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水晶棺之后,会场里余下的人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些往事。老妈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对康桥身旁的男人说:“李法官,你也来啦。”

男人恭敬地微微一笑:“你好。”

“真是太巧了,”老妈的表情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起过的我女儿,康桥。”

男人再次看着她,礼貌地点点头。她也连忙回礼。

“其实我一直想说找个什么机会我们大家约出来坐坐,还想说请姻伯父给你们介绍介绍…”说到这里,老妈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几近哽咽,“谁知道…”

“节哀。”男人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老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不过,现在既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反正也有时间,要不然你们两个年轻人聊一聊,交流交流?”

“…”康桥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让自己不要翻白眼。

没想到那个男人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用那副低沉的嗓音说:“…也好。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阴沉的天空配灰色的水门汀路,再加上灰色的花坛石砖和墨绿色的灌木丛,这实在是一副…不怎么适合相亲的场景。

然而此时此刻,康桥和那个被老妈称为“李法官”的男人就并肩走在这阴沉的天空和灰色的水门汀路之间。

“我是法官。”男人说。

“…我知道,”为了掩饰尴尬,康桥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是刑事法庭的法官。”

“哦。”

“你呢?”

“我是建筑设计师,不过目前为止,还只能设计设计室内装璜。”

法官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职业,不过礼貌地问问罢了:“七年前我结过婚,然后三年前离婚了。”

“…”康桥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坦率。

“所以对我来说,需要的并不是激动人心的爱情,而是可以安心地相伴到老的婚姻。”说这话时,他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远处躲在云层后面的微弱的阳光,脸上那内敛而坚毅的线条让人觉得有点无奈。

康桥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可以问你为什么离婚吗?”

法官苦笑了一下:“因为她爱上别人了。”

“哦…”康桥也学他的样子把双手背在身后,低头下意识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所以你就不相信爱情了?”

法官似乎是个凡事很认真的人,想了想,才回答:“也许是的。也许…跟我的工作也有关系。”

她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每天会接触很多案件的当事人,有许多人,原本是相爱的,但最后却互相伤害,甚至到了要对方命的地步。看得多了,就会觉得…爱情什么的,也不过如此。人是会变的,人也都是自私的,当其中一个人因为自私而改变,那么另一个人注定就要输。”

“但为什么你受过一次伤害,还会想要结婚?”

法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继续看着远处,然后,以一种兄长般的口吻说:“也许人生在世,还是希望有个家,有个归宿,有个无论何时都能够回去的地方。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只要知道有人会等在那里就可以了。”

康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感觉和心跳都是虚幻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规律,人不可能一直处于激情之中,我只要求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不离不弃,仅此而已。”

“…但是,”康桥有感而发,“很多时候,只是这么小小的要求和愿望,也很难实现。”

“是的。”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样肩并肩地站着看远处那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风吹在黑色的呢绒外套上,好像有点冷,又好像不是。

“法官,”不知道过了多久,康桥再次开口,“你现在还恨她吗?”

“我前妻?”他跟人说话时,总是至少要先礼貌地看那人一眼。

“嗯。”

法官想了想,回答道:“还是有点恨的吧…”

“…”

“恨她为什么要放弃原本好好的生活,把人生搞得一团糟。”

“…”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情有可原。她想要的是无时无刻都关心她的丈夫,而我,虽然心里装着她,却有太多的工作需要我去做,所以渐渐的…她的确无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这会不会说明你还爱着她?”

“也许吧,因为有人说如果不爱,就不会恨。可是我也不觉得自己爱她。我好像…已经有点忘记究竟什么是爱了。就好像一个人原本有某一种能力,而某天,这种能力消失了。”

康桥看着他,点点头,继续跟他一起并肩看着云层中的太阳…

“然后呢?”嘉桐忍不住追问。

“没有然后,我们只是礼貌地互留了一个电话,然后就道别了。”女主角耸肩。

嘉桐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倒觉得,这法官是一个可以考虑的人选。”

“你是说交往还是假结婚?”《南怀谨选集》后面传来书店老板的声音。

“…”嘉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当然是交往!”

孔令书耸了耸肩。

“可我觉得,我们更像是兄妹,而不像是情人。”康桥说。

“最近有一项调查表明,夫妻最佳相处模式就是兄妹型的。”

“也许我认同他对于婚姻的承诺和责任的看法,我同意婚姻就是两个人不离不弃坚守到老,但我无法认同他说的婚姻不需要爱情和激情。”

“…”

“要知道结婚就是两个人因为相爱才决定相伴一生,许多人无法做到自己承诺的结果,那是他们不负责任不守信用,于是大家都认为只要结果的是好的就可以了。但是爱呢,别忘了婚姻的前提是‘爱’。没错我可以跟他过一辈子,但我并不爱他,这样会幸福吗?”

嘉桐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

“…”

“就像法官说的,人都是自私的,人也是会变的,在经历过物是人非之后,才会觉得那些最最基本的承诺和保证才是最重要的,爱,或者说那种爱的感觉…反而是次要的。”

康桥看着嘉桐,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不管怎么说,”书店老板最后得出结论,“这真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农历新年。”

说完,他拿起收银台上的咖啡杯,打算喝一口,却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徐康桥,你把我的咖啡喝光了?!”

康桥还沉浸她的思绪中,怔怔地点了点头:“嗯,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喝。”

“…”

从书店出来之后,康桥坐上自己那辆黑色的小车。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各位听众下午好,现在是《地球漫步指南》的新春特别节目…”

她没有听到主持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因为她想到了昨天跟法官在一起的画面,她想到,在那阴沉的天空与灰色的水门汀路之间,他们并肩站着,她对他微微一笑,说:

“我也跟你一样。”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解。

“我也还在恨那个伤害我的人,所以…”她尽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也暂时失去了某种能力…”

十一(上)

农历新年过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温度上升了一些,天色暗得也晚一些,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寒冷冬季的慢慢逝去。

而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在喧嚣中难得宁谧的书店里,我们的几位主角正聚在一起,一边看着书店墙角的电视,一边讨论着如何解决晚餐——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书店老板不在的情况下进行的——如果他在的话,就不需要讨论了,因为他只去两条街开外的那一家本帮餐馆,点的永远也就是那几样菜…

“今天我可以早点下班吗,”齐树问老严,“我刚接到电话,有个剧组要我临时去配场戏。”

“我无所谓,等下老板来了你跟他说一声。”

齐树点头。

“是什么角色?”站在书架前看书的徐康桥问。

“是很重要的角色呢!”年轻人眉飞色舞,“是主角被关进去时跟他蹲在同一个统间的囚犯。”

“这…”康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的确是很重要…”

齐树得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找我去的那个副导演说,这角色是一个惯偷,其他的随我发挥。”

“太可惜了,”一直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说话的董耘忍不住插嘴,“要是个杀人犯多好,发挥空间会很大。”

“我也是这么想的,”齐树遗憾地摇了摇头,但马上又一脸振作,“不过没关系,就算不是杀人犯,我也要演绎出一个小囚犯内心深处的恐惧、迷惘、无奈、以及对未来的那种彷徨和不确定…我相信还是有很大发挥空间的!”

“…”董耘和康桥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很好。”

就在这个时候,墙角的电视里开始插播特别新闻。

“各位观众,根据最新报道,今天下午,有一名重刑犯在被送往位于本市郊区的监狱途中逃脱,并且根据警方的调查,该囚犯很有可能已逃窜至本市中心区域。鉴于其所犯罪行极重,警方建议各位市民提防自身安全,如遇可疑情况,立即拨打报警电话求助。囚犯照片仍在传送过程中,稍后本台将于第一时间播放,望各位观众注意收看。谢谢!…”

董耘看了看齐树:“你会有越狱的戏份吗?”

“好像没有。”齐树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过我可以建议导演加一段这样的情节,应该会对影片很有帮助的。”

“哦,真的?这部戏到底是说什么的?是不是像《空中监狱》那样的动作片?”康桥饶有兴致地问。

齐树摇头。

“007那样的间谍片?”

年轻人还是摇头。

“那么…《十一罗汉》那样的智斗故事?”

“不,这其实是一个…”说到这里,齐树顿了顿,“讲述男人该如何在两个女人之间生存的故事。”

“…”康桥眯起眼睛,冷冷地问,“三角恋?”

“呃,不不不,其实是婆媳不合的故事。”

“…”

董耘轻咳了一下,挤出一丝微笑:“这听上去真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啊…”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已经六点半了,康桥合上书,不耐烦地在店堂里踱着步子:“孔令书那小子去哪儿了?我都快饿死了!”

邵嘉桐一直坐在角落的书桌前发邮件,听到康桥这样说,她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拿起手机开始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铃一直响,却没人接。

就在这时,书店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深灰色长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并不高,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帽子,手上拎着一只黑色皮包,皮包看上去已经有点旧了,边角上都磨破了,脚下的皮鞋看上去有点大,好像原本并不是他的一样,至于说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漆黑的墨镜,则给人以突兀和冷冰冰的印象。总之,这是一个打扮古怪而神色很神秘的人,让人不由得对他格外留意。

男人随手关上门,转过身,环顾四周,那双躲在漆黑的墨镜后面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请问,”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且僵硬的声音说,“孔令书在吗?”

所有看着他的人都颇感意外,尤其是齐树:“他…暂时出去了。请问,你找他吗?”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点了点头:“我等他。”

说完,男人很主动地在书店角落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头正对着大门,手里紧紧地拽着那破旧的黑色公文包,抿着嘴,一言不发。

书店里的气氛慢慢变得紧张起来。康桥忍不住站起身,假装随意地走动了几步,来到董耘身边,轻声说: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可疑…”

董耘握拳挡着嘴,低声回答:“的确有点…”

“喂,”一直坐在书桌前工作的邵嘉桐也凑过来不动声色地跟他们咬耳朵,“你们去套套他的话。”

“哦…”董耘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假装不经意但又看上去十分做作地朝那男人走过去。刚要开口,男人就冲他皱了皱眉,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干笑着说,“今天天气很不错哦?”

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巨雷,甚至有闪电划过。

“…”浑身僵硬地愣了几秒之后,他又回过头,看着神秘的男人,说,“先生,你的墨镜真是太酷了。其实我一直想买一副这样的眼镜,能告诉我在哪里买的吗?”

神秘人继续皱眉,那双躲在漆黑镜片后面的双眼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地方:“医院。”

“医院?”董耘挑眉,“医院也有卖墨镜吗?”

“卖的。”神秘人淡定地回答,“如果你也有一只眼睛瞎了的话。”

“…”他张了张嘴,终于哑口无言。

见好友败下阵来,徐康桥大着胆子顶了上去:“天呐,太可怕了,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神秘人把头转向她,那双躲在漆黑镜片后面的双眼仍然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地方:“我的眼睛没事。”

“?!”康桥咬咬牙,“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医院只卖眼镜给瞎了的人吗?”

“是的。”神秘人的声调冷淡且波澜不惊。

“那么你的眼睛不就瞎了吗…”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只是说,如果你瞎了的话医院会配一副这样的眼镜给你。”

“那么你这副…?”

“我这副是托做医生的朋友买的。”

康桥咬着牙,双手有点颤抖,低声对董耘说:“这家伙果然跟孔令书是一路的…”

看到这里,邵嘉桐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赶来救场:“你跟孔令书认识多久了?”

神秘人想了想,回答道:“十几年吧。我们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当然,后来有一阵子…我们失去了联系,但是最近又联络上了。”

“是吗,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神秘人把脑袋转向她,那双躲在漆黑墨镜后面的双眼…依旧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地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打量她。

“嗯,你是对的。”打量了一会儿之后,神秘人终于点头,“因为我也从来没见过你。”

“…”

说完,他又重新把脑袋调整到对着大门的位置,抱着手提包,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