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雪狮佣兵团渴望的目光像晃动的火炬般,不屈不挠地在罗可和海诺尔斯身上扫来扫去,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

“海诺尔斯冕下。”歇罗克见她坐起来,连忙贴上来问道:“请问湖里的怪物真的已经被消灭了吗?”

他远远地看到怪物被一道水幕吞噬,具体情形却并不清楚。

海诺尔斯嘴巴一张,话被罗可截了过去,“当然,不信你下水去游一圈。”

“感谢光明女神。”歇罗克绷紧的心弦一松,朝西斜的红日膜拜起来。

卡尔察觉出罗可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不禁追问道:“罗可小姐,您的意思是…确定它死了吗?”

他们想杀湖怪,已经不只是为了这里拥有丰富的富贵花,更重要的是为在这里牺牲的所有团员报仇!

罗可边在心中向水神忏悔自己的隐瞒,边坚定道:“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再在这个世界见到它的一丝一毫。”深海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的,只要雪狮佣兵团不是想不开跑去跳海,的确没有再见它的机会。

卡尔当然猜不出里面暗藏的玄机,以为她是怕自己不信而加强肯定的语气,连忙道:“当然,我绝对相信海诺尔斯冕下…”见罗可眼睛晶亮晶亮地望着他,“呃,还有罗可小姐。”

罗可笑眯眯地点头。

尽管没有亲自参与消灭湖怪的行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雪狮佣兵团大仇得报的欢乐心情。

天渐渐黑沉。

他们趁着暴风雪来临前的空隙举行了个小小的烧烤会。虽然烤架上只有一些面饼粗粮和些许罗可贡献的鸡肉,但气氛空前高涨。

橘红的火光在开始积起薄冰的哀情湖面跳跃,疯狂扭动的人影时不时窜出来,将火光从东到西赶来赶去。

罗可啜了两口米酒,脸就像放上烤架似的红成均匀的两团。

“冕下!他们都不行…来,你跟我干!”艾伦嘴上虽然没有吐露半个谢字,但晚上玩得最疯最开心的就数他,不到半个小时,他所经之地,哀鸿遍野。

海诺尔斯闭着眼睛盘坐。从晚会一开始,他的姿势就未再变过。

“冕下!”艾伦声音猛得一高,将歇罗克等人的目光都震了过来,“你,你是我们…的恩人!这杯一定要喝!非喝不可!”

卡尔顾不得刚才被酒醉的同伴浇得湿漉漉的裤子,扔下酒杯匆匆跑过来架住他的胳膊,低喝道:“艾伦,你喝多了!”

艾伦不悦地挣扎了两下,醉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眨巴眨巴地寻找声音来源,“你…屁,放屁!我情形得很,这辈子,就数今天最清醒。”他身体摇晃了两下,又把杯子伸向海诺尔斯面前,“冕下,这杯,你一定要喝…”

罗可小心翼翼地瞄向面无表情的海诺尔斯。

以前的他虽然冷,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失礼。事实上,除了欠缺表情外,他一直好相处得很。

“他不太舒服,这杯我替他喝吧。”她向酒杯伸出手,心底隐隐有个感觉,他的失常与她有关。

艾伦举杯的手一抖,错过她的手指,皱眉道:“不行,你先等等,我要先敬海诺尔斯冕下…”

歇罗克知道喝了酒的他比驴还倔,怕触怒海诺尔斯,连忙和卡尔一左一右架起他,“艾伦,来来来,先和我喝,我的舌头都快干成甘勒多夫沙漠了。”天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撒尿。

卡尔应和着点头,“没错没错,我的酒虫在肚子里正造反呢!”…该死的酒虫!

“我不!”艾伦像孩子似的一缩腿,身体呈弓形往下蹲。

歇罗克和卡尔措手不及下差点被拖倒。

眼见艾伦手中的酒杯倾斜,一只修长的手像使用魔法般将杯子拿了过去。

海诺尔斯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淡然道:“我不是你们的恩人。”

歇罗克和卡尔心头一紧,以为他生气于艾伦的失态,当即边道歉边连扯带拉地把人迅速拖到远处。

罗可望着海诺尔斯略显落寞的背影,右手在腿上轻捏了一把,才鼓起勇气蹭过去,“你是在怪我吗?”

海诺尔斯沉默。

“我有我的理由。”她迅速在脑海中组织起语言,然后用最真挚最诚恳的表情将它们倾吐出来,“他们对食人草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被这段仇恨深深地煎熬着。如果他们知道它只是被空间魔法送走,而不是死亡,他们内心的仇恨将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安息。毕竟…他们不可能再找到那条食人草了,对不对?”

老师说过,海域的面积是大陆的好几倍。别说食人草,就算是一个军队掉进去,恐怕也会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海诺尔斯幽幽道。

罗可一怔。

“所以我并没有揭穿这个谎言。”

“那你为什么…

“欺骗毕竟是欺骗。”他转过头,碧蓝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如烟般迷蒙的阴霾,“每当他们感谢我的时候,罪恶感就好像海浪一样席卷全身。”

恩?为什么她没这种感觉?罗可抱头忏悔。难道她把说谎当成习惯,所以麻木了?

寒风在浩瀚无边的夜幕下渐渐凌厉起来。

雪狮佣兵团在歇罗克的带领下,跪在湖边,为每个在这里牺牲的团员做最后的祈祷和悼念。

罗可突然轻声道:“我有感觉了。”

海诺尔斯楞了下,“什么?”

“罪恶的感觉。”她低喃。

海诺尔斯目光放柔,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对不起。”食人草是他宽恕的,罪恶却分摊给了两个人。

罗可不动声色地摇头,心里默想:罪恶感,你真是藏得太好了,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这么一点点。唉,算了,有就好。

当然,若有外人在场,那么他会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此刻站在湖边的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肃穆与沉重。

离别

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尽管雪狮佣兵团很愿意为暴风崖之行出力,但罗可和海诺尔斯都婉言谢绝了。毕竟光明神会在大陆的势力几乎是无所不在的,就算雪狮佣兵团有帮忙的决心,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歇罗克等人当然也十分明白这点,因此被拒绝后也只是送上诚挚的祝福,并没有再提。

暴风崖位于冰寒极地深处,比哀情湖的气候冷冽十倍。冰雹和风暴是那里的常客,且毫无预兆。

幸好海诺尔斯张开结界将两人罩住。身在结界中的罗可像个游客,愉悦地欣赏着水蓝结界外凄厉呼啸的风雪。

“一直这样的话,你的法力消耗一定很大吧?”她猛然想起,不无担心地问。

“不会。我使用的是信仰之力。”

“信仰之力?只要有虔诚之心,力量就可以源源不竭吗?”实在是太神奇了。没想到信仰不但能节约粮食,保持二十四小时清醒不困,而且还能让力量永恒。

“可以这么说。”他顿了下,补充道,“只要信者之心坚定不移。”

“你信仰哪个神?可以不可以也介绍我认识认识?”尊敬的水神,您放心,即便我有了新的信仰,也绝对不会将您抛弃的,大不了以后我每天做两次祷告。黄金战龙不也是同时信奉龙神和战神吗?

“我?”海诺尔斯楞了一下,“应该算,创世神。”

“原来是创世神!”罗可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海诺尔斯会这么强大了。在所有神邸中,最强大最尊贵的毫无疑问就是众神之父的创世神啊。连光明女神也只是创世父神的女儿,上阶主神而已。海诺尔斯信仰他,所得到的力量自然会比别的神邸的信徒强大,“怪不得你的信仰之力这么强大!”

海诺尔斯脚步一缓,迟疑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应该没有吧?”这么清晰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误会的呢?她连连点头,“我理解得很清楚,你放心。”

他依然皱眉看着她。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大陆上没有兴起创世神会,大概是创世父神的要求比别人更加苛刻。

兴许东海裂剑台就是创世神会的别称?怪不得海诺尔斯对裁决会毫不动容,原来是胸有成竹。

“罗可。”海诺尔斯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究下去,“前面就是暴风崖,你在结界中等我。”

罗可怔住,“你一个人去?”

他点点头,湛蓝的眸子透露出清明。

她知道这件事已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禁委屈地咬住下唇,“那你早点回来。”

“好。”

“大概多久?”

他想了想,“三天。”

…为什么不是三秒钟。“他们是裁决会…”刚才对创世父神的满满信心全都在一个小小的缝隙里漏了出去,“你要小心。”

“好。”他嘴角微微一扬,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不要乱跑。”

“如果你晚一分钟回来,我就跑出去找你。”

他皱眉,“你会冻死。”

“所以你不要迟到!”

“为什么?”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守时是美德吗?”罗可难得可以搬出大道理对他进行教育。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拿自己的安危来威胁我?”

罗可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明显的困惑,半天才讷讷道:“你不知道?”

海诺尔斯摇摇头。

“因为…因为…”不知道,他居然不知道!罗可咬牙切齿地寻找体面的理由,“因为…空间戒指里面的食物剩下不多了,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会饿死!我总不能在结界中呆一辈子吧?!”

胸闷得说不出话。还以为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爱情的大门前徘徊,准备随时推门而入。难道…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苦涩的味道心田蔓延开来,翻涌上喉咙,嘴巴好像刚吃完黄连,苦得张不开口。

海诺尔斯温柔道:“我会回来。”

该死!别打完一鞭就给糖!我绝对不是这种随便看别人脸色就摇摆尾巴的软骨头。罗可嘟起嘴巴,声音放软道:“那,我们打勾!”

他好奇地学她伸出小指。

她一下勾住。

两根小指在像锁扣一样贴住,轻轻晃了两下。

“如果你迟到或失约…就会变小狗。”她很郑重地提醒。

他歪头道:“是契约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魔法波动?”

罗可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没好气道:“是诅咒!等你走了我再念咒语!”

尽管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他还是乖乖地应了。

“你…唉。”每次遇到他,她就有种被牵着鼻子走,而且还被牵得很爽的感觉。

海诺尔斯孤傲的背影渐渐被漫天翻滚的风雪吞没,只在偶尔的缝隙中才能见到一闪一闪的飞扬金发。

“海诺尔斯…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分开还不到一分钟,她竟觉得已是一年。

缺少海诺尔斯的陪伴,罗可对水蓝结界的信心也不那么牢固了。每次看到席卷的风雪在薄薄的结界外咆哮,她就有种蒙死神隆召的错觉。

一天一夜的担忧,让她的精神变得极其脆弱。其中滋味,已经不是度日如年所能涵盖。

轰隆隆,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塌方声惊得罗可噌地跳起来。

在弥漫的飞雪缝隙,她看到一道金光冲天而起,不久便占据半边天际,其中似乎隐隐夹杂着水蓝的波浪。

她冲到结界的边缘,拼命张望,眼前挡住视线的风雪恨不得全都用嘴巴吹干净。

金光过后,是沉寂。

好像天与地骤然停歇了。

风雪的声音也不那么刺耳。

罗可的心像挂在悬崖边的小草上,只要稍有微风吹过,就会万劫不复。

“海诺尔斯…”各种不堪的想像让她跌坐在地上。默然半晌,她从空间戒指中拿出混淡剑的剑鞘,一下一下地戳着雪地,好似这样就能发泄出心中的郁结。

“吼!”

天空猛然传出一声浑厚的长啸。

罗可倏地站起,惊喜地看着北方天空。

须臾—— 

一条浑身灿金的巨龙扇动着翅膀,自天上划过。

“空空。”她先是低喃,随即扯开嗓子吼道:“空空…”

信念

罗可第一次对创世父神造人时没有赐予翅膀感到怨愤。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空空挺着肚子从头顶悠然划过。

“臭空空,你最好不要给我逮到,不然我一定一定饿到你头晕眼花,不,是饿到你哭天喊地。”周身被怒火熊熊燃烧的她显然忘记自己知道它是黄金战龙时的敬畏心情。

“老师说,背后说人坏话是要被雷劈的。”

罗可猛然转身,便见结界外,空空正张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它。

“啊,你…”舌尖在牙齿间转了三转,她一指暴风崖的方向,“等下再算账,我们先去暴风崖!”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从结界中走了出来。凌厉的风刀差点将她割出几段。

“不行,那里很危险。”虽然这么说,它还是乖乖蹲下身子,让她爬上去。

“你不是进化成黄金战龙了吗?还怕什么危险!”为什么进化战斗力的时候不能把胆量一起进化呢?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黄金战龙?”空空边嘀咕边扬起翅膀,奔了几步发,飞冲上天。

罗可尽量缩在它的背上。事实上,她的手脚已经僵硬得只能保持这个姿势。

不过空空喃喃自语的声音依然顺着风势刮到她的耳朵里,“难道主人变聪明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罗可恨恨地盯着身下的金鳞,心里暗暗盘算这么大一条龙的金鳞全剥下来大概能值多少钱。

空空在暴风崖的四周滑翔,始终没有降落。

罗可实在忍不住吼道:“你,怎么…不,嘶,落啊…咯咯。”牙关冷得上下打颤,好像随时会冻落下来。

“哦,下面真的很危险。”它抖了抖身体,“我们还是先回老师那里吧?”

“不行!”尽管知道它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但她实在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离开,尤其一想到现在海诺尔斯可能正躺在某个角落痛苦地呻吟,期盼着她来解救…“下去!”

空空有些吃惊。这是它第一次见到罗可这么坚持,像以前,无论它要吃什么价格昂贵的食物,她也只是表面上为难,之后还是会想尽办法帮它弄来。

“可是…”它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失落。难道是因为它把罗可丢下,所以她已经不再宠爱它了?这怎么可以!

“我一定会帮你的!”它一定要将功赎罪!

虽然老师说它还没有真正蜕变成黄金战龙,但经过老师近一个月惨无人道的打击、训练和战斗,它有自信,就算遇到海诺尔斯,自己也不会像上次那样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罗可还来不及答应,身体就失重下坠,心脏慢半拍地提到了嗓子眼。

空空收拢翅膀俯冲,银白如洗的暴风崖在视线里不断膨胀。

恢弘的吟唱声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