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教师把她的男友带来见我们,原来就是那天冲进来拯救人质的警察之一。他们两个非常般配,从脾气、性格到家庭背景,都非常相似以及合拍,所以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我们还被邀请去参加她的婚礼。婚后她仍然在那所学校当老师,她的丈夫因为表现良好得到了升职的机会,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

“故事从这里就要开始转折了是吗?”康桥忍不住插嘴。

“是的,”蒋医生笑着点头,“任何故事,或者说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转折点,并且不止一个。”

“有时会是很可怕的转折…”

“是的,当然。有好当然有坏,不过有坏也会有好。”

康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等待着医生继续说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转折就是,有一天,她发现丈夫换下的衣物上有血迹,起先她没太在意,后来她发现血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她丈夫却完全没有受伤。”

“也许那些血迹是受害人的,既然她丈夫是警察,肯定常常要接触流血事件。”

“没错,你很有想象力。”

康桥耸了耸肩:“我是设计师。”

蒋医生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继续说:“女教师也跟你有同样的想法,不过她还是心生疑虑,也许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又或者是妻子对丈夫的了解,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有一次晚上,当她丈夫说有任务时,她悄悄跟在他后面,然后发现,她的丈夫开车闲逛了很久,接着把车停在角落里,换了一身衣服,戴上蒙住脸的帽子——”

“——别跟我说他是去偷情。”康桥忍不住打断道。

蒋医生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说:“女教师发现,她的丈夫竟然持刀向陌生人发起攻击,对方受伤后迅速逃跑,然后回到车里,换上警服,又迅速出现在案发现场,正义凛然地帮助受害人。”

“怎么会…”

“如果你是这个女教师,你会怎么解读丈夫的行为?”

“我不知道,”康桥皱了皱眉,“我想他的的心理有问题。”

“是的,没错。但是是什么问题?”

“也许…他想让别人都认为他是英雄。”

“答对了一部分。”蒋柏烈点头,“事实上,女教师很快意识到,她的丈夫对那种拯救别人的感觉上瘾了。当他把她从校园枪击案中拯救出来,然后他们恋爱,他看着她从一个几乎濒临崩溃的女人,到一个健康的、被爱和快乐包围着的女人…他爱上了这种感觉,这种拯救别人于危难并且得到衷心的感激的感觉。”

说到这里,蒋医生顿了顿,目光温柔地看着康桥:“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接受的,不是残酷的现实,而是那种不再被需要、不再被关注的感觉。”

康桥沉默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接受的,不是我所爱的男人不爱我、离开我的事实,而是…他不再爱我、不再关心的那种感觉?”

蒋医生耸了耸肩,微笑着说:“也许你认为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区别很大。”

“?”

“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么也许你一辈子都会沉浸在这种悲伤里。因为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如果无法接受,就只能任由自己内心的悲伤不断蔓延下去——因为无论你接不接受,事实就是事实,没有人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她用眼神请他继续。

“但如果你不能接受的是一种感觉,那么就好办多了。因为感觉是会改变的,并且,可以给你这种感觉的,可不止这一个人。”

康桥看着他,思索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最后得出结论:“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但又好像觉得你说的都是狗屁…”

蒋柏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裂开嘴,露出他最好看的微笑:“真理和狗屁,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于是这一天当康桥离开诊室的时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心理医生其实跟神棍差不多…

六(下)

楼下的电子摆钟敲响七下的时候,董耘和邵嘉桐冒着雪推门进来。

“下午太阳那么好,傍晚就开始下雪了。”董耘一边拍着呢外套上的碎雪花一边说。

“有雪的才叫冬天呢。”小玲站在玻璃门前面往外张望。

“我最恨冬天。”说这话时,董耘就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男生。

“有什么吃的吗?”邵嘉桐问孔令书,“午饭也没空去吃,我快饿死了。”

孔令书看着窗外的天气,扯了扯嘴角:“叫外卖吧。”

于是半小时之后,四碗热腾腾的面条被摆在二楼书吧角落的那张木桌上,四位好友齐聚一堂,打算立刻开始填饱空荡荡的肚子。

“冬天果然还是吃面最高兴。”康桥忍不住说。

董耘和邵嘉桐专心致志地吃着面,一言不发。

康桥看着他们,皱起眉头:“你们两位是从哪里来的?非洲最近天气还好吗?”

但被讥笑的两位依旧毫不在意地狼吞虎咽,直到孔令书说:“下次可以再办个烧烤会。”

董耘高兴地点头:“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虽然有点不太情愿,书店老板还是点了点头。

“最好重新交换礼物。”他拿起碗,大口喝着汤,“上次的不算,彭朗跑了,我连礼物也没拿到——”

说到这里,他的腰被人猛地顶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邵嘉桐,她正在跟他使眼色。董耘一下子明白过来,眨了眨眼睛,思考着该如何把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但为时已晚。

“小玲不是说看到他了吗。”孔令书放下面碗,抬起头,发现其余三人都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尤其是康桥。

“看到他了?在哪里?”康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书店老板踌躇了一下,不顾另外两人的咳嗽和眨眼,镇定地回答:“据说在一间五星级酒店里。”

“…”

“还搂着一个女人。”不等当事人继续追问,孔令书就自觉地揭晓了答案。

康桥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皱紧眉头,失神地靠在沙发背上。

“我想…是小玲看错了吧,哈哈,”邵嘉桐干笑两声,“你知道,小玲有五百度的近视。”

“你在说谎。”孔令书看着她,“你刚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这是说谎的外部特征。”

嘉桐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对康桥说:“相信我,我觉得应该不会是彭朗。对。”

“你还是在说谎。”孔令书仍然看着她,“尽管受到我刚才那番话的启示,你克制住了小动作,但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而且还特别强调自己说得对,这是对自己说的话不自信的表现,也就是说,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这鬼话。”

“…孔令书!”嘉桐瞪她,充满了威胁的口吻。

“…也许他真的是间谍,”一直沉默着的董耘忽然说,“这一次他的任务是偷取某大型跨过医药集团最新研制的某种药,这药对人类的未来起着决定性作用,所以各国都想得到它,而那个出现在五星级酒店的女人就是医药集团总裁的老婆或者女儿。”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孔令书说:“你没有说谎。”

“谢谢,”董耘微笑,“因为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嘉桐双手抱胸,翻了个白眼。

“行了。”在一片混乱中,康桥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无论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不高而别的意思,就是不想再看到我。”

“…”整个二楼忽然安静下来。

“所以事实就是…”她抿了抿嘴,“我失恋了。”

董耘轻咳了一下,邵嘉桐默默鼻子,而孔令书,则很识趣地没有对她的表情和动作发表任何评论。

“我不知道这一页要什么时候才能翻过去,但是…必须翻过去。”说完,康桥平静地端起面前的碗,继续吃着面条。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白色的雪花映衬在黑夜里,看上去非常壮观,像是要把一切快乐与悲伤都覆盖起来似的。

“你很勇敢。”董耘说。

“我同意。”嘉桐附和。

“他们没有说谎。”孔令书下了一个结论。

康桥看着他们,不由地露出灿烂的苦笑。

雪依旧下着,从书店二楼望出去,树上和屋顶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楼下的电子挂钟敲了九下,孔令书从楼梯走上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和四只玻璃杯。

“仓库里只剩下这个了,”他说,“好像是哪一年我爸妈回来探亲的时候带回来的。”

“别管这些了,含酒精就好。”董耘满足地接过酒杯,用纸巾擦干净,孔令书把拔出了软木塞的酒瓶交给他,他用专业酒保的手势把红色液体倒进玻璃容器。

“Cheers!”四人举杯,轻轻地互碰了一下,然后各自喝起来。

“这样吧,康桥,我给你讲个故事,希望对你今后的人生会有帮助。”董耘忽然语重心长地说。

尽管根本不认为董耘讲的故事会对今后的人生有什么帮助,但出于礼貌,康桥还是点了点头。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深山里,独居着一位老妇人。这位老妇人自己砍柴、生火、打猎、煮饭,她一个人逍遥自在,但是也颇感寂寞。有一天,喜从天降,这位老妇人怀孕了——”

“等等,”康桥忍不住打断他,“你不是说她是独居的吗?为什么会怀孕?”

董耘抬了抬眉毛:“所以,我说过了,‘喜从天降’。你说圣母玛丽亚又是如何怀孕的呢?”

“根据《马太福音》第一章第十八节,圣灵乃借童贞女玛丽亚怀孕而生。”孔令书一提到某本书中的内容,总是一脸严肃,“此外,《路加福音》中也记载——”

“——停。”康桥比了个手势,“好吧,我承认独居深山的老妇人可以怀孕行了吧。”

孔令书抿了抿嘴,看向董耘。后者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十个月后,老妇人生下一个男孩,她喜极而泣,感谢上天给予她的恩赐。从此,老妇人不再感到寂寞。她每天抚养孩子,给他最严酷的训练,期望他能成为像阿喀琉斯一样的战士。

“然而,不幸终于发生了。在一次训练中,年幼的孩子摔下山去,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老妇人伤心不已,于是背着孩子下山遍寻名医。终于有一天,她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一名医术了得的医生,跪拜在神医家门前,请求他救一救自己的孩子。神医开门出来,仔细看了看她的孩子,脸上的表情一凛,最后终于点点头,说:‘要救你的孩子,倒是有一个办法。’老妇人心中燃起了希望,问:‘什么办法?’神医回答:‘就是,找一个没失恋过的人,问他(她)讨一碗饭给孩子吃了,就能康复。’

“老妇人感激涕零,背着孩子告别神医,决定去寻找没失恋过的人。但是最后,这孩子还是死了…”说完,董耘沉默了。

“然后呢?”康桥追问。

“没有然后,故事结束了。”

“…这故事乍听上去很悲伤,听到最后又觉得好愚蠢。”康桥说。

董耘瞪了她一眼,然后严肃地问:“你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吗?”

康桥勉强自己思考了五秒钟,还是决定放弃。就连邵嘉桐和孔令书也一脸莫明其妙的看着他。

“你们想想,这孩子最后为什么会死?”他友情提示。

但其余三人还是一脸不解地摇头。

“唉…”董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故事就是告诉我们——谁没失恋过啊!”

“…”

有那么几十秒钟,康桥、嘉桐和孔令书都目瞪口呆,如石像般地看着董耘,直到康桥一字一句地说:“我真想一刀砍死你。”

“同意。”嘉桐附和。

“他们没有说谎。”最后下结论的总是孔令书。

“别这样,”董耘委屈地皱起眉头,“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深度吗?以血淋淋的事实向我们诠释了一个残酷的道理。”

“跟蒋医生比起来,你才是神棍。”康桥咬着牙说。

“啊,说起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心理医生?”嘉桐问。

“嗯。”康桥点了点头,“他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不过么…他讲故事的水准和故事的寓意可比‘董先生’高明多了。”

董耘不以为意地把玻璃杯里的红酒喝完,然后又倒了半杯:“我觉得,治疗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投入到一段新的恋情当中去。”

康桥直觉地摇头:“但是那样很有可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而且我觉得我根本没有精力去想那些。”

“就是要你把精力都放在别的地方,这叫做‘精神转移大法’,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你忙于其他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不会花太多时间去伤春悲秋。”

“可是因为想要忘记一段恋情带来的伤痛而投入到另一段恋情当中去的做法明智吗?”嘉桐忍不住说,“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而且人在这种时候很容易盲目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

见董耘无法反驳,她继续说道:“我觉得对女人来说,要治愈失恋的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自己,不要再相信男人和爱情能够带给你所谓的安全感,那些都是狗屁。”

“我好像、似乎、隐约觉得你这番话里面有侮辱男人的成分,但是又说不清楚是哪一句。”董耘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嘉桐翻了个白眼,对康桥说:“也许趁这个机会,你可以学会怎么长大,你可以摆脱自己对爱情的那种盲目的依赖。你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坚强、更独立,避免受到伤害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依赖感,那么当你失去的时候,你还是原来的你,你的生活也可以继续下去。”

“…邵嘉桐,”董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

“那么原来你认为我是哪种人?”

董耘想了半天,回答:“不知道,总之不是女权主义者。”

“…”

康桥从没见过这样的董耘和邵嘉桐,所以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红酒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们斗嘴。转头的时候,她忽然看到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的孔令书,借着一股酒劲,她挑衅般地踢了踢他的腿:“喂,你怎么不说话?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原本还在互相挑刺的董耘和邵嘉桐忽然停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孔令书。

书店老板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里面的红色液体也随之晃动着,呈现出动人的韵律:

“我?我只是觉得,既然不告而别,就说明他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男人,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仰头把酒杯里剩下的红酒一口喝完。

书店的二楼又变得异常安静,窗外依旧下着大雪,书店门前的马路上也开始积雪,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神秘而充满魅力。

“没想到,”董耘忽然说,“又被你一语道破了天机。”

没有人附和他,也没有人反驳他,所有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在这让人寸步难行的下着大雪的夜晚,脑海中的思量却可以走得很远。

“不过,我不得不指出你刚才那个故事根本缺乏事实依据和严谨的推论,”孔令书看着董耘,“这世上没失恋过的人多着呢。”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书店老板最后又有些扭捏地补充了一句:“譬如本人。”

“…我知道,”董耘抬了抬眉毛,“因为你根本连恋爱也没有谈过,更遑论失恋了。”

“那你就错了,”邵嘉桐也晃动着手中的高脚酒杯,一脸有料可爆的样子,“老孔在大学的以及毕业之后,也有过一段朦胧的初恋——当然,如果那能够被称作恋爱的话。”

“真的?!”董耘和康桥脸上很一致地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喂!…”孔令书瞪着眼,脸上有淡淡的可疑的红晕。

“那个女孩在药店工作,是一个实习药剂师。”嘉桐继续说。

孔令书的眼神里开始充满杀气。

“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嘉桐却毫不畏惧地继续道。

“快说。”董耘和康桥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