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医生:“这跟我和孔令书有什么关系?”

蒋柏烈看着她,笑了笑,说: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关系。目前为止,你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就是…”

“?”

“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六(下)

镜头前的徐康桥有些疲惫,也许是因为已经很晚了,却还要留在店里布置的关系。

“这家店再过三天就要开张了,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到了那天开不出来就糟糕了。”尽管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康桥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下。

她正在装一个茶几,为了省钱,他们从家具超市买来所有配件,自己安装。

“为什么不找Ryen帮忙?”她看着镜头,苦笑了一下,“我只负责自己这间工作室里的家具就可以了,他跟嘉桐负责外面书店所有的区域,他们两个也很辛苦,我不想再麻烦他们…”

说完,她忽然惊叫了一声,镜头对准她的手指,指甲的尖端似乎开裂了,指间上渗出血来。

“怎么了?”嘉桐和Ryne闻声飞奔过来。

康桥似乎是想露出笑容让他们放心,但疼痛还是让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可笑。

Ryen转身不知道去干嘛,镜头对准他,过了几秒钟,他又回来了,而且手上竟然像变戏法似的拿着一个急救箱。他走到康桥面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药膏和创可贴,细心地帮她上药和包扎。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两分钟而已,手法看上去很娴熟。

“你还当过医生?”康桥忍不住问。

“不,”他一边合上急救箱,一边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年夏天都会去做救生员赚点零花钱,泳池边各种各样的事都会发生,我可救过不少人。”

康桥诧异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她看着被包扎完毕的手指,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那你有没有给老太太做过人工呼吸?”嘉桐双手抱胸,打趣地问。

Ryen笑起来:“比那更糟。”

“?”

“我是给一个喝醉酒的大叔做人工呼吸,据说他喝了差不多一品脱的白兰地。”

嘉桐露出一幅既同情又觉得好笑的表情,Ryen撇了撇嘴:“工作嘛…”

嘉桐回头看向康桥:“要不然你先回去吧,今天别做了。”

镜头转回徐康桥的脸,她的表情有点复杂。

“来不及的话,”Ryen很自然的伸手搂住嘉桐的肩膀,“我们明天帮你一起加班。”

康桥想了想,勉强答应了。

“你先回去吧,”嘉桐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康桥轻轻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然后看着眼前这对情侣转身,Ryen双手放在嘉桐的肩膀上,捏了几下,后者却怕痒地企图躲开,当然,他没有让她得逞…

镜头又转回到康桥的脸上,此时灯光有些昏暗,她的那张侧脸在暧昧的光晕中,显得有些呆滞而漠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脸来,看着摄像机:“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不,别拍他们,别去打扰他们,别给他们找麻烦。”

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外面那两个人是她努力想去保护的人。

跟齐树在店门口告别后,康桥转过身,发现斜对面的书店竟然还亮着灯。但一转眼,灯光就灭了。

她站在那里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马路的另一边。

她走在梧桐树下,踩着那些早已枯黄的树叶,清脆作响。她来到书店门前,站在橱窗前望着里面的一切,在那漆黑一片中,她只看到了,投影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脸。那张脸带着疲惫、不安,同时也带着渴望和希冀。

忽然,她在自己的轮廓中,看到了孔令书,她发现,他的脸上是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表情。

两张面孔交叠在玻璃橱窗上,仿佛是两张重叠在一起的面具…

“啊!”正站在玻璃橱窗前打算拉上百叶窗的孔令书大叫起来。

康桥也被吓地尖叫起来。

两人一个在书店内、一个在书店外,就这样互相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错愕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彼此。

孔令书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对徐康桥指指门口,然后拉上了百叶窗。

康桥站在那里又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孔令书打开书店门,探头看着她:“你到底进不进来?”

她这才回过神来,走了进去。

头顶的风铃声在这漆黑一片的静夜中,显得尤为清脆。孔令书在她身后关门,锁好,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口吻有些生硬:

“以后别半夜站在门口吓人好吗。”

她看着他,却看不真切,店里没有开灯,只有后门旁边有一盏用来照明的应急灯,灯光昏暗。孔令书已经拉上了橱窗前面的百叶窗,因此路灯的光源被阻隔在外面,他又拉上了玻璃门前的百叶窗,整个书店几乎陷入了黑暗中。

“走吧,”他说,“但以后请你绕到后门去,别总是想着抄近路。”

说完,他又四处检查了一下,才拿着钥匙串,准备离开。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有那份协议?”黑暗中,康桥忽然问。

孔令书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话。

“你…”她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没有那些所谓的协议的话,我不会愿意去做你要求我做的那些事?”

“…”他仍然没有说话,可是呼吸声却变得沉重。

她安静地、仔细地听着他的呼吸声,像是想从这里面听出他那些从没说出口的答案。

两人在这漆黑一片的书店中,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这间书店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然而,即使面对面,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没有针尖对麦芒,即使黑暗使他们逐渐卸下防御的伪装,他们却似乎仍然无法对彼此畅所欲言。

“…难道不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孔令书终于开口道。

“?”

“如果没有那份…那份协议的话,”他说,“你会愿意早上帮我买早饭然后跟我一起吃?会陪我去参加填字谜大赛?会周六晚上跟我一起去看电影?会在烧烤的时候帮我烤五花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道:

“会在我想要你出现的时候放下手上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再次沉默。手中的那串钥匙轻轻地晃动着,发出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但很快的,这声音就停下了。整个书店又恢复到了刚才的那种寂静无声,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忽然,康桥在这寂静中叹了口气,用一种略带疲惫却又哭笑不得的声音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不愿意?”

“我…”书店老板开了个头,却又说不下去了。

然而康桥并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走到他面前,在黑暗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里,这是孔令书的味道,是一种带着迂腐的学究气的…男人味。直到这一刻,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她想死他身上的这股味道了!

孔令书也许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所以一时之间,只是手脚僵硬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很快的,他也伸手搂住了她,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像是彼此都很怀念这久违了的亲吻。

康桥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松散,整个人轻飘飘的,积郁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空了,心却是满的。

忽然,孔令书一把把她抱到收银台上,然后开始解她的牛仔裤扣子,可她他在黑暗中心急火燎地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忍不住火大地吼起来。

康桥很想笑,却又不敢。她把他的手放到她侧腰的拉链上,低声说:“你努力的方向不对。”

孔令书放开她的嘴唇,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俯视她,这一刻,康桥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跟他的种种,无论过去的他们再怎么针锋相对,无论他们做过多少互相斗气的事,说过多少恶毒的话,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孔令书——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她想要的男人。

他仍然俯视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就在她开始疑惑他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打开她侧腰的拉链,把她整条裤子扯了下来。

尽管皮肤碰到冰冷的桌面让康桥的脑袋清醒了一会儿,但这同时刺激着她全身的官能神经。她叹了口气,伸手勾住孔令书的脖子,双腿熟练地架在在他的腰上,喘着气,低声说:

“我再说一遍,这不代表我原谅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孔令书推倒在收银台上。

“噢!”康桥忍不住叫起来。

“怎么了,”孔令书错愕道,“我还没进去啊!”

她咬牙切齿:“有东西戳到我的后背了…”

孔令书随手在她背后的台面上撸了一把,只听到有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谁也无暇去管那到底是什么。

“现在可以了吗?”他问。

“别给老娘废话,”她说,“来!”

于是再一次的,她被按在收银台上,他的手臂很有力,像是要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也逃不掉了…

黑暗中,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他的眼睛,又好像没有。但很快的,她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事,无论是让她高兴的,还是难过的,统统都抛在脑后…

第二天傍晚,康桥仍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忙着装家具,嘉桐跟Ryen似乎已经完成了书店里的那些家具,他们邀她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再回来帮她一起装。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们去吧,我不饿,我想再继续干一会儿活。你们不用那么急着回来,多吃一会儿,说不定等下我就完成了。”

“还剩多少?”嘉桐靠在门上,问道。

她清点了一下,说:“两张椅子和一个书架。”

“你自己先装椅子吧,我们回来帮你一起装书架。”

“好。”她笑着点头。

于是他们走了,整个店铺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望着这间即将成型的,小小的店铺,忽然有些惆怅。她第一次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前路未卜”,可是另一方面,她的血液里又流淌着兴奋的因子。她知道,无论成功或失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就在她坐在新铺的地板上,埋头研究怎么把眼前这把木头椅子拼接起来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工作室的玻璃门。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是对面那间书店的老板。

“要帮忙吗?”他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看了看书中那张图纸,然后抬起头,说道:“我可是室内装潢设计师。”

孔令书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双手插袋,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好吧,我看不懂这张图纸。”作为一名即将为自己打工的室内装潢设计师,她有点挫败地承认。

“起来。”他还是从上往下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他从她手里接过图纸,然后把她拉到一边去,从地上捡起那些零散的配件,看了图纸一眼,便开始拼接起来。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认真,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零件盒图纸,仿佛他身边的康桥根本是不存在的。

十五分钟之后,一把木头椅子便好好地立在康桥这间只有十五平米大的工作室的正中央。

“还有什么要我装的吗?”书店老板问。

康桥错愕地看了看眼前的椅子,又看看他。

“我知道你很惊讶,”书店老板“谦虚”地耸了耸肩,“你一定觉得我是天才。你别忘了,书店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我自己装起来的。”

“不…”康桥张着嘴看着眼前的椅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惊讶是因为我才发现自己买错了,我想买的明明是那种可以折叠的椅子…”

“…”书店老板眯起眼睛看着她,鼻翼明显有些起伏。

“好吧,”她连忙改口,“这样也不错。”

他双手抱胸,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墙角的那堆木板:“这也是要装起来的吗?”

她点头。

他走过去,拿起木板,拆封后便开始认真地研究起装配图纸来。

康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迟钝如他,也被背后那两道视线逼得回过头来。

“?”

她看着他,像是有点不确定,又有点迟疑:“你…真的愿意帮我装家具?”

书店老板没有看她,但却用她昨晚的说过的那句话来回敬她: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愿意?”

康桥站在那里,很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让她说不出话来。

孔令书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开始装起书架来。徐康桥站在他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低声说:

“谢谢…”

与此同时,在街道的另一边,在那铺满了金黄色梧桐树叶的街道旁,在那间从开门以来就没有名字的书店里,老严正皱着眉头,凝视着眼前的收银台。

“你怎么了?”多次从他身边经过的小玲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他。

老严紧锁着眉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你难道不觉得今天的收银台有什么不一样吗?”

小玲耸肩:“没觉得啊,收银台不是一直都长这样吗?”

老严的眉头更紧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小玲又仔细想了想,才说:“会不会是因为台历不见了?”

“对哦!”老严瞪大眼睛,“台历呢?”

小玲四周找了一下,终于在旁边的书架地下找到了那本台历。她把台历捡起来,重新折好,放在收银台上,问道:

“这样对了吗?”

老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这就对了。”

第二天晚上,书店快打烊的时候,齐树带来了他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同时也是他的毕业作品——纪录片《书店是怎样建成的》。

所有人围坐在书店角落的那台小电视机前,准备看这部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