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耘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用那把低沉的嗓音说:“可是医生,我真的怕…怕我再不开始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董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正坐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来了,连忙放下指甲刀,站起身来迎接他。他对她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客气了”。然后他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等着秘书送咖啡来。

蒋柏烈是个奇怪的人,这是董耘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的。哦,不,与其说是奇怪,还不如说,是冷静、清醒得出奇。当你为了某件事、某个人纠结半天的时候,他往往可以一句话就解开所有的结。可是,尽管几年来董耘早就见识了这位医生的种种诡异行径,但当他从他嘴里听到以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禁感到诧异:

“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

“为什么?”董耘忍不住皱眉。

“没有为什么,”医生耸肩,“如果你还在介意以前的事,你就没有准备好。”

“…”

当时他无法反驳,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便悻悻地离开了那里,回到办公室。

他看着桌上的电话机,看了很久,才伸手按下按钮。那是一个快捷键,直通邵嘉桐桌上那台电话机。可是响了好几下,却是她秘书接的。

“她不在吗?”董耘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不太好。

“她去开会了。”

“什么会?”

“好像是关于项峰新书的封面设计讨论会。”

董耘挂上电话,坐在位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往会议室的区域走去。刚走到最大的那间会议室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于任之爽朗的笑声。

“我说过啦,这是需要有一定程度智商的人才能看出来的剧透嘛。”

“你不要把我的读者都想成是笨蛋好吗!”抓狂的是大作家。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当他们看完整个故事翻到封底的时候,发现原来答案早就影射在那里。读者瞬间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于任之是个并不喜欢强辩,却始终会拐着弯说服别人的人。

“谁要这种恍然大悟啊…”项峰翻了个白眼。

坐在当中的邵嘉桐想说点什么,但一抬头,却看到董耘在会议室门口,于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于任之和项峰都点了下头,算是跟他打招呼。

“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有事找你。”董耘看着邵嘉桐。

也许是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诚恳的期盼,又或者他很少在她开会的时候打断她,邵嘉桐一下子站起身,跟另外两位绅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讨论,自己去去就来。

“别让他俩打起来就行。”她出去之前对助理说。

“我们不会的。”于任之苦笑。

但邵嘉桐已经跟着董耘走出了会议室。

董耘沿着长廊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邵嘉桐跟进来之后,他关上门,然后走到玻璃幕墙前面,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邵嘉桐是个习惯于等待的人,可是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她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早上去了监狱。”

“我知道,”邵嘉桐点头,“你每周这个时候都会去。怎么了?”

“丁浩——就是我每周去见他的那个年轻人——他跟我说,他被判死刑之后,就叫他父亲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我告诉他,这其实是在逃避。”他仍旧站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仿佛一切如常。

“然后我又去见了蒋医生,”他继续道,“我跟他说,我怕我再不开始,就会失去一切。”

“…”邵嘉桐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可是,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这也是一种逃避。”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因为害怕面对某件事情,就干脆自暴自弃——这种事,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好像不止一次。”

“…”

“其实我没有准备好,我还活在原来的世界里。我还在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一个多可怕的人,可是忽然间,我又觉得自己也不能失去你,我已经习惯了你为我做的一切——邵嘉桐,其实这些年来,是你帮我慢慢忘了伤痛,真的是你。”

她笑了一下,不过笑容有一点落寞。

“所以我不想骗你…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你,我根本分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到底算是一种依赖还是说,真的有些什么在里面。所以,不论我现在说要跟你在一起,或是请你等我弄清楚自己的感觉…这对你来说都太不公平了。”

“…”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出这三个字。

整个办公室里,除了头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会发出声响的东西。他没有收音机、没有IPOD基座、没有电视、连钟都是电子的…在装修这间办公室之前,他把自己所有的喜好和要求都告诉她听,她记下之后,就去帮他办。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他不停地说,她默默记下,然后去做。他其实知道她的付出,这么多年来,全都知道,他只是很卑鄙地接受着,因为他习惯了。

他以为她会发火,或者干脆大骂他,然后夺门而出。他没有想过很多种结局,因为当他冲动地想要跟她说刚才那番话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他了解她的程度远不如她对他的了解。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不公平的…

“谢谢。”然而沉默过后,邵嘉桐只是说了这样两个字,沉静又…苍白。

他看着她的脸,那张苍白的脸,像是经受了打击却还努力地拿出勇气去面对。

他忽然很…心疼。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的嘴角竟然泛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虽然你说的内容可能对我来说不是好消息,但说真的,这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你最坦诚的一次…我比较喜欢看到你这个样子。”

“…”

“其他的你不用多说了,”她的口吻,渐渐平静下来,“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你不用担心。”

“…”

“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回去开会了。”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

董耘靠在玻璃幕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会议室的方向应该是左转,而她走出去的时候却是往右。他有点担心她,可是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十四(下)

“董耘说真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但是今天我不得不说一句——你这个人真的太贱了!”徐康桥手里捏着啤酒罐子,也许一个心情不好,就会跳起来兜头朝他浇过去。

不过董耘一点也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啤酒罐,默不作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已经九局下半了,你才宣布说比赛取消——如果我是邵嘉桐,我非弄死你不可!”

他苦笑,徐康桥的确会这么做,但是邵嘉桐…应该不会。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其实不为什么,因为她是邵嘉桐。她是那种,只要你对她表达一点点善意,她就会加倍回报你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一直在利用她这一点吗?

“可是如果我在九局下半的时候宣布她赢了,但其实,最后她可能非但没得到奖杯,反而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了…这对她来说好吗?”

徐康桥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总之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似乎…扯得有点远了。

“她怎么样?”康桥站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喝了一口啤酒,看着不远处的街道。在布满梧桐树叶的街道尽头,有一所学校,每天放学的时候,夕阳照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形成一道橘红色的光晕,连水门汀地面上也都是这种暖暖的光,非常好看。

“她?”董耘苦笑了一下,“表面应该没什么吧。”

“你根本一直就知道她喜欢你,”徐康桥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只是很卑鄙地没有去捅破,因为一旦捅破,你就什么都没了,连一个肯半夜爬起来说些话安慰你的人也没有。”

他又苦笑:“现在我不是已经没了吗。”

“你会后悔吗?”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的侧脸,似乎惊讶她会这么问。因为按照他二十几年来对徐康桥的了解,这个毒蛇妹最爱落井下石——尤其是对方还干了让她看不过眼的行径。

“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唯有迎着夕阳,“没有人会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如果你后悔了怎么办?”

“那就…”他耸肩,一脸认真,“再把她找回来。”

“可是DVD能够倒带,感情却不能重来。”

“谁说不可以。”

徐康桥笑了一下,只是一下。那笑声中似乎有嘲讽,又有无奈。她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把罐子放在地上,然后用力踩了一下,再把踩扁的罐子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请问你觉得这罐子还能变成刚才的样子吗?”

“…”

“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她把被踩扁的罐子塞进他的西装口袋,“尤其是邵嘉桐这样的女人。”

周四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小玲和齐树上午一来就在橱窗里布置节假日期间新书打折的公告。

“嗯,知道了,妈…”孔令书窝在收银台一角的固定电话旁边,拿着听筒,“我晚上有东西吃…不,不是粽子,中秋节是吃月饼…姨妈没送月饼过来,她去年年初就心肌梗塞死了…嗯,她的追悼会我去了,不过成龙没来…好,你们也保重…嗯…嗯…最好多年也别回来…好,就这样,拜拜。”

“老板,今天是下午五点半下班吗?”小玲一边把孔令书的人形立牌摆正,一边问。

“嗯,跟往年一样。”挂上电话的孔令书说。

邵嘉桐从外面走进来,看到那个跟孔令书一模一样的立牌不禁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街尾新开了一间印刷店,”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说,“开张大促销,任何消费满一百元就送一比一人形招牌一个。”

“…”邵嘉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嘉桐?”孔令书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堆书。

“我是来拿支票给你的,”她从包里拿出信封,交给老严,“今天过节,心想好歹要在节前给你。”

“谢啦。”孔令书耸肩。

这个时候,徐康桥也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橱窗里的人形立牌大叫起来:“孔令书,你快来看!这里有个人笑起来跟你一样贱,就是好像被压扁了。”

“…”在其他人哄笑的时候,书店老板却沉着脸,一副不太想搭理她的样子。

“孔令书,我真的有点搞不懂你,”徐康桥一边摇头一边走过来,“一个人到底有多自恋才会去做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形立牌啊?”

“是街尾印刷店新开张,消费满百元送的。”老严又说了一遍。

“你确定是印刷店不是殡葬店?”她挑眉。

“徐康桥!”在其他人忍着笑的时候,书店老板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因为讲话太刻薄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康桥也有点背惹毛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掐起来,邵嘉桐连忙插到两人中间,打起圆场:“话说,孔令书,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孔令书又瞪了徐康桥一眼,才转过头来看着邵嘉桐。

“今天是中秋节啊,你家人都在澳洲,你一个人过不是吗?”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啊。”他有些不解。

“可以人多一点过节热闹啊。”

孔令书挑了挑眉:“要是你保证你爸不硬拉我下围棋、下了也不会趁我不注意把我的旗子藏起来,还有你妈不会让我吃五碗饭加六碗汤的话,我就去。”

邵嘉桐皱起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那你还是别去了。”

孔令书淡定地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我也要回家吃饭,”康桥双手抱胸,往后门走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看店吧。”

孔令书冷哼了一声,转身摆弄他的橱窗去了。

书店门口的风铃又响起来,邵嘉桐抬起头,发现是董耘走了进来。

“嗨。”他温柔地笑了笑,那种笑容很复杂,有迟疑、犹豫,也有恐惧和疏离。

邵嘉桐定了定神,也回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便往门口走去:“我早上公司还有点事,先走了。”

“等等…”董耘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却远远地站在离他足有三米的地方望着他。

“你晚上…有空吗?”

“什么事?”她一脸镇定。

“哦,”他看上去稍显忐忑,“我爸妈昨天出门旅行去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是一个人——”

“——我要回家吃饭,”她答得毫不犹豫,“不过孔令书也是一个人,你可以找他一起过。”

说完,她就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书店。

于是这天下午六点,董耘牵着March出现在孔令书的店里。

“你怎么来了?”书店已经打烊了,但是孔令书还在布置橱窗。

“哦,邵嘉桐说今天你也是一个人,我爸妈出门去了,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我就来了。”说完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凄凉得想掉泪。

他是谁?他是董耘啊!他不是一身怪癖的宅男店主,不是一张口就尖酸刻薄到不行的毒舌妹,更不是不善交际的工作狂,他是通杀男女老幼的交际达人啊!他怎么会落得只能跟孔令书一起过节的下场?

不过听他说完那番话,书店老板似乎也很诧异:“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过节吗?我们两个人?”

董耘想了想了,才捧起March,说道:“还有它。”

“…”

一个小时之后,董耘和孔令书坐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身旁的桌子上放满了披萨、鸡翅、薯条、意面等等各种外卖食品。此时已经华灯初上,路灯的高度正好比露台高一点,柔软的白色灯光跟月光一起照在他们身上,让人不禁看得痴了。

“你家人一直没回来吗?”董耘打开香槟,往面前的两只纸杯中各倒了一点。

“嗯,我哥去澳洲之后被税务局查出逃税,下了限制出境的强制令,只要他一回来,不把逃税的事解决是不会让他在出去的,所以他一直没回来过。”

“…”董耘有点想抹汗,不过还是决定用转移话题的方法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那你爸妈呢?”

“我爸有‘密闭空间恐惧症’,后来医生又诊断他得了‘飞行器躁郁症’,所以不太适合坐飞机。我妈倒还好,不过我跟她呆在一起超过一小时我会发疯,所以…”说到这里,书店老板耸了耸肩。

“…”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啦。”

董耘看着他:“你是说,习惯一个人吗?”

“嗯,”孔令书点头,“我一直觉得我一个人呆着要比跟别人呆在一起有趣得多。”

“那么康桥呢?”

“?”

“跟康桥呆在一起你觉得而有趣吗?”

书店老板翻了个白眼:“跟她呆在一起会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