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却是风平浪静,陈澜辗转反侧了半夜,最后终于是睡沉了。然而,次日大清早,她起床后刚刚梳洗完,便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婆子的唤声,遂差了苏木出去看究竟。不消一会儿,苏木便脸色焦急地转了回来。

“小姐,外头大门又被人堵住了。还有,昨晚上回京打探消息的陈大回来了,说是侯府上一大早就在准备车马。”

第075章 至亲未到,锦衣先来

虽说是年纪大了,晚上睡得轻,换了个地方理该睡不好觉,朱氏昨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格外香甜,直到一大清早平日睁眼的时分才正巧醒了。叫了丫头问过时辰,她又在床上歪了一会,这才由绿萼服侍着起床洗漱了,又换上一身衣裳。坐到镜子前梳头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想和赵大娘说话,可往那铜镜中一瞧,立时便闭上了嘴。

在府中便是这点好,隔三差五就能让赵大娘进来陪自己说说话,现如今在外头却不成了。赵大娘比她还大两岁,年轻时又因为那桩事情落下了隐疾,她哪里舍得让其在路上再受颠簸之苦。于是,暗叹了一声,察觉到头上那双手亦是轻巧娴熟,想起这专门梳头的二等丫头珊瑚也是赵大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也就不再想这些。

梳完头之后,绿萼上前报了早饭的单子,又把其余的丫头都遣开了去,就轻描淡写地说了昨日她们入住之后那些事情,见朱氏脸上阴晴不定,遂低声道:“老太太,三小姐本是不想说的,但怕事情闹大,所以让奴婢提醒一声。她还说,如果料的没错,怕是接着还有事,等今早过来问安的时候再对您细禀。”

朱氏沉默地坐了一会,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做事果然妥当,先把事情按下了让我睡了个好觉,如今再让你禀了我,也好让我心里有个预备。她昨天的处置也还罢了,毕竟,一个闺阁千金,懂什么农田佃户的事情,自然想着息事宁人。这些人就算受人挑唆,本身也是刁滑的,虽不能打杀了,可也不能轻易放过!”

说到这儿,朱氏的脸上已是露出了森然厉色。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小丫头的通报声:“老太太,三小姐来了!”

闻听此言,绿萼微微一愣,朱氏也有些意外。这会儿已经是辰正一刻,但朱氏早说过到田庄上这些时候,晨起问安可以晚些,陈衍和陈澜彼此就住在对面,怎的居然会没有一块来?不多时,那松花色绣莲花的棉帘子被人打起,紧跟着陈澜就进了屋子,脚下颇有些匆忙。见陈澜屈膝一礼,又听到她说的话,朱氏脸色立时变了。

“老太太,一大早就又有佃户围了安园的大门,我让人瞧过了,大多生面孔。还有,昨晚上让绿萼姐姐派了回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我刚刚在垂花门那边问过话,此人回城就直奔了侯府后街,一应事宜都是郑妈妈安排。出城时郑妈妈却又递出了一个要紧消息,说是侯府一大早就在准备车马,极可能是三叔他们要来这儿探望老太太!”

原本是七分的怀疑,这会儿已经一下子变成了十分。朱氏一下子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随即冷笑道:“什么来探望,不过是苦苦哀求着我回去罢了。昨天早上毕竟是他刚回来,朝会不得不去,否则他就能在胡同口演出一场孝子贤孙的戏给我瞧!好好的庄子,前些天不过两三个求咱们侯府出面免租的,这会儿就变成堵门。庄上既是不太平,自然而然就逼着我回去了,这手段果然是高明!”

说到这里,朱氏尽管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动气,可还是忍不住了,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震得右手生疼,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罢了,刘太医说我不能动气,我也不想见他们。回头他们来了你替我见了,就说我请郑妈妈代我去过护国寺,发下愿心说要闭七日门吃七日斋,挪动不了地方!不劳他费心了!”

倘若说前头那些言语还有些朱氏平日处变不惊的势头,最后一句便明显带出了深深的恼怒来。陈澜情知朱氏和陈瑛之间怨恨嫌隙极深,因而也不以为异,可这避而不见的话,压力便全都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不得不沉吟了起来。良久,她便轻声开了腔。

“老太太,若是三叔也如门外那些佃户那般……”

话还没说完,朱氏便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一般,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着却有几分清冷。好一会儿,她止住了笑,这才和蔼地看着陈澜:“傻丫头,你三叔和那帮泥腿子怎么一样?他是千金之躯,好容易挣了军功回来入了左军都督府,怎么会舍得这大冷天和自己的腰腿过不去,这两个地方有个不好,他怎么去骑马打仗,就是武将也当不成了。这不比女人,腰腿伤了不过多坐坐就行了。他要是伤了,这辈子前程也就完了。”

朱氏这话说得平和,但陈澜却从其中听出了一种冷冽的意味,心里一惊,随即就醒悟到自己毕竟不是这位在侯府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太太,对三叔陈瑛这个完全陌生的长辈了解不深。当下她连忙答应了,正要说话,外间陈衍也风风火火进来请安。有了他在,祖孙三人用早饭时就丝毫没提及外头的事,等用完了早饭,陈澜便拉着陈衍告退。

到了院子里,陈衍便看着陈澜,低声问道:“姐,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

“昨天初来乍到,你又是前天一宿没睡,补觉之后还是睡眼朦胧的,那会儿告诉你有什么用?”陈澜不等陈衍说话,就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至于今天,你就是不想管也不行。待会三叔他们极可能会过来,你预备一下,待会我处置过前头的事情,再对你说。”

听说陈瑛他们要来,原本还觉得自己有些被小瞧的陈衍立时愣住了。歪着头想了一想,他便皱着眉头说:“咱们昨天才过来,三叔这么快就追来干什么?”

“追来干什么?自然是请老太太回去。”陈澜淡然答了一句,见陈衍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样,却也是不解释,微微一笑就说道,“回房去换身衣裳,然后慢慢想。前头还有事情,我先过去,回头再让人叫你。”

“嗯。”

陈衍正在绞尽脑汁地想,一时没留神,随口嗯了一声,等到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姐姐已经不见了,顿时没好气地手握成拳捶了捶自己的头,心里颇有些郁闷。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像姐姐这样什么都能想清楚想明白?姐姐分明才比他大两岁!

要是知道弟弟正在想那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陈澜指不定会敲敲他的小脑袋,告诫他别和自己这个比,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却装着那个往京城打探消息的陈大刚刚禀报的另半截消息。这天安庄先头的夏庄头说是宫中御用监夏太监的侄儿,其实却是远亲,按实际算至少隔着五服。这般疏远,却把人安排在这通州的皇庄,甚至还大张旗鼓造了这安园……

这般想着,她便到了垂花门。自从昨日进来之后,她还未曾踏出过这儿一步,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先把规矩放在一边,再说有朱氏允准,自然也不算逾礼。接过一旁红螺递过来的帷帽戴在头上,她便迈出了这道门槛。门前早有一乘看上去极是简陋的竹质滑竿等着,旁边站着四个手脚粗大的仆妇。情知这滑竿必然是昨天赶出来的,她自然没什么讲究,可才坐上去,四个人齐齐抬起来时,那种在晋王府初次坐轿时晃悠悠晕乎乎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过了石桥走了一箭之地,陈澜便看到前方一个女人急匆匆冲了过来,却是昨夜见过的赖妈妈。她看见来人时,赖妈妈也定睛瞧见了她,急忙加快脚步冲了过来,不及站稳就连声吩咐停轿,又赶走了那四个抬轿子的庄户女人,这才在陈澜身便弯下腰,满脸的气急败坏。

“小姐,锦衣卫……之前来过侯府的那个锦衣卫杨大人来了,人穿的是便装,起初说是咱们侯府的人,门上小厮一时没留神就放了人进来!可他进来之后,就径直寻了张庄头亮了银牌信符,张庄头吓了一跳,不敢擅专,急忙让我过来禀报一声!这可怎么好,四少爷太小,老太太又病着,连个应付的男人都没有,要是有什么事……”

“慌什么!”

眼见赖妈妈声音越来越大,那边四个庄户女人已经是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陈澜立时喝止了她。想到路上遇到杨进周带着二三十个人去办事,又想到这庄子乃是皇帝所赐,有什么问题那也不和刚接手的长房相关,又想到杨进周的为人处事,她立时压下了心中刚刚生出的那一丝惊悸,这才告诫道:“既是隐秘的,妈妈难道想让谁都知道?事情来了慌也没用,且镇定些,陪我过去就是了。对了,陈管事呢?”

赖妈妈看了一眼陈澜被帷帽完全遮住的容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一大早看见门口又被人堵了,他就带着两个亲随出了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得知此事,陈澜虽眉头一挑,最后却是一言不发。

盏茶功夫之后,一乘滑竿就在帐房前头落下了,门口那小厮连忙扯开嗓门叫了一声。陈澜在红螺搀扶下站起身,就看到满脸惶恐的张庄头迎了出来行礼,又亲自一手打着帘子请她进去,她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带着红螺和赖妈妈进了门。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站在灯台边上的杨进周。和那天在永安楼上藏在阴影里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都站在光线之下,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硬朗和阳刚的意味,脸色却有些不自然的苍白。见他左手仿佛垂得有些软塌塌的,身后又只有一个亲随,她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他这趟差事办得不顺当……他似乎受伤了?

第076章 你未战罢我登场

无论是哪里的帐房,素来规矩是蒙窗户用两层厚厚的高丽纸,门前挂双层厚厚的棉帘子,因而不论白天晚上,这儿都必须点灯,只是那盏放在中间桌子上的灯台却只有一根灯芯。这会儿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小小的火苗安安静静地伏在里头一动不动,把人的影子照得老长。

便装的杨进周没有穿平日锦衣卫常见的黑绸大氅,脚上也不是一贯的薄底快靴。他一身黄褐色的短打扮,无论是头上的毡帽,脚下黑色的千层底布鞋,还是腰中那条仿佛是胡乱系着的青色腰带,倘若陈澜不是月前才见过,对其人的印象又极其深刻,只怕就会认错了人。

“三小姐。”

杨进周看见陈澜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便拱了拱手称呼了一声。这时候,陈澜赶紧裣衽还礼,又收起了那点子好奇,便冲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张庄头和赖妈妈说道:“还请张大叔和赖妈妈到外头守着,别让外人闯进来,这儿有红螺陪着我就是了。”

赖妈妈知道红螺是老太太给陈澜的,若有什么事情必定会去禀告,因而巴不得离这个锦衣卫高官远远的,自是忙不迭答应了。张庄头虽有些犹疑,可他平日亦是八面玲珑,见过不少官面上的人,刚刚陪着杨进周在这儿只说了三两句话,就觉得这果然不愧是锦衣卫,站着就让人心里发寒。想着这种事情实是轮不到自己插手,他也就跟着赖妈妈一块出了帐房去。可他们俩前脚刚出来,后脚那一位跟着杨进周的黑塔大汉便也出了屋子,往那儿一站,架势便如同门神似的。

“杨大人请坐。”

屋子里,陈澜摆手命红螺退后几步,见其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知道她必也是认出来了,便冲她使了个眼色。见杨进周在椅子上坐下,她再次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姿势确实有些蹊跷,因而心里一寻思转到了书桌后头坐了,这才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杨大人可是身上有伤?”

虽是入锦衣卫只得半年,可凭着这个衙门的名声,杨进周平日见惯了那些一听自己名头便战战兢兢的人,此前陈澜也素来避着他远远的,因而他没料到陈澜竟是问这个,一闪念功夫就摇摇头道:“无碍,只是一点小伤。下官此次来,是因为一桩公务,老太太既是来养病,也不用惊动了,下官就对三小姐说吧。”

朱氏出府的目的瞒不过锦衣卫并不奇怪,但此时此刻,杨进周说这事情要对她直说,陈澜不禁生出了一丝惊悸来。然而,一贯的冷静自持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压下了那股不安,点点头说:“好,请杨大人直言。”

“这天安庄在赐给贵府长房之前,是皇庄,在此之前,则是令尊置下的产业,想必三小姐是知道的。”见陈澜会意点头,杨进周又继续说道,“令尊当年只是挂着勋卫的虚衔,但并未正式出仕,再加上性子的缘由,大约也不曾打听过这地方的原主。这里是先头秦王的庄园,而这安园虽说是新建,但内中浣花溪之内的那座院子,却是早先秦王曾经住过的。早年其他地方奉旨毁弃,只那座院子因为某些缘故,所以留着。”

秦王?

陈澜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藩王封号,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初来乍到,只两三个月的时间,能把府里的人事和相关的勋贵世系理清头绪,又大致弄明白楚朝的制度等等就已经很辛苦了,哪里还有功夫去打听早年的事情?因而,她索性就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杨进周对陈澜的反应并不奇怪。昨日刚刚拿到那案卷的时候,他自己也是头痛得很。他从前只是兴和守御千户所的千户,虽说父亲出自名门,毕竟早早就独立了,也从没对他提过这些天家秘辛。这几个月虽说见到了从前根本没见过的,听到了从前从来没听过的,也学到了从前根本没想到会去学的,可并不代表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那些资历深城府深的大佬。

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理了理头绪,他便解释道:“秦王是皇上的同辈兄长,当年犯了事之后,这些田产便没入了官中,但有些挂靠在别处,事有不趁手,那些人便趁机卖了,就好比这块地。只毕竟是有数目的,所以到最后这些地几乎都被收了回去。至于此次我来……”

陈澜正等着杨进周吐出最终的来意,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人站在门前的红螺赶紧打起帘子出去,须臾便缩了回来,脸色发沉地说:“小姐,外头二老爷三老爷二夫人三夫人和几位小姐少爷都来了!”

来的不止是陈瑛,竟是二房三房齐齐杀了过来?也难怪,朱氏临走前也没对二房留下什么交待,只怕她的二叔二婶没了靠山,恨不得立刻把老太太迎回去。

大吃一惊的陈澜看了一眼杨进周,脸上顿时有些为难。这时候,杨进周便站起身来,很是体谅地说:“既是阳宁侯他们都来了,三小姐出去迎候就是。下官虽是奉命办事,但并不是十万火急的急务。下官在此的消息也不用对外人言明,以免打草惊蛇坏了事。”

这打草惊蛇的比喻都用了出来,陈澜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事情非同小可。因而,她便从容点了点头,请杨进周在帐房中小坐,随即便出了屋子。见她出来,门口那个铁塔般的大汉愣了愣,随即就径直钻进了屋子。

张庄头和赖妈妈见着陈澜出来,全都连忙迎了上去。一个是满脸苦色,一个则是焦急万分。毕竟张庄头在外头厮混了多年,定了定神就问道:“小姐,这里头的事可要知会……”

“那位大人说了,不要泄露他的事。”陈澜见赖妈妈又是惊愕又是惶急,就暂且放下了自己的狐疑,因笑道,“不妨事,之前二老爷的案子还是锦衣卫亲自上家里查的,搜走了不少东西,到最后还不是轻轻发落了?别人这么说咱们就这么办,还请张庄头告诫一下底下人。至于长辈们那边,自有我在。”

见张庄头闻声之后连连答应,随即就要走,陈澜猛地想起庄门处还有好些佃户,前院也还安置着十几个人,当即叫住了他:“你吩咐之后立刻去门口,对二老爷三老爷说是老太太的吩咐,那些佃户都是苦人,所以昨天来求恳的那些已经都收容下了,如今那些也先随他们去,免得人说咱们百年侯府,待人却是严苛不容情。”

张庄头立时醒悟过来,立刻一溜烟去了。而陈澜这才看着赖妈妈,让她先回内院禀告一声,自己则摆手止住了那四个仆妇抬滑竿上来,示意闲杂人等回避之后,就脱去了帷帽,只带着红螺缓步往外头走。才走了半程路,她就看到前头一拨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一身大红宝相花锦袍的三叔陈瑛走在最前头,二叔陈玖则是落后半步,至于再后头的,则是马夫人徐夫人和自己的几个兄弟姊妹。

她才打算再往前走几步迎接,就听到耳边传来了红螺的提醒,一扭头就看见后头陈衍已经一溜小跑奔了过来,须臾便在身边站定。见他只微微有些气喘,她就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拉着陈衍迎上前去,又施礼拜见。

陈瑛还没开口,一旁的马夫人便忍不住埋怨道:“老太太要养病也挑个好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佃户在门口吵闹,老太太怎么能安心?亏得老太太好心,竟然还容了这么些泥腿子,按我说就该乱棒打走,或者是递条子给官府让他们来拿人,安一个闹事的罪名!”

陈玖也沉下脸说:“就是如此。这地方怎么能住人,老太太就该回府休养才是!”

有人替自己把话说了,陈瑛的面色就舒展了许多,又端详着陈澜说:“二哥和二嫂说得极是,你们姐弟既然得老太太喜欢,也该劝一劝,这儿毕竟是皇上刚刚赐的,有些事情还缠夹不清,反而误了老太太养病。百善孝为先,你们总该明白这个。”

听陈瑛二话不说便扣了一顶大帽子上来,陈澜便黯然垂头道:“二叔二婶和三叔说的,我何尝没有规劝过老太太?只是老太太说请郑妈妈代她去了护国寺,发下愿心说要闭七日门吃七日斋,挪动不了地方。昨天老太太才在这住下就睡了一夜好觉,还说等皇后千秋节之后,她也要在这儿多住几日。刚刚听说二叔你们来,她就说不见,我和四弟劝了好一会儿,结果她却生了气赶我们出来。四弟,你说是不是?”

陈衍这些天只知道姐姐算无遗策,这会儿听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要不是在人前就能笑出声来,但此刻立时低下头做老实状。

“是,老太太说她信佛信了一辈子,不能违了愿心……”

因为侯府的田地产业几乎都在老太太手中捏着,马夫人当年主持家务的时候,便没少在账目上做文章,前些日子陈澜姊妹几个代管,她还不担心,可这些天换了徐夫人,她生怕被查出个什么好歹来,因而恨不得把老太太这尊大佛请回去镇压,此刻立时恼了。

“这怎么可能!这儿都是老太太的儿孙,老太太怎会避而不见?”

陈瑛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澜姐弟一眼,便应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既然来了,总得去看看。三丫头和小四总不会把咱们拦在外头吧?”

“自然不敢。”

陈澜拉着陈衍,大大方方让出了路来,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过去,这才跟在了最后。这儿说是长房的产业,但既未分家,眼前又都是长辈,她自然拦不住。只到了那里头,她就不信其他人能不顾一切硬往里闯,把那位老太太截回去!

第077章 咄咄逼人

起初站在安园门外的时候,谁都没太在意这座安园——陈玖和马夫人徐夫人是由于那么一群破衣烂衫的佃户碍事,陈瑛则是因为他对这外头的环境有几分熟悉。然而,此时此刻在陈澜姐弟的陪同下一路朝里走,一群人渐渐地惊讶了起来。

勋贵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其中只吃着开国时祖宗的功劳,拿一份几百石到一千石不等年俸过日子的,算是最末等的一流;领着一份年俸之外,保住了祖上传下的庄田,还在都督府亦或是京营领一份职司有兵权的,则是其次;至于因为后来又有拥立之功升了爵位,亦或是这几代之中又屡立功劳赏赐不断的,如同阳宁侯府,则是属于最顶尖的那一层。所以,从陈玖陈瑛再到马夫人徐夫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走在这座安园当中,自然就能看出不同来。

而这种惊讶则是在过了石桥,到了最深处的那道垂花门时,达到了顶点。若说外间那些院子只是齐整,那么,最深处这座被小溪三面围住的院子则是大气。陈瑛有意看了一眼那一条决计不是新开挖出来的小溪,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甚至连沿着围墙进了穿堂也没反应,直到下台阶进了院子,这才恍然惊觉。

这时候,赖妈妈已经是一溜小跑迎了过来,屈膝向一众人行过礼,这才低着头说:“老太太知道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们都来了,说让大伙儿不用费心,她在这儿住得很舒心,再过几日皇后千秋节前,就一定会回去的。二老爷三老爷都是有职司的人,不可因私废公。二夫人三夫人也别撂下家事不管,放纵了那些下人。”

想起朱氏说这话时那冷冽的语气,赖妈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又不得不依着那原话说:“老太太还说,此次是让郑妈妈在菩萨面前发了愿心的,要是诸位老爷夫人有孝心,就全了她这份大愿,算是她求诸位老爷……”

“老太太怎会说这话!”

陈瑛看到一旁的陈玖眼神闪烁,仿佛在思量什么,顿时心中一沉,连忙推开赖妈妈便要上前,却突然发现陈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拦在了前头。虽只是瘦瘦小小的少女,那眼神瞧着沉静从容,他竟是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随即便冷笑道:“三丫头,莫要以为老太太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自然不敢拦着三叔,但赖妈妈转述的可是老太太的原话。”陈澜寸步不让地拦在陈瑛跟前,见这位三叔褪去了笑容的样子颇有些阴森冷峻,便放缓和了语气说,“我也是为了三叔着想。老太太如今身体不好,若是三叔你们违了她的心意强自要见,到时候惹了老太太动肝火又发病,那又如何?三叔此次回朝是要大用的,难道一直分心顾着家里的事?朝中的御史最爱挑勋贵的毛病,没缝的鸡蛋还要叮两口,更何况有机可趁的时候?就是皇上,也难免会以为咱们家是闹家务吧?”

一连三个反问让陈瑛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起来。望着不过十几步外的正房,他又收回了目光,再一次仔细审视着陈澜,心想自己多年在外,一直只是最忌惮朱氏,没想到不知不觉间,长房的孤女竟也是有了这般胆色。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把这一丝杂念驱逐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时,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嚷嚷。

“三小姐,三小姐!”

飞快跑进来的是张妈妈。她虽不是朱氏面前最得用的,却是一根直肠子只认老太太,到近前就仿佛没看见陈瑛等人似的,满脸欢喜地向陈澜行礼,又说道:“外头瑞管事带着巡检司的弓兵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个佃户赶得干干净净,领头的柴巡检点头哈腰赔礼不迭,说是今后绝对不会任由那些刁民扰了咱们这儿的清净!”

陈瑞一大早出了门,原来是去做下了这档事!

陈澜原是想按兵不动看看对手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但陈瑞自作主张去把巡检司的人搬了来,料想必定是凭着侯府的名义,她略一思忖,觉得这样并不坏,因而微微一笑就吩咐了张妈妈几句。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陈瑛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便恢复了若无其事,又对一旁的陈玖说了几句什么,她心下就有了数目。

不管怎么说,朱氏都是陈瑛的嫡母,他要做的是保住阳宁侯的爵位,立下功劳争取皇帝的更大信赖,至于要从家里夺取的东西,也只有慢慢来,气死了朱氏对他并没有什么大好处——陈瑛要是还在云南都司,三年丁忧守孝之期是不必遵守的,朝廷必会夺情,但如今回了京进了左军都督府,又不是掌印大都督,必定不可能夺情,这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时间,对于陈瑛来说自然是弊大于利。退一步说,如今闹事佃户已经被逐走,陈瑛已经没了杀手锏!

“罢了,老太太既是不肯见我们,我们便在门外磕个头吧。”陈瑛黯然叹了一口气,随即便对陈玖说,“我们毕竟还有职司在身上,也不能在这儿侍奉老太太,既然是三丫头和小四在这儿,不若就把孩子们留下。我的五丫头和你的二丫头也留着侍奉老太太,如何?”

丈夫的爵位没了,马夫人这些天正在京里忙着替女儿陈冰为了皇后千秋节上下打点,这安园虽看着不是什么苦地方,但朱氏摆明了不肯回去,她哪肯让女儿留在这儿吃苦,因而便不动声色地拽了拽丈夫的袖子。而陈玖见朱氏不肯出见,又从陈澜的态度中看出了几分端倪,就顺着陈瑛的口气打了个哈哈。

“三弟说的是,老太太既教训了,咱们磕过头后就回去。至于留人嘛,我家冰儿性子不好,耐性不足,还是滟儿留着陪澜儿她们一块伺候老太太更好。”

陈瑛不想陈玖居然不愿意留下嫡女,而是把庶女撇在了这里,不禁看了他一眼,心中却知道最后那一丝期望落空了。陈冰没脑子,可毕竟是嫡出,又在家里几个女孩子当中居长,让自己的女儿挑唆几句,说不定能制住陈澜,但陈滟这个排行第四的庶女就不够分量了。至于陈汐这个女儿固然得他信任,但在身份上毕竟是庶出,也压不住人。然而,此时话既说出了口,就没了更改的余地,所以他只得冲着有些讶异的陈汐点了点头。

“也好,就是四丫头和五丫头吧。”

原本是算好了一切来接人,谁知道最后却是在门口磕头说了两句话之后便离开,陈瑛心里自然极其憋火,但面上却不好显露。出了垂花门走了不多远,他就看到自己带出来的一个婆子正在那儿张头探脑,不禁有些恼怒,等到近前就呵斥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那婆子慌忙现了身子行礼不迭,却是瞅了一眼陈澜,随即就上前低声对陈瑛说:“老爷,小的有要紧下情禀告。”

陈瑛原是极其不耐烦,可想想今天不顺心的已经够多了,兴许有什么能用的消息,就上前几步,等听完之后,他脸上的阴霾突然散开了些许,随即玩味地回头端详着陈澜。

“三丫头,原来在今天之前,家里还派了人到这儿来么?我记得郑家的是去韩国公府了,其余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倒也有出府办事的,可似乎不曾派过男人到这儿来,不知道先头那两个在帐房声称是咱们府里信使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澜心里咯噔一下,看见那仆妇往陈瑛后头闪了闪,哪里不知道是前头有人泄了密。毕竟,杨进周只是在进门的时候自称是阳宁侯府的信使,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因而倒也不虞出什么大问题。见陈瑛的眼神如同利箭似的,仿佛想在她身上戳几个洞出来,她心念一转,就轻轻把双手在身前合在一块,坦然地笑了笑。

“来的确实不是咱们府里的信使,只是借个名头而已。”

“哦,借名头?若是能见人的,用得着隐姓埋名?”

陈冰虽说之前就被马夫人告诫过了,可终究不忿父亲找的借口却是说自己性子不好,因而忍不住嘲讽了一句。陈瑛正愁全是自己做恶人,一听陈冰这话,就含笑说道:“如果是哪家亲戚府里来探望老太太的,总是好意,便叫人出来见见也无妨。”

“怕是不方便。”陈澜见陈瑛眉头一挑,接着这话就添了一句,“三叔若要见,只请和我一块去一趟帐房便是了。”

两人一来一往,旁人一丁点都插不进去,陈衍几次要抱不平,却被陈澜警告的眼神给击退了回去,只得忿忿不平地站在那儿握着拳头生气。陈玖想着自己爵位没了,眼下情形诡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吩咐了陈滟两句,就拉着马夫人和颇有不忿的陈冰匆匆先走了。而徐夫人则是不咸不淡地嘱咐陈汐好好照顾老太太,又冲着陈瑛说:“老爷若是还有事嘱咐三丫头,我就带着清儿汉儿先走了。”

陈瑛本就没指望妻子和自己完全一条心,因而只淡淡应了一声。思来想去,他终究觉得放过这么一个机会有些可惜了,因而便笑吟吟地说:“那好,我便随你去看看是哪家客人,居然架子这般大,还要劳你替他打哑谜。”

陈澜面色一冷,却吩咐陈衍带着陈滟陈汐先去安置,随即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走在了前头。后头的陈瑛看见她如此沉着,倒是又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大步追了上去。须臾到了帐房门口,他看见院子里守着的张庄头看见他如同见了鬼似的,心里愈发哂然,因而当陈澜打起帘子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弯腰跨过了门槛。

可一看清里头的人,他心里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怎会是他!

第078章 决裂,合作

安园的帐房并不算大。由于这儿并不是那些三路四进规格严谨的大宅院,所以整个园子里套院跨院错落有致,这帐房所在的院子其实还兼着库房要地的责任,只如今里头也就是上百石粮食,地窖里还有些肉菜,其余的值钱家伙则都是没有的。帐房设在正房旁边的东耳房,整间屋子里只有靠北墙一座拉着帘子的架子,一架书桌一把椅子,再加上两边的几个圆凳,除此之外便是两个火盆。

此时此刻,即便屋子里的光线很是昏暗,那边坐着的人又是一身寒酸打扮,但陈瑛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他早在正月中就回到了京城,因知道锦衣卫的厉害,所以特意就先打听了那方面的事情,又有好友领着悄悄见识了锦衣卫几位头头脑脑的模样。这其中,不到二十的杨进周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昨日朝会上不曾见到原该出现的杨进周,他心里还有些纳闷,却不曾想会在这儿,更不曾想这回竟是吃了个哑巴亏!

“我还以为是哪家客人,原来是杨大人。”陈瑛一瞬间就从那种恼怒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见杨进周亦是站起身来要行礼,忙冲他摆了摆手,“都是我听下人以讹传讹一时好奇,还以为是哪家人来探望老太太,结果倒是闹了笑话。不知道杨大人此来……”

杨进周看了陈澜一眼,见她垂着眼睛不说话,沉吟片刻就说道:“下官奉命行事,个中内情多有不便之处,还请阳宁侯海涵。”

陈瑛原还抱着一线希望,指望杨进周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寻到这儿来,此时听到这奉命行事四个字,他自是大失所望,好容易才按捺住不在脸上露出来,又三言两语蒙混了过去,就退出了屋子来。等到了院子里,见陈澜亦是送了出来,他便微微笑道:“怪倒是老太太喜爱你,你这份机灵劲,咱们府里头没有一个比得上。”

“三叔过奖了。澜儿如今父母双亡,只得一个弟弟,不得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陈澜知道,今天已经是彻底和陈瑛决裂,但她亦是没有办法。若是陈瑛直接把苏家的婚事推给她这个嫡女,那还不能说明什么,可他却不顾年岁差异,非得把大几岁的苏婉儿配给陈衍,那种防备长房的意思便显露无遗了。刚刚听到那仆妇的禀报就抓着不放,又随着她到了这帐房来,若来的不是杨进周而是别人,事关这年头女子最要紧的名节,她还怎么活下去?

“好一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陈瑛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定睛又看了陈澜一会,便背着手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仿佛背后长眼睛知道陈澜跟上来似的,却是头也不回地说道:“三丫头,我和你爹你二叔兄弟三个,从小都没读过多少书。我能有今天,是因为从小就刻苦勤练,哪怕是三九三伏也不曾歇下来过。衍儿如今再练,已经是晚了,与其什么都半吊子,还不如专心读书的强。还有,锦衣卫固然是皇上亲信,可这些人能被皇上选出来,也不是蝇头小利能够使唤的。”

他的话刚说完,落后几步的陈澜便淡淡地答道:“多谢三叔指点。四弟如今练武,并不是为了什么文武双全,我只是希望他强身健体罢了。至于锦衣卫,既是奉命办事,便是自然承皇上旨意,哪有听别人的道理?若天下还有别人能够使唤他们,皇上怎能放心?”

头一次领教陈澜的词锋,陈瑛颇有一种滑溜溜无处着手的感觉,冷哼一声便不再多言。等到出了大门上马,他轻轻抖了抖缰绳,最后看了这座园子一眼,却是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他既是驰骋在先,陈清陈汉连忙带着几个随从打马跟上,两辆马车则落在最后。重新戴上帷帽的陈澜看着一行人渐渐变成了模糊的黑点,这才回转身来,却看见陈瑞站在背后。

虽是逐走了佃户,但陈瑞为朱氏办过好些事情,其中便有清查三房在外藏着掖着的家底,可至今都没什么收获,因而,他最知道如今这位阳宁侯的不好对付。刚刚里头如何打擂台他不知道,可听说家里一大堆主子过来请老太太回去,最后只留下了两位小姐,而三老爷那副样子显然是吃了亏的,他想着老太太眼下已不管事,对陈澜也就隐约多了几分敬意。

躬了躬身子,他就低着头说:“三小姐恕罪,因我出门去巡检司的时候太早,也没来得及禀报一声。”

是来不及,还是不曾想,陈澜都懒得追究,一来这是老太太的人,而来这会儿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因而,她便微微颔首道:“你也是为了给老太太分忧,又不是什么大过失。一大早就急急忙忙往巡检司打了个来回,也辛苦了,赶紧带着人去垫垫饥,接下来说不定还有忙的时候。”

“多谢三小姐体恤。”

带着红螺回到了帐房门口,见张庄头还是在那儿寸步不敢离地守着,大冷天里赫然已经是满头大汗,陈澜就吩咐道:“你管着上上下下一大堆事,不用一直守在这儿,且去忙你的。如今佃户既然已经都散了,让楚平他们四个小的来这儿守着就是。”

此话一出,张庄头自然是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不消一会儿,那四个半大的敦实小子就都进了院子来,一个个昂首挺胸,看着精气神十足。当听明白了陈澜的吩咐是守好这儿不让人进来,他们立刻齐齐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大得仿佛能把这院子的屋顶给掀了。

陈澜莞尔一笑,也就不再理会这个,带着红螺转身进了屋子。这一次,坐定之后的她不虞再有人打岔,好奇地看了一眼杨进周旁边的黑塔大汉,便歉意地说道:“刚刚府里二叔三叔他们一块来,不但耽搁了杨大人的事情,我还拿您当了一回挡箭牌,实在对不住。”

刚刚陈瑛进来时候那架势分明是不怀好意,杨进周又怎会瞧不出来,因而,陈澜坦陈刚刚是借他避祸,他心中原有的一丝异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陈家的事情他当然知道,三房庶子再加上一个精明得过了头的老太太,怎么消停得下来,就如同当年的杨家一样,也就是他父亲这样的人才能真不在乎……想起那会儿在晋王府草亭中,陈澜在紧要关头还不忘拉着张惠心和周王逃生,他更是对其多了几分好感。

“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必这么客气,我还不曾谢过三小姐当初护着周王,三小姐何来为这点小事道歉?”杨进周收起了脸上的一贯冷峻,却是多了几分温和,“毕竟是长辈,三小姐也有三小姐的难处,而且,我也有事要求三小姐帮忙。”

“多谢杨大人体谅……帮忙?”

陈澜只是略松了一口气,随即就一下子警醒了过来。而红螺心里只当锦衣卫全都是凶神恶煞的,此时听杨进周这么说话,站在门前反倒是整个人都绷紧了。而说过题外话,杨进周见陈澜满脸惊诧,便指着一旁的秦虎说:“这是我从兴和带回来的亲卫秦虎,我有什么事情都不避他。先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那件事。”

“此次我奉旨前来,便是为了以前管这座天安庄的夏庄头。那个夏庄头说是宫中御用监夏公公的亲戚,实则夏公公根本没见过他,只是管宫中天财库的是夏公公的干儿子,收了他的孝敬,又因为他拿得出夏公公的信物,那人贪着好处,对夏公公言语了一声就把这处庄园给了他管。来求夏公公的人亲戚多了,夏公公也没理论。后来,他年年租子交得都最齐全,给宫中头头脑脑和锦衣卫几任缇帅的孝敬又最多,所以就算有什么其他出格的,也一向没人理会。若不是有人向皇上首告,我也不会来办这件事。”

陈澜听着听着,心中便是一动。倘若不是之前安园门前出现那许多佃户堵门,兴许杨进周也不会解说得这般详细。此前她还以为那个夏庄头个性贪婪,或许又收了三叔陈瑛的好处,甚至于可能在这座庄园中藏了什么东西,可如今她就不敢想得这般单纯了。

“这么说来,杨大人此次出动,全是为了这个人?”见杨进周点头,陈澜微微一沉吟,便又开口问道,“昨日我们一行从京城出发时,正好路遇杨大人你带队出动,既是昨日你们不曾来,必然杨大人起先觉得并不需要外力。可今日登门,则是如今有需要之处。并非我不愿帮忙,只要能助力的,不说先前大人曾经助我,就是陈家和大人同殿为臣,自也责无旁贷。可若是太有碍难,毕竟老太太休养在床,我一个晚辈,不能过分越俎代庖。”

尽管于公于私,帮这位前途无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一个忙都是有利的,但陈澜毕竟不是陈家话事的人,老太太朱氏在这里,她更不得不处事谨慎,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疑忌。

而杨进周也早想到这么大的事情对方不会轻易答应,见陈澜面色诚恳,微微一沉吟,便直截了当地说:“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那个夏庄头如今人在通州城,这些佃户应当是他支使人威胁挑唆的。只希望三小姐能以天安庄主人的身份,弹压住佃户,同时引那些在白河村的人出来,毕竟我的人手不够。我不妨实话实说,这儿靠近京城,乱因不可忽视。这里的乱局困局一解,他自然耐不住出城,那之后就是我的事情了。”

原来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可杨进周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必用这种算计,难道通州还敢有人不买帐?

话虽如此,陈澜想到外院还有十几个佃户,今天巡检司来把人驱散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杨进周所言对她有利无害,因而,权衡再三之后,她便下了决心。

“我明白了,但我有言在先,此事只能尽力,并无十足把握。”

第079章 云破日出的契机

二月在南方兴许已经是万物回春绿意初现,但于北国来说,却仍旧是干冷的季节。路边的野草野花已经倔强地露头了出来,可树上那干瘪的枝桠上却看不到几分绿意,倒是农田中有人在劳作。如今的北方多了好些冬天能种的东西,因而平整的熟地里头固然多是小麦稻子,坡地山地上,不少人都愿意种些果子之类的,所以也乐意从大小山丘上抢些口粮回来。

大道上,两骑人一前一后从拐弯处出来,见着离安园已经远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翻地的农人,两人便先后勒了马。

后头铁塔似的秦虎上前几步,见杨进周颇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大人,皇上这不是为难人么?这样一桩事情,居然才给了你二十多号人。再说,要不是卢帅之前借着比武的借口车轮战,你也不会带伤出来!还有,那位陈三小姐一介女流,她能帮上什么忙?”

“这些话不要浑说。”

杨进周摇了摇头,引马而立,看着远处那些农人,心思却飘到了别处。都说通州是半个京城,因四周一马平川,又是运河的终点,多少达官显贵在城里城外置办了产业店铺庄园,那富庶繁华竟是几乎不逊于京城。要不是他隐约记得皇帝话中有话,事先使人打听了,没有直接冲进那里去拿人,否则事情只怕就会闹大了。只皇帝除了提醒他不能操之过急,又说庄子是赐给阳宁侯府的,让他办事前不妨再去安园里头看看能否求助一二,他也不会径直到那边去。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粗陋策略有没有用。

而且,事情很大程度上终究还得看那位陈三小姐的,他带的人着实太少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把这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赶出了脑海,随即默念着父亲从前教他的刀法要诀,渐渐就平静了下来。恢复冷静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秦虎,就沉声说道:“别忘了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惦记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用的,有空想之前,还不如想想之后。托人帮忙,原本就不是必然成功,预备的功夫也本就该我们做。好了,我们回去,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料理干净,再来想这些不迟!”

安园之中,刚刚答应了杨进周的陈澜虽是饥肠辘辘,可坐着滑竿过了石桥在垂花门前头落下,看到一个丫头瞧见自己拔腿就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刚刚杨进周透露了不少消息,比如说,这座三面环溪的院子是有名字的,那会儿叫做临波馆,取得是临波观水,自得其乐的意思,只主人却早就没有那份闲情雅致了。这地方看似不小,可原本住着朱氏以及她和陈衍姐弟,也就差不多了,如今再添上陈汐陈滟这两姊妹,拥挤也就算了,最麻烦的是,已经避到外头却还得面对不想面对的人,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果然,她一到垂花门,就只见陈滟和陈汐并肩从正屋的东耳房出来。之前因为只顾着应付三叔陈瑛,她也不曾十分留意两人的衣着,这会儿才注意到,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两人竟是穿得仿佛孪生姊妹一般。一色的嫩黄小袄,柳绿裙子,仿佛嫩得能掐出水来,身上不约而同全都没有佩戴什么华贵的首饰。看到两人笑吟吟地上前见礼,她只得把那紧要的心思往后放放,先打叠精神应付这两个妹妹。

陈汐也就罢了,毕竟清冷了多年,如今也装不出太热络的表情来,但陈滟却一贯是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拉着陈澜的手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这位三姐不是昨儿个刚从家里出来,而是离开了三两年一般。到最后,还是陈汐终于看不下她这做派,轻咳一声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姐,之前赖妈妈也说过,这儿地方有限,咱们是来侍奉老太太的,索性我和四姐就住这正屋东西边的耳房吧。”

“这怎么行。”

陈澜自然知道陈汐的意思,当即笑道:“这儿的后罩房光线不好,东西耳房一边是绿萼和玉芍二位姐姐和其余两个,一边是赖妈妈和张妈妈两位妈妈带着两个二等,三等丫头则是在后头,这边又要重新腾屋子收拾,也是麻烦。我那东厢房原本就是收拾干净的,如今只把箱笼搬出来到四弟那边,三间屋子我和他各住一头正好,就这么定了。”

陈滟和陈汐不比陈冰,因着庶出的身份,在家里站住脚也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劲,因而待人接物自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陈澜说得不容置疑,陈滟就笑道:“三姐真是体恤咱们,那我和五妹就住一块吧。我住南房,她住北房,等到家里头再送了铺盖和丫头来,除了上夜的,后罩房安置一下也满够了。”

知道两姊妹被各自的父亲留下是什么用意,因而陈澜压根没费心说什么除了这临波馆,外头还有的是空院子空屋子,须臾就能收拾出来。横竖她们要挤着就挤着,朱氏那儿心有定计,也不怕她们玩什么花样。因而,分派好了之后,她又言语几句,就转身进了西厢房,只吩咐了一声,芸儿就跳将起来指挥着丫头们去搬东西了,陈衍自也是忙着叫自己的丫头去帮忙,又是让下头送午饭来。而陈澜对红螺嘱咐几句,红螺就悄悄退下,径直往上房去寻绿萼。

今日陈澜干脆利落地将陈瑛等人拦下,因而虽留了一个陈滟,一个陈汐,朱氏的心情仍然格外好。因她已经开口说吃素斋,中午就让厨房蒸了全素的点心,这会儿用了一个豆沙馅的小馒头,喝了半碗胭脂米熬的粥,她就把剩下的都赏给了一众丫头。珊瑚出去打帘子的时候,她影影绰绰瞧见外头有人说话,其中一个仿佛是绿萼,就出声唤道:“绿萼,是谁来了,还鬼鬼祟祟的?”

话音刚落,门帘一动,绿萼就拉着红螺进来,因笑道:“回老太太,是红螺来了。刚刚三小姐忙着送三老爷出去,又办了点事情,刚刚还安置了四小姐五小姐,所以饥肠辘辘,得先吃过饭再到这儿来,让她先来禀报之前的事。”

“三丫头也忙坏了,这点小事还让人特意说一声。”朱氏脸色霁和,见红螺又屈膝行礼,便笑道,“我这儿也刚刚撤下盘子,不少都没动过,趁着你主子那儿正忙,你也到外头用几口,再来对我说说,今天外头都有什么故事。”

见朱氏心情好,原本正心里七上八下的红螺定了定神,答应之后就到了外间。只不过,一早上又是佃户闹事,又是锦衣卫官登门,连府里二老爷三老爷两家人也跑来捣乱,她满心都为陈澜捏着一把冷汗,哪里还有多少胃口。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填了肚子,又就着清汤用了一个豆沙馒头,这才又进了东间。

朱氏这会儿捧着一个茶盏坐在炕上东头,见红螺又进来,便指了个脚踏让她坐了。原本她心情舒畅,叫了红螺来,不过是想听听陈瑛如何盛气而来败兴而归,可当听到红螺说锦衣卫的杨进周来了,她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而底下的红螺一面说一面偷眼瞧看朱氏的眼色,想起小姐事先提醒自己的言语,把一色事情说清楚了,随即便又说道:“小姐说,那位大人奉命办事,又是和咱们这地方相关,咱们是想脱开也办不到,所以只能答应下来。就是事有不成,也都在她的身上,请老太太借着养病,尽管装不知道就是了。”

此时此刻,东间里头除了朱氏和红螺,就只有一个绿萼。她过了年便已经十七岁,顶多再留一年就要配人,因而除了广结善缘之外,并不和其他人相争。听着红螺的言语,她只觉得这些日子虽高看三小姐一眼,可竟是远远不够。侯府之中那么多主子,遇事哪次不是让别人冲在前头,自己留在后头好捡便宜,哪曾有这样的担当?

朱氏亦是怔忡不语,好半晌才点点头道:“难为她有心了。不过她小小年纪,也不是什么事都当得起……红螺,你好好伺候你家小姐,若有真到了难处,就让她来寻我。我总比她多活了几十年,看得也比她周全些!”

“多谢老太太!”

见红螺喜不自胜地跪下磕头,朱氏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摆摆手就让人退下了,随即又打发走了绿萼。一个人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她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晋王妃已经嫁入王府多年,只得一女没有儿子,再这么下去,次妃之事只怕是难以拖延了。如今看来,陈澜无论性情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可这样一个孙女入了王府,怕是晋王妃制不住她的。而且,晋王对她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原本就颇为敬重,并不需要陈澜嫁过去再巩固那一层关系。

女儿在外头,外孙女虽显贵却也帮不上家事,陈衍太小,身边只这一个可当做臂助的孙女,送到王府可惜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看来她对几个孙女婚事的盘算得重新来过了。

西厢房中,陈澜和陈衍刚刚用完午饭,就看见红螺进了屋来。看她脸上还流露着几分喜色,料想是对朱氏挑明了那话,兴许还得到了什么承诺,陈澜不禁微微一笑,见桌上饮食还多,就吩咐留着几样散给丫头,剩下的就拿到前头去给那些庄丁。见陈衍眨巴着眼睛却硬忍着没问,她就站起身在那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下午我要带着人到外院吩咐事情,你四姐五姐就交给你应付了。”

第080章 功归天子,施恩于下

尽管外头阳光尚好,但院子里那些沟渠的地方已经是结了冰,那些泼过水的地方更是直打滑。这本是庄丁们在外头住时的习惯,摔个四仰八叉也就是哈哈一乐就完了,但如今进了安园,张庄头忙前忙后,这会儿才注意到这个,自是把手底下的人骂了个遍,随即就亲自带着人四下里巡视,见着积水结冰的地方就忙不迭地撒上煤渣子。这些事情还没做完,赖妈妈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什么?那种腌臜的人,小姐这等千金人物,怎用得着亲自见?”

赖妈妈心中嘀咕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可东张张西望望,她便没好气地提醒道:“你小声些,真要声张得人尽皆知么?要不是张大哥你没把这事情完全料理干净了,怎用得着小姐亲自出面?原本小姐是要出来的,后来还是我提醒了一句,这才起意在那边小厅中见。你既然都一一问过,自然知道好歹,挑几个本分老实的,对了,得会说话才行,小姐要他们办事呢!”

办事,这些大字不识一个,不是死硬就是胆小的佃户能办什么事?

话虽如此说,但陈澜吩咐了下来,他自是不敢丝毫有违,忙转身回了那边安置佃户的院子去。正房和东西厢一共七间屋子,总共安置了二十一个人,要不是庄上柴炭不够,黑煤却预备了不少,这些冻僵的人就不止是瘫软不能动那么简单了。这会儿进了屋子,闻到浓浓醋味姜味的同时,还飘着饭菜的香味,再看那一个个人都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不禁皱了皱眉,招手就叫了一个在屋子里守着的庄丁上来。

“虽是说糙米饭管饱,可看他们这样子一个人就能吃六七碗的,恐怕那几桶饭还少了些,让灶下再预备一点,省得不够。”

“不够?”那庄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斜睨了一眼那些狼吞虎咽的佃户,忍不住低声说道,“张大叔,这也太好心了,闹事的原本就该打出去,咱们倒好,让人住了一晚上,还好吃好喝供着,这谁是主家谁是佃家?再说了,那帮人要是赖着不走……”

“赖着不走还有陈管事呢,用不着你操心!”张庄头没好气地在那庄丁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徐徐说道,“回头把角落里那个四方脸的。还有东屋里头那个小眼睛的矮个带出来。记着让他们洗脸漱口好好收拾收拾,三小姐在帐房那院子里见他们。”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会那个瞠目结舌的庄丁,径直出了门去。又到两边安置佃户的东西厢房转了一圈,一边点了两个人,这算是安排好了,他这才匆匆去了帐房,正好瞧见那一乘载着陈澜的滑竿落下,连忙上前行礼。这回既是见人,那狭小的帐房自然就不够用了,他自是引着人进了中间那三间打通的轩敞大屋子。伺候了陈澜坐下,他便把自己选定的六人情形拣大略的说了说,随即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了一句。

“三小姐,这天安庄和这安园,是不是和那位锦衣卫大人要办的案子有关?”

从昨日到今天,眼看张庄头办事料理,陈澜深感自己没有用错人,因而此时只是脸色稍稍一正:“这座庄子连带这里的屋子都是皇上所赐,所以此次事情,不单单是咱们府里的事,也牵涉着国事,否则,咱们也不至于这般谨慎。我知道你平日不住在这里,先头也对老太太说过内外有别,但如今却是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已经知会过老太太,从佃户到田土事,暂时都有我做主。所以,趁着人还没来,今天的事情,也请你帮我参详参详。”

“小的不敢。”张庄头忙躬下身子去,见陈澜身边竟是只有先头那个丫头,绿萼竟是不在,心中一凛,知道这做主的话怕是真的,连忙定了定神说,“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你是管田庄的老人了,据你所见,倘若是这些佃户历年给皇庄的欠租都免了,他们回去之后的日子,能过得如何?”

“这个……”张庄头毕竟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上任伊始就曾经到那些佃户聚居的村子瞧看过,从屋子里的家什到婆娘孩子的衣裳,再到农具种子等等,因而左思右想,觉得面对陈澜这样精明的主儿,还是不要昧着良心的好,便实话实说道,“三小姐恕罪,这些人说是佃户,其实比一般人家的长工还不如,耕牛没有,农具破损,再加上家底几乎都被榨干了,哪怕免了历年所欠皇庄的租子,只怕也只是缓过了一口气。若是小的尽心些,今年的田租应该能收到七成,可那也得是先贷给他们种子。而就是这样,年底大冷天恐怕也难熬得很。”

“我明白了。”

陈澜只是短短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就再也没说一个字。然而,只一会儿,也不知道陈瑞是打哪儿听说这里有事,竟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要是搁在平常,他自是看不得一个内院的闺阁千金管这种事,但如今老太太养病,深知利害的他也少许有了些服气,也就把那劝谏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张口却说了另半截话。

“小姐,一大早小的去巡检司的时候,那边的正副巡检还对小的打官腔,说什么昨夜这些佃户一夜未归,有人传言说是他们被咱们庄子上活活打死了,所以才会弄得佃户们群情激昂。要不是小的连晋王都搬出来了,那些人怕还得推搪。”

陈澜原本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但此时听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她便知道,今次并不只是帮杨进周的忙,也不全是为了皇帝若有若无地示意,更是为了保住自己和陈衍唯一的财产。为了这个,舍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是值得的。因而,向陈瑞点点头,又仔细再问了一会,她便示意人也留在屋子里。

等屏风摆好,那些吃饱喝足的佃户洗干净了脸和手,就一块被带了进来。尽管昨天傍晚时险些冻僵,但一晚上在暖和的屋子里住着,又是好吃好喝,张庄头更对他们暗示主家乃是天子信臣,这总算是打消了他们心中的惊惧,但依旧少不了怀疑。

这会儿一个个顺从地跪在地上,六个人的脑袋都压得低低的。尽管隔着一架屏风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可不希望因为什么违了规矩挨一顿棒子。直到一个恬淡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们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只是,毕竟都只是问些家里的小事琐事,他们忖度也没什么要紧的,自是一一说了。渐渐地,他们就放松了下来,更何况那位屏风后头的小姐似乎还通情达理得很,竟是让他们站起身说话,如此一来,他们心中的疑虑又少了几分。

瞧着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不好的佃户们渐渐露出了笑容,陈澜知道眼下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轻咳了一声说:“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安园门外,固然有被人胁迫的成分,也有实在是过不下去的原因。所以,威逼你们家里头那些人,侯府自会递条子给官府。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陈澜这话说了那么多,几个人听到的却都是后半截,此时此刻,他们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开口问道:“小姐说这话,不是诓我们的吧?”

“这庄子乃是皇上赐给我们姐弟的,我弟弟年纪还小,我说话自然有一句算一句!”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一众人顿时喜出望外,一下子全都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连磕响头,好一阵子方才欢欢喜喜地止住了。可等到他们听到接下来的又一句话时,又一下子愣在了当场,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在梦里。

“之前张庄头就报了上来,说是你们种子农具尽皆不足,家中过冬时不少口粮甚至是靠着糠皮野菜对付。而所欠钱粮,今早我已经命人去宫中天财库查证,历年租赋全是完清的,并无任何积欠,所以自然再没有什么欠租的道理。皇上宽仁,又怎会不体恤你们随意加成?这皇庄加成是夏庄头的陋规,他既然已经卸任,一应账目就与我阳宁侯府无关,你们是侯府的佃户,他临走的时候不催讨,如今再催讨,便是于法无据。”

天财库中的记录是历年租赋全清,这话是杨进周所说,因而陈澜自然相信肯定是真的。但别人就不同了,听见陈澜说这话,陈瑞差点没开口打断,还是张庄头知道点根底,在旁边一把拉住了人,这才没穿帮。只佃户们就不同了,在呆呆愣愣许久之后,有的以头碰地,有的则是喜极而泣,有的则是互相抱在一块,场面一下子乱糟糟的。于是,当陈澜开口说,宫中皇帝御赐庄田的时候,曾经教导陈家要宽仁待下,所以秉承皇帝的旨意,天安庄今年田租全免,下头的六个人顿时陷入了一片狂喜之中。

“万岁爷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