道,颇老江湖地对战士们挥了挥手。战士们登时一片欢呼,二子搞怪地蹦起高来。

比武开始。老旦低喝一声,反手持刀,盯住小袁的肩膀,一个卧步站定,一步三寸地慢慢靠了过去。小袁见老旦满身伤疤,肉不像自己这么厚实却如铁打一般坚硬,握刀的手将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这是一副握着匕首近身短打的架势。再看他的左脚,这样的逼近更是罕见,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小袁面露惊讶,深吸一口气,待老旦靠近,单手将枪头刺出,朝着老旦右半边虚晃一下,猛地收回,双手握枪刺向老旦的左腋窝。老旦却不中计,右脚为轴,左脚划了个半圆,刀刃格在枪身上,顺手一抹,身子便欺近了小袁一大步,刀身一抹,直接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定是没料到老旦身手如此灵活,竟然还以攻为守,一个花哨动作都没,他忙右脚斜进,左脚提步跟上,左手把枪横在身前一推。邦的一声,两块木头碰出不小的声响,两人也一下撞开了。这一招不分输赢,但见了身手。老旦也是一惊,这招可是杨铁筠教的,不少鬼子都被他这一招卸了胳膊,至今还没失手过。小袁反应如此之快,他的防守动作却刚好将自己的攻势化解,当真是个中好手。

战士们齐声喝彩,首长们拍起巴掌。二人再度交战,各自几个虚晃,老旦劈刀猛砍,小袁又是双手横枪磕出去,将老旦的刀弹了出去。老旦一惊:不对,吃亏了,这如果是真刀,这么大的劈砍能将步枪砍断,砍不断也砸断了,可这一下被磕飞了,胸前门户登时大开,距离刚好是木枪的优势。小袁果然灵敏,不待收枪,枪头一扭便刺,老旦只能侧身躲过,可这毕竟是木枪,重量差去不知多少,小袁瞬间便扭过枪托,带着风声朝老旦的头横砸过去。

距离太近,躲是躲不开了。情急之中,老旦想起马烟锅的一招。他忙将身子向右低侧,右手刀交入左手,反手捉着猛地抬起,小袁的枪托刚好赶到,硬邦邦地砸在刀身上。老旦受了这一下撞,借势将右脚一个寸步切入小袁两腿之间,空着的右手抓住了枪身猛地一按。小袁双手收力去夺,重心却被老旦压低,力气使不出来。他刚松开右手去拳打老旦的头,突然看见那把黑了吧叽的木刀已经照着脖子反手横削过来。这招数没见过,他到底要干吗?他只能迅速低头去躲这一刀,手中木枪几乎要挨着地了,可老旦的这一刀竟是虚招,劲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一只大脚却抬起来,重重踩在木枪上。任是小袁年轻力大,也受不了这么一股蛮力,为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那把看不到的木刀没准还要砍下来,他只能撒手撤步。

“叭”的一声,枪被老旦死死地踩在地上。小袁一个撤步,抬头一看,老旦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高高举起的木刀停在半空,好像故意饶他一命似的。

全场登时欢声雷动,小袁却不认输,一个侧身上步,张开两只大手,竟空手来夺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惊不小,这小子真有点子悍性!他忙撤步斜劈下来,不拿枪的小袁就是武术身底,猿猴一般避开刀锋,再一闪一欠,上前一个箭步,右手闪电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老旦大惊,不知该怎么办,小袁左臂后肘倒撞,直奔老旦的下腹。老旦对于这种短距离的擒拿格斗一窍不通,被他结结实实撞个正着,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小袁却不收手,抓住半个刀柄横向施力,便要夺刀报仇。老旦急了,他强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右腿踢向小袁的脚踝。小袁一抬腿跳开,眼前又打来一个黑大的拳头,手也不得不撒了。老旦一通乱打逼退了他,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却一个前滚翻拎起了枪,不待转身,反手一枪就刺了回来。老旦一见心中冷笑,心说你这一招怎么那么像黄家冲的黄一刀呢?是和土匪学的吧?老旦轻轻让开枪,贴着枪蹿到小袁左侧,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结结实实砍在他的左腿上,小袁饶是孔武刚硬,终受不住这样一刀,腿一软就单腿跪在了地上。再抬头时,老旦圆睁双目,双手高高地将大刀举起,大有将他一劈为二的架势。

这算是赢了,战士们欢呼蹦跳,陈岩斌挥舞双臂,肖道成还大吼了一声好。老旦退步收刀,交给杨北万,对小袁说:“袁同志厉害!俺有好多年没见过你这样的高手了,好像只有个鬼子军官有你这拼刺身手哩!刚才只差半招,俺就输惨了!”

“老营长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长了见识,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啊!”小袁笑着应承。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没见过,在缴获来的国民党部队的教科书里也没写过,打哪里也找不到踩枪这种奇异招数。鬼子拼刺刀出了名的厉害,老旦算是对自己的夸奖了。

焦政委拍着手走来:“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就这么比划几下就能把小袁的枪夺了呢?果然是厉害呀!怎么样?小袁子,这下服了吧?你这打遍3纵无敌手的招牌看来要收起来了,在咱们人民革命队伍里,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焦政委一手拉着一个,对着全营战士们大声宣布:“3营的同志们,你们有这么一个武林高手当营长,一定要认真学习杀敌本领,争取在今后的战斗中再立新功!淮海战役我们赢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数量已经远不如我们,只剩下苟延残喘。咱们的部队正在准备打平津,胜利指日可待!毛主席告诉我们: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任何反动势力都不能挡住人民战争的伟大进程。李庄一战,让我看见了咱们独立旅2团3营蕴涵的力量,而今天,我更是见到了你们营长的英雄气概!全师的指战员对你们满怀希望,党和人民信任你们,中野和师指挥部、团指挥部也信任你们!我们有信心委派你们去完成一个又一个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的艰难任务,你们自己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高声齐应。

“向焦政委表个态!”王皓振臂一呼,战士们登时齐声高叫:“奋勇杀敌,保卫党中央;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这是王皓教给大家的口号,这时候用上,让众首长眼前一亮呢。老旦笑嘻嘻看着王皓,王皓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同志们,刚才我答应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条件。李媛凤同志,你要尽快带文工团的同志们来3营做慰问演出,要让他们在新的战斗之前看到好戏!”马师长也表了态。

“是!”阿凤立正敬礼。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欢呼了起来。老旦更是乐开了花,这一天不易的快乐,驱走了被俘以来几乎所有的阴霾,老旦明白,他和弟兄们这才真正是翻过身了。

阿凤放下手,似乎略有犹豫,但还是走到了老旦面前,她大方地伸出双手,握住了老旦的手。

“我会来的。”她用只有老旦听得见的声音说。老旦被她握着,觉得那手里多了层意思,但他不敢揣摩,只说:“多谢李团长。”

他心虚一样瞥了那些首长一眼,只见肖道成正看着马师长,马师长也看着肖道成,他们都在微笑,但那笑带着只有老旦才能明白的意味。于是他又对阿凤说:“肖政委人多好,是不?”

三天休整结束,全旅向南开拔。老旦没有等到一支补给的新连队,就去追击一支逃窜之敌。说是逃窜之敌,听上去定是狼狈不堪的,但前面侦察的十几个兵只活着回来三个,方团长颇为恼怒,逃跑的敌人还这么嚣张,竟还派一个连守后路?

老旦和王皓请战,虽然3营只有两个连,武器弹药补充了一半,但斗志正在高点,二打一先收了狗日的。方团长点了头,老旦和王皓便带兵出发,略一观察前线,老旦即刻下令二子带队进攻,敌人连像样的机枪都没几个,还想守住二子他们几乎全冲锋枪的进攻?

然而事与愿违,才半个小时二子便血糊刺啦地退了下来,虽然全是皮肉伤,但仍让老旦惊讶。

“咋的啦?你咋这样回来了?”

“敌人太厉害,太顽强,枪法也好,冲不上去,给我迫击炮,必须要迫击炮。”二子要拿过他的烟抽,王皓早递了过去。

“2营在打攻坚,敌人一支残余装甲部队锁在村子里不出来,迫击炮都借给他们了,对面敌人不也没有迫击炮?用烟雾弹再上,一个小时夺不下来,完不成清障任务,就影响全旅的追击了……”王皓略有不满,话里带出生气的劲儿。

“教导员,你信不过我是不?”二子着了急,脑袋顶真的冒起烟来,“我一个连一百二十六个战士,这么会儿牺牲了三十多个,负伤了三十多个,你觉得我在说瞎话是吗?他们是没有迫击炮,可枪榴弹打得和扔过来一样,你看我这脑袋了吗?我刚躲开一个枪榴弹,蹦进旁边的一个坑里,就又一颗追着我落进来,我眼睁睁看一个班就是被他们这么干掉的……烟雾弹早用光了,没有补给。今天天气这么好,五十米就成了死亡距离,没有迫击炮这仗我没法子打。”

“对面到底什么部队?”老旦问。这任务来得急,除了这边有一个连的敌人,对方情报一概不知,这仗打得也是有点蒙。但老旦不想怪团部,自己不也瞎迷糊眼地要打头阵么?啥也没搞明白就冲上去了,是有些轻敌了呢。

“不知道,我们连边儿都没靠着,他们用的还是步枪。”二子扔了烟头,无奈道,“多给我们些手榴弹,我带人再上,让2连从右边绕远路包抄一下吧,我看那边的山包子能翻过去。”

“行,就听你的,老旦行不?”王皓站起来说。

老旦点头同意,跟王皓一起走到战壕边观察。二子胡乱包扎了就去了,没多久,他的战士们又开始三人一组地分片儿冲锋,跑到离敌人一百米了,战场上仍异常安静。老旦吸了口凉气,敌人竟是要将他们放到三十米内才开枪,这是非凡的自信。

枪声响了,战士们一个个倒下,二子带人扔出了手榴弹,炸起不太浓密的烟雾,趁着烟雾上去的战士似乎得手,但很快又没了动静——那就是被敌人歼灭了。

“撤下来吧,不能这么打……”王皓捶了一下硬邦邦的战壕说,“我去向团部汇报,争取重火力过来。”

“好,真是见鬼,他们要早这么打,徐蚌战场能输了?”老旦挠头不解,对杨北万示意了下,他便去让司号员吹号了。

团部裘参谋来了,带来了十几门迫击炮,也带来了补充给3营的那个连。老旦一眼瞥去,这哪里是个整编连?只有七八十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但看着还听话,站在雪地里动也不动。

“情报说明,敌人是第5军最后的一支预备队,刚投入战场就挨了咱们的大炮,打得稀里哗啦。眼前这支部队可能是当年远征军留下的,骨头是硬,你们损失不小吧?”裘参谋是个半老头,头发都已经白透了,据说他很早就是共产党,然后投了敌去打鬼子,打完了鬼子又起义回来,几番折腾谁也不敢信他,就只能做个不上不下的参谋。

“3连损失过半,2连绕路去包抄,进了地雷阵,死伤十几人……这支敌人战斗力强,也很有经验,娘了个逼的,现在迫击炮来了,看俺怎么收拾这帮狗日的。”

“连队都撤下来,让我带来的这个连上去。”裘参谋指了下外面。

“就这些新来的兵?屁都不吭一声的,他们怎么打仗?”老旦摇了摇头。

“别小看他们,他们都是日本人。”裘参谋一脸神秘。

老旦和王皓愣住了,他俩对看一眼,老旦问道:“他们来干啥?咱的仗关他们球事儿?”

“这些日本人是原日军第13师团的主力部队,收编后本来要回国,我们和国民党打起来了,国民政府也顾不上了,还把不少日军收编进国军部队。我们也收了些,东北野战军多一些,华野这边比较少……这我要提醒二位,他们虽然以前是鬼子,现在可是同志,是立了战功的,两百多人打剩下这七八十个,也真挺不容易的,个个是好兵。”裘参谋递给老旦一本名册,“人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了……”他又扭头对门外说,“叫服部连长进来。”

老旦只觉脑袋一涨,心一阵狂跳,一个声音在耳边喊着:不是他,不是他!

帘子一掀,一个高大的人钻了进来,眉毛胡子上满是冰碴,他摘去棉帽子,露出满是伤痕的头和深陷的眼窝,憔悴之下,那双阴森的眼更显死气。没错,是服部大雄,那个本来要回国的家伙。

“服部?真是你?”老旦脱口而出。

“首长好!”服部敬了个礼,像不认识他一样,这么古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和活见鬼一样。

“你们认识?”裘参谋惊道。王皓两边看看,没说话。

“是,认识,以前交过手……”老旦怔怔地看着服部。服部却像个死人一样,眼珠子都不动。

“哦,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大家是同志,都在为解放全中国并肩作战。好了,我还有事先回团部了,你们来筹划进攻,一个小时内,必须拿下阵地,打通全旅追击路线。”

“是!”老旦、王皓和服部大雄一起敬礼道。

二子回来了,这次伤了胳膊,也伤了信心。“旦哥,我上不去,对面的是……”他看到了一边站立的服部大雄,一只眼都要瞪爆了,他指着服部的脸说不出话。

“服部,你不是回国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你还认得我不?俺是老旦。”老旦轻轻扶着他的胳膊。

“认得,我当然认得。”服部淡淡地说,毫无相遇的惊讶,就像昨天才和老旦分开一样,“回不去,得打完了这战争才能回去……请指派任务吧……”他说完了直挺挺站在那儿,任脸上的冰碴融化成肮脏的水。

“这不是你们的仗,这是俺们中国人的事,你掺和个啥?杀中国人你有瘾是么?”老旦的怒气正在升腾。

“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没办法。”服部抬起了头,“不帮你们,也是帮国民政府,这是我们回家的代价……你不也没回去?还到了解放军这边。”

“老子的仗,用不着你来帮!”老旦有些气急败坏。

“我只能服从命令……”服部说,他看了王皓一眼,“你们也是。”

“他说得对,老旦,我们必须服从命令。”王皓不动声色,他又看着服部说,“服部大雄同志,你们刚到,现在就可以向敌人进攻吗?”

“可以,给战士们喝一口酒就好,什么酒都行。”服部大雄立正道。

“除了这个,还需要什么?”王皓见老旦阴着脸,便继续问道。

“上次战斗,我的军刀丢了,不知能否给我一把军刀?”服部大雄穿着解放军的衣服,腰间要是挂着这个,真会有些滑稽。老旦走到一边抽烟,不想搭理这个服部。二子冷冷地看着服部,此时才说:“拿着刀才像鬼子是吧?”

“郭二子连长,住口!”王皓呵斥道,“2连长那里有把军刀,要过来!”

二子撅着嘴去了。王皓走到老旦身边说:“生生气就行了,别误了正事儿,还要拿下阵地呢,走,我们去给他们打打气。”

七十九个“日本解放军”笔直站着,一个个都和服部那么惨兮兮的。老旦看不到他们眼中的生气,就好像在检阅一群早没了魂儿的行尸走肉。有个鬼子战士瑟瑟发抖,约摸二十岁上下,老旦看着他冻红的脸,抓起他的手看了看,他的右手还剩食指和中指,那三个指头都是冻掉的。老旦叹了口气,心疼地握了握,知道他这点温度根本暖和不了这个日本孩子。

“拿酒来!”老旦对杨北万喊。几个战士抬出了热好的一坛酒,开始给大家分。碗不够,他们一人两口地传着,默默地喝着,一坛酒全喝掉了。服部喝了小半碗,他们整齐地将碗摞在地上,全不似很多部队装蒜似的砸了。

二子拿来了军刀,递给老旦。王皓擦擦鼻子,对这些日本新战士说:“面前的敌人很顽强,我们在上午的进攻未见成效……”他停下来,似乎在斟酌着语句,“你们都曾是鬼子,我和老解放营长都曾与你们交过手,但那是历史了,你们现在是愿意帮助中国人民走向民主和平的共产主义战士,我代表全营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勇敢作战,拿下敌人的阵地,我们给大家庆功。”

“敬礼!”服部大雄低吼一声,日本战士们哗地立正敬礼。老旦看着一脸冰霜的服部,猛然间百感抓心,他咬着嘴唇走到服部面前,慢慢捧起军刀:“以前的不说了,刀给你,拿下阵地,俺请你喝酒。”

服部双手平端,恭敬地接过了刀,他看着老旦,眼中泛起淡淡的泪,他捧着刀后退一步,对老旦鞠了一躬。

服部大雄带人上去了。他们灵巧地分散,快步跑向敌人的阵地。迫击炮开始轰击,准确地落在敌人阵地上,当枪声响起的时候,老旦看见服部直起身来,对着他的战士们喊着日语,老旦知道两个简单的词,而最后那个听不懂。“前进!牺牲……”

“旦哥,刚才没说完……”二子拉着他说,“对面的敌人……也是鬼子。”

老旦和王皓都愣住了,老旦拿起望远镜看了下,骂骂咧咧地扔了,一把抓住二子的脖领子:“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一是没顾上,二呢……让他们自己打打呗,省得咱费事了。”二子无辜地说,“鬼子打鬼子,不是挺好?”

“你混账!他们的鬼子和我们的鬼子是一回事吗?”王皓急了,但很快发觉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我们这边的以前是鬼子,现在是解放军,他们那边以前是鬼子,现在是国民党反动派,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鬼子就是鬼子,只要还在中国,啥时候都是鬼子,这是他们欠咱的……”二子不服,扭过脸去说,“鬼子换了身衣服,这仇就能忘了?你们忘得了,我可忘不了!”二子一把挣开了老旦。王皓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郭二子,敢在这时候破坏军心,抵抗军令,你好大的胆!”

老旦顿觉不妙,却又不舍得再打二子,忙一把推他出去:“少废话,赶紧让3连火力支援,上去掩护。”

二子自然知趣,趁势钻了出去,老旦对涨红了脸的王皓说:“算了,也怪咱没搞清楚,早知道都是日本人,让服部劝降多好?”

二人走到壕沟边看向战场,双方交火激烈,老旦能看到服部挥舞的战刀。他们定是到了很近的距离,竟然端着刺刀上了,对方也端着刺刀杀过来。老旦颇不忍心看下去,拿望远镜的手颤抖着,他看见二子又带着几十个人上去了,知道阵地应该能拿下来。

“走吧,咱也上去!”老旦对王皓说。

“好,一股劲儿推了他!”王皓扔下望远镜,对着战壕里喊道,“没事儿的都跟我们上去!”

老旦和王皓快步跑去。枪声停了,老旦心里沉甸甸的,他拿出狠劲儿来跑着,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阵地已经占领,满地都是死尸,二子等人围成一圈,默不作声地站着。

“怎么回事?赶紧占领阵地啊?”王皓气喘着追上来道。

“教导员,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排长抖着腿说。

老旦分开众人,见两人抱着跪在地上,穿着解放军棉衣的服部大雄用刀穿透了对方,穿着国民党衣服的对方也刺穿了他。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像多年未见的好友。殷红的血在雪地上形成环状,仿佛猩红的毯子。老旦忙跪下去看服部大雄,他靠在对方肩膀上的头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着,泪水在眼里冻成晶莹的冰花,他似乎在看着遥远的东方,也似乎什么都没看。老旦被他这什么都没有的眼神刺疼了心,不由得摸着他那颗倔强的头,死去也只片刻,他便已经如此冰冷。老旦轻轻抹下了他的眼帘,感到那些成冰的泪水在他手心里融化。老旦又扶起另一人的头,啊呀一下子认出了,这竟是一直跟着服部大雄的那个凶巴巴的鬼子军官,天哪,这和武白生和他弟弟的相遇简直一样啊。

“他们打着打着就明白了,然后都疯了,一对对抱起来互相捅,孤零零的几个也拉了手榴弹……我们到的时候就这样了……”3连的杨飞排长说。

“分清敌我,将烈士们抬回去安葬!”王皓的声音也抖起来,但那必不是伤心,而是面对这绝望赴死的震撼。

“都葬在一起吧,他们是一家人……”老旦站起来说。他仍看着再不会动的服部大雄,万语千言堵在胸口,他已经不恨这个人,他比自己还要可怜。

“教导员,你懂一些日语,他喊了三句,前两个俺听得懂,最后喊的那句是什么?”

“回家……”王皓低着头说。

悲伤瞬间击垮了老旦,泪水倾盆而下,老旦无声地举起了手,对着服部大雄敬礼,战士们也举起右手,送他们最后一程。站在对面的二子早已无话可说,脸上甚至带出罕见的羞愧,他绷直了身体敬着礼,像给常德死去的国军弟兄们那么庄重。

“服部,回家吧……”老旦轻轻说。

淮海之战结束了。全旅通过了3营打下的阵地,没追多远便遭遇敌军,整整一个团等在远处,向着追来的独立旅举起双手。老旦的3营也参加了追击,见此情形他颇为纳闷,既然要投降,为何还要让日本人打阻击?

没人给他答案,也没人对此在意,新俘虏们不像以往那般哭丧着脸,一过来就有说有笑的,听说他们此举不算投降,而算起义,是为了鼓励更多的敌人这样。老旦看着那些无所谓的家伙,肚子里烧起隐隐的火。王皓才不管这个,他又在向肖道成敲边鼓,想收了这些俘虏成立一个新的团。肖道成否决了他的提议,说立功营太扎眼了,窜得太快不好。

这是久违的惬意,几战余生的战士们放松着紧张的腿脚和神经,最冷的冬天要过去了,春天和希望一样遥遥在望。战斗还将继续,但不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半年。淮海这片战场将只剩白雪之下的尸骨。

俘虏太多,吃喝拉撒改编遣散,全是头疼事儿,麻烦全归政工部门,也真难为了这些人,就是养着十几万头猪,那也不是个省心活儿呀。老旦这边补充了两个连的俘虏,生瓜蛋子比较多,能吃能拉不成器,老旦将他们交给几个连长,训练最基本的战斗技能。半个月下来,老兵居然不少上了膘,杨北万下巴饱满,腰围暴涨,棉裤撑得像小了两号,半夜红着脸悄悄来找老旦。老旦拿出一条准备带回家的新棉裤给了他,黑着脸说明白是借,有了新裤子立刻就还。

大平原枪炮消散,积雪渐退,难得的清闲之后,老旦又开始莫名烦躁,是南下还是回家,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儿呢?王皓似乎看出端倪,就撺掇着他练兵,没事就练,再不累就唱歌,还不累,那就上课吧。

王皓又学了新东西,说得一套套的,他讲到共产党将要实施的土地改革和军功奖励政策,战士们个个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大户人家的田地可以分给自己种?永远不用归还?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可有没有地那是你的造化决定的,要是祖上积德能留下几亩地,这辈子好歹也能过个安生。没地的挣钱去买地娶女人养娃续香火是雷打不动的祖训;有地的也不一定好,要是男人没用,折腾不出个模样,弄得家业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养不起,多半只能租卖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往往举着票子来买这些半死不活的地,雇上长工耕种。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常识,早在大清和民国年间就是这个样子,是天经地义的现实。大家今天才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合理,是旧社会的毒瘤,是地主和劣绅对广大贫苦人民的早有预谋的剥削,是忍无可忍的必须改变的旧制度。“无产阶级当家做主”这八个字,让战士们听得心花怒放,夜不能寝。他们开始在被窝里打起各自的算盘,琢磨得饭也忘了吃,屎也忘了拉,二子还在地上摆烟头来计算几亩地可以给他带来的变化。老旦听得也极认真,心里不由得盘算:老子要是能打成个团长,那共产党会给多少亩地和多少头牛哩?

尽管还不能完全领会王皓所描绘的新中国之宏图美景,对共产党所承诺的分田到户也还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对他所描绘的战争前景却笃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产党如今二者皆得!强大的、“武装到牙齿”的国民政府军队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两百万解放大军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半个中国。老蒋赖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个个在抗日战争中功名显赫的将帅或死或败,解放军在一年之内吹气球般壮大,数量上已经全面超过国军。而毛主席丝毫没有和老蒋罢休的意思,听说中野和华野的大部纵队已经在向南开拔了,完成了俘虏的改编,独立旅归属的纵队也将出发。3营又补充了新的枪支弹药,有大批刚缴获来的美制冲锋枪,老旦对这些亮油油的东西印象深刻,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用那“他母孙”打死了十几个解放军。

第十章 收编路上

鬼子投降后一周,老旦和二子随第14军暂编第2旅出发,按国民政府提供的行进路线图和时间表,坐上汽车急行东进,第一站竟是武汉,汽车连开三天,颠得人都要散了,老旦都怀疑是不是开回了河南老家。跳下车来竟发现是武汉城的南门,当年就是从这里撤离的,城墙上插满了国旗,城门口站满了欢迎的百姓。一共四个军十二万人同时到达了武汉,接收了这座重要的城市后,各部将辐射状分散出去,按计划进驻各中小城市,收编伪军,管理投降的日军,支持重庆用飞机运来的人重建地方政府。

一到武汉,他们还没吃上一顿好饭,暂2旅便直奔汉口,听说那里的情况很紧张,老百姓在满街杀日本人,伪军和鬼子还打起来了,真刀真枪地干了。暂2旅的姚旅长就是武汉人,还是个急性子,只让战士们喝了口水,吃了老百姓做的肉包子,澡也不洗便直奔边镇宋口。各营长路上开会,姚旅长定下宗旨,别管老百姓咋回事,伪军咋回事,先把鬼子全关起来再说。

车开进宋口城区,处处可见欢腾的场面,也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有的还没了脑袋,那肯定是日本人的。这样子有些……恐怖,老旦让战士们子弹上膛,高度警戒。路上总被市民们拦住欢呼,有抱过来亲嘴的女人,有往上面扔大洋的老板,也有往车上跳的学生。部队好不容易到了宋口日军驻扎地,只见上千个伪军正围着营地,机枪步枪的围得水泄不通,日军在里面也是摆足了架势,铁丝网重机枪,还有各种小炮对着外面。老旦一看就知鬼子不想打,这些伪军连迫击炮都没有,怎能打得过鬼子呢?

见他们来了,伪军哇哇地欢呼起来,呼啦就围过来,那眼里也是泪汪汪的,弄得暂2旅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这不都是汉奸吗?怎看见咱这么亲呢?

“鬼子军队投降后,不少百姓打城里的鬼子,可鬼子军队不让打,还拿枪咋呼,我们就不干了,让他们放下枪老实在营房里待着,可他们还不老实,时不时还钻出来打人,我们就把弟兄们全叫来,就这么僵着一周了。”伪军的头还是个中校,吃得猪头也似。

“中央政府已经通令,不得对投降的日本人使用暴力,你们怎么不向百姓说明制止呢?”暂2旅的于参谋问。

“长官,您也不是不知道,老百姓恨鬼子恨成啥样?我们开始是这么干的,百姓连我们一起往死里打,我们已经被他们骂死了,这时候再帮着鬼子,皮非得被揭下来。再说了,哪里管得过来?全城老百姓那几天都和疯了一样,个个都抄着家伙,动不动就千把人上街,我们腰杆本来就不硬,哪里敢管他们?”

姚旅长听着呵呵乐,让于参谋带着文件和他去见鬼子头儿,暂2旅和伪军全部列队,准备接受鬼子的正式投降。

一进去才知道,鬼子三个头目已经剖腹自杀,只剩一个中队长管着一千多鬼子。老旦见他们整齐地走出来缴枪,暗自佩服这些鬼子的定力。天皇说了投降,他们便决不再反抗,只等着正式缴枪,这是两千多伪军能围住他们的原因。百姓在街上杀人是事实,偌大的武汉城听说有几十万日本人,平日定也是作威作福惯了,这时候要还债了,老旦亦能理解这样的暴行,二子还想去杀几个呢。

鬼子缴了枪,刀也交了,整齐地走回营房等候命令。暂2旅带来了重庆方面做的写着“维持治安”袖标,伪军们戴上了,腰杆才直起来。他们被分成五队,分别归属五个营,姚旅长令各营长带队,控制汉口主要街道,保护商业和公共财产,制止百姓胡作非为,贴出告示和禁令:今天之后再有杀人者,一律严惩。宋口的日本人全部集中,住在离日军不远的地方,伪军为他们搭建营房,政府为他们提供食物、水和药品,整个区域由暂2旅负责治安,伪军配合,日本人必须关到这里来,一是便于管理,二也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各营得令,分头出发,老旦的营分到西起沿江大道东到龙王庙的一带。这里的日本人真不少,而且多是有钱人。全营下午便到了,二子开着鬼子的吉普车,举着旗子开在前面。一路自又是热烈的掌声,战士们慢跑着前进,唱着好听的军歌,沿街的窗户都开了,百姓们对他们高兴地挥手,商家们扔来一摞摞的香烟。

刚到沿江大道,情形陡然变糟,不少商店在燃烧,地上躺着发臭的死人。十几人跌跌撞撞朝车子跑来,有的穿着日本人的衣服,有的穿着中式的长衫,男的女的都狼狈不堪,有个胖子光着膀子浑身是血,还有个光着的女人,捂着胸夹着腿哭着跑,后面是举着菜刀和棍棒的人,喊得和打雷似的。老旦还没来得及下令,胡同里冲出上百人,截住他们便刀枪齐下。

二子见状兴奋起来,大声对老旦说:“啊呀?这是啥?鬼子?呦,杀鬼子?这个好玩,这个好玩。”

“开枪开枪,朝天打!”老旦忙向身后两个排长下令。两个排长也吓傻了,半天才掏出手枪,打了七八枪后,人群才渐渐消停,慢慢后退,露出已经死在街上的这些人。那定都是日本人了。他们或仆或仰,或身首异处,或被砍成一团碎肉,一个光屁股的女人被割开了脖子,喷着血还在爬,后心插了一根削尖的竹子,她爬了几下,哭了几声,等脖子上没有血再喷出来,便趴在那儿不动了。有两个没死的钻出人群,挣扎着跑向这边,边跑边喊着救命。老旦让二子停车,让两个排长带人去驱散百姓。他跳下车来迎向两个跑来的人,这两人定挨了不少刀,每跑一步都流下不少的血。

“砰,砰!”两枪,二人脑门中弹,登时仰倒。老旦被头顶飞过的子弹吓得一缩头,回头一看,二子举着枪站在车上。

“老旦,你看我还打得这么准耶!”二子笑道。老旦大怒,正要去收拾他,街道拐角深处跑出一个人,手持两个燃烧的汽油瓶,哇哇叫着朝老旦跑去。老旦忙去掏枪,却忘了枪放在车上,一个排长举枪便打,打在那人肩膀上,可这家伙跟没事一样还是冲过去。当着战士们的面儿,老旦可不想跑,便摆出架势要空手制服这疯了的鬼子。此时只听后面一声油门儿响,二子开着车猛然窜来,径直撞飞了那家伙。汽油瓶在他身边摔碎,人登时烧成一团惨叫起来。不远处的人群见状高声欢呼,拍着手走过来。“别杀他,烧,烧死狗日的!”人群中有人大喊。二子再度踩下油门,咚的一声撞去,火焰裹在挡风玻璃上,火球样的鬼子飞出好远,这一下真不动了。

老旦惊魂未定,冲到车上对二子吼着:“你干球啥?又想被判死刑啊?”老旦大怒,一把夺了他的枪,将他推下了车。

“不杀两个鬼子,我这牢不白坐了?”二子嬉皮笑脸走开,才不将这当个事儿。

“你再干这事儿,俺先把你抓起来!姚旅长怪罪下来,俺可不帮你兜着!赶紧的,带2连干活,把这些人都赶回家去!”

战士们多是新兵,被眼前这场景吓得够呛,被二子连长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二子满不在乎地走到大家前面,喊道:“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杀鬼子,还要防着老百姓杀鬼子,我只是给咱营开开荤,报个仇,以后就要按军令来了,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战士们点头称是。

“奸淫也不行!”二子大手一挥,好像要未卜先知一样,“先剁鸡巴再枪毙!”他恶狠狠地说。

战士们端着枪开始行动,愤怒的人群轻易便被制止,他们开始帮着部队干活,找出藏着的日本人,一下午便找出一百多个,一个个吓得脸白如纸,还有的将自己弄成叫花子样,几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更过分,怕被人奸污,往身上抹满了屎尿,抱在一起顶风臭出一条街去。老旦捂着鼻子摇头,这都是村里女人们当年对付鬼子的办法呢。死去的鬼子都堆去了江边,老旦点了数字,便一把火烧了。人肉的焦煳味儿里,不少人举着酒瓶疯颠颠地叫着,围着燃烧的尸堆恶狠狠地骂着,也有的只是哭,拿着石头往火堆里砸。老旦默默地看着,背后渗出冷冷的汗水,他总觉得这场战争还没结束,鬼子是投降了,可中国老百姓心里的怨气却并未消减,心里那流血的伤疤不知能否愈合,中国还有这么多鬼子,拿他们怎么办呢?

鬼子老实,一切便都好办,之前的杀人者没法抓,众多日本人的商店和住宅遭到洗劫,这些强盗更是没法寻找。据说在部队到来之前,有上百个日本人被扒得赤条条捆了手,活生生扔进江里,现在大概已经漂到了上海。老百姓抢光了他们的家当,连金牙都敲了下来,有的日本男人被剁了手脚,女的有不少被摆弄死了。老旦听得心悸,这么畜生的事,老百姓怎就干得出来?可他一想日本人在南京等地干的事情,好像又能找到原谅的理由,这场八年的仗,把人生生都变成畜生了。

“得抓几个流氓强盗毙了,否则刹不住人心。”老旦对二子等连长说。

“你说这些鬼子咋就不能杀?哪个手上没沾着血?”二子皱眉不解。

“他们投降了,是俘虏。”老旦说完,立刻知道这是废话。

“废话!咱又不是没见过他们杀俘虏,老百姓哪个不是投降的?鬼子又杀了多少?咱们的人投降了他可以随便杀,他们投降了咱就一个不能杀?这叫啥道理?”二子发起火来,额上的青筋都憋起来。

“行了行了,别让战士们听到,俺只知道,鬼子是畜生,咱不能也是畜生……”老旦说完叹了口气,也不只是叹给自己、叹给二子,还是叹给这赢得莫名其妙的战争。

抓几个杀人强奸的流氓并不难,每天在街上以报仇的名义干坏事的家伙多是流氓地痞,要不就是穷疯了想捞一把的二流子,正经的老百姓没几个。请示了旅部,旅长说要当众枪毙,毙了还要立在电线杆子边上吓唬人,其他几个营也都在毙人,要不这些人就变得比鬼子还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