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桐被他说得笑中带泪:“为什么是孽缘?”

“因为人如果是因为被依赖或者被需要而去爱上一个人的话,慢慢地,他(她)就会忘记了爱情的本质。”

“什么是爱情的本质?”

“当然是你无条件地喜欢这个人啊。”他答得毫不犹豫。

“可是人会喜欢另一个人都是有条件的,比如说那个人很帅啦,或是很体贴啦,或是很有才华啦…之类的。”

电话那头的于任之竟然笑了:“邵嘉桐,我觉得你应该没谈过几次恋爱吧,也没经历过什么难忘的感情。”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的这种爱,或者说喜欢,太理性了。”

“?”

“所谓爱情应该是一种无畏的感情,并不是说无所畏惧,而是无法自拔。”

“…”

“我觉得你应该很难理解那些无法自拔的感情,因为你太理性了。”

“那也…不见得。你何不举个例子来听听。”

“就是当你爱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已经不再爱你了,你会立刻不爱他吗?”

“…我想不会。”

“这就是我所说的本质。它不会因为某种条件的消失而消失——因为本身你也不是以为内这种条件爱上那个人的。”

“…”

“但是如果你是因为某种条件爱上一个人,那么当这种条件消失…爱情也会消失的。”

邵嘉桐咬着牙,认真地思考着:“听上去很复杂…可是又有点胡说八道的意味。”

于任之哈哈大笑:“那就别想了。感情这回事,越想越没劲。”

她苦笑:“我要是能像你这么洒脱就好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成为我?这好像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你类似的感叹。”

“是吗…可能人在某些时候是会想要借由成为另外一个人来摆脱困境。”

“…听上去有点恐怖,你不会是想杀了我,然后整容成我的样子成为著名插画家吧?”

邵嘉桐笑得都要哭出来了。

“好了,睡觉吧,”于任之说,“如果还睡不着的话,我介绍一首歌给你。”

“?”

“现在就传给你。”

不出五秒钟,她的手机上果然显示于任之通过聊天软件给她发来一首歌。

“再见。”尽管性格上给人温柔的感觉,但于任之是个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的人。

“再见。”

邵嘉桐挂了线,点开那首歌。一个充满了磁性,厚重、却又干净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

Cold feet, don't fail me no

So much left to do

If I should run ten thousand miles home

Would you be there?

Just a taste of things to e

I still smile

But I don't ant to die alone

I don't ant to die alone

Way before my time

Keep calm and carry on

No orse for the ear

I don't ant to die alone

I don't ant to die alone

Way before my time…

她合上电脑,关上灯,躺下来。这把如金沙般的嗓音回荡在黑暗中。

听着,听着,她竟真的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歌名叫做《Before my time》,演唱者是Scarlett Johanson(没错,就是那个Scarlett Johanson...)

十四(上)

“它乖吗…”丁浩看着董耘手机里March的照片,问道。

这是董耘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一种…与他年纪相符的青春和温柔。

“这是…你?”丁浩滑动手指,看到了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

“对。”董耘笑了笑。

“是你年轻的时候?”

“嗯,”他点点头,“每次看到你,我就在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跟你一样讨人厌…”

丁浩看着他,不禁挑了挑眉。可是董耘却浑然不觉地自顾自说着:

“所以我就去找了一下,找到这张照片。”

丁浩低头认真地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上面的董耘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毛衣似乎有点大,那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也有点土气,脚上的皮鞋却是擦得铮亮…可是,最让人觉得好笑的并不是他的打扮,而是他脸上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在哪里?”

董耘也探过头去,仔细辨认照片上的自己和身后的背景:“应该是在…伦敦吧。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去伦敦读研究生。”

丁浩抬眼看了看他,眼中流露出一种稍纵即逝的痛:“原来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

尽管这种痛只是一闪而过,然而董耘还是捕捉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接过手机,不让年轻人再继续看那张照片:“是啊,我那个时候的样子很蠢吧…”

然而丁浩却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对了,我给你的小狗改了名字,叫March——就是以前我叔叔养的那只狗的名字。你要不要看我叔叔那只March的照片?”

丁浩垂下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下次带给你看,我要回去找一找。我小时候跟March拍过很多照片。”

墙角的空调并没有开,已经入秋了,打开窗,就有风吹进来,不像前一段时间那么热。

也许是刚才董耘的那张老照片触动了丁浩某些灰色的情绪,所以气氛有些冷清,董耘很想要找些安全的话题来聊,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求助地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结果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打瞌睡。

“他昨天是夜班,”丁浩一开口,低沉的声音在谈话室中回荡着,“本来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是因为今天早上你要来,所以他没回去…”

“哦…”董耘苦笑了一下,“真是…难为他了。”

又是一阵沉默,董耘几乎尴尬地抓耳挠腮,直到年轻人再次开口道:“你不是问过我…关于我的故事吗?我那个时候编了个谎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

董耘抬起双眼,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听吗?”丁浩的眼中,又充满了那种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沧桑。

董耘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你肯说了。”

有那么一刻,董耘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以为他就要哭了。然而下一秒,他却抬起头来对他笑,尽管那种微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你就听着吧。”

“…”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初秋的风通过打开的玻璃窗吹进来,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已经开始轻轻地打呼,董耘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大概在我小学一两年级的时候,我妈就走了——不是死了——是离家出走。总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我觉得她可能是不想再在这种境况下生活下去。我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他是个火车司机,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他本来就很少在家,我妈离开之后就更加…但是他不是酒鬼,也没有打过我,他只是,不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好爸爸那样对我。”

董耘苦笑:“电视里的人物都比较典型…”

丁浩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从小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家里什么都有,反正也不比一般小孩差,只是没有人。然后,我读书成绩不太好,每天下课回家也是一个人呆着,没什么意思,就到处去玩,认识了很多…在你们看来不太好的人。”

“…你是说街头混混?”

“大概吧,”他一直垂着眼睛,“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总是聚在桌球房或者酒吧里,有时候出去玩,有时候打打架什么的。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打架,我只是喜欢那种一群人呆在一起的感觉。”

“…”

“那群人有一个老大,大家都叫他荣哥,他好像很看得起我,觉得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后来我考进了一个分数很低的大学,我爸竟然还挺高兴的。荣哥有个妹妹,好像是在我学校附近的什么地方读卫校,有一天那小姑娘跑回来跟荣哥说,她在学校被外面的人欺负了…具体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荣哥听了之后很生气。然后就带人去找欺负他妹妹的人算账。”

“你也去了?”

丁浩的目光漂浮在桌面上:“嗯。后来想想,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我本来应该去参加学校里的期末考试,可是我没有复习,觉得很难面对那种压力,于是干脆就没去考试。荣哥去之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是负责开车的,到了那里之后,没有进去,可是听得到里面很吵。过了一会儿荣哥跟其他几个人就奔出来,上了车,后面追出来几个人,荣哥坐在我旁边,拼命叫我往他们冲过去,然后我就…”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董耘的背脊上,他只觉得一阵哆嗦。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说这话时,丁浩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

董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爸呢?”

“…很伤心,”他垂下眼睛,看着手腕上的手铐,“我叫他不要来看我了,就当没生过我的这个儿子。”

“这根本就是一种逃避。”

“?”丁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就跟你因为没复习所以不去考试是一样的,”董耘说,“因为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干脆放弃。”

“…”

“可是我想你爸是不会真的当没生过你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丁浩脸上。他苦笑了一下,说:“他大概一个礼拜会来一次吧,但我一直拒绝见他。”

“为什么要这样?”董耘皱起眉。

“…”丁浩却不愿意回答。

“为什么明知道时间不多了,还要这么折磨爸爸?”说这话时,董耘心底有一丝薄怒,可是看着对面这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他又无法责怪他。

“为什么你可以每个礼拜跟我这个陌生人聊一个小时,”董耘探过身体,手肘撑在桌子上看着丁浩,“却不愿意见自己的亲身父亲?”

“…”沉默了好一会儿,丁浩才缓缓开口,“你不也是一样吗。”

“?”

“情愿把秘密告诉我这个陌生人,也不愿意跟父母和朋友说。”

“…”

他看着董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一样的。”

从监狱出来,站在初秋那依旧热烈的阳光之下,董耘忽然有些晕眩。

他忽然很想打电话给邵嘉桐,可是滑动手指之后,他拨的竟是蒋医生的电话号码。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坐在了蒋柏烈那间十年如一日都没有改变过的诊室里。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他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看着天花板,“为什么很多事、很多话,我们可以告诉陌生人或者没那么熟的人,却没办法跟每天朝夕相处的人说?”

医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面前玻璃盒子里的毛虫,说道:“这就叫做‘近乡情怯’。”

“?”

“越是重要的事,越没办法跟重要的人说,是因为不管是你说的这件事,还是那个人,对你来说都太重要了。而任何一件事、一个人一旦变得重要起来,你就会患得患失。你害怕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她),结果带来你更不想看到的局面。”

董耘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因为我是医生啊。”蒋柏烈头也不抬地说道。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医生,那么…你觉得我爱邵嘉桐吗?”

这个问题,竟然让从来都对他心不在焉的蒋柏烈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他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对吗?”

“对,”蒋柏烈毫不客气,“你该问的是,‘我到底要不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董耘想了想,说:“那么我到底要不要?”

“问我干什么,”医生瞪他,“问你自己。”

“…”他有点要抓狂。不是你叫我问的吗?!

“难道我说‘要’,你就真的会开始吗?不会吧,人很难抗拒自己内心的旨意,尤其是你这种人。”

董耘皱起眉头:“我是哪种人?”

“随心所欲的人。”

“…这到底是赞赏还是批判?”他有点吃不准。

“既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医生说,“人可以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去做一些事情,我们称之为‘忍耐’。有些人擅长忍耐,有些不行,你就属于后者。”

“…听上去不像是在夸我。”

医生翻了个白眼:“简单地说,你还纠结在过去,根本没有走出来。”

这句话,又是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