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买治痔疮的药时认识的。”

“…这么说你真的有痔疮?!”康桥指着孔令书,失笑道。那么上次请项峰留在书上的赠言还算颇应景。

“邵嘉桐!”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书店老板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哈哈哈哈…”

这天晚上,他们喝着酒,聊到很晚。康桥第一次觉得,即使窗外的风雪再大,这间小小的书店的二楼却是温暖的。就好像挫折让她痛苦、让她失去信心,但无论如何,当她需要的时候,总有几个朋友会陪在她身边。

这友谊是如此的宝贵,值得她好好珍惜。

早晨醒来的时候,伴随着宿醉而来的,是恼人的头疼,这几乎是一个恒定的公式,就好像阴森的森林里必然有一座住着巫婆的恐怖小木屋,或是奥特曼必须在胸前的红灯闪烁后才能打败怪兽。

她抱着头,痛苦地翻了个身,额头忽然撞上了什么生硬的东西。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眼前的是一个下巴,而且这下巴还在动——

“啊…痛…”

康桥僵硬地往上看去,连接着那张下巴的,分明是一张脸,而且是一张男人的脸,但是这些都还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那男人的脸竟然跟孔令书一摸一样…

男人也抱着头睁开双眼,视线来回恍惚地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定格在她脸上。

康桥不敢肯定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但此时此刻,她所在的这间房间内的空气肯定降到了零点以下。

“啊啊啊啊啊!…”

躺在床上的男女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就此,康桥可以肯定,眼前这个长得很像孔令书的男人…的确是孔令书本人!

七(上)

“最近的新书好像变少了。”齐树抱着大纸箱从地下室上来。

“不知道,以往每年年关的时候都是这样。”小玲拿出纸箱里的书,开始在各个书架之间来回穿梭。

“因为年前都是订货会,”孔令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出版公司没心思出新书,而且市场的需求也没有年后那么大。”

齐树点头:“而且最近客人也变少了。”

“异乡客都回家过年去了。”老严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放假呀?”

小玲和老严不答话,齐刷刷地看向孔令书,后者歪着头想了几秒之后,答道:“是啊,你们提醒我了,又到了排值班表的时候。今晚吧,今晚让我好好想想。”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前两天宿醉的后遗症似乎还在发挥效用。

那真是…非常惊心动魄的一晚。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看到徐康桥的时候,简直惊呆了。

不过幸好,最后他发现除了她喝醉酒半夜从客厅的沙发爬到他床上之外,什么也没发生。

“你家就在书店楼上,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你们又都醉得不省人事了,当然是让康桥留宿在你客厅比较方便啊,”事后,邵嘉桐是这样解释的,“我们走的时候她明明是窝在沙发上的,至于后来怎么会跑到你床上去,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以为是在我自己家啊,”徐康桥一脸无辜地辩解,“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客厅,第一反应当然是回房间的床上去睡啊。”

好吧…孔令书在心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就好…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另一件倒霉的事接踵而至,经过一夜大雪之后,他的车发动不起来了,于是只得打电话请拖车送去汽修店修理,而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由于恶劣天气造成的汽修工作太多,他可能要等一周以上才能拿到车。

“挂号信。”邮差推门而入,“孔令书的挂号信。”

“是我的。”孔令书收回思绪,举了下手。

“在这里签字,然后填写你的身份证号码。”

他接过单子,填写完毕之后,邮差把一只白色的信封交给他。信是从澳大利亚寄来的,他猜想是父母或大哥的来信,可是这年头谁还写信?

带着这样的疑问,孔令书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信上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儿子:

我是你老妈。你一定在想,这年头还有谁会写信?哈哈,就是你老妈我!

快过年了,想到你一个人在家乡孤零零的,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马上就会飞回来陪你啦!我的航班是1月20号下午三点左右到上海,一定要来接我,不然要你好看。

就先写到这里,我们见面再聊。

老妈

孔令书手里拿着信纸,愣了足有两分钟,忽然抬起头问:“今天几号?”

“20号。”小玲回答。

“…”他看着墙上的电子挂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徐康桥推门进来,拍了拍肩膀和帽子上的雪,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下雪下不停。”

“也许是老天也在为你的遭遇哭泣吧。”一直坐在收银台后面沉默地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康桥看着他,头顶上多了三条黑线。

“我老妈要来了!”直到这时,孔令书才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大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妈回来了,而且…而且就在今天下午。”他说。

“那不是很好吗…”康桥不解。

“你不会明白的…”他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而且,她三点就到了,我的车却被送去修了,要是我不能准时出现在闸口,她会杀了我的…”

“没这么严重吧,”康桥半信半疑,“或者…我的车借给你?”

“噢,”孔令书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她会忽然对他这么好,“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康桥无奈地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交给他:“就停在后院你的车位上。”

说完,她转身打算上楼去。

“我的车位?!”孔令书的语调一下子提高了,“你竟然趁我的车送去修就把车停在我的车位上?!”

“有什么关系,”跟他比起来,康桥要淡定得多,“反正你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来。”

“…”尽管仍然有些气愤,但是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决定还是先出发去机场比较好。

一脚踩在楼梯上的康桥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没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见过他老妈吗?”

小玲和齐树纷纷摇头,只有坐在收银台后面的老严不动声色地说:“我给你的建议是,这几天要是没事就别老往这里跑了。”

“…”

康桥还想再追问下去,孔令书忽然又从后门回来了。

“?”她用眼神询问他。

“你的车…是手排的。”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有点一反常态得扭捏。

“然后呢?”

书店老板抿了抿嘴,低声说:“我不会开…”

“什么?”

他皱起眉头瞪她:“我自从拿到驾照后就再也没开过手排的车,而我学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康桥愣了几秒,才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送你去机场?”

“当然。”他理所应当地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把钥匙交还给她,径直走向后门,拉开门把手,回头看着她:“快点,要来不及了。”

康桥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低头跟了过去。

雪小了一些,但是高架路的两旁还是有些积雪,路上的车辆多半以一种让人恼火的匀速行进着。就在这条通往机场的高架路上,此时正有一辆黑色的小车穿梭于其中,开车的是徐康桥,而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则是孔令书。

“你…你开车一直是这么…让人坐立不安吗?”书店老板一手抓着头顶的扶手,一手抓着身下的座椅边缘。

“坐立不安?”徐康桥像是听到了一件比世界末日更离奇的事情,“我今天已经开得很稳了。”

孔令书皱着鼻子看了看她:“我一般是不会坐别人开的车的,但是今天情况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什么,为什么不坐别人开的车?”

“这无异于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想想就觉得恐怖!”

康桥冷笑了两声:“那么,现在你的命就在我手上喽?”

“…你想干什么?”他警惕地看着她。

“没什么。”徐康桥微微一笑,踩下离合器,加了一档,猛踩油门。

车子绕过前方的巴士,像箭一般地窜了出去,整个车厢里充斥着孔令书的惊叫声——

“啊!!!…”

黑色小车继续在高架路上行驶着,书店老板似乎已经开始适应司机的驾驶风格,但不免还是紧张地脸色发白。

康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车载收音机,喇叭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许有些听众刚刚打开收音机,那么我再来说一遍,现在各位收听的是《地球漫步指南》,我是节目主持人彦鹏,坐在我身边的是畅销侦探小说作家项峰以及他的编辑梁见飞小姐,我们的节目原本是每周二下午三点至五点播出,本周由于台里临时的节目调整,改在周四下午一点到四点,下周仍然恢复原先的直播时间,别搞错了。在继续我们的每周资讯之前,我先来说一个趣闻——”

“——不会是什么黄色笑话吧。”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就是梁见飞小姐。

“不不不,”彦鹏连忙否认,“现在正是打击三俗最猛烈的时候,我怎么可能顶风作案。再说你看我徐彦鹏是这样的人么,我可是拿过‘德艺双馨金话筒’奖的呢!”

“…好吧,请。”如果没听错的话,梁见飞额头上应该有三条黑线。

“话说啊,有一个亿万富翁要娶老婆,来应征的女孩多得数不胜数,最后他的管家按照他的要求从中选了三个人选,都是顶级美女啊。到了甄选的那一天,富翁给她们三人出了一道题目,他每人给了她们一千块钱,让她们想办法把自己别墅内的一间房间填满。于是三个女孩开始各显神通。

“第一个女孩用一千块买了棉花,但她买的棉花只够填满屋子的二分之一;第二个女孩用一千块钱买了气球,把屋子填满了四分之三;第三个女孩呢,用这一千块买了蜡烛,然后把蜡烛点燃,让光亮充满整个房间。最后,你们猜这位亿万富翁选了哪个女孩?”

电波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梁见飞说:“第三个?”

“不,”徐彦鹏回答得毫不犹豫,“他选了胸最大的那个。”

“…”

“哈!”听到这里,康桥忍不住讥讽,“男人!”

孔令书在确认自己暂时安全的前提下,终于恢复了他的本性:“不要老是拿男人喜欢女人的脸蛋和身材来大作文章,女人不也一样吗——喜欢男人的钱。”

“那只是‘某些’女人。”

“那也只是‘某些’男人。”

康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根本没有纯粹的、永恒的爱情?”

“那要看你对‘纯粹’和‘永恒’是如何定义的。”

“就是毫无条件和不会改变。”

“那么你说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孔令书没有一丝犹豫。

“…所以,爱情真是令人失望。”

“那倒未必。”

“?”

“你应该扪心自问,让你觉得失望的,究竟是这个男人,还是爱情本身。我想当你冷静下来之后,得出的结论多半是前者。”

康桥看着前方的路,吁了口气,忽然发现,孔令书是对的。

“好吧…也许,你说得没错。”她看了他一眼,“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跟一个几乎没恋爱过的人讨论这些。”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她翻了个白眼:“真理和狗屁果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你想说的是‘真理和谬误’吧?”

“不,我想说的就是‘真理和狗屁’!”

“…”

“你不觉得自己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吗?”

“?”

“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是一个单词,都必须要按照你的规则进行,否则你就要去纠正。我从没见过一家店会有一百多页的《工作守则》,最要命的是,店主还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当宪法一样在执行。”

“但是世界不就应该是受规则制约的吗。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规则。”

“是,当然要有,可是不是任何事都要按照规矩来,这样的生活也太索然无味了吧。”

孔令书耸了耸肩:“我完全不这么认为。”

康桥看着他那张坚定的侧脸,忽然很想笑。于是她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路,一边踩油门一边自言自语道:“不过有时候你的这种‘索然无味’也满有趣的…”

说完,她迅速穿梭于那些小心翼翼行驶着的车辆,当然,这又引起了书店老板的恐慌。

二十分钟之后,康桥把车驶进机场的停车库,找了个离出口最近的位置停下来。等到她车子熄火,孔令书才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安全带。

“现在是两点半,我想我们三点之前可以赶到接机闸口。”她说。

“…真是谢谢你了,”孔令书咬牙切齿,“早知道要冒这么大的生命危险,我宁愿被我妈骂一顿。”

“我就当只听到了前半句。”她毫不介意。

两人下了车,穿过长廊走到地面,也许因为来往车辆不多的关系,有一条车道上仍是积满了雪。悲剧就发生在孔令书抬脚往雪地里踩的那一瞬——由于走得匆忙,他脚上穿的仍是旧款的帆布跑鞋,鞋底早就被磨平了,因此抓地力实在很差,一旦遇上了即将融化的积雪,他整个人就往后倒了下去。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书店老板再一次发挥了他积蓄了多年的太极功夫,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半圈,一把抓住徐康桥的衣领,尽管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抓力吓得尖叫起来,但他仍借着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的反作用力,成功地稍稍站稳了脚步。

但他站稳后没超过一秒,就被徐康桥带着一起跌坐在雪地上。

“天呐!…”康桥扶着腰,疼地叫出声来。

孔令书愣了几秒,发现跌得并不厉害,便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伸手去扶她。

两人终于站稳了脚步,各自拍着裤子上、背上以及手上的雪,不远处一直看着他们的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孔令书抬手看手腕上的表,张了张嘴:“天呐,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就算是不小心把我推倒的,也该说声‘对不起’吧?”康桥忍不住在他背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