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签证官看她的眼神中似乎带着怀疑,好像她隐瞒了什么似的。

“你要在普吉岛呆多久?”他问。

“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一两周。

签证官抬起头看着她,蹙了蹙眉。

“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可疑吗?”她有点受不了地摊了摊手。

签证官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波澜不惊地说:“能看看你的机票吗?”

“我还没买回程票,”她说,“我都还没确定自己到底要呆几天怎么买回程机票呢。”

签证官挑了挑眉:“你来做什么,小姐?”

“旅行。”

“私人旅行?”

“是的,私人旅行。”

“在这里有朋友吗?”

“没有。”

“住在哪里?”

“度假村。”

“能看看你的酒店订单吗?”

“我没有订单。”

“?”

“因为我朋友的剧组为了拍戏包下了整个度假村,我去了之后他会帮我安排房间的。”

“但你刚才说你在这里没有朋友?”

“啊…”邵嘉桐张了张嘴,“那其实也不能算是纯粹的朋友。你知道,‘朋友’的称呼在中国的意思,其实就是…你认识的一个人。”

“你认识的一个人?”

“啊…对,”她点头,“就是某人。”

签证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然后他又继续问道:

“那么你这个朋友是…拍电影的?”

“对,准确地说,是电影的出品方。”

“那么是你朋友邀请你来的吗?”

“不是。我是自己来旅行的。”

“那你朋友知道你要来吗?”

“知道,我来之前跟他打了电话,就说我是来监工的。”

“…监工?”

“因为这部电影是根据我公司出版的小说改编的,影视版权在我们手上,所以…”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再这样下去她要把银行卡密码也一并供出来了吧。

“那么说你其实是商务旅行喽?”

“不是,私人旅行。”

“可你刚才明明说你是来监视别人工作的。”

“…那只是一个借口。”

“你的意思是说你骗了你朋友?”

“…算是吧。”她已经一身汗了。

签证官问到这里大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呆多久,也没有买好回程机票,你没有酒店订单,你还骗我说你在这里没有朋友,但是你却要住在人家包下的度假村里,你骗我也就算了,你甚至还骗你朋友说你是来工作的…”

“…”

“所以小姐,”签证官瞪着她,“你自己说说看你到底可不可疑?”

“好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邵嘉桐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

“我其实是一个电影明星。”

签证官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我在中国非常红,没有人不知道我,但是最近我过得很糟糕…”她鼻子一酸,欲哭无泪,“我老公被偷拍到跟另一个明星去酒店开房,还被拍下了很不堪的视频,现在整个中国都在传这件事,有无数记者围在我家门口要采访这件事,我跟我老公天天吵架,我实在…实在受不了,才一个人溜了出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机场徘徊了半天才决定买张机票来普吉岛。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呆多久,因为我不知道我心底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说完,她缓缓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然后伸出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在心里默默道:

老娘大学时候英国文学可不是白修的!

签证官哑然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递上一张餐巾纸,叹了口气,说:

“别难过,生活往往都是这样艰难…”

此时等在后面的白人男子已经不耐烦到极点,开始咒骂怎么这么慢。

签证官板起脸叫他安静点,然后又转过头,一脸温柔地说:“我这就帮你办签证。”

“谢谢…”她又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五分钟后,邵嘉桐拿着护照转身走向行李区。

“小姐!”签证官在她背后说,“祝你好运!”

她转过身,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如国际巨星般踩着华丽的脚步缓缓离去。

当邵嘉桐牵着行李箱打算往外走的时候,只见刚才那个白人中年男子飞一般地奔进男厕所。

她摘下墨镜,架在头顶上,叹了口气: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往嘴里塞棉花和往□里塞毒品的人都安然无恙,而她却要编一段故事来洗清自己的可疑?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机场大厅: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六(下)

“天呐,你真够倒霉的。”徐康桥同情地说。

邵嘉桐无奈地笑了笑,说:“这还不是最糟的。”

“还有更糟的事?”老严终于忍不住出声。

“没错,”她点头,“我因为在过关的时候用了这么多精力,以至于我压根忘了要去换泰铢这件事,等到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出租车——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辆真的出租车——开到度假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泰铢可以付给司机。于是我又被质疑了一番,而且这个时候那该死的冯楷瑞的电话也接不通,我只好把司机带进度假村,到前台去换了点钱付给他才算完事。等到我办完手续进了房间,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事。”

“还有更糟?”徐康桥抬了抬眉毛,“怎么可能…”

邵嘉桐叹了口气:“等我洗完澡出来觉得肚子实在是饿死了,于是就想出去找点东西吃,我想反正已经是半夜了,所以穿我睡觉穿的T恤和棉短裤出去也没关系。结果等我走到泳池旁边的时候,发现竟然灯火通明,剧组在拍夜戏,而我好像闻到了炒面的味道。”

“…”

“于是我走过去,发现真的有一个大纸箱,里面放着两个白色的便当盒,我打开一看,真的是炒面!而且里面还有青菜和肉丝。我彻底沉沦了,拿起旁边的木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过来,拿了剩下那一盒炒面也开始吃。我压根没看他一眼,直到他忽然问了我一句‘这面条有这么好吃吗’的时候,我才满嘴塞满了面条,抬起头…发现跟我说话的是姜雷。”

说到这里,邵嘉桐简直要哭出来了。

徐康桥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能想象吗,我对面就坐着姜雷,”她深吸一口气,“而我当时穿着睡觉穿的那种已经被洗衣机洗旧了的T恤和棉短裤,头发湿漉漉得很随便地扎了一下,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还被问说这面条有这么好吃吗…”

“…”徐康桥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同情,“那后来呢?”

“后来?”邵嘉桐叹了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新做的指甲,“我就捧起便当盒默默地起身走回去自己的房间去了。”

“…”

“不过,”她又说,“不幸中的万幸是,后来我再出现在姜雷面前的时候,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

“…”

“…”

“那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提前去办一下签证。”说完,徐康桥冲进地下室,过了一会儿便拿了一本护照上来,交到邵嘉桐手里。

邵嘉桐苦笑了一下,接过护照,随手翻了一下,不禁叹道:“原来你也去过这么多地方!我以为只有董耘喜欢到处乱跑。”

“嗯,我也喜欢到处乱跑。”康桥耸肩。

“可是好像很少听说你们一起出去旅行。”

康桥微微一笑:“不是很少,是几乎没有。”

“为什么?”邵嘉桐有些诧异,“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好朋友吗。”

“话虽这么说,”康桥叹了口气,“但有些人可以做好朋友、甚至是好基友,却没办法一起旅行。我跟董耘就是这类人。而且我觉得你跟孔令书应该没法一起旅行。”

邵嘉桐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以下三段场景:小学三年级的春游,孔令书带着一张百元大钞,双手插袋,自信满满地看着其他背着一袋子食物的同学,然后在森林公园小卖部老板告知他找不开一百块钱所以不卖面包和茶叶蛋后,向她的书包伸出了罪恶之手;高中一年级的秋游,他骑着双人自行车,一路从山坡上冲进了湖里,当然,双人自行车上的另一个人就是她;大学毕业那年的旅行,当所有人在清晨爬上黄山之巅,笑望日出的时候,他却在旁边大呕特呕…

“好吧,说真的,”邵嘉桐觉得自己的胃也有点难受,“虽然我跟孔令书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但是,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都不爱旅行的人。可是你跟董耘都是不爱呆在家里啊,而且看看你的这些签证,我觉得大部分地方董耘也都去过,你们的趣味应该差不多。”

徐康桥用鼻腔发出笑声:“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们吗?你觉得我跟他一起出去单独呆两个礼拜会发生什么?”

邵嘉桐想了想,说:“其中一个人会杀了另一个。”

徐康桥冷笑着点了点头:“而且差一点就真的发生了。”

“?”

“你去过印度吗?”

“没有。”

“你很幸运。”

“…”

“印度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康桥说,“神奇的地方总是会发生神奇的事。”

身后响起风铃的声音,她却没有理会,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严格地说起来,那次旅行离现在起码有十年了。

那时候徐康桥还在读大学三年级,而董耘、秦锐和陆治民则刚刚大学毕业。他们约好一道去印度旅行,可是临行前秦锐和陆治民忽然改变主意要去日本和韩国看世界杯。董耘是个对足球毫无热情的人,徐康桥就更不用说了,于是这两个人欢乐地上路。

可是一到了印度,康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有点…超乎她的想象。那些皮肤黝黑说着一口印度英文的人们,拥挤的机场、车站、码头,她一直以为中国的人口已经够多的了,但没想到那里人更多。不过这些并没有让她崩溃,让她崩溃的是那些带有水龙头和木桶却没有卫生纸的公共厕所、随处可见的粪便、永远不可能准时的火车,以及恒河上漂浮着的各种…不明事物。

但董耘倒很乐在其中。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位大少爷是一个如此随遇而安的人,她一直以为他很挑剔,结果他坐在前往斋普尔的拥挤的火车上,行李架上躺满了赤脚的印度老汉,被噪杂和闷热包围着,他却可以跟旁边的小孩玩得哈哈大笑。当然,除了这一面之外,在这段旅程中,他还让她见识了其他很多面…但总之,他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可是她就没这么好兴致,整个假期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烦躁死了。结果最让她兴奋不是泰姬陵,不是骆驼,不是沙漠,更不是lassi,而是…熬了这么多天,终于要回家了!

好吧,其实回想起来,印度也没有那样不堪,至少那里的人都还比较朴实热情,而且一路上也确实看到了很多不同的风情,只是她始终无法融入那种文化与场景之中。

“喜欢或不喜欢一个地方就跟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一样,是一种很主观的情绪,我没办法强迫自己爱上这个地方就好像我没法爱上说话刻薄的男人。”最后一晚,在阿格拉的清真餐馆,徐康桥如是说。

“不过是一次旅行,你何必扯到这么远的地方。”董耘一边说,一边跟走过他们身边的印度女郎抛眉眼。

康桥翻了个白眼:“你够了好吗,这里不是拉斯维加斯。”

他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她:“可是旅行没有了艳遇还叫什么旅行?”

她吃完最后那块饼,然后站起身:“我要去整理行李了,我很高兴明天就要回家了,说真的让我再跟你多呆一天我都会疯的。”

“为什么?”董耘一脸不解。

她双手抱胸,叹了口气:“怎么,你以为我经过这次我以后还会想要跟你一起出来?”

“我有什么不好?”董耘抬了抬眉毛,“我幽默、风趣、随和、行动力又强,你难道不觉得一路上好多女生都用嫉妒的眼神盯着你吗?”

康桥挑眉:“你是说哪种‘行动力’?”

“…”

“我见识到的‘行动力’可能跟她们见到的很不一样,”康桥坐下来,“如果她们知道你常常会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人,会突发奇想把身上所有的现金给路边的街头艺人,会因为旅舍老板赞你眼睛漂亮就想留下来做他女婿…我相信她们绝对会换一种眼神看我的。当然,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竟然会像印度人一样用公共厕所…”

听到她细数的这几宗罪,董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

“虽然我走着走着会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但是你最后还是找到我啦;把现金都给街头艺人是对我喜欢的艺术的一种致敬;跟旅舍老板说要留下来做他女婿只是为了能把上他女儿,不是因为他说我眼睛漂亮。”

“…”

“至于说公共厕所…”他耸了耸肩,“这叫入乡随俗。做人嘛,随性一点比较好。”

康桥站起身,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承认随性一点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你有时候也太随性了一点。我现在要回去理行李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起来赶火车回德里,你最好也给我快点回去整理行装然后睡觉,要是你明天再给我出什么岔子,我很可能会直接把你杀了然后埋在这里。”

说完,她走出餐厅,他们住的旅舍就在马路对面。

“可是回去之后你要怎么跟我爸妈交代?”董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对他比个中指。

然而,另康桥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到明天,董耘就给她出岔子了。

这天晚上她整理完行李箱,洗了澡,很早就睡了。睡到半夜,朦朦胧胧之间忽然听到阳台门打开的声音,她之所以会这么确定是阳台门,是因为那扇铁门的铰链已经生锈,每次开关的时候都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

就在她还在一片混沌的脑中思考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

她倏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有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张口想尖叫,却听到那人说:“嘘…是我!”

“董耘?!”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不过应该是他没错。

“对。”他压低声音。

“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