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些失望,不止是对电话另一头的这个男人,也是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董耘,如果你短时间内,还不能理清自己的头绪的话,我想我们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可以继续当你的助理,可是只是工作上的,然后我会慢慢退出这个角色…这样对你我都比较好。”

“…”

他还是沉默着,于是她只好强迫自己鼓起勇气:“你同意吗?”

“嗯…”就在她差点以为他根本没在听的时候,他却忽然出声。

“好吧…就这样。”她尴尬地挂了线。

玻璃幕墙上布满了雨滴,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竟然已经下起了雨。邵嘉桐走到窗前,看着脚下的街景。她忽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梦。

这天晚上下班之后,邵嘉桐开车去了孔令书的书店。她到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雨还在下,所以店里的客人很少。

“嗨,”她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发现所有的老面孔都在,于是心底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今天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老严说。

“还不错。”小玲说。

“非常好。”好久没露面的齐树竟然也在。

“有好事吗?”她放下包,笑笑地看着大家。

“今天我收到通知说,我前阵子参演的电视剧马上就要播了呢!”

“恭喜你!”邵嘉桐指着齐树,“这次演什么?该不会又是尸体吧?”

“不,这次是个活人,而且有台词!”他一脸兴奋,“你想听听剧情吗?”

“…好啊。”尽管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勉强点头。

“是讲一个古代道士的传奇故事,他下山捉妖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了一个秘密,于是被皇家雇佣兵追杀,后来他掉下悬崖的时候,师父为了救他而死,心爱的师妹也不知去向,于是他只好骑着马远走他乡,伺机复仇。”

“…你演师父?”邵嘉桐想了想,说道。

“不。”齐树摇头。

“仇家?”

“No~”他还是摇头。

邵嘉桐皱起眉头:“你不会演男主角吧?”

“不,”齐树一脸兴奋,“我演那匹马!”

“…”

“他可不是一匹简单的马,是千年马精!”

邵嘉桐看了看小玲和老严,发现他们都一脸淡定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于是她在暗自后悔的同时,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很好。”

“邵嘉桐,”孔令书适时从地下室走上来,解救了她的尴尬,“你来跟我结上周项峰新书签售会场地租赁费吗?”

“呃,不…”她又抹了一把冷汗,“那笔钱恐怕要到下周。最近财务部正在做内部审计,所以付款什么的要延迟一周左右。”

“哦,不急。”书店老板耸了耸肩,又开始布置他那个堆满了新书的角落。

“小玲,”邵嘉桐连忙回过头来,“能帮我找几本书吗?”

“可以,什么书?”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马普尔小姐探案集》。”

话音一落,表示惊讶的不是小玲,而是孔令书:“我不知道你还会看侦探小说。”

“…偶尔。”她扯了扯嘴角。

小玲是个称职的书店店员,很快就帮她找来了她要的书。

“看完还给你。”她挥了挥手中的书,对老友说道。

“你为什么不买下来,”孔令书瞪大眼睛看着她,“我这里又不是图书馆!”

邵嘉桐想了想,说道:“项峰来办签售会的那天早晨我去楼上找你,似乎看到——”

“——你拿回去吧,”书店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邵嘉桐微笑着点了点头,背上包,说:“谢啦。”

这天晚上回去之后,邵嘉桐没有再翻出工作用的记事本,而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开始看书。可是十一点的时候,她还是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高原打来的。

“他喝多了…”电话那头很吵,高原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你来接他…”

不用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也知道高原所说的“他”是谁。

“我睡觉了,”她说,“你送他回去好吗?”

“不行,”高原几乎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我要是再不回去,家里就要闹翻天了。所以你现在就开车来接他!”

说完,他又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然后就直接掐断线。

“…”邵嘉桐错愕地看着手机屏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于是半小时后,她还是出现在了高原所说的那间酒吧门口。

九月中旬已经渐渐入秋,夜风一起,让她□在空气中的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董耘并没有在门口等她,她进去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于是打他电话,才知道他在不远处的公园长椅上坐着。

“我是谁?”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句话。

董耘抬起头,像是想了几秒钟,才说:“邵嘉桐…”

“很好,”她伸出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还不算太醉。”

他看着她,笑起来,笑得很好看。

送董耘回去的路上,邵嘉桐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好吹散他一身的酒气。

“干嘛喝那么多酒?”等红灯的时候,她忍不住问。

董耘自从上车之后,就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此时听到她的这个问题,依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压力太大。”

“…”她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红灯转成绿灯,董耘缓缓开口道:“你不要误会,这压力不是你给我的。”

“?”邵嘉桐在启动车子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在想,弄清楚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觉真的这么重要吗?”

“…”

“不管是习惯、依赖或是什么都好…事实是我不希望你离开,就这么简单。”

他说完之后,就不再说话。邵嘉桐也是。

收音机里播着轻快的爵士乐,夜风吹拂在脸上,沁人心脾。

“所以你又打算开始当鸵鸟了吗?”当下一个红灯来临的时候,邵嘉桐终于忍不住说。

“?”

“你已经当了好多年,不是吗?”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自从那次车祸之后,你就是这样。”

“…”

“没错,你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你在医院躺了半年,你太太在车祸中死了。可是这些到底为什么会成为你止步不前的原因?你有什么理由变得这么任性,有什么理由任性这么多年?”

“…”

“你有什么理由不顾别人的感受,有什么理由假装对我这么多年的付出视而不见,有什么理由还要我等你——你有什么理由说其他不都不重要,只有你不想我离开最重要?!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得…这么配不上你?”说到后来,她简直是在用吼的。

“邵嘉桐…”他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害怕。

她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眼眶还是红了。

后面的车按了两下喇叭,她才发现已经绿灯了,于是立刻变换挡位,踩下油门。

“理由很简单,”董耘关上收音机,平静地说,“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事实是,出车祸的那天早上我太太说要跟我分手。我开车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对面车道的卡车越过护栏朝我们冲过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打了方向盘…于是卡车狠狠撞在右边的车头上,整个车子都变形了…”

邵嘉桐错愕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出话来。

“我醒过来之后,完全记不起那一刻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怀疑我是故意的,因为对于她要离开我这件事…我非常地气愤,气愤到想杀人。”

“…”

“可我真的不记得了…”他喉头动了一下,“我不记得我到底是因为本能,还是想让她死,才转动方向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人犯,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你、对所有人隐瞒的事实,也是我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原因。”

“可是…”一时之间,邵嘉桐的情绪也有些激动,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我一直在当鸵鸟,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但我就是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每当我想到我可能杀了一个人,而且还是我爱的人,我就…觉得自己很可怕,好像在自己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可是说真的,我不觉得你会理解我的感受,也不觉得其他人能理解。”说到这里,他第一次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

“可是…”邵嘉桐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声音,“可是你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我当然不要!”他大叫,“可是我不要有人逼我去面对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的东西——你懂吗,我可能根本还没准备好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因为我还没有对自己有个交代,我还在困惑着,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可是已经很多年了——”

“——是!我知道很多年了。可我就是还没痊愈!你现在做的就是要往我的伤口上缝线,想让它好快一点。但你忘了缝线也是有痕迹的。”

邵嘉桐把车拐进一个小弄堂之后,就一脚刹车,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原来你身上发生过这么多事,所以可能我刚才对你的某些指责并不公平。”

“…”

“可是董耘,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知道,”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他,“也许我可以等你——我已经在你身边,陪了你很多年——但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它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变老,就让你永远保持年轻;它也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从一段伤痛中走出来,就让时间停止…”

“…”

“我很累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陪你走多久。”

凌晨一点的马路上,静悄悄的,让人完全想不起白天的喧嚣。

邵嘉桐回到家,洗了一把脸,才又换上睡衣,重新躺到床上。

她原本以为经过了刚才那番激烈的“争吵”,她和董耘都会不想再看到对方。可是,也许真的是相处的时间太久,又或者是他们都比以前更成熟,当她把车停在他公寓楼下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说了一句:“能陪我上去吗,我头晕。”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照做了。门卫看到她扶着他回去,照例是笑着跟他们点点头,喊道:“董先生,邵小姐。”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便是他们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的本质——董先生,和邵小姐。他们根本就应该是两条平行线。

他的脚步不太稳,她把他放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差点摔着。她去洗手间弄了一块热毛巾来敷在他脸上,白色的毛巾盖住了他的眼睛,好让她不必尴尬地跟他对视。她想再去弄一块毛巾来给他擦手,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你说过,我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坦诚。可是我现在坦诚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她就看着那块冒着热气的白毛巾,叹了口气,说道:

“人的过去是很重要。可是我更愿意拿我亲眼看到的东西去判断一个人。我相信,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的…”

董耘就那样在沙发上躺着,眼睛上盖着毛巾,抿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他仍旧只是紧紧地抿着嘴。

她的手指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怪他,至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怪他…也许于任之说得很对,董耘就是那种,会激发女人母性的男人。

她好像,可以生他的气,却永远没办法怪他。

她走的时候,他还躺在沙发上,她帮他关了灯。在灯光熄灭的一霎那,她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

邵嘉桐坐在床上,内心竟渐渐变得空虚,而这种空虚,让她恐慌。于是她打开电脑和记事本,想借由工作来填满自己。会不会,并不是董耘把什么事都丢给她,而是——她本身就是一个工作狂?

电子邮箱忽然有一封新邮件,她打开看,发现是于任之发来的,是项峰新书的封面设计初稿。随后,她的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是于任之提醒她明早看邮箱。

邵嘉桐怔了一会儿,决定拨通这位插画家的电话。

“喂?”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声音似乎说明他很惊讶,“我以为你已经睡觉了。”

“…还没有,”她苦笑,“我看到你的设计了,我个人觉得很不错,不过恐怕大作家又要跳脚。”

“?”

“请问你封面用一个女人的剪影做背景是想干什么,整本书就只有一个女性角色而已…”

“哈哈哈哈…”于任之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笑声听上去很爽朗,“可是我觉得很好啊,项峰的书是要聪明的读者才能猜出凶手,我的作品也是一样。”

“…”这一刻,邵嘉桐真正哭笑不得。

“你该睡觉了,”插画家说,“女人最好不要熬夜。”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体贴吗?”她忍不住问。

“是啊。”

“那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你会不受女人欢迎。”

“谁说我不受女人欢迎,”听他的口气,像是很不服气,“我只是要求比较高而已。”

邵嘉桐扯了扯嘴角:“那估计不是‘比较高’,而是‘很高’!”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说法…”

“?”

“就是,一个好人做了一千件好事,但偶尔做一件坏事,就会被别人记恨很久。而一个坏人,做了很多坏事,偶尔做一件好事,会被别人传颂很久。前者有一句谚语,叫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后者可以用一个现象来描述——那就是‘斯德哥尔摩效应’。”

“哈!”邵嘉桐失笑,“你真是我认识的人里面讲话最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呃…”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抱歉,年轻的时候耍帅耍习惯了,现在改不过来了。”

她哈哈大笑:“所以你想说的是,一个体贴的好男人可能并不如一个偶尔流露关怀的坏男人来得受女人欢迎?”

“哈!你也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懂得理解拐弯抹角的讲话的人。”

“…我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感到自豪。”

于任之不以为意:“人——尤其是女人——在面对他(她)喜欢的人时,都有一种救世主心态。当他(她)意识到自己被依赖、被需要的时候,往往就是一段孽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