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徐康桥如此这般地说着她的计划时,董耘脑子里却浮现出丁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孩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冷漠?

第二天上午,董耘含糊地说了一个理由,就没有去上班。十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监狱那座黑色的铁门前,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李警官的脚步声。

仅仅隔了一天,他就来了,用警官的话说,就是把剩下那半小时补足。

丁浩被带进谈话室,看到是他的时候,似乎很惊讶。不过这孩子已经习惯于隐藏自己,所以那种惊讶也只是在眼中一闪而过。

“坐吧。”董耘坐在椅子上,对他挥了挥手。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李警官都跟我说了,”董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脸平和,“你是孤儿。”

“…”他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觉得说自己是出自一个整天家暴的家庭比较惨,还是做孤儿比较惨?”

“…”

“…”

李警官在一旁不停地抹冷汗。

“其实都不惨吧,”董耘忽然苦笑了一下,“最惨的是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丁浩还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墙角那台立式空调几乎跟蒋柏烈诊室里的那台一样老,而且都很恶俗地在出风口的百叶片上绑着红丝带,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风向似的…

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得很响,不过也许是因为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连李警官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就像窗外树上知了的叫声那样惨烈。

“呃…”警官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早上没空吃早饭,刚才倒不觉得,现在一下子就变得很饿…继续,你们继续…”

董耘笑了笑,说:“我不是医生。”

“?”

“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他抬了抬眉毛,仿佛很遗憾要说出这个事实,“而且我非但不是什么医生,我实际上…还是个病人。”

听到他这样说,丁浩和李警官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后者甚至诧异地站了起来。

“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他继续娓娓道来,“是因为我的心理医生——蒋医生,他把时间表搞错了,同时答应了两场心理咨询,但是他又不想让任何人失望,所以就临时硬把我拉来充数…所以我也是个骗子,我也骗了你,而且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丁浩看着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耘双手抱胸,反倒一派自在的样子:“但除了我不是医生这一点之外,我之前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包括我出过车祸那件事。”

“…”

“我今天之所以会来跟你们坦白,是因为,我回去想了很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那天被你耍,我很生气。而且说真的,我一直觉得你这个年轻人…很烦。”

“…”李警官又开始抹冷汗。

董耘却还是直直地盯着丁浩,后者也同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我是个话很多的人,我喜欢跟别人交流,像你这种不太愿意讲话的人,一向是被我列入拒绝往来的行列,更何况你还是个死刑犯——”

李警官用大声的咳嗽打断了他。

“行了行了,”董耘挥挥手,“我今天是来跟你们坦白的,今天过后我可能也没有资格再来了,所以这些话就让我一次说完吧。”

“…”李警官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密。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啦,而且你也不是很愿意说的样子。但是昨天警官跟我说的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人如果活,就要活得像个样子。所以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谎,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看着丁浩,一脸认真:“我想了很久。我想…你其实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丁浩看着他,仍是波澜不惊。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样的,所以你一句话也不说,你不跟任何人交流——因为你是死刑犯,你终有一天会死的,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所以你不要别人对你感兴趣,你也不想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你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像是他的意识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可是这样你跟已经死了有什么区别?!这样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董耘忽然大声说,“你觉得这样等死有意思吗?你之前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难道到最后你还是要这样吗?你还是要活得那么无聊吗?!”

“…”丁浩看着他,眼里有一种迟疑与犹豫。

董耘说完这番话,靠在椅背上,低低地叹了口气,说:“我本来很生气,真的…因为不瞒你说,可能第一次我来是赶鸭子上架,但是这几次…好像渐渐也不是了。我是个很讨厌一片真心被人辜负的人…”

“…”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因为其实我也是骗子,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对不起。”

“…”

“我会去跟真正的医生说,我会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他听——当然其实也不多。会有真的医生来,”他说,“蒋医生是个…跟我一样无厘头,但是比我聪明也会开解人的好医生,你可以放心。”

“…”

董耘看了看墙上的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我…该走了。希望你能好好的,别这么快就放弃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目瞪口呆的李警官面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对不起。”

警官看着他,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摇摇头:“不,还是谢谢你。”

董耘也只好苦笑,然后转身往外走。

“…喂!”就在这个时候,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丁浩,忽然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喊住了他。

“?”他诧异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

丁浩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下个礼拜还是你来吧,我懒得再认识新的人…”

墙角那台立式空调仍是突突地吹着风,艳俗的红色丝带在空中飞舞,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旁边挂着一幅幅慌腔走板的画,跟放在屋子正中央的那张白桦木做的桌子很不搭调。

董耘站在门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他哑声问。

丁浩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分明带着一丝笑意:“你明明听到了。”

董耘看着他,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就笑起来。

“这很好啊,”蒋柏烈把腿翘在办公桌上,一手捧着一本英文书,根本看不到他的脸,“那你以后多费心了。”

“医生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董耘双手插袋,皱起眉头站在他面前,“叫一个病人去治疗另一个病人…”

“有什么不好呢,”医生翻了一页,“以毒攻毒嘛。”

董耘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你是在鼓励我?”

蒋医生摆了摆食指:“怎么会呢,我分明就是在鼓励你嘛。你做得很好…很好…”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这位随便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实话的医生:“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隐约似乎好像…觉得你有一种同时送走两个大麻烦的雀跃?”

医生终于把挡在面前的那本书移开,出现在董耘眼前的,是一张简直笑到合不拢嘴的脸孔:

“有吗?我哪有?!”

“…”

夕阳西下,在初夏的某一个傍晚,一位穿着一身红色连衣短裙的女郎,推门走进了一间书店。

“玛丽!”齐树转过身,一脸惊喜地看着女郎。他身上穿的是董耘那个败家子借给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贵的衬衫和卡其裤。

“阿树!”女郎也亲亲热热地喊了他一声。

站在楼梯旁的徐康桥不禁颤抖了一下…阿树?以为在演《情书》吗?

“齐先生!”邵嘉桐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叠文件,焦急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我们书店在纳斯达克的股票崩盘了!今天收盘市值跌了9成!”

“啊!”齐树瞪大眼睛,惊叫了一声。

“齐先生!”董耘穿的是齐树那身T恤和牛仔裤,只是因为齐树身材比他小了一号,所以不管是T恤还是牛仔裤都有一种快要被撑破的感觉,“不好了不好了!讨债公司的人已经堵在后门了!我暂时先用沙发和柜子挡在门口,还可以抵挡你阵子,你们快从前门逃走!”

“噢!”齐树错愕地抓了抓头发。

“齐先生!”终于轮到上场的徐康桥在一秒之内换下刚才那副鄙夷的神情,一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好了不好了!阿黄被一群戴黑墨镜的人绑架了,他们说你要是不还钱就要把阿黄杀了做狗肉火锅!”

“天呐!”齐树捂着胸口,一时气没顺过来,昏倒在沙发上。

此时孔令书从地下室不急不缓地走上来,走到齐树面前,抓起他的手腕,捏了几秒钟,然后镇定地宣布:“他受了刺激,触发绝症…死了。”

“…”

红衣女郎愣了几秒钟,然后双手抱胸,冷哼一声:

“行了,别演戏了。想分手就直说,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以为老娘是傻瓜吗?”

说完,她冷笑了一声,转身迎着夕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书店内的众人,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错愕地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五(上)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周五的晚上,董耘下班后搭邵嘉桐的车来到孔令书的书店,他们相约去街角新开的越南餐厅吃晚饭。

“?”邵嘉桐停下车,拉上手刹,很给面子地看了他一眼,算是给他一个回应。

“还记得那天我问你,要是我被判死刑你会不会来看我,你回答说,要是我把你列为遗产继承人的话,你就会来?”

“记得,”她点点头,打开车门下去,“所以你要被判死刑了吗?”

董耘也下了车,关上车门,摇了摇头:“所以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要是我死了,我的财产要怎么分配?!”

“…”邵嘉桐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书店。

孔令书穿着一件扎眼的粉色T恤从地下室走上来。

嘉桐看了看他,忍不住说:“我以为你很讨厌粉色。”

“我是很讨厌粉色。”书店老板面无表情。

“那你为什么…”她上下摆了摆手,指着他的T恤。

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件衣服本来是白色的。”

“…然后呢?”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徐康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上来,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T恤。

“…”邵嘉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但是一向不知好歹的董耘却指着徐康桥说:“哇,你这件T恤好复古。”

“很不错吧,”康桥得意地笑起来,“其实刚买来的时候你不知道它红得有多艳俗,不过后来我丢进洗衣机洗了一下,拿出来的时候一看——真的好复古,好有艺术感!”

董耘点点头:“走吧,我怕去晚了没位子。”

“好啊。”

说完,两人就手挽手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邵嘉桐回头看了看一脸阴暗的孔令书,只好干笑了两声,说:“其实我觉得粉色还蛮衬你的…”

董耘跟康桥到的时候,餐厅门口已经排起了队,两人都是吃货,于是也毅然加入了等候的队列,不一会儿,邵嘉桐和孔令书也到了。

“康桥,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现在死了,财产要怎么分配?”既然等位是一件很无聊的事,董耘干脆继续刚才的话题。

“谁会想这种事,这不是自己触自己霉头吗。”徐康桥毫不犹豫地白了他一眼。

“话也不能这么说,”孔令书双手抱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所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忽然挂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你才挂了呢!”她白了他一眼。

“孔令书你想过吗?”于是董耘转而看着书店老板。

“当然,”书店老板挑了挑眉,“我每半年都会重新列一下遗嘱呢。”

“…”徐康桥和邵嘉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那你是怎么分配的?”董耘似乎很感兴趣。

孔令书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根据最新的那一份遗嘱,我名下所有的不动产都归我父母所有,另外有一部分书我也都分门别类归到我参加的各个协会名下。”

“你是说什么‘全国填字谜协会’吗?”徐康桥翻了个白眼。

“那只是我参加的其中一个协会,”书店老板认真地说,“会长要是知道我把店里全部跟填字谜有关的书留给他们的话,说不定会哭着跟我下跪道谢。”

这一次,是其余三人同时翻白眼。

“我也给你们留了东西呢。”孔令书忽然说。

“…是什么?”尽管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康桥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书店老板看着董耘,说:“我给你留的是《南怀瑾全集》。”

董耘皱起一张脸,疑惑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还记得有一次你在二楼书吧问我和徐康桥,捧什么书最能吸引女人吗?”

“…是有这么回事。”董耘点头。

“当时我推荐给你的就是这本书啊,”他得意地说道,“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只是把书放在桌上喝咖啡,立刻就有女人过来了啊。”

“对哦!”董耘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记起来了,真的是这样!这本书真的好神奇!”

书店老板继续得意地点头。

“等等,”徐康桥眯起眼睛,看着董耘,“你们是不是在说…我教你把运通黑卡当书签的那次?”

两人想了想,不约而同地用一种“你真无聊”的眼神看着她,说:“是啊。”

“…”康桥跟邵嘉桐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定地微笑道,“你们继续。”

其实就算她不说这句话,两个男人也没打算理她。

董耘心服口服地拍了拍孔令书,用一副十分感性的口吻说:“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而且还特地留了这套书给我…你真是好兄弟!”

说完,董耘一时感动,一把狠狠抱住了孔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