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oko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一点:“不要相信书上说的——永远不要。”

“但他比我小五岁。”她忍不住又重申了一下事实。

“那又怎么样?”Ryoko耸肩,“年龄从来不会是男人考虑一段关系的要素之一。”

“哦,”嘉桐说,“我还以为男人从来不会思考。”

Ryoko又哈哈大笑起来:“不,他们会的,但很少用这里。”

说完,她指了指脑袋。

嘉桐也笑起来,在这个一如既往得炎热的午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的种种。她开始习惯于岛上的生活,她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她有了新的爱好,学会了新的运动,渐渐融入了一种对她来说全新的生活方式。至于千里之外的那座都市,除了偶尔在教Ryen练习说中文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脑海和嘴里之外,已经很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这天晚上,本来说好要带新鲜牡蛎来给她吃的Ryen并没有出现,而且连着两天,他都没有出现。她觉得有点莫名,但她没有去思索原因,因为她总是有很多事要做,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是她小岛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

然后,到了第三天,他又出现了。而且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今天晚上我老板过生日,在餐厅办派对,你们要一起来吗?”他穿着短袖t恤、军装短裤和夹脚拖鞋,站在杂货铺门口对嘉桐和Ryoko说。

Ryoko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跟周围餐厅或店铺都很熟悉,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但是,”Ryen站在杂货铺门口抽完一支烟,然后说,“那老头竟然要我们今天去参加的人都要穿正装,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我那套西装。”

“不,别当真,”Ryoko站在旁边跟他一起抽,“那家伙只是说说而已,我从来没把他的话当真过。”

于是,当五个小时之后,Ryoko穿着一身大露背的鹅黄色礼服,踩着在脚踝处绑着一朵精致的水钻花的细带高跟凉鞋,脑袋上还箍着带有怀旧风的金色发带,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穿着白衬衫加卡其短裤的Ryen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简直要哭了。

嘉桐并没有像Ryoko那样隆重登场,不过在这个日本女人的强烈要求下,她不得不穿着她硬借给她的一件水蓝色的连身裙出席这场生日派对。这件连身裙看上去很新,然而Ryoko却说她买了已经有十多年了,只是一次也没有穿过而已。它的裁剪特别简单,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在裙摆上有一些刺绣而已,但看得出来,是一件高级货。

邵嘉桐曾经也有很多套装或是礼服裙之类的,但是这大半年以来,她已经完全告别了原来的生活,甚至当她穿上这件裙子的时候,她感到有些别扭,好像这条裙子跟现在的她很不搭调似的。于是站在镜子前面的她忍不住想:

原来,改变并不需要很多时间,或者说,远比她以为的要短。

她穿上自己行李箱里唯一的一双皮鞋,那是一双黑色的凉鞋,是她在旅途中偶尔路过一间路边的小店,忍不住买下来的。买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在什么时候穿,于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机会去穿它…直到这一晚。

她走进餐厅的时候,Ryen正皱着眉头一脸怨恨地看着Ryoko,但当她站在他身后,假装轻咳了两声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整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他从头到脚地把她打量了一遍,在邵嘉桐的记忆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没有教养。然而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么看一位女士,会显得很——”她用中文,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礼貌。”他似乎知道答案。

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那你还不快表现得有礼貌一点。”

这个时候,音乐响起,由于喇叭内的音乐声几乎是一下子蹦出来的,嘉桐有点被吓到。

Ryen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很绅士地伸出手,说:“跳舞吗?”

“可是我不会跳,”她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什么都不会。”

“很简单,”他耐心地说,“只要慢慢地在地上来回走就行。”

“…”她一脸不敢置信。

但他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是不容拒绝的。

于是她叹了口气,把右手交到他的左手里。然而他却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右手牵起她的左手,带着他往餐厅当中的空地走了几步,两人便开始跳起来。

与其说是“跳”舞,邵嘉桐觉得不过就是一群人在空地上跟着音乐来回走动着聊天而已。就像Ryen说的,确实不难,但一开始,她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踩了他好几次,后来他提醒她该怎么移动脚步,练习了好几分钟,她才真的适应起来。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情。”他低头看着她说。

他离她很近,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邵嘉桐甚至觉得他说话时的气息吐在她额头上,让她有点头皮发麻。

“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击他。

他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跳着舞,随着音乐节奏和周围那些欢声笑语,邵嘉桐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不那么紧张。

“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她想到什么似地问,“怎么人影也看不到。”

他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想我了吗?”

“怎么会,”邵嘉桐下意识地说,“谁有空想你…”

“但我很想你。”他又冒出这么一句让人可能浮想联翩的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英文的表达方式很直接,你们经常会对别人说’I love you’或是’I miss you’,但是在中文的表达当中,我们不会对朋友说这些话。”

“…”

“如果我说’我很想你’,那通常是夫妻或是男女朋友,或是你喜欢一个人才会这么说。所以,不要随便说这句话,ok?”

“我没有随便说这句话,”他却看着她说,“我确实想你才会跟你说的。”

邵嘉桐又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有点乱了的心平静下来:

“好吧,那我只能说谢谢你了…”

“而且我们也不会经常对别人说’I love you’,除非是家人或者夫妻…如果是一段刚刚开始的男女关系,我们最多会说’I like you’,因为说’I love you’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必须很确定想跟这个人结婚才能够说这句话。”

嘉桐点点头,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中纠缠。然而Ryen却继续道:

“我昨天和前天没有来找你,是因为我分别约了两个平时一直有联系的女生出去…”

“哦…”她迟疑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听到他用一种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

”但是,我没办法否认,我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

听到这里,就算再迟钝,再没往那方面想,邵嘉桐也不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用一种希望是自己会错意了的口吻说:

“你该不会是…”

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周围还是欢声笑语,然而她却觉得,那些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像忽然被人炸开了一样,一团乱麻。

于是,她做了一个事后看起来非常愚蠢的决定——转身迈开腿跑了出去。

她沿着码头往杂货铺的方向跑去,当中恰好路过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路灯还是很昏暗,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之外,她似乎还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

“嘉桐!”

很快的,她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她不得不停下来,面对那个声音的主人。

昏暗的灯光下,她喘着气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年轻五岁的男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跟自己表白,她也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竟然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爱情。

爱情,这个词,似乎离她很远。

她曾经因为这个词快乐、勇敢,但后来,更多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是迷惘和忍耐。直到最后,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段关系,只要扯上这两个字,结果也有可能是烦恼与伤害。

Ryen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跑的那两步,尽管看得不那么真切,但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害怕。

她一下子心软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她曾经最了解。

“你难道不觉得我跟你有很多差别吗?”她开口道。

“就是因为差别很大所以才会想去了解另外一个人啊。”他说。

“我比你大五岁。”

“那又怎么样?”

“我们习惯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们所受的教育不一样,思考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就连我们的母语都不一样——这些很可能都是难以克服的问题。”

“可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过同样的生活,你会说英语,我会说中文,而且就算受一样的教育,也没有两个人会有完全一样的思考方式。”

“但是…”她想继续反驳他,想告诉他障碍和困难有很多,但是路灯下,她看着他那张脸,却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嘉桐看着眼前的路牌,发现还有两公里就能到出城的收费站了,“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意识到你喜欢我的?”

“因为那次出海,”他说,“你跟Bruce坐同一辆摩托,你坐在前面,他坐在你身后…当我看到他的手放在你腰上的时候,我忽然很想揍他…而且,我忍不住会盯着你们看,每次你转过头跟他讲话或者跟他说笑的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我希望坐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于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喜欢上你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也回握她,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关节。

“于是你就把气撒在我头上,上岸的时候还故意撞我?”

“我只是忍不住很生气,”他苦笑,“我气你跟他玩得很开心。”

“而且你后来还背着我去约其他妹子。”她故意说。

“那个时候还不能算背着你吧…”他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关节,“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通过跟别人约会?”

“那是最有效的方法,”他说,“如果我对其他人也有感觉,就说明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或者说,也没那么喜欢。”

“好吧…”她无奈地耸肩,“但你不觉得那对其他女孩很不公平吗?”

“…”Ryen撇了撇嘴,算是无话可说。

“不过你知道吗,”他又说,“本来那天晚上我没想跟你表白的…我知道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你可能对我完全没感觉,如果我很突然跟你说我喜欢你,你可能反而会很反感。”

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

“只是当我看到你穿着那身裙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觉得,我不能再等了——如果我没有好好把握机会,说不定你会被别人追走,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笑了。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当然,也含有对那段小岛时光的缅怀。也许,任何一段感情,当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都会发现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感情萌芽的最初。此后,这段关系必需要经历无数次的考验和试炼,最终即使变得越来越牢固而没有瓦解,似乎也回不到最初的那种单纯的感动。

收费站就在眼前,嘉桐找到一根队伍,缓缓地随着车流往通道驶去。

“但是,”阳光照进车厢,照在Ryen的侧脸上,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温柔却…坚毅,“我没有想到的是,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来不及了。”

嘉桐踩下刹车,侧过头,看着他,轻蹙眉心。

他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脸平静地说:

“你还爱着董耘,不是吗?”

十五

董耘牵着March走上台阶,忽然发现,平时出来都一直懒懒地走在他身旁的狗,此时却熟门熟路地往医生三楼的办公室冲过去,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对那家伙说:

“喂,人家只是给你吃几根火腿肠你就忘了我吗?”

March停下来,吐出舌头,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算听懂还是没听懂。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却看到医生穿着一身运动服从楼上走下来。

“啊…”

两双眼睛和一对狗眼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医生说:

“走,跟我一起踢球去。”

这个冬天不太冷,除了偶尔的几天之外,大多数时候,都还没有到零下的程度。这个周末更是如此,在午后强烈的阳光照耀下,董耘甚至感到有点热。

医生几乎是一脱了外套就飞奔到草地上,他则站在那里,看着他,忽然感到由衷的羡慕。

那种随时随地做好了准备,迎接下一刻到来的状态…是他最羡慕的。

他在太阳下找了一块空地坐下,March也乖乖地蹲在他身旁。他转头看了看它,发现它正以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医生。于是他苦笑了一下,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拨开外衣,递到March嘴边。后者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当然了,这家伙的眼睛除了睡觉之外,始终都是瞪得这么大——然后,它就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不是我没有,”董耘看着March低下头啃火腿肠的样子,忍不住低喃道,“只不过既然人家对你那么好,我们也应该领情对不对…”

有人陆续跟董耘和March一样坐在场边看球,在这个充满了阳光的冬日午后,董耘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似乎在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静地呆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无比得轻松。

医生大约踢了二十分钟就被换下来,他吐着舌头,喘着气在March身旁坐下,一人一狗坐在那里,表情几乎是一样的。

“不得不服老吧。”董耘笑着说。

医生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喝起来。喝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喘着粗气,说:

“怎么样,去找邵嘉桐谈过了吗?”

董耘皱了皱眉头:“谈什么?”

“谈你们啊。”

“我们…”他苦笑了一下,“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直到这个时候,医生才把视线从球场上移回了董耘的脸上:

“那天晚上,书店忽然一片漆黑的时候,你们在角落里,也互相牵着手不是吗?”

“…”他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不要以为我没看到。”

一时之间,董耘既诧异,又有点不知所措。

“不然你今天来找我干吗?”医生很直接地问。

“我…我只是…想来找你随便聊聊…”说到这里,一直假装对那件事避而不谈的他,终于决定投降,“然后,顺便再聊聊我该怎么办…”

医生看着他,笑起来,那笑容也说不上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要聊什么烦心事,可以来找我,”医生说,“但是这件事,你必须得去找邵嘉桐,所有其他人都帮不上忙——你找了也是白找。”

“…”董耘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始终无法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理清他跟邵嘉桐之间的关系。而有时候,恰恰是这种当局者的“迷”,让他们深陷其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自拔。

“还有一件事…”医生忽然开口道,而且,很少见的,他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董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这次回家,顺便去了以前的学校看望老师,他得了肌肉萎缩症,行动不太方便,然后…他希望我能回去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