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兔崽子…”老妈皱起眉头,开始揉太阳穴,“能不能别叫他中文名字…一听到这名字我就头疼。”

“你怎么能因为别人的名字就歧视他呢,名字又不是他自己起的,说到底,还是你们这些父母的问题…”她继续顶。

老妈瞪她,恨不得劈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似的:“我告诉你,今天可是重头戏,这个男生不知道多少阿姨妈妈踏破门槛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我看过他的相片了,也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他父母开了一家制衣工厂,生意做得很大,都是做高级成衣的,订单多得根本接不过来。他本人呢,是美国什么…什么…马杀基理工大学硕士毕业的——”

“——是麻省理工吧。”康桥双手抱胸,一副轻佻的样子。

“…你不顶嘴会死啊,”老妈终于有一点发飙的迹象,她连忙闭上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真是的,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马杀基理工大学硕士毕业’…”康桥摸了摸鼻子。

“嗯,”老妈又瞪了她一眼,“‘马杀基理工大学’毕业之后呢,他没有靠父母,而是先在美国工作了几年,然后才回来的。回来以后自己开了一家IT公司。”

康桥本想回一句“你还知道‘IT’啊”,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讨骂了,便乖乖地继续听着。

“听说啊,现在公司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中,很有赚钱的头脑,最重要的是,他是个正直的好孩子,既聪明又谦虚,不是那些只会花父母钱的纨绔子弟。”

听到这里,康桥不禁对老妈刮目相看:“原来你也关心对方的人品啊,我还以为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对方父母是不是有钱,是不是好欺负呢。”

老妈用凌厉的眼刀劈了她一下:“现在是过年,我不想骂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是在卖女儿呢?我们家需要吗?就算要卖,你也不看看自己,能卖出好价钱?!”

“…”尽管康桥已经有三十年的跟老妈斗法的经验,但实践往往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本来你小姨的小姑也想把自己女儿介绍给他,但是正所谓‘道高一尺,魔告一丈’,被我抢先一步,先把他给订了下来。”

“老妈你…”康桥眯起眼睛,“的比喻真是太到位了。”

老妈很受用地瞥了她一眼:“要知道你小姨地小姑的女儿比你年轻三岁,性格也比你好,要是让她抢了先,你还有什么希望?!”

“…”

就这样,康桥再一次,意兴阑珊地跟着浑身珠光宝气的老妈去赴那名为婚礼实为相亲的酒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妈口中的“白马王子”——真的是个白马王子…

“你好,”他看着她,露出诚挚而温柔的微笑,既不造作也丝毫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是秦涛。”

“你好…我是徐康桥。”她笑得有点迟疑。

所谓白马王子,就是你第一眼看到他,就能肯定他是个王子,而不是…青蛙王子。秦涛就是如此。

他符合一切少女对于“白马王子”的幻想,高挑出众的身材,英俊而轮廓有致的五官,亲切的笑容,不卑不亢的态度,还有风趣幽默的谈吐,以及那颗高智商的脑袋…康桥觉得自己内心忽然动摇了一下,不是那种剧烈的动摇,而是轻缓的,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让她有些轻飘飘起来。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走了狗屎运一样…咦,有那么一刻,她心里有点纳闷,这话为什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红酒还是橙汁?”秦涛很绅士地看着她,眼里波澜不惊。

“红酒,谢谢。”康桥微微一笑,体内的细胞仿佛自己能够感知一样,自动自觉地表现出淑女风范。

之后他们很少交谈,都很认真地看着舞台上的结婚仪式直到司仪在台上宣布新人结为夫妻,秦涛才微微欠身,问:“你是不是也…经常参加这一类以相亲为目的的婚礼?”

康桥苦笑了一下:“我以前没怎么相过亲,也很少参加婚礼。”

黑暗中,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问:“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你原来的生活模式?”

“…”康桥看着台上的那对男女,缓缓地说,“可能…年纪越大,就开始懂得父母的难处和不容易,所以…想让他们高兴高兴吧。逆子做到三十岁也够了。”

他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这么说来,你一直是个叛逆的孩子?”

“嗯,”康桥耸了耸肩,“算是吧。总之我老妈不管说什么,我都要跟她顶嘴,有时候想想,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她说得不对才顶嘴,还是因为想顶嘴才顶嘴。”

白马王子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我跟你恰恰相反。”

“?”

“我一直是父母和长辈眼里最乖巧最听话最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论他们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即使他们没有想到的,我也要求自己做到最好。”

“可以想象,”康桥撇嘴,“基本上,你就是正面教材,我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他看着她:“…徐小姐,目前为止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真的?有趣在哪里?”她不解。

“你很坦率,敢于承认自己的缺点——当然也许,那只是别人看起来的‘缺点’——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非常得…勇于面对现实。”

康桥也看着他,眼珠转了转,还是不解:“这样我就是个有趣的人了?”

秦涛笑起来,笑得很灿烂:“是啊,至少在我看来,很有趣。”

“…好吧。”

“也许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没办法像你那么坦率,没办法像你那么勇敢地面对现实。”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吧。”

他看着她,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旁边的淑女们纷纷投来注目礼。

“你知道吗,”他说,“今天来之前,我妈跟我说,你是个多么优秀的女孩子,尤其是知书达理,内秀文静——我一听到这些词,就觉得兴致全无。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次见面还蛮有趣的。”

康桥傻笑了几声,有点不好意思:“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会得意忘形的。”

“你不知道,其实我有点…羡慕你。”

“我?为什么?”她不解。难道就因为是白马王子,所以可以常常不按牌理出牌?

“因为在我看来,你很随心所欲。你有勇气做你想做的事,”他拿起酒杯敬她,“光这一点,就有很多人没办法做到。”

“好吧,干杯。”她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而且,你勇于反抗父母,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也是对世俗的反抗。”他拿起红酒瓶,给康桥和他自己倒满,再次敬她。

“干杯…”这一回,康桥只是浅浅地喝了一口,但秦涛却仍然一饮而尽。

“你了解自己,能够正视自己的缺点,能够面对现实,”他看着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笑起来,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充满了魅力,“这真是,非常让人羡慕。”

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举杯敬她。

“…”康桥眨了眨眼睛,尽管心里有些纳闷,但还是喝了一口。

就这样,他们时而交谈,时而干杯,说到有趣之处,居然能够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相视而笑。借着婚礼现场温暖的灯光,康桥看着秦涛那张英俊的脸,心底又升起一股轻缓的蠢蠢欲动。尽管她已经被彭朗伤透了心,尽管她暗自决定暂时不再触砰有关于感情的事,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再爱上什么人,但这天晚上,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不得不心动了。

“我真的…很羡慕你!”酒过三巡,秦涛的脸颊上浮现醉人的红晕,这非但没有减少他的魅力,反而让他看上去更真实更可爱。

“其实我没说得那么好那么有趣…”康桥遗传了她老爸的酒力,再加上一直都只是点到为止,所以丝毫没有醉意。

“我真的…很像像你一样,随心所欲,不管别人怎么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你可以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只要不伤害到别人,任何人都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

“真的?…”他用那对迷人的双眼看着她。

“嗯…”康桥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一定也升起了可疑的红晕。

白马王子沉默着,微微地皱起眉头,像是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样的他,让康桥看得移不开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涛不急不缓地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拨号。电话很快被接通了,他用一种低沉而性感的声音说:

“Vincent, I just ant to tell you…yes I love you too, since I met you in library for the first time…I can’t stop loving you, my seet boy!”

“当!”康桥手中的酒杯滑落在脚下的俄罗斯地毯上,里面尚未喝完的红酒洒得她那双新买的杏色高跟鞋变了色。

十(下)

书店墙上那只电子钟模仿着石英钟秒针转动时齿轮发出的声响,滴答滴答,听得人不禁有些唏嘘。

“我忽然觉得,”邵嘉桐看着不停转动的秒针,怔怔地说,“女人的压力太大了,不仅要跟女人抢男人,还要跟男人抢男人…”

“跟女人抢说不定还有胜算,”徐康桥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眼神淡定而虚无缥缈,“跟男人抢是完全没戏…”

孔令书从《南怀谨选集》后面探出头来,皱起眉头说:“我说了,这咖啡是我的!”

康桥没有说话,像是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子,幽幽地回了一句:“我也说了,怪不得这么难喝呢。”

“…”

“那么你晚上回去是怎么跟你老妈交代的?你告诉她这个‘白马王子’喜欢的是男人吗?”嘉桐问。

“没有,”康桥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他是那种我没办法说他坏话的人。所以我跟我老妈说,他看不上我。”

“嗯,”孔令书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事实。”

“…”

“而且我已经可预见令堂的反应了。”书店老板自信地挑了挑眉。

“…你说说看。”

孔令书清了清喉咙,捏住鼻子用一种尖酸刻薄的口吻说:“我也猜到了人家看不上你,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妈真觉得很辛酸…”

说完,他还像模像样地假哭了两声。

康桥的脸色简直比踩到了狗屎还难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憋屈地垂下了脑袋。

“我也猜到了人家看不上你,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妈…妈真觉得…怎么这么辛酸啊…”一身珠光宝气的徐太坐在沙发上,动情地说。

“…哎,”康桥耸了耸肩,“您酸啊酸啊也就习惯了。”

“你…”老妈一下子跳起来,像是要打她的样子,被她躲过了,“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康桥撇了撇嘴,表情跟电视剧里经常出入学校教导处的差生没什么两样。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啊?”老妈说到兴头上,又开始上演老一套,“我从小就跟你说别那么多书,书是没用的,想要活下去最重要的是懂人情世故,懂怎么看人。但是你呢,就知道看那些不知所云的小说书,英文那么好也不肯考外语学院,还去读建筑系,女孩子整天往工地上跑像话吗?这样也就算了,你懂人情世故吗,你懂怎么看人吗?要是懂的话你这次能出这么大的事情?!”

“我怎么了!”这下,康桥也有点火大了,“我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吗,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从没伤害过别人,这就够了。彭朗走了是他不负责任,他做错事情你干吗怪到我头上来?”

“你还顶嘴!”老妈瞪她,“你要是当初看人看准一点,看透彻一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棍。”

“一个人是不可能看透另一个人的,你跟老爸这么多年,你看透他了吗?!再说人是会变的,当初我看到的那个人,也许根本不是现在的这个人。”

“你…”老妈还想继续数落她,但边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于是老妈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转身去接电话。

“喂?”只需要一秒的时候,老妈立刻又变成了波澜不惊、谈笑风生的徐太,“哦,小姑啊…嗯,是,我们康桥刚回来,本来秦涛还说要跟她出去再玩一会儿才回家,但是我叫她回来了,女孩子最好不要跟刚认识的男人出去玩…”

这…什么跟什么?坐在一旁的康桥莫明其妙地看着老妈,秦涛打完电话就走了,她也跟着离开了,但他们根本没说要出去玩啊!

“嗯,我也是这样觉得,”徐太拿着话筒笑起来,“他对康桥好像还蛮有意思的,说是约她明天一起出去…哎,别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是是,不过我们就当年轻人交个朋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啊哈哈哈,谢谢谢谢,你们兰兰也不错,我明天再帮她问问看其他朋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不客气,好,就这样…再见。”

挂上电话,波澜不惊、谈笑风生的徐太不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又变成了徐康桥的老妈:“你知道谁打来的吗?”

“知道,小姨的小姑。”康桥看着她,觉得自己就快能够看穿她的虚伪了。

“你知道她打来是干吗的吗?”

“无非就是打听我跟秦涛进展怎么样。”

“算你还遗传了一点你妈我的脑子。”老妈瞪她。

“…”要是真遗传了你的就完蛋了!

“她来打听你什么情况,好看看她女儿有没有希望。”

“所以你就假装我跟他很有希望的样子,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你这是什么心态,损人不利己?”

“随你怎么说,老妈只是觉得那男孩子一天还没结婚,你就一天还有希望。”

“…”没有,完全没有希望!

母女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老妈终于转了转口气,说:“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明天?”康桥皱了皱眉,“什么事?”

老妈换上一副难得的落寞表情,严肃地说:“去开追悼会。”

“什么?!谁死了?”

“表姻伯父。”

“也就是表姨的公公?”

“嗯。”

“也就是表姨夫的爸爸?”

“嗯。”

“也就是大年初一那天晚上结婚的表姨夫的表外甥的表姨公?”

“…嗯。”看老妈的脸色,像是濒临爆发。

“啊,”康桥一脸惋惜,她记得那是一个很和蔼的老爷爷,“可是初一喝喜酒那天晚上我还见到他了…”

“嗯,就是那天晚上太高兴,喝多了,回家心脏病发,就…”老妈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悲伤。

“哦…”

“所以明早早点起来,我们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康桥虽然觉得这位长者跟自己的关系有点远,但既然老妈这样说,她也觉得出于礼貌和尊敬,是应该去出席。于是初四一早,康桥换上一身端庄的黑衣,跟着老妈一起,出发去追悼会现场。

这天的天气也有点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了灰色的云,但还不至于下雨,只是气压低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康桥根据老妈的指示,先把她送到会场楼下,然后自己再去车库停车。等到她停好车回到会场的时候,却发现仪式已经开始了。远远的,她看到老妈和表姨、表姨夫一起站在前面几排,而她因为来得迟了,只能站在人群后面。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低声问她是不是徐康桥,她诧异地点了点头,于是工作人员把她领到稍前的几排,安排她站在某个角落里。

尽管有点莫名,康桥还是毕恭毕敬地站着,聆听主持人的介绍。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高大的男人,头发梳得很整齐,看得出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精心地熨烫过,整洁且干净。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也许还不到一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让人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男人稍稍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礼貌地点点头。康桥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一样,也尴尬万分地跟他点了点头。

向遗体献花告别的时候,康桥一直低垂着头跟在男人身后,她根本不敢去看水晶棺,只是看着他那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她跟着他来到家属答谢区,垂着头,怀着沉重的心情跟家属们一一握手,忽然,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那感觉似曾相识,于是她忍不住抬起头来…

老妈!

康桥瞪大眼睛,不明白自己老妈怎么会站在哭哭啼啼的家属区,她最多也就是个表亲啊…但老妈似乎没空跟她解释这个,而是沉默地对她使了个眼色。

“?”康桥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老妈瞥了瞥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然后,她眼中的精明褪去,又换上一副悲痛的神色。

“…”尽管还不是很明白老妈的意思,但康桥直觉她又被下套了。

接下来是整个仪式的最□,悲恸的哭声淹没了整个会场,康桥远远地看着墙上高挂的老爷爷的照片,在心里默默祝祷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