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耘看着医生的侧脸,眨了眨眼睛,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你接受了?”

医生仍然看着球场,没有看他:“我接受了面试…然后,前几天我收到了回复。”

一时之间,董耘有些五味陈杂。那种感觉,跟当初他眼看着邵嘉桐离开时不同,但又有些相似。就好像是,生活的某一个角被掰走了…

然而这一次,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就这么去做吧。而且我相信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听到他这么说,医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他,用医生那种特有的幽默的口吻说:

“你是董耘吗?你的□□哪里订的?”

董耘无奈地抿了抿嘴,笑着说:“是我自己做的,你如果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定做。不过我现在比较想做一张你的□□,等你走了好时不时拿出来套在March头上——这样也算是一种纪念你的方式。或者,你还是希望我在把你的照片放大,然后放在黑边相框里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其实我对后一种方式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你要怎么跟人解释呢,当别人说’这是你父亲吗,他年轻时好帅’的时候,你却不得不捏着眉心说’哦,不,这是我的心理医生’…”说到这里,连蒋柏烈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董耘笑着摊了摊手,医生则伸出手,隔着March拍了拍他的肩。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感谢,男人之间无声的感谢。

两人一狗坐在冬日的太阳底下,微笑地看着球场上飞奔着的人们。

董耘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样一种错觉:

很多年后,每当他回想起蒋柏烈这个人的时候,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那些在他办公室里度过的时光…而是现在,此时此刻,这个带着离别的惆怅与对未来生活期望的下午。

傍晚时分,董耘牵着狗,推开玻璃门,走进孔令书的书店。

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而小玲则爬在梯子上,往顶层的书架上放置新书。董耘走到收银台旁边,就在他打算开口问老板在哪里的时候,孔令书和徐康桥从二楼一前一后地走下来。

“我说过,舞台必须在中间。”孔令书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是既然要改建,难道你不想来点先进的概念吗?”康桥则试图说服他,“如果把舞台一分为二,就可以让两个场景毫无停顿地衔接在一起。”

“但是观众到底该看哪边?无论看哪边脖子都是扭曲的。”

“那么我们也可以把舞台做成那种可以拼接起来的——”

“——那样就超预算了!”

“超不了多少,只是要安装一套轨道而已——我觉得你完全有理由去跟街道主任解释,要求增加预算。”

“我不。”改建委员会主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什么?!”徐康桥瞪大眼睛看着他。

“因为他发现是我给区政府写恐吓信说如果他们在这里开图书馆的话我就把区政府给炸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孔令书,除了老严。

“你真的写了?”康桥忍不住问道。

“当然,”他耸肩,“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放弃在这里开图书馆的念头?”

董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决定放弃。

“好吧,”康桥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去找他谈增加预算的事。”

“你更不准去了!”孔令书几乎是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她有点生气。

“因为那家伙是个标准的老色狼!”他说,“我花了一点心思才成功地阻止了他想要’见一见文化宫改建项目总设计师’的想法。”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告诉他你得了天花。”

“…”康桥用食指指了指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

“所以,”看到这里,董耘忍不住问旁边的老严,“他们每天都这样吗?”

“几乎。”老严头也不抬地答道。

“可是这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我是说,他们现在算是一对,不是吗?”

一直低头按着计算器的老严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地说:“你知道吗,这就是最神奇的所在。”

“?”董耘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老严转过头去,对孔令书和徐康桥说:“老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转过头看向徐康桥:“你决定吧。”

“我本来想说把昨天没吃完的那半块牛排煎了吃掉,”她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温和,“但是如果要跟他们一起吃的话,那半块牛排就放到明天吧,只不过我有点担心放到明天还能不能吃。”

“那我们晚上就吃牛排,不用管他们。”孔令书很自然地伸手把她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夹到耳后去。

“还有红酒吗?”

“我等下去买。”

“牛排汁呢,”她说,“辣的那种昨天吃完了。”

“我也去买。”

“我还想吃冰淇淋,要草莓味的。”

“这个明天给你买,”书店老板说,“你上次吃牛排加冰淇淋的时候就拉肚子了,所以这两样不能放在一起吃。”

康桥抿了抿嘴,微笑地说:“好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严又说:“那我跟小玲就自己叫外卖吃喽。现在你们可以继续讨论文化宫的舞台了。”

下一秒,康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狰狞:“可是如果一件事对这次的改建项目是有好处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做?”

“因为这种好处的代价比较大,”改建委员会主席毫不客气地说,“而且你所谓的效果不见的能被所有人都接受——尤其是文化宫的受众大多是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腰椎间盘突出骨刺、或者颈椎移位的问题,所以你要分左右两个舞台的话,对观众来说会变成负担。”

“可是…”

董耘把视线从那对争论不休的人那里,移回老严这里:“你是坏人。”

老严却耸了耸肩,笑着低下头继续按计算器:“人嘛,就应该不断从工作中寻找乐趣。”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然后也不禁笑起来。

书店门口的风铃响起,所有人——包括正在大声争辩的改建项目委员会主席和改建项目总设计师——都转过头看向门口,走进来的是邵嘉桐。

“你是来跟我讨论下个礼拜的新书吗,”孔令书说,“我现在暂时没空,能不能过两个小时以后再来。”

然而邵嘉桐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眼像是没有焦距一般。

董耘第一个看出了问题,他快步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怎么了?”

嘉桐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董耘错愕地看着她,有点不知所措。

孔令书则瞪大眼睛,改口道:“如果你要现在讨论的话,也没问题…所以你用不着哭了。”

邵嘉桐抬起头看着董耘,抬起手,他这才发现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准确地说,是一张信纸。

“Ryen走了…”她紧紧地捏着那张纸,眼泪不断地从眼眶滑落,“他走了…”

董耘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们之间经历了很多,有喜有悲,有爱有恨。但是没有哪一刻,会比此时此刻,更让他明白自己是爱她的。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拥住她,她的那头短发恨柔软,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的口吻说:

“别急,别急…如果他走了,就想办法去把他找回来。”

董耘来到吧台后面,想倒一杯热水给邵嘉桐喝,然而心急慌忙之中,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看着吧台上那整齐排列着的各种机器,忽然有点佩服Ryen。不过当然,现在他对那小子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他看了看坐在书店转角的沙发椅上发呆的邵嘉桐,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但他很快振作起精神,开始找热水。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只能用他唯一认识也会用的——胶囊咖啡机,给她弄出一杯热水端过去。

“一本书店”挂起了打烊的招牌,店铺里只开了墙边的几盏射灯,灯光打在邵嘉桐背后,亮度倒是刚刚好。

她手里仍紧紧地捏着那张信纸,董耘没有要去拿过来看的意思——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关于邵嘉桐跟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从来不想参与进去。

“他什么时候走的?”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董耘忍不住问。

邵嘉桐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她怔怔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下午去进货,回来之后,就发现…”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她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董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一定让他很伤心…”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忽然说。说这话时,她始终看着窗外,没有看他。

“…”

“他知道…”

“?”

“他知道灯黑的时候,我握住你…而不是他。”

董耘看着邵嘉桐的侧脸,这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侧脸,她脸上的线条,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然而如今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的她,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改变。

“你爱他吗?”他忽然开口道。

邵嘉桐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我不讨厌他,也许是有点喜欢,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又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现在会这么难过。”

“那么你爱我吗?”说这话时,他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胆怯或不确定,他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很久,思索了很久,观察了很久,却始终得不到的答案。

只是,当他问出口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有一个答案。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侧过头看着窗外。

他也忍不住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看去,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个开着灯的角落,根本看不到窗外那漆黑的街道,他们唯一能够看到的,是倒映在玻璃幕墙上的,彼此的倒影而已。

“我不知道…”邵嘉桐用一种低沉,而凝重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爱过别人,所以我不知道除了爱你之外,所谓的爱,还会有别的什么形式…”

“…”

“跟Ryen在一起的感觉跟你很不一样。跟他在一起很轻松,除了这一次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我跟他的世界很简单,只有我和他。”

他看着她在玻璃幕墙上的倒影,她也看着他的,那两个倒影都有些模糊,看得不那么真切。但真正让人觉得可悲的是,他们两个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却要通过一块玻璃才能直视对方。

“而我跟你…董耘,我们之间,除了感情之外,还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公司、书店、同事们、朋友们…我以前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玻璃窗中的,他的倒影。

“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忍不住问。

“你想过吗?”她不答反问。

“我们还是老样子,”他说出了,他早就想过无数次的答案,“有自己要做的事,有书店,有不断找麻烦的同事,还有书店里那些古怪的朋友们…唯一的不同是,心是满的,我是说那种’终于圆满’了感觉。就好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觉得孤单和恐惧,总会有人站在你旁边,跟你说’没关系,我们能克服’…就是这种感觉。”

邵嘉桐忽然哽咽地哭起来。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我们真的太了解对方了…”她说,“就是这种了解,反而让我开始怀疑自己…”

董耘看着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脸颊,他没有去追问她,因为她只要说一个开头,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垂下眼睛看着茶几上的那两个透明的玻璃茶杯,刚开始冒得很凶的热气如今意境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杯口的水蒸气。

“你去找他吧。”他抬起头,看着她说。

“?”

“如果有疑问,就去弄清楚。人生往往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长,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我们挥霍——所以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要想办法去解决。我们必须积极地面对自己,生活才会积极地面对我们。”

邵嘉桐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我没有这么做,并不代表我不懂这个道理。”他自嘲般地说。

“你真的希望我去找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里看到他真实的内心。

“真的。”他点头。

她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水,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邵嘉桐。

“也许我去了就不回来了。”

他想了想,说:“那么我们就尊重命运。”

直到这一刻,邵嘉桐终于笑了出来。

那是一种会心的笑。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曾无数次从她脸上看到这种笑容,但唯独这一次,这个哭着笑的邵嘉桐,让他印象最深刻。

“好吧,董耘…”她说,“你真的变了。”

他耸了耸肩,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的热水。水的味道有点奇怪,可是真要说起来,又说不上来到底那里怪。

董耘不禁想,也许这就跟生活一样,永远夹杂着各种味道,让人无法只是单纯地品尝一种,却又对这五味杂陈欲罢不能。

四个月后

蒋医生的诊室如今堆满了各种纸箱。黑色皮椅安静地立在角落里,跟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一起,像是要跟主人告别。

蒋柏烈从空调的出风口解下红色的丝带,装在口袋里,然后站在窗边,看着不远处球场上奔跑的人们。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忙碌地搬运着箱子,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站在窗前,像是在跟这座城市告别。

箱子快要搬光的时候,董耘牵着狗出现在诊室,董耘低头说了句:“去吧。”

于是March仰着脑袋,踱到医生身后,抬头挺胸地站着。可是医生似乎仍在出神,没有理它。于是它委屈地回头看向董耘,发现董耘也没理它,只是安静地靠在门板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康桥呢?”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开口道。

“在楼下车里等,”董耘说,“她说她不想上来看到这里被搬空了。”

医生转过身来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她虽然表面看上去很果敢,但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董耘耸了耸肩,表示用这个词形容徐康桥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拿着一张清单来找蒋柏烈签字,他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清单的复印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医生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中的那张纸,说道:

“谁会想到,这清单上记录了我在这里八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