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总会有一点吧,就算不值多少钱,但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吧。”

丁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的,我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在我们那里…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东西就是大家的。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跟别人去抢。”

“那里的记忆对你来说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他苦笑一下:“没什么好或不好。反正我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睡的着,反正我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你在那里呆到几岁?”董耘又问。

“十六岁。我不爱读书,成绩也不好,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了,然后就搬了出来。”

“你做什么工作?”

“我先是在快餐店送外卖,后来在理发店当学徒,再后来…我在一间体育用品店找到了工作,当店员。”

“听上去有点艰难,可我觉得你乐在其中。”

丁浩听到董耘这样说,只是苦笑了一下:“至少我终于有一种,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感觉了。”

董耘也跟着笑了一下。

“我的人生很无聊是吗?”他忽然说。

“怎么会,”董耘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任何人的人生都不能用‘无聊’两个字去形容。”

“跟你比起来,我可能每天都在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什么叫微不足道?养活自己难道是微不足道?”

丁浩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才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十几二十岁吗?在读书吧。”

丁浩苦笑了一下,眼里似乎有些泪光:“真好啊…你爸妈一定很爱你吧。”

董耘在他的注视之下,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愧疚:“是啊,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丁浩扯了扯嘴角:“我爸妈却不想要我…”

“…”

“我羡慕你,不是嫉妒,是真的羡慕你。”

“…”董耘低头看着桌子底下丁浩的那双脚,穿着统一的布球鞋,可还是看上去好大。

“所以你问我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别人,”他说,“我想没什么吧,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赚来的钱都被换成了一样东西——就是生存。”

“…”沉默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那么你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东西吗?”

丁浩想了想,答道:“我被送到孤儿院门口时包着的那条被子,还有…小狗。”

“小狗?”

“是我捡回来的一条小狗,有天晚上我夜班回家,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听到有很微弱的狗叫声,发现在草丛边上有一条刚出生的小狗…我就把它带回家了。”

“它没有名字吗?”

丁浩摇头:“没有,我还没想好要给它起什么名字,所以只是‘小狗、小狗’地叫它…”

“那它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丁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也许被我的室友或者邻居收养了,或者…”

他没再说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你知道吗,”董耘倒在椅背上,双手抱胸,“邵嘉桐说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我不会害怕失去。但其实听到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有点难过。”

“?”

“那些不可替代的东西,其实也意味着牵绊。那种牵绊不管是什么,是一本书、一张照片、一双鞋、一个背包、一条小狗…是什么都好,我却什么都没有。”

“…”

“其实我也很喜欢狗,可是我从来没养过。是因为小时候我叔叔养了一条狗,那狗非常聪明,常常只要一个眼神,它就能知道我叔叔要拿什么。可是他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我非常伤心,更别提我叔叔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养狗了。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就明白,虽然很好玩,可是我不想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丁浩看着他,像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

“其他的很多事也是一样。我小时候很调皮,我妈生起气来就摔我喜欢的玩具,或是撕我收集的贴纸,所以我就想,我不要再喜欢这些东西,这样的话当我失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

“…”

“所以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家里的那些东西…它们仅仅是‘东西’而已,不能称之为我的东西。它们只是被我买下来,却不属于我。”

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在这小小的谈话室内,丁浩皱起眉头,不解地盯着他:

“你们这些变态大叔每天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

“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

“什么买下来又不属于你,”他挑了挑眉,“有什么是属于你的?死了什么都不是你的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人死了都一样,不管你再怎么喜欢,都不是你的了。”

“…”

“分遗产这种事情,你瞎担心什么呢?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跟你没关系了吧。你死了以后,那些东西要怎么分你也看不到了吧。分到和分不到的人怎么在背后议论你,你也听不到了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自杀吗?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他妈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董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丁浩,没有发怒。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死了?”

“喂!”一直坐在墙角没出声的李警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没事没事,”这一次是董耘负责安抚他,“我相信他已经想清楚了,所以才问的。”

丁浩坐在椅子上,手上还带着手铐,他看着董耘,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问道:

“相信?你凭什么相信?”

董耘回过头来,说:“不为什么。”

“?”

“相信一个人是一种直觉。”

“…”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讲话,不是吗?”

丁浩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算是肯定还是否定。

“想自杀的人,最后能够活下来,”董耘说,“多半不是因为运气太好,而是一种本能。”

“…”丁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人在某些时候是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不想再忍受在这世上的一分一秒,不管做什么都是难受。”

“…”

“…”

“可是总有一天,还是会想要活下去。”沉默许久之后,丁浩忽然说。

董耘看着他,脸上不再是调侃的表情:“这就是本能。人的本能。”

“…”丁浩垂下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我们有点像呢。”董耘说。

“像?哪里像了?”

董耘看着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执拗地反复说:“有点像。有点像…”

“…”

这天会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董耘对丁浩说:

“其实你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不要去跟别人抢’。”

“?”

“是‘分享’。”

丁浩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

“其实你也不是没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

“你那个助理,叫邵什么的女人…”他顿了顿,用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诚实而清澈的眼神看着他,“你不就是一直在依赖她吗?”

“…”

董耘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丁浩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在蒋柏烈那间小小的诊室里,董耘平躺在黑色的皮椅上,望着天花板上那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吊扇,开口道:

“医生…你是故意的是吗?”

“什么?”蒋柏烈从他踏进门开始,就自顾自地躲在办公桌后面,敲着腿看书,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董耘坐起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一定是故意的!”

“?”

“你是故意把我派去跟丁浩见面的吧?”

“丁浩是谁?”蒋柏烈从书本后面探出脑袋,一脸不解。

“就是我冒充你去做心理咨询的那个死刑犯啊!”

“哦…”蒋医生恍然大悟,“他最近还好吗?”

“医生!”董耘简直要抓狂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有啊。”蒋柏烈的脸又缩回了书本后面。

“你…你真的很气人!”

医生放下书本,冒着冷汗说:“拜托你要撒娇回去跟邵小姐撒好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叫你不理我!”

蒋柏烈翻了个白眼,终于肯对自己承认,他生平最怕的就是爱撒娇的男人…

“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故意假装抽不出时间,然后把我送去见丁浩的是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医生的口吻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他自己。

“因为你知道我们很像!”

“你们像吗?”

“…你就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是吗?!”

蒋柏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心理医生有时候也需要看心理医生?”

“记得。”董耘认真地点头。

“那不就好了吗?”

“什么好了?”他莫名其妙。

“同理可证,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病人,也可以有自己的病人啊!”

说完,蒋医生又捧起书本,自顾自地看起来。

“你…”董耘目瞪口呆,“这什么鬼逻辑啊!”

“就是心理医生的逻辑喽。”

“…”

七月的第二个周日傍晚,邵嘉桐、徐康桥、孔令书和董耘又相约去上次那家街尾的越南餐厅吃饭。

今天董耘一反常态地,没有让邵嘉桐去接他,而是叫她来书店等。

邵嘉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书店,一推开门,就听到孔令书在怪叫:

“徐康桥!你不止偷了高迪的画册,还偷了我的《新华字典》!”

“什么偷啊,”康桥从地下室走上来,“我只是借用一下。”

“你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问我借的?!”书店老板每次都气势汹汹地发难。

“我忘啦。”但徐康桥小姐每次都能轻轻松松地化解难题。

“你…”孔令书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其危险的眼神看着她,“你休想得到我的折衣板了!我明天就要修改遗嘱!”

“…”

然后孔令书就真的“咚咚咚咚”地大步走下去,大约真的是去忙修改遗嘱的事情。

徐康桥无奈地摇摇头,对邵嘉桐说:“我现在真的好希望董耘能去死一死。这样至少我不用再跟这家伙住一起了。”

“…”邵嘉桐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书店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转过身,发现是董耘走了进来。

他…牵着一只小狗?!

“这是什么?”邵嘉桐诧异地指了指那条狗。

“March。”董耘笑着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