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那些血,微弱的呼救声,刹车声…

一开始他是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事,时间久了,好像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他真的不会再去想。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不去想,不代表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活下来了,”他扣上袖扣,平静地说,“但我太太死了。”

他抬起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平头青年,青年也看着他,眼神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只不过,仍然充满颓废和绝望。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互望着对方,直到董耘开口说:

“能不能告诉我,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一(下)

董耘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刚刚十一点,中午烈日当头,阳光刺眼。

丁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面对他的棘手问题,这个平头青年只是眨了眨眼睛,眼角抽搐了一下。

董耘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拨给邵嘉桐,电话那头传来电讯公司的录音,提示说电话关机。他忍住要丢手机的冲动,站在路边,伸出手拦出租车。

当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的时候,他想了想,报出了书店的地址。

书店还是老样子,好像几十年都不会变的样子。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就看到书店老板孔令书从地下室抱着一叠书走上来。

“我真的快要受不了那个女人了,”他气愤地说,“她竟然拿我的书垫床脚!这是《莎士比亚全集》!不是《十万个为什么》,也不是《中国蔗糖史》,是精装版的《莎士比亚全集》!”

一直坐在收银台后面默默按着计算机的值班经理老严头也不抬地问:“那么你这些书本来是用来干嘛的?”

“垫书桌。”孔令书瞪大眼睛。

“…”

“我很怀疑我是不是能熬过这两个月…”他似乎有点沮丧。

“忍一忍吧,”徐康桥从他身后走出来,“我都忍了你好几年啦,你才忍两个月而已。”

书店老板鼻孔喘着粗气。

“嗨,董耘,嘉桐呢?”康桥对董耘挥手。

“…”董耘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了?”她似乎看出他心情不是很好。

“她失踪了。”

“谁?”

“邵嘉桐。”

“什么叫失踪了?”

“就是消失了,我找不到她。”

“…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打电话给她关机!”

“你不要因为人家手机没电就说人家失踪好吗。”康桥冷哼一声。

“她从昨天下午起就关机,到现在也没有开。”

“那…”她眯起眼睛想了想,“也许她家停电了,没办法充电。”

“…”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她看着他,“你确定你拨的是嘉桐的电话?”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他简直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康桥听到他这样说,愣了几秒钟,耸了耸肩:“好吧,那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你,她领悟了生命的真谛,我为她感到高兴。”

“…”

既然跟康桥说不通,董耘决定勉为其难去找书店老板,他跟邵嘉桐毕竟是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青梅竹马的老朋友了。

“除了手机之外你还有其他方法能找到她吗?”他一脸诚恳地看着书店老板。

“谁?”孔令书挑了挑眉。

“…邵嘉桐。”他又开始咬牙切齿,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全世界除了邵嘉桐之外根本没有人在好好认真听他讲话。

“稍等,”书店老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报了一串数字给他,“这是她家的固定电话——哦,不对,她前年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

“因为她很少用,经常忘记去交电话费。”

“…”他都没听她提过。

“你去她家找过吗?”

“没有。”他说。脑海里响起的却是蒋柏烈的声音:她的指纹可以打开你家的门,你却没有她家的钥匙?

可是,别说是钥匙,他甚至连她住哪个单元、几层、几室都不知道!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对邵嘉桐一无所知!

董耘问孔令书要了地址之后,就径直走出书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邵嘉桐的家。

不出所料的是,她也没有在家。

他坐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吹着初夏的风,一筹莫展。

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赶去医院。

老爸的手术据说很成功,他去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吃水果。

“公司忙吗?听说最近要收购一个杂志?”老爸看到他,永远就是这几句。

“嗯。”他双手插袋,垂下眼睛看着病床上雪白的床单。

“别太辛苦,钱是赚不完的。”

他苦笑,这话应该说给邵嘉桐听吧。

“小邵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老爸问。

“哦…她出差去了。”什么时候开始,邵嘉桐变成他随身携带的了?

老爸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问:“她真的只是你助手?”

董耘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他一向觉得他们的想法很可笑:“不是。”

“哦?”老爸和老妈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应该说我是她助手才对。”

“…”两张老脸一下子垮下来。

从医院出来,董耘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公寓去,这个时候却有人打电话给他,他拿起手机,是蒋柏烈。

“今天谈得怎么样?”

董耘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蒋医生,我是不是很自私?”

电话那头的蒋柏烈愣了一会儿,说:“你该不会是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吧。”

“…”他抓了抓头发,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

“今天谈得怎么样?”医生又一次问。

“很失败。从一开始到最后,那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那么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在看哪里?”

他回想了一下,回答道:“一开始就看着桌面,后来是看着我的衬衫领口,最后好像偶尔也会看我的眼睛。”

“那就成功啦,”医生毫不犹豫地说,“你已经成功地带动了他的情绪。下周继续努力。”

“等等,”他愕然,“下周?下周我还要去?!”

“是啊,既然你的第一次就这么成功,后面当然还是要你去啊,否则效果会大打折扣。”

“可是…”他百口莫辩,“你才是心理医生啊,我不是!”

“有什么关系,”蒋柏烈不以为意,“心理医生无非就是跟人沟通嘛,这一点你已经做到啦。”

“但…但是…”他想说他不行,他做不到像蒋柏烈那样去打开别人的心扉,可是医生却推说很忙,草草地挂上了电话。

这天晚上,董耘最后还是回自己公寓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呆不下去,会疑神疑鬼,但没想到他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对方是干洗公司。

“董先生吗?我们把干洗好的衣服送到你们公司门口了,可是邵小姐好像不在。”

“公司?”他揉着眼睛,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对啊,邵小姐约好今天上午送来公司的,说你明天要穿。”

明天?

董耘的脑袋越发要炸开了。

“那你送到我家来好吗?”

“你家?”对方有点愕然,“但我们一直是送到公司给邵小姐的。”

邵小姐、邵小姐…没有邵小姐地球就不转了吗?!没有她,他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他有点火大,不耐地说:“让你送过来就送过来!地址我等下发到你手机上。谢谢!”

说完,他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直接挂线。

中午去楼下小店吃饭,老板看到他,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说:“今天一个人啊?”

他扯了扯嘴角,心想:谁规定不能一个人啊!

吃过小馄饨,去隔壁便利店买冰淇淋,正当他在冰箱面前犹豫不决的时候,旁边的店员走过来亲切地微笑说:

“邵小姐一直买的那种北海道红豆冰这两天断货,你要不是试试绿豆口味的?”

“哦。”他从冰箱里拿了一支出来,放在收银台上。

他又没说要吃红豆冰喽…他本来就是要买绿豆的啊!谁规定他一定要买邵嘉桐平时买的那种啊!

结完帐,剥开绿豆冰的包装纸,一边走一边狠狠咬下去——

“啊…”

他忍不住叫起来,怎么第一口全都是碎冰渣?!咬得他整个牙床都酸疼起来!

“这什么啊…”他怒气冲冲地折返回去,看着刚才那个店员。

“怎么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为什么咬上去是一口冰,不是应该是炼乳吗?!跟邵嘉桐以前买的根本不一样啊。”

店员还是笑眯眯地,说:“那是北海道红豆冰。”

“…那,绿豆冰不就应该是把红豆冰雪糕里的红豆换成绿豆吗?”

“不是啊,”店员答得斩钉截铁,“谁规定绿豆冰就是把红豆冰雪糕里的红豆换成绿豆呢?”

“…”董耘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么辩驳。最后,只好垂下肩膀,嚼着一口冰渣走出便利店。

他郁闷地回到家里,牙齿又开始隐隐作痛。痛到他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于是他决定去找牙医看看。可是翻遍手机里的电话簿都找不到牙医的电话,他忽然想起来,这个牙医是邵嘉桐介绍给他的,所以他每次要看医生,都是叫邵嘉桐帮他预约。

操!

他恨恨地想,没有邵嘉桐,他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想到这里,他抓起外套,冲了出去。

蒋柏烈拿着手电筒和放大镜,眯起眼睛,认真地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董耘张着嘴,嘴角的口水就要流淌下来,却还是口齿不清地说:“可是很疼啊…”

“很疼吗?”蒋柏烈叹了口气。

“嗯!”

“那就忍忍吧。”他放下手电筒和放大镜,耸了耸肩。

“…”董耘闭上嘴,咽下口水,“你这样还算是医生吗?!”

“我是心理医生,又不是牙医!”他不以为意。

“…”可是他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医生啊!

“你干嘛不去找你的牙医。”

董耘捂着嘴,泄气地说:“我没有他电话。”

“那你平时是怎么找他的?”

“…是邵嘉桐帮我约的。”

蒋柏烈抬了抬眉毛:“那你就知道上门取找他啊!”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才挫败地说:“我记不清在哪里,是邵嘉桐送我去的。”

“…”基本上,蒋柏烈已经不太想理他了,自顾自地开始脱白大褂。

“医生你要去哪里?”

“我要下班。”

“你怎么可以下班!”董耘委屈地看着他。

“对不起,”医生站起来,去水槽旁边洗手,“虽然事实让人很沮丧,但是我觉得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没了邵嘉桐你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