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点头,“我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你忘了吗,过去我大概凌晨4、5点就要起床去渔市场挑选材料。”

他的用词有时候还是会有点问题,但是邵嘉桐认为他很聪明,在过去的半年里,他的中文已经进步了很多。

“我…要去再睡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通过昏暗的晨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或者,她觉得自己几乎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垂下眼睛,飞快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钻进被窝。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脑子里乱得很,心跳也变得沉重。

上午十点,邵嘉桐打开“一本书店”的门,把放在门口的小黑板搬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去。

这是她最近刚跟孔令书学的一招,她每周把当周推荐的那本书名写在黑板上,底下再加上一些推荐的饮品和价格,也是一种招揽顾客的方式。

今天是一个阴天,原本是寒冷的空气中,更加入了低气压的因子,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Ryen跟在她身后走进书店,很自觉地绕到吧台后面,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又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空,然后忽然说:

“我们今天休息一天好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她,似乎有点吃惊,但最终,他眨了眨眼睛,还是同意了。

“去哪里呢?”他说,“回去睡觉吗?”

“不,”她摇摇头,“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开车兜兜风。”

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点了点头,把手中的骨瓷杯放回原位。

邵嘉桐开着车,载着Ryen往城外的方向开去,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今天再让她在那个小小的店铺里跟他一起呆一天的话,她会崩溃的。

出城的路有点出人意料得堵,车速缓慢,甚至还需要经常踩刹车,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眼前的一切。

“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看着天空中的云,忽然说道,“我们在你休息的时候,也会骑着车,沿着海边的那条路,一直不停地骑下去。”

Ryen一手支着头,回想着她说的场景,然后笑起来:“你知道我来这里后最吃惊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这里的马路上,竟然也有那么多人在骑scooter…我一直以为只有那种海边的小城市才会有人骑这个。”

“跟汽车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想了想,说:“我更喜欢在海边骑scooter的那种感觉。”

回想起海浪、棕榈树、以及沁人心脾的海风,她也不禁微笑起来。

“你怀念那时候的日子吗?”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她,问道。

“当然。”她笑着点头。

在这拥挤的车流中,邵嘉桐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一年之前。

在佛罗里达的最南端,有一座小岛,叫做Key West。几十年来,她以南美风情和海明威闻名,此外,作为一座海岛,大海自然也是这里最受人欢迎的风景之一。

嘉桐是在里加的一间小酒馆里,跟一个来自迈阿密的游客聊天时,从他那里听说这个地方的。

“在那里,你会忘了所有烦恼。”那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操着一口牙买加英文对她说。

于是一星期之后,她来到了这座小岛。可是她发现,这里并没有让她忘记所有的烦恼,也许新鲜感让她减少了思考的时间,然而,也仅仅只是减少而已。

她住在码头旁边,准确地说,是住在码头边的一栋只有三层的房子里——当然,这里的房子,除了个别酒店之外,都没有超过五层的。这是一座相对于其他的楼房来说,比较狭窄的房子,一层是一间杂货铺,二楼和三楼分别住着她和房东,房东同时也是杂货铺的老板娘。她是日本人,叫作Ryoko,据她自己说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也许是因为常年冲浪的关系,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岁。她的皮肤简直黑得发亮——这里的人都黑得发亮——如果不是她那一口日本口音非常明显的英文,嘉桐甚至会以为她是印第安人。

事实上,那时候的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感兴趣,即使是对这座小岛,她的兴奋劲也只维持了三天。岛上的治安非常好,大部分的人都是游客,她每天骑着从Ryoko那里借来的自行车,在岛上瞎逛,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她早出晚归,甚至除了打招呼之外,都不愿意跟别人多说一句话。

她认识这个叫做吴瑞恩的年轻人是在来这里之后的第三个星期。晚上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她想穿过码头回住处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人袭击了。

“啊…”她被不知名的“凶器”戳到小腿,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当她抱着腿疼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然而那张脸上布满的是惊恐和不安。于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并不是什么王子与公主浪漫的邂逅,也不是伤心的女主角遇上了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主角,而是…充满了尴尬。

“Oh I’m sorry, I’m so sorry…”

他反复地说着抱歉,但事实上,邵嘉桐已经完全记不得这家伙在一分钟之内到底说了多少次“sorry”,因为她实在太疼了,而且小腿上的还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看到她的伤口,二话不说,把她拎起来,然后扶着她往码头外面的停车场走去。

“你干嘛?”她用英语问他。

“你流血了,”他的口音显示,尽管他有一张亚洲面孔,却是个当地人,“我最好还是开车送你去医院。”

她本能地拒绝,他却很坚持。

于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她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万一这家伙是坏人怎么办?万一他开车带她去危险的地方怎么办?他会不会是毒贩子?会不会是想用船把她运到五十英里开外的古巴去?

就在她的脑袋开始盘算等下要怎么自救的时候,年轻人却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坐上一辆小电驴,借着昏暗的路灯发出的灯光,看着她,说:“上来吧,我载你去医院。”

邵嘉桐站在那里,看了看他,又看看那辆小电驴,最后决定再重申一遍不用去医院了。然而,他还是很坚持,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嘟囔了几句,还是跨上了那辆小电驴。他说了一句“抓紧了”,然后就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十分钟之后,他说的医院到了,邵嘉桐错愕地从车上下来,发现眼前这栋白色的建筑物看上去更像是一间宠物店。

然而年轻男人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扶着”她冲了进去。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仅仅只是擦破了皮。

在医院的长廊上等着取药的时候,邵嘉桐才平静下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

“韩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她鼓起勇气问。

“中国人。”他答道。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生在这里?”

也许是紧张的情绪终于过去,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疲惫:“不是这里,我生在旧金山。”

邵嘉桐抬了抬眉毛,像是既不惊讶,又有点惊讶。

“你呢?”他反问,“你从哪里来?”

“上海。”

“哈,”他一下子笑起来,然后,他第一次开口用一种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奇怪口音的中文说,“我外婆就是上海人,她出生在上海。”

邵嘉桐错愕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想跟他说点什么。然而,她一开口,整个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竟然有点哽咽。

他吓了一跳,即使医生喊他拿药也顾不上了:“你没事吧?”

嘉桐深呼吸了一次,才平复下心情,说:“我没事…”

他又打量她好一会儿,才回头去拿药。他回来以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说:

“你真奇怪。”

“?”

“刚才留学的时候你没有哭,现在却要哭了。我能知道原因吗?”

邵嘉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深沉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是不会懂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是…一种食物吗?”

想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她旁边的Ryen原本已经被这缓慢的车速和拥挤的车流弄得有些烦躁,但看到她嘴角的微笑,还是忍不住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乡愁’。”说完,她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起来。尽管不是那种哈哈大笑,然后看得出,他的情绪比刚才要好很多。他耸了耸肩:

“你不能要求一个美国人了解所有的中文。”

“对,”她还是在笑,“但我一直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认为’乡愁’是一种食物?”

他摊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中文字,我只会说,我只能靠我的听觉去判断意思。但是当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乡愁’这个词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种食物,也许我是把它跟’香肠’搞混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说:“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好像都没问过你,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嘉桐止住笑,想了几秒钟,然后开口道:“力气很大。”

“什么?”他的眼睛、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这算是什么印象?”

“就是觉得你力气很大啊,尤其是你把我从地上架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绑架了。”

他看着她,像是有点哭笑不得。

“真的,不信你试试看晚上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一个陌生男人架起来往停车场走的感觉。”

他终于笑起来:“我想我会一拳打在他脸上。”

“那么我呢?”嘉桐问,“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Ryen转过脸去,看向窗外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说:

“我觉得你不太高兴。但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我让你受伤了你才不高兴的。”

嘉桐叹了口气,但还是有点不死心地问:“我那时候难道整张脸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也不是整张,”他继续张望着窗外的车流,“但起码有半张。”

她笑起来:“好吧,我还以为你会对我一见钟情。”

Ryen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你想得美”的表情。

她苦笑:“所以你后来接近我真的是像你一开始说的那样,是因为你想跟我学中文?”

“当然,”他点头,“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

“那么现在,你来了这里,看过了,有什么想法吗?”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嘉桐没有去打扰他,也许是她本能地感到,他是在认真地思考着问题,她不想去打扰他。

“这里很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开口道,“这里很方便,能买到任何你想买的东西——当然,大麻和枪除外——我是说,任何在这里生活所需要的东西。这里看医生很方便,你想去的时候就可以去大院里排队,顺便还能听旁边的老太太说说她解决便秘的偏方。这里的食物种类太多了,也太好吃了——尽管有时候我不得担心一下我的各项指标。还有,这里很热闹,有很多可以逛、可以玩的地方,而且有时候即使是晚上十点或者是大半夜的时候,街上还是会有很多人…”

“所以你喜欢这里?”她忍不住问。

“当然,我有十万个喜欢这里的理由。”

她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他继续道,“我并不喜欢这里。”

“…”嘉桐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因为,”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来这里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你不属于我。”

“你属于这里,”他说,“属于这个地方,属于我们一起开的那家书店,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你也属于孔令书的那家书店…但你不属于我。”

她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后面的车按了几下喇叭,她才回过神来,发现前面的车已经离她差不多有五十米了。于是她连忙松开刹车,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一开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说辞显得有些苍白,“那么我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是属于你的?”

Ryen笑了笑,只不过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苦涩:

“你不用做什么,什么也不用…真的。如果你属于我,我能感觉得到。”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前面,脚下踩油门或是刹车的动作,就像是一种本能,不带思考的本能。

“你知道…”也许是看她不说话,Ryen开口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但是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还记得那个叫Bruce的大个子吗?”

“那个租船店的老板?”她挑眉。

那家店就在杂货铺隔壁,因此她很快就跟那个大个子熟悉起来,他还后来还经常带她出海骑水上摩托。

Ryen点点头:“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好多人约了一起出海玩,但是摩托不够了,他就跟你骑一辆来着?”

“好想有那么一回事。”

嘉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回忆起来。

邵嘉桐从水上摩托上跳下来,脑袋里仍然延续着刚才的那种兴奋,然而身体的疲惫却跟意识背道而驰,于是她脚下有些发软,差一点没站稳。

有人扶了她一把,她转过头,发现Bruce正咧开嘴对她笑。于是她让自己站稳了,才也对他报以微笑。他很快放开她,去给摩托拴绳子。

这个时候,Ryen从她身边经过,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一样,把她撞开,径直朝停在不远处的电驴走去。

“喂,”嘉桐忍不住冲他喊,“你今天上晚班吗?”

然而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耸耸肩,就又转身往前走去。很快的,他骑上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邵嘉桐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忍不住有点气闷,她搞不懂他在搞什么鬼,她甚至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有人吃醋喽。”Ryoko走到她身后,带着一口浓重的日本口音,说道。

“?”她皱起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然后,过了好几秒钟才忽然意识到她在说什么,“Ryen?怎么可能!”

她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Ryen工作的那家餐厅也在码头附近的关系,因此自从那个“惊魂夜”之后,他常常会来杂货铺买包烟什么的。后来他提出想跟她学中文,她也答应了,作为回报他常常会把餐厅里当天没卖完的海鲜带来给她和Ryoko,所以很快的,他们成为了常常一起出去玩的朋友。

“他还是个孩子。”嘉桐转头对Ryoko说。

Ryoko却用一种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

“你几岁了?为什么想法还是那么单纯?男人一旦跟女人滚过床单之后,不管他几岁,都不要把他当成孩子。”说这话时,Ryoko双手插袋,迎着午后的烈日,沿着码头往杂货铺走去。

嘉桐叹了口气,跟上去:“但很多书上都说,’男人,不管他几岁,他都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