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了。”

“你…”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等下回去就还给我,不然我就想办法弄死你!”

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邵嘉桐一边拉着孔令书,一边大声说:“好了好了,接下来轮到我了。”

“轮到你什么?”孔令书愤愤地看着她。

“公布遗嘱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你真的有遗嘱?”董耘表示怀疑。

“没有。”她实话实说。

“…”

“可是我刚才想到了要怎么分。”

“?”

“我想我会列一个名单,请所有名单上的人去我家,挑他们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我既不会觉得头疼,不知道要怎么分配好,也不会有人拿到他(她)根本不想要的东西。其实我一直很怀疑我们花了很多心思要送给别人的东西,也许那个人根本不想要——因为我自己就常常收到我根本不想要的礼物。所以,最好还是各取所需,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不过当然,我觉得要让我父母先挑,等他们挑完了,才轮到我的朋友们。”

发表完这长篇大论后,邵嘉桐看了看其余三个人的反应,他们似乎都在认真地思考。

是思考该拿什么吗?…

“我觉得你这样行不通。”董耘得出结论,并且马上得到了徐康桥跟孔令书的附和。

“为什么?”邵嘉桐皱起眉头。

“首先,我觉得你要是这样列遗嘱的话,你爸妈一定不会再把你的东西拿去让别人挑。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你没结婚,你这个人、以及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董耘说完这番话,徐康桥跟孔令书立刻用力点头。

“他们不可能看着你的朋友来瓜分他们女儿留下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多么不值钱或者毫无意义,这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一部分,要他们拿这些东西去分给别人就好像要他们把你分给别人一样——他们不会愿意的。”

“…”

“其次,”董耘继续道,“就算你父母很开明,决定尊重你的意愿——但是基本上你们说说看,天下到底有多少父母是愿意尊重小孩意愿的?反正我是没见过几个——就算他们真的请你名单上的朋友去你家挑自己想要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用心很险恶吗?”

“为什么?”邵嘉桐错愕。

“你这哪里是好心,分明就是躲在遗像里面,笑嘻嘻地看我们这些自私的家伙怎么你争我夺的丑恶嘴脸吧?”

“…”

“但凡涉及到利益,你很难保证你认识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就像你看到的那么善良。很多人在利益面前又是另一副嘴脸。”

董耘说完,徐康桥跟孔令书仍是不住地点头,只是这一次还更冷冷地瞪着对方。

邵嘉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他:

“可是我相信我的朋友不会,如果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人,我根本不会跟他们做朋友…难道说你们会在我死后争夺我的遗产…吗?”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毫不犹豫地答道:“会啊。”

“我要你裱起来放在床头的那张张国荣的签名照,”董耘恶狠狠地说,“谁跟我抢我就杀了他!”

“我要所有项峰亲自在扉页上写了字送给你的书,”孔令书恶狠狠地说,“谁跟我抢我就杀了他!”

徐康桥却还保持着风度,不急不缓地说:“我要除了刚才那两个傻瓜想要的东西之外——所有你剩下的东西。”

“…”

“所以你看,”董耘自嘲地耸耸肩,笑着说,“你不能高估了感情,更不能高估了人心。人其实是一种非常本能的动物,很多情况下,他们是被贪婪和欲望支配着,当没有约束的时候,这些丑陋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可是…”她还想再挣扎,但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反驳董耘的说辞。

“所以,”董耘咧开嘴,露出脸颊上那两个迷人的酒窝,“你应该把要送我张国荣签名照这件事给我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还有要送我项峰签名书的事。”孔令书补充道。

“其余的东西都给我。”徐康桥自然也不会客气。

“…我终于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了。”邵嘉桐看着他们说。

“?”

“我错就错在…不应该跟你们做朋友!”第一次,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险,“所以我决定我还是要躲在遗像里笑嘻嘻地看你们你争我夺的那副丑恶嘴脸。”

“…”

穿着越南棉布长裙的服务生终于来通知他们可以进去用餐了。这间餐厅的装饰的确很有东南亚风情,黄色墙纸配桃木吊扇,白色的桌布上放着竹片编成的餐垫,每张餐桌的正中央还有一座金灿灿的神像,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神像下面其实是烟灰缸。

四人在餐桌旁坐下,一脸温柔的女服务生立刻拿着菜单走过来。

“四碗越南牛肉河粉谢谢。”董耘笑起来的样子非常迷人。

女服务生虽有点心猿意马,但还是温柔地说:“您不看看我们的菜单吗?”

“不用了,”他说,“来越南餐厅不就是吃牛肉河粉吗?”

女服务生的笑容有点僵,还想再把菜单递给其他人,却发现其余三人也是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她。

“好、好吧…我立刻去下单。”

开门第一天,就遇到了一群怪人…

服务生走后,董耘看着邵嘉桐说:

“跟你比起来,我觉得我是另一种烦恼。”

“?”

“我不知道要给你们些什么,因为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有——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我觉得我有的东西,你们都有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要留给你们什么。”

徐康桥看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说:“那你只要给钱就好了。”

“…”

“但我并不觉得你有的东西我们都有啊。”邵嘉桐不解道。

董耘叹了口气:“我说的‘东西’并不是一些很实际的东西,而是…怎么说呢,一些无形的东西。”

“比如说?”康桥挑了挑眉。

“比如说你们都有兴趣爱好,不管是买包包鞋子,或是什么书啊、黑胶唱片的…你们多少会有些自己挚爱的东西,你们会花时间去看、去研究,会想尽办法买到或者…”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康桥,“弄到手。”

听到“弄到手”这三个字,孔令书也不禁斜眼看着她。

徐康桥假咳了两声,瞪着董耘,好像在说:“你没事又提这茬干什么?!”

于是董耘继续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会有自己觉得很特别、很喜欢,同时也想要介绍给别人,让别人分享的东西——但我没有。”

其余三人不禁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我没有这些东西,我家里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能说是可有可无,而是…”他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要怎么表达。

“可以被替代?”邵嘉桐说。

“对!”他睁大眼睛,好像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让他觉得嘉桐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我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替代的。衬衫、鞋子、沙发、茶几、地毯、电视机、CD、窗帘、床单、吊灯…不管是什么,我生活当中没有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无法被替代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我这个人也是可以被替代的?”

徐康桥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想不出谁会想要替代你也。”

“…”

“但是说真的,我觉得你太妄自菲薄了。”她又说。

“?”

“至少我很想要你家客厅沙发旁边那张椅子,那是魏格纳的作品。”

“…”董耘觉得自己快要被头顶上那三根黑线压得抬不起头来。

“我倒觉得…”邵嘉桐说,“生活中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也想来踩我一脚吗?”他觉得自己对人生快要绝望了。

邵嘉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继续道:“我觉得如果你生活中有不可替代的东西,你可能就会有不能承受之重。”

“…什么意思?”

“就好比说,如果孔令书失去他的书店,康桥失去她的黑胶唱片,或是我失去我的那些高跟鞋——我们都会难过,会觉得生命中像是缺少了什么。”

“像是身体里面缺少了某个器官。”孔令书说。

“或是大脑里少了一段记忆。”徐康桥说。

“对,”嘉桐点头,“可是如果对你来说本来就没有这些东西的话,你也就没有依赖性,就不怕失去了。衬衫、沙发、CD、吊灯,不管是什么,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再买新的,就算再也没有,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对哦。”董耘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的确是这样。

“所以这也未必是坏事啊。‘喜欢’、或者‘依赖’什么的,就像是一把双刃剑,当然你可以从中得到乐趣,但是你也可能因此觉得痛苦。没有喜欢或者依赖某样东西的话,也会很好,至少失去的时候不会痛苦。”

董耘皱起眉头,认真地思索着邵嘉桐的这番话。想了很久,他才得出结论:

“你说的,我隐约、似乎、大概、可能、也许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太对…我又说不上来。”

邵嘉桐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像你这样活着也很好,无欲无求。”

“…”董耘摸了摸下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服务生上来送菜,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越南牛肉河粉。董耘看着碗里的牛肉,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并不是拥有漂亮宽敞的公寓,也不是那些质地好又昂贵的衣物或家具,更不是钱…而是朋友,关心爱护着他的朋友。

好像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陪他吃着牛肉河粉的徐康桥、邵嘉桐、还有孔令书,好像那个总是很多废话却又让人觉得温暖的蒋医生,又好像很多年前在英国求学时总是陪着他疯玩的冯楷瑞和高原,还有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最后却因为女人翻脸的陆和秦…而且尽管如此,后来在他有难的时候,他们还是在暗地里帮助他。

所以,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些人…他们容忍着他的任性和随心所欲,也许还有他的坏脾气,可他们非但没有抛弃他,反而常常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包容他。

噢…天呐!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感动得哭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善良!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好!

“所以啊,”邵嘉桐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河粉,一边说,“你那套新买的Bose音响反正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不可替代,干脆就给我吧。”

“我要魏格纳的椅子。”徐康桥也毫不客气。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她们,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觉得女人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只有孔令书还在认真地吃了河粉,好像对他家里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董耘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孔令书的肩:“我家里难道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孔令书被他一拍,差点把河粉吃到气管里去,所有有些恼怒地看着他:“我什么也不想要。”

董耘有点动容,他没想到孔令书是这么正直。他又鄙夷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女人,对孔令书说:“还是你够兄弟,男人之间的友谊,果然不是女人能够比的。”

“我只想要你那间出版公司,”书店老板始终波澜不惊,“那样我就能天天去找项峰,而且还能出版我自己喜欢的书了。哦,对了,要是你现在就死的话,我能暂时借住下你的公寓么?我实在不想再跟徐康桥这个女人住在一起了——但我保证我自己的公寓一装修完,立刻就会搬走的。”

“…”

他现在…真的有点想去死。

五(下)

“所以丁浩,”两天后,董耘站在窗前,忧郁地看着窗外操场上挥汗如雨的犯人们,“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朋友?”

丁浩却在笑,而且是哈哈大笑。董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年轻人就是忧郁、乖张的。他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是死刑犯。

“这书店老板好有趣!你那些朋友好有趣!”

“…”董耘看着他,其实心里有点高兴,但脸上却还是一副想要抓狂的样子,“丁浩!”

等他笑够了,他看着董耘,说:“有啊,有真朋友…至少我觉得你这些朋友都很真!”

“?”

“他们都没有骗你。”

“…”董耘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好吧,如果要朝好的方面想,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所以你到底是干嘛的?”丁浩坐在那张白桦木椅子上,表情像是一个初涉社会的少年。

“我?”董耘皱起眉头想了想,“我是个不愁吃穿整天无所事事的二世祖。”

丁浩抬头看着他,“啧”了一下,说:“真羡慕啊。”

董耘扯了扯嘴角,从窗边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想过自杀吗?”

话一说完,坐在墙角的李警官就用力咳了一下。

丁浩冷笑了一下:“没事的,警官你不用紧张,我现在不会了…”

“那么说你想过喽?”董耘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

“何止想过,我还差点就真的成功了。”

从丁浩的脸上,似乎用无法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董耘对于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可是为什么呢?”

“?”

“你不是被判了死刑了吗,为什么还要自杀?”

丁浩先是一愣,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又是哈哈大笑。

“今天你笑得可真有点多…”董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因为我跟你熟了嘛,”他说,“还是你觉得我笑起来很难看?”

“说真的,是有点难看…”董耘皱起眉头,然后自己也笑起来,“不过很可爱。”

丁浩表情怪异地“啧”了一声,像是很不满:“大叔,你确定你不是变态吗?”

“…”董耘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可爱你觉得我是变态?你们这些死小孩到底是什么逻辑?!”

丁浩歪着嘴角,似笑非笑:“就是死小孩的逻辑。”

“…”董耘觉得自己要是再跟他抬杠抬下去会疯掉,于是决定换个话题,问道,“所以你有遗嘱吗?”

丁浩又是一愣,然后才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