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妈妈昨天出去了一天,晚上回来时方才知道府里这些变故,再加上她从王府带回来的消息,倒是并非不赞同陈澜提出的离府休养。只是,他们夫妻俩毕竟是一个管着田庄产业等事,一个管着和晋王府以及各家勋贵府邸的往来,都脱不开身,所以对陈澜姐弟侍奉着朱氏一块去通州,她仍是有些疑虑。

她倒不担心路上出事,而是陈澜这些日子实在是表现得太出色,那种稳重得体实在稀罕,以至于她甚至怀疑陈澜是不是另有打算。可此时此刻,见陈澜看过来的目光坦然纯净,她心里头的焦虑倒是减轻了些。毕竟满打满算也只是十四岁的孩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尽管陈瑛这会儿毕恭毕敬,但昨晚他在耳边说的那句话却已经让朱氏知道,就因为当初老侯爷一句话把人送入了云南军中,她现如今单凭靠压制,已经是制不住这个最忌惮的庶子了。因而,他越是恭敬,她就越觉得陈澜昨天的建议没错。

“你们都不用说了。”

朱氏看着底下的陈瑛,却是淡然摇了摇头:“昨晚上我仔仔细细问过刘太医,所以已经决定去静养几天,至于皇后千秋节时,我自然回来。至于去哪,先头皇上刚刚发还了长房在通州的田庄,所以我打算去那儿。离着京城近,坐车也不过半日工夫。至于家里,有你们兄弟两个,还有媳妇女儿儿子帮衬,哪里还有周全不到的?再说,还有澜儿和衍儿服侍我过去,比在京城也轻省舒心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熟悉朱氏性情的陈玖陈瑛兄弟都知道老太太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两人脸色齐齐一变,至于其他人则是有的懵懂,有的焦急,有的冷笑,有的安静。又劝了几句,见朱氏丝毫没有收回前议的意思,陈瑛终于觉得有些棘手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媳妇低低的声音来:“老太太,芙蓉姑娘和木樨姑娘还在外头跪着,仿佛有些撑不住了……”

“是她们自己要跪的,死活随她们自个去!”

朱氏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旁边的郑妈妈便接口道:“昨晚上那种时候,大小丫头有的忙着伺候,有的忙着熬药煎药,偏生她们两个一等的竟不知道上哪儿钻沙去了,这会儿知道跪着求恳了,做奴婢的若是都像她们这般刁滑偷懒,那还了得!也别让她们再跪着了,直接开销一顿板子逐了出去,也好给其他人立个样子!”

“且慢!”

听到门外那个媳妇答应一声,仿佛立刻就要走,一直默然站在一边的陈澜终于开了口。瞅了一眼面色微变的陈瑛,她上前几步,向炕上满脸阴霾的朱氏行了个礼,这才低声说:“老太太,我想向您讨个情。两位姐姐都在蓼香院服侍好些年头了,往日并不见犯任何错处,偏昨晚上偷懒,只怕那也是另有缘故。皇后千秋节在即,都说皇上甚至为此预备大赦天下,还请老太太宽宥了她们,也是一桩仁德。”

朱氏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看见陈澜正对着自己,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另有话要说,微一沉吟,那原本杀鸡儆猴的心思立时淡了几分。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一众晚辈,她便意兴阑珊地说:“也罢,她们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此去养病也少不了她们的服侍。出去告诉她们,那顿板子记着,若有不好以后一并罚!”

第069章 狭路又逢,赏一赠一

元朝自从定了大都之后,因考虑到南粮北运的需要,就重新疏通了大运河,又由郭守敬开了通惠河,因而来自运河的船只可以从通惠河直达皇宫之后的积水潭,那会儿包括什刹海在内,赫然是千帆竟泊,热闹繁华之处,没见过的人绝难想象。到了元末义军四起之后,通惠河便渐渐淤塞,最后还是楚太祖即位之后重修大运河,也将通惠河一并疏通。但由于积水潭毕竟在内城,通惠河又环绕皇城,于是纳百官之议,将通惠河改名玉河,只到大通桥为止。

因为这个缘故,通州就成了运河的北面终点。由于如今尚未到三月初一的开漕节,运河上下尽皆冰冻,因而通州码头冷冷清清,从通州到京师的陆路也冷冷清清,阳宁侯府的车马走在这空旷的大路上,自然是格外扎眼。

由于朱氏不惯和别人同乘一车,因而陈澜只是严密嘱咐了绿萼和玉芍,便带着陈衍上了后头的一辆轿车。比起之前两次出门来,此次因是得走上半天的路,所以所乘的车也大不相同,不但车身更高更宽敞,而且拉车的是两匹骡子。内中陈设也是全以舒适为主,如不是还有陈衍这个唯一的男人,甚至还能在后头躺下来休息。

这回朱氏出府养病,同行的除了蓼香院的四个一等大丫头,还有四个二等四个三等,妈妈两位,粗使婆子四个,再加上陈澜陈衍姐弟的丫头和伴当小厮,总共六辆车,八匹马,余下还有十几个走路跟车的护卫亲随。陈澜想起中午临走时家里人的光景,忍不住暗叹一声。

三叔陈瑛大约满心以为照着老太太从前的心理,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侯府一步的,如今却是棋差一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姐弟跟着老太太离开,这会儿心里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怪也只能怪他太过咄咄逼人,否则,她也不会用这样釜底抽薪的法子。

照三叔的性子,只要是家里还有男丁有承袭爵位的希望,怕是不会轻易放松了。

红螺见芸儿正高兴地拉着陈衍身边的大丫头檀香说笑,而陈衍则正在那儿打瞌睡补眠,就靠到陈澜身边,低声说道:“小姐,老太太的车上只有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芙蓉姐姐她们却在后头车上和四个二等丫头一块挤着。我当初在蓼香院的时候,两位姐姐都待我很好,人也和气,不像是做那等背主事的人……”

之后的话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完全说出来。陈澜却知道她的意思,闭了闭眼睛就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心里终究是有疑虑,不过为着我那句话,生怕上了三叔的当,这才没有当庭发落,若是到了庄子上她们过不去那一关,一样是个死字。回头下来休息的时候,你去试探她们两个一下,看看她们肯不肯对你说。若她们只是一时糊涂亦或是被人陷害也就罢了,若真的是和三叔有什么勾连……我只怕救不了她们。”

这话是应有之义,毕竟,在如今这个时代,背主便是最大的罪名。毕竟,在主人的眼中,奴婢的命本就不是命。陈澜见红螺沉默不敢再多言,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只觉得马车突然停下了,正要发问时,车外跟车的婆子就开了口。

“三小姐恕罪,前头正好有车,后头锦衣卫的人公干要过去,请您稍等一会。”

又是锦衣卫!

陈澜如今是听到这三个字就心惊肉跳,要知道,晋王府的公案是了结了,先头她路过西四牌楼的时候甚至不敢打开车帘观望,即便如此,仍仿佛能闻到因为斩首杀人而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此时听说又是锦衣卫路过,她便没做声,可等到马蹄声渐近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挑开了一丁点帘子,却看见了那个一马当先从车旁两三步远处呼啸而过的人。

怎么又是他带队?仿佛但凡锦衣卫的事,总少不了这个杨进周,而理当是真正锦衣卫缇帅的指挥使不见踪影,其余高一级的指挥同知等也不见踪影,难不成皇帝就这么相信此人?不过也不奇怪,此人办事一丝不苟,心地也不似做老了这些侦缉事的人,竟是出乎意料的良善,很难想象竟是什么锦衣卫……

这一队锦衣卫大约在二三十人上下,由于速度极快,须臾就过去了,因而侯府的车队很快就恢复了通行。虽说是京城到通州不过几十里,但一路上走走停停,最终到地头已经是申初了,才接管这儿不多久的张庄头亲自带人迎了出来。

自从定都北京之后,各家勋贵争相在直隶置产,其中通州附近因为土壤肥沃一马平川,河渠灌溉便利,自然成了首选。整个通州共有十几家勋贵的几十个田庄,内中佃户家仆加在一块,少说也有数千人,而这还不算上皇家的几十顷庄田。所以,提到通州,除了城里仰仗运河过活的商户苦力和寻常百姓之外,便是仰仗这些权贵和皇家过活的佃户了。

陈家长房刚刚发还的田庄位于潮白河边上,十顷共千亩良田,若是单论田亩数自然不算什么,可单个田庄就有这许多熟地,自然是分外难得。长房姐弟的父亲陈玮当初也是阴差阳错方才用低价吃下了这千亩良田,结果不多久就因为行为不检遭了祸事,后来丢了爵位继承权,就连这田地也给收了上去。

这儿由皇家派人当成正经皇庄经营了好些年,修在一处小山坡下的庄院高大齐整,往日那庄头犹如土皇帝一般,此次因为皇帝旨意被调到了其他地方,这处庄院也就一块便宜了陈家。只新派来的张庄头是异常稳妥的人,他原是在真定府看着三处田庄,田亩还比这儿多些,如今只管这儿一处,却没有住进庄院里头去,而是另寻了一座两进宅子住下,把庄院收拾了一下,没想到今早的信,随即就迎来了前来养病的朱氏和陈澜姐弟一行。

马车一停,张庄头便带着四个三等管事和庄上一些杂役小厮齐齐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小的们叩见老太太,叩见三小姐四少爷。”

朱氏让跟车的婆子将车帘挑起了一角,见面前二十多个人跪了一地,便点点头道:“都起来吧。这次我出来的匆忙了些,早上才打发人送的信,若是屋子不曾全部收拾好,先腾出一进来也罢。”

“老太太,这庄院里头前几天我就让人打扫了一遍,早上得到消息,就赶紧把中间那座院子又收拾了一遍,笨重的大家伙也都擦洗干净了。好教老太太得知,这儿原先住的庄头是宫中一位公公的亲戚,因而倒是置办下不少好家具,中间那院子还是新起的,他还没住,这庄院就易了主,所以最是洁净不过。老太太住那儿最是相宜的。只是……”

听着听着,又打量那座庄院,朱氏便知道张庄头所言不虚,这儿的规模甚至还要大过家中的几座别业。但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狐疑。老大当初占下的这片庄田是趁人之危,皇家收了回去做皇庄,固然是借着老大犯错的名义,可终究也是因为这儿的土地肥沃。而且,发还了田地也就算了,连这么老大一座庄院都一并附赠,这恩典就大了。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扭过了头,发现身边只有绿萼和玉芍,这才想起了陈澜姐弟还在后头的车子上。

发现张庄头突然欲言又止了起来,朱氏不禁眉头微皱,旋即便淡淡地问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是有什么为难处么?”

“回禀老太太,由于先头这些年这儿都是皇庄,每亩地收的钱粮是两石,所以如今还有好些佃户未曾缴清欠租,这些天那位先前的皇庄夏庄头天天派人来催讨,说是不缴清了他没法去新地方上任,所以常常有一两个佃户上门前磕头求恳,小的也不敢答应。”

大楚的农田赋税并不算重,折合差役一块,民田亩产三石的话,大约也就是交上两斗的税,而官田则是根据地域和土地肥瘦,在民田税赋的两倍到四倍不等。然而,皇庄是皇家产业,那些佃户形同家奴,最初只是太祖打天下时俘获的蒙人贵族之后,但这么多年下来,则多数是朝廷安置的流民以及不在户籍黄册上的隐户,租子极其苛重。所以,这会儿朱氏听到,也不过是眉头一皱,只觉得麻烦而已。

“你初接管这儿,只约束了这些佃户,别让他们闹大了就罢了。至于前头的欠租,毕竟是法不可免,你就不要管了……对了,那个夏庄头可是宫中御用监夏公公的亲戚?”

“是,小的听说夏庄头是宫中夏公公的远房侄儿。”

后头的陈澜虽没有打开车帘,但前头这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对于朱氏的淡然处之,她虽觉得不安,可也只有在心中暗自思量,倒是旁边已经睡醒过来的陈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姐,那个夏庄头既是账目不曾理干净,为什么就这么爽快地搬走了?还有,这既是咱们的庄子,他已经卸任,为什么还敢这么闹着来催讨,这几个佃户在庄院门口跪着恳求,莫非是逼着咱们替佃户出面?这些人古怪!”

“你倒是长进了。”陈澜冲陈衍点了点头,思量片刻便低声说,“且先看看。我请老太太到这里来养病,一则是这里距离京城近,有什么事可以迅速得到消息,赶回去也便宜。二则是这毕竟是咱们的庄子,虽是楚家那四家都到了这儿,毕竟是初来乍到。张庄头虽看着可信,可我们总得到这儿亲眼看一看什么情形,这才能够真正放心。”

第070章 放权背后,危机隐伏

阳宁侯陈家新得的这座田庄名曰天安庄,正合着皇庄起名的规矩,取得是天下永安之意。而这座庄院则根据庄名起名为安园,虽是显得普通了些,可前任夏庄头只是翻过两本书不至于睁眼瞎,取这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外头看着安园占地极大,内中重重院落,可马车真正行了进去,陈澜方才觉得,原本在庄子外头见识到的,还仅仅是冰山一角。除了气派的大门之外,这安园四面都砌有高墙,而且大约引了潮白河活水入内,从正门进去,过了一段平坦宽阔的大路之后,前边竟然出现了一座小桥。看着那条铺着卵石已经冻住了,不知道蜿蜒到哪儿去的小溪,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来时,就只见红螺也露出了惊疑之色。主仆俩对视一眼,谁都没做声。

陈衍则是还沉浸在刚刚陈澜的那番话里。他对姐姐原本就敬服,此时越想越觉得这次出来是一举数得,便轻轻捏紧了小拳头,直到芸儿连唤了他几声,他方才回过神。

“四少爷!”芸儿笑吟吟地看着陈衍,又开口问道,“四少爷这回出来,怎么只带了檀香和露珠,会不会人不够使?早知道这儿这般宽敞,就该把春雨一块带来的。”

“带这么多人干嘛,人一多话就多,听着头疼闹心,留着看屋子正好。”

陈衍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突然发觉车稳稳停住了,他便上前把车帘掀开了来,见前头果然是一道垂花门,连忙就探出身子去,又二话不说跳下了车。见此情景,红螺连忙拉了拉满脸不得劲的芸儿,和檀香露珠先后下了车去。陈澜最后一个踩着车蹬子下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就看到后方又是一座石桥,右手边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是一座临水的亭子,而前方的垂花门内,赫然又是一处高墙。

就连见惯了京城那些勋贵园子的朱氏,瞧着这光景也有些纳闷,但这已经算是庄园最深处了,张庄头一个男人自然不便跟进来,周围的几张熟面孔她隐约记得是府里那几户老家将家里的,因而也懒得再问,扶着绿萼的手就当先进了门。跟在后头的陈澜拉着陈衍一同进去,顺着那高墙往南走了一箭之地,这才看见了尽头。

原来,坐北朝南的是一座穿堂,只那穿堂竟赫然是两层,两角还别出心裁地造出了两座小阁来。过了穿堂,方才是正堂,匾额却还空着,虽是三间五架,瞧着却比寻常民宅的屋子更轩敞高大,两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便在门前打着厚厚的帘子。一进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将众人刚刚下车后走路这一程的寒气驱赶得干干净净,再见四周摆设家具俱是异常雅致,饶是朱氏素来最挑剔的人,此行已做好了将就的准备,也忍不住道了一声好字。

满意归满意,但陈澜看着朱氏点头之后微微沉思的模样,心里也思量着这一座安园是否别有来历。奉着朱氏上前安坐了,见刚刚打帘子的小丫头不曾进来,而随着她们前来的大小丫头已经在屋子里整整齐齐站好了,她就瞟了木樨和芙蓉一眼。果然,下一刻,朱氏便淡淡地吩咐道:“澜儿住东厢房,衍儿住西厢房,跟来的丫头先去收拾,衍儿也别偷打呵欠了,先收拾出床来好好补一觉,澜儿在这陪我说话。”

几句话分派了之后,檀香和露珠自是跟着陈衍先去了西厢房收拾,而红螺芸儿苏木胡椒也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原本蓼香院的那几个丫头。朱氏只淡淡一点头,玉芍就给二三等的丫头都分派了洒扫收拾之类的差事,又亲自去管着,而绿萼则是依旧侍立在左侧。朱氏瞟了一眼满脸惧色的木樨和芙蓉,拉着陈澜坐下,这才冷哼了一声。

“还不说实话?”

举重若轻的五个字一落下,木樨和芙蓉便再也忍不住了,双双跪在了地上,连头也不敢抬。昨天晚上被关在蓼香院外,任凭怎么哀求也没人放她们进去,今天早上又在那冰冷的青石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甚至差点就挨了一顿板子赶出去,她们原就已经是惊弓之鸟。所以,因三小姐求情而得以跟着出来,却被撂在了后头马车上,还得经受其他丫头的冷嘲热讽,一路上都不曾放下心合过眼,比起那最糟的结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身材娇小的芙蓉先开口。她使劲碰了两下头,这才低声说:“老太太,昨晚上奴婢和木樨确实是去了翠柳居,可却不是为了别的……奴婢和木樨是姨表姊妹,咱们的舅舅早年因为侯府放家人,已经脱了籍,他又是心气大的,很少回侯府问安,所以和咱们府里关系淡了。他年前不合招惹了一桩案子,被下在了顺天府大牢里,对头使了计,他三天两头就被拖出来一顿板子,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方才求了奴婢家里头。因老太太最讨厌家人忘本,奴婢和木樨不敢求老太太,所以……”

“所以就去求了翠柳居?”朱氏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便连这点规矩都没有,为了个不在府里不相干的舅舅,竟敢背主!”

见朱氏怒火上来,两个丫头在地上只管磕头,陈澜看着不好,忙在旁边劝解几句,待朱氏好些了,这才喝道:“说话别只说半截,之后呢?”

这次则是木樨接的口,却是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奴婢们哪敢对别人分说这事,是罗姨娘回来之后,不知道怎得竟知道了,许诺说能帮咱们把舅舅弄出来,只要帮她打探事情。奴婢和芙蓉知道老太太素来不喜她,不敢应承,就回绝了,谁知道昨天鹦鹉竟是带信来说,舅舅给放出来了,让咱们到翠柳居去一趟,还说不去就有大不是。奴婢们一时糊涂,所以就……”

“巧言令色,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朱氏只是冷笑,又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再瞧见这两个,既是带到了庄子上,就地打发了配人吧,也不用回府里去了。”

“老太太!瞧在奴婢伺候了您六年的份上,您相信奴婢一回,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

“老太太,奴婢真的冤枉!”

听到这求饶,又看到绿萼虽满脸不忍,仍是咬咬牙到门边唤了粗使婆子进来,陈澜略一思忖,等两个人被架下去了,绿萼也跟着出去之后,她伺候朱氏吃了一盏茶,方才低声说道:“老太太,木樨和芙蓉都是伺候您多年的人,若是真的为了那么一位已经疏远的舅舅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打发配人也没什么可惜,怕只怕她们被人利用,只是为了乱您的心。既然人都跟来了,直接关柴房也罢,撂在哪里也罢,先放着不管就好,咱们休养咱们的,只让人去暗自打听消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别让人暗地里笑话了咱们。”

朱氏早在陈澜前一次求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可刚刚听见芙蓉木樨的辩解,她便按捺不住火气。不管怎么说,此次避到通州都是她前所未有的屈辱,又哪里能容忍身边大丫头的背叛?更何况,陈瑛的杀手锏还仿佛时时刻刻在耳边回荡,若不是刘太医告诫说不能动气,她恨不得直接打杀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丫头。

“也罢,既是来休养的,这事情我就不管了,你处置吧!”

说完这话,朱氏想起此前陈澜几次遇事都是不慌不忙,此次又是出了这样的主意,不禁又端详了她几眼,略一思忖就说:“我是来休养的,除非郑家的派人过来,其余庄上有什么事情,都由你料理,那两个管事妈妈也分派给你,有什么事情不妨支使她们。若有疑难,你自己斟酌不了的再对我说,也让我清净几日。”

陈澜哪里不知道如朱氏这般常用心机的人,断然不会轻易说出清净几日之类的话,怕也是想看看她单独办事的能耐,想看看她的本心究竟如何,但这也是她如今最想要的,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又陪着说了一会话,绿萼玉芍便进了屋子来,她又见朱氏倦了,就和两人一块服侍人到东屋炕上躺下,等出来之后,她就对她们将老太太刚刚吩咐的话说了。

“谢天谢地!”

绿萼双掌合十念了一声,玉芍也舒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又把陈澜送了出去。外头如今还冷,陈澜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刚到东厢房门口,就看到穿堂那边一个婆子探头探脑的,便站住喝问了一声。听到动静,东厢房的帘子一下子挑开了,却是苏木,而那婆子也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又屈膝行了个礼。

“三小姐,有二三十个佃户跑到大门口,全都跪在那儿求恳!”

闻听此言,陈澜立时眉头紧皱。这安园极大,四周又有高墙,等闲不虞外间动静传进来,可若是就这么放任,难免小事变成大事。况且,那个夏庄头连如此大的一个园子都舍了,对庄户们逼欠租却逼得这么急,实在是蹊跷。还有,刚住进来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么多佃户就紧跟着跑来求恳,这是不是太巧了?

第071章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什刹海前后海以及积水潭周边的地块有限,自然便是寸土寸金,除却达官显贵不能染指。这里遍地都是名苑豪宅,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的韩国公府并不是那众多深宅大院中最起眼的一座。由于天下太平,如今的韩国公张铭只镇守过宣府三年,之后调回来掌管过京营五军营,随即就调任左军都督府,一直做到了掌印大都督,并没有打过什么仗。只是,女儿成了晋王妃,他的位置就变得异常微妙了起来。

虽说是在一个最招忌的位置,但张铭却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下属犯错只是语重心长责备几句,同僚争权视而不见,能不管的事情绝对袖手……为此,韩国公夫人陈氏也不知道和丈夫理论过多少回,他却依旧是老样子,闹得陈氏牙痒痒的。

如今,二弟张铨从江南任上回来,他就更变本加厉了。元宵节长假一过,他竟是朝会之后,日日在衙门点个卯就走,御史弹劾了好几回,可皇帝听底下人说他回家之后便是拉着二弟张铨喝酒谈天,甚至有一次喝醉之后还被张铨硬是拉着下场舞了一回剑,也就压下了那些本子,任凭这位左军都督府大都督拿着薪俸不干活。

这一日,张铭一大早去上了朝之后,午后就回到了家中。闻听陈夫人正在帐房听几个管事禀事,他也就懒得过去,使人知会一声就径直往二弟一家子的西院去了。才到正门口,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虽是有些艰涩,可他却阻止了要通报的那个丫头,竟是在那儿站了片刻,随即才笑吟吟地背着手进了门去。

“是惠心在练琴么?”

“大伯!”张惠心一看到是张铭,就立刻丢下琴站起身来,笑嘻嘻地上得前去,随随便便行了个礼就撒娇道,“大伯,您劝劝娘吧,让我再练也是四不像,到时候皇后娘娘听了岂不是笑话?再说,我准备的寿礼就是我当初在宜兴做的那把紫砂壶,岂不是比什么琴棋书画针线活之类的雅致多了?”

“你还好意思说雅致?教你紫砂手艺的师傅要是瞧见,大约恨不得说不认识你这个人!”

宜兴郡主没好气地上前,伸手把张惠心拉了过来,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这才对张铭裣衽行礼,张铭自是回礼不迭。厮见过后,张铭便四下里望了一眼,随即奇怪地问道:“二弟人居然不在?”

“去外城的浙江会馆了。”宜兴郡主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带了几分无奈,又歉然道,“大哥您也知道,原本从江南回来,又不曾分派新职司,他还说要带着咱们娘俩找几个好地方去逛逛,谁知道一大早就来了旨意,点了他本科监试。这监试不在主考官和那十八房考官之中,权力却大,再加上那位公公和他嘀咕了一阵子,他就立刻出城去了。”

“本科监试?”

张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方才想起本科主考官和读卷官等等都已经早早定下,偏生监试一直悬而未决,恐怕谁也没想到会落入了张铨手中——要知道,张铨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提督宁波市舶司,这职司听着富贵,可往常只要做过那一任官回来,仕途上便再无寸进,再加上宜兴郡主的河东狮吼是闻名在外,外人谁也不觉得这位有名怕老婆的懦夫能够升到什么要紧位子。所以,他纳闷了一阵子,也只有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圣心独运。

虽说宜兴郡主最是光风霁月的人,但大伯和弟妇侄女呆的太久,总容易惹闲话,因而张铭略坐了一会,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等她一走,张惠心就不禁拉着母亲的手说:“娘,你怎么不说阳宁侯太夫人出城养病的事,早先大伯母不是才来说过吗?”

“那是你大伯大伯母的事情,咱们操那个心干嘛?”宜兴郡主见张惠心眉头皱成了一团,就笑呵呵地将手指点在上头,轻轻揉散了,这才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着请你那陈家妹妹来,她们又不是出去几个月,皇后千秋节必然回来,着急什么?如今陈家事情多,避出去也能少些是非。她是聪明人,可不像你这个小糊涂蛋!”

张惠心顿时不干了,抓着母亲的手就叫嚷道:“我才不糊涂,我比她还大呢!”

这边厢母女俩正在说笑斗嘴,那边厢韩国公张铭从西院出来,若有所思一路走一路思量回到自家正房的时候,才一进门就听到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我的老爷,你可知道回来了!”

陈夫人如今四十有三,已经算不得年轻了。虽说保养得极其仔细,可眼角等细微处,却仍免不了有些小小的细纹,身材也不若年轻时窈窕。那些曾经最喜爱的大红大紫葱黄柳绿等鲜亮颜色的衣裳,如今不可避免地压了箱底,取而代之的则是稳重的青色和蓝色。这会儿见张铭奇怪地一挑眉,她便摆摆手示意丫头们退下,随即亲自上前为张铭脱了外头的大氅。

“今天阳宁侯府郑妈妈来报信,说是母亲离府养病去了!”她一面说,一面将那件兰州姑绒面子茧绸里子的大氅搭在手腕上,一面满脸不忿地说,“三弟才刚回了家,母亲就突然离府养病,这不是被他逼的,就是被他气的!而且,他一回来就说已经迁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这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那任命今天早朝宣布了,后来也到衙门中见过我。虽说从前见过几面,但今天再一看,倒不是十分桀骜的人。”张铭见陈夫人眼睛一瞪,便淡淡地说道,“至于岳母那儿的事情,你打听归打听关切归关切,可也别太越俎代庖了,毕竟是陈家的家事。就算是不孝两个字,也总有御史会出面。有功夫鸣不平,你还不如以后几日找空儿出城去探探岳母。”

“这不用你说!”听得张铭不想多提此事,陈夫人顿时满心恼怒,又问道,“那惠蘅的事情呢,她的事情总不是越俎代庖了吧?都说皇后这一回考较诸位文武官员的千金,是想挑名门淑媛为诸皇子配,指不定晋王也要册次妃……”

“别听风就是雨,咱们大楚统共立过几位次妃?这用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的事,就别老放在心上了。再说,那么多礼物送上去,谁来得及看,皇后身体病弱,哪来那许多功夫,不过是走马观花罢了,皇上的心思你就别猜了!倒是老二,你可知道他点了本科监试?”

见陈夫人点了点头,对后头的事情浑然不上心的样子,韩国公张铭也懒得对妻子多说,直接伸手把大氅接了过来就往门外走。见他这副架势,陈夫人方才有些惊觉了过来,忙追了上去问道:“听说人是去外城浙江会馆了,可这会儿指不定在回来的路上,老爷你去了也说得扑个空。二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名的爱四处溜达!”

“我才懒得去找他,这是去见母亲!”

撂下这句话之后,张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着陈夫人在那儿看着放下来的帘子眉头大皱。婆婆韩国公太夫人从前就是长年信佛,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佛堂里过的,也不理会家务,因而她对婆婆恭恭敬敬,可亲近却说不上来。仔细想想刚刚对丈夫说的话,她隐隐约约便有些念头,待到重新品味那监试两个字的意义,她一下子想起了下人们报说午时三刻西四牌楼开刀问斩时的情形,忍不住也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

二房得蒙圣宠是好事……可要是自己的丈夫再长进一些的话,何至于她这般操心?

而张铭在出了院门之后,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若当初按着他的安排,将女儿嫁给了文官清贵,哪里要如同现在这般如履薄冰?

东城干面胡同,一辆清油轿车缓缓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跟车的婆子上前叩了叩门,随即里头便传来了不耐烦的问话声,好一阵子,方才有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听说是小姐回来了,那中年妇人方才开大了门,又一溜烟回去报信,那大嗓门简直是嚷嚷得满条胡同都能听见。

“老太太,阳宁侯府把小姐送回来了!”

听着那声音,从车上下来的苏婉儿脸色一变,又看了随车的丫头一眼。那丫头连忙拿出钱来打赏了车夫和跟车的婆子,这才跟着主人进了门。既然是把人送到了,阳宁侯府的那拨人也没有停留,匆匆忙忙就回去了。

小院不大,除了设有屏门,就只有一进,因而苏婉儿没几步就到了正房,却咬了咬牙,好半晌才打起帘子跨过门槛进去。还没等她站稳,上首就传来了一个讥诮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呆在那侯府里乐不思蜀了,没想着还是给人送回来了。过了这许多天富贵日子,如今看着咱们家里的模样,是不是觉得寒酸了?”

陈氏说着便站起身来,走近前几步,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苏婉儿几眼,这才冷笑道:“陈家打的主意我知道,你打的主意我也知道,不就是想用你顶替你哥哥完了那桩婚约吗?我告诉你,侯门不是那么好嫁的,没娘家撑腰你在那儿连头都抬不起来!要没有你哥哥娶个有钱有家世的进来,你拿什么做嫁妆?你攒的那点体己,连压箱子的底都不够!”

面对这极其刻薄的言语,苏婉儿低着头一句话没说,牙齿却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来,直到陈氏说够了,这才告退出去。临到门边上,她又听见后头又飘来了一句话。

“闺女就是赔钱的!”

第072章 应变(上)

安园的大门仿着京城那些豪宅名园的样子,三间五架的挑檐门楼,双面砖雕着牡丹花西番莲的门楣,斗框边尽是新鲜花样的各种雕刻,丝毫不落民间寻常富贵人家的俗套,显得颇为大气。匾额上的安园两个字不知道寻了哪里的书法名家,乍一看去倒有几分气派,细看之下也不过减两分风骨。若只是初来乍到的人,兴许还以为这是皇家的别院。

这会儿,二三十个佃户齐刷刷地跪在那绿漆大门前头,有的身上还穿着件大棉袄,有的却只是破旧的夹衣,个个衣服上都有这样那样的补丁。张庄头自己带过来的十几个庄丁倒是曾经遇到过佃户抗佃闹减租,可那会儿毕竟是侯府多年的老地了,或是递条子到官府,或是拿着棍棒一顿暴打把人赶开,哪见过这般情形,面面相觑之余便只是在门内张头探脑,却是没一个贸然出去。至于前院那些个来帮工的妇人们,则是不住蹑手蹑脚过来瞧上一眼,毕竟她们都是这潮白河边上村子里的人,这些佃户不是亲戚就是邻居。

至于之前跟着朱氏前来这儿的侯府家丁亲随们,也没有轻举妄动。朱氏自从嫁入阳宁侯府之后便是当家主母,老侯爷陈永又是多年在外,因而侯府上下虽说有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也有忠心耿耿而又老实可靠的。此番跟出来的人,便都是唯老太太之命是从的亲信。此时此刻,一应人等默然站在院子里,好几个就往后头的账房张望。

账房里头,张庄头看着前头那个满脸不耐烦的中年人,额头已经是有些冒汗,却只能连声解释道:“我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偶尔也有人上门求恳,但只是两三个,我让人出去分说了几回,很快人就打发走了,没想到这回竟是会来这么一大帮子。要知道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爷都在,我有几个胆子敢蒙骗。”

陈瑞是当年朱氏身怀六甲去护国寺祈福时,在寺门口正好捡到的弃婴,一时动了善心便带回了侯府,交给赵大娘养大,长大之后他念着报恩,鞍前马后为朱氏做了不少事情,因而得赐陈姓,最是忠心不过的人。此时此刻听了张庄头的话,他就皱起了眉头。

“那就眼睁睁看着这帮穷汉跪在这儿死乞白赖?”

“我已经让人去巡检司报信,那边很快就能派些弓兵来把人驱散了。”

“一时驱散有什么用,要是他们天天来闹,老太太还要不要养病了?”

“您说的是,但眼下只能先如此了。不瞒您说,这庄子我接手的时候就觉得蹊跷,周围一马平川都是良田,这庄子又修得实在气派,要说是区区一个皇庄的庄头,似乎没这个手笔,可如果要说宫中御用监夏公公,多置田产也就够了,修这安园他又住不了,那是何苦?我去问过原来在庄子里帮过忙的,这庄子才建好没两个月,就连同地一块赐了咱们府里。”

陈瑞虽说给朱氏里里外外办过不少事,也跟着郑管事念了几本书,可肚子里墨水毕竟不多,听张庄头这么说,他往深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得要领。就在他一扬眉要开腔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瑞大哥,跟四少爷的那个楚平和其他三个人出门去给那些佃户送热水了。”

“是那四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陈瑞顿时吃了一惊,问了一声后得到肯定的答复,他顿时没好气地冷哼道,“四个半大孩子也敢管这种事,真是胆大包天!跟两个出去看看,毕竟是四少爷的人,出了事三小姐和四少爷面上不好看。还有,吩咐下去,别惊动了内院!”

门外人听了,却是犹犹豫豫答了一句:“那边毕竟用着几个粗使婆子,刚刚还到外头四处溜达,兴许消息早就传进去了!”

还不等陈瑞答话,外间又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嚷嚷:“瑞大哥,里头三小姐派人出来,请您和张庄头去说话!”

闻听此言,陈瑞和张庄头对视一眼,陈瑞眉头紧皱有些不满,张庄头却想起了那会儿郑管事领着去磕头的时候,被问到的那两个问题。然而,两人毕竟不敢怠慢,忙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陈瑞招来报信的人问了两句,就和张庄头并肩往里头走。沿甬道转过最后一座石桥,到了垂花门前时,他们见门前站着两个粗使婆子,方才停下了。

须臾,里间就传来了一个平和的声音:“不用行礼了,先说说外头究竟怎么回事?”

陈瑞看了一眼张庄头,张庄头忙上前一步,把起头对陈瑞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却是按下了后头自己的疑惑,末了才请罪说:“都是小的大意,应该尽早派人去盯着这些佃户的。不过请三小姐放心,巡检司那边已经递了条子去,须臾就会派弓兵过来把人赶走。”

“今天把人赶走了,明日再来呢,难不成还要日日去惊动巡检司?”

陈澜站在和垂花门直道相交的那条夹道上,不虞外头有人瞧见自己,此时禁不住直截了当问了一句,听外头久久没有回答,她哪里不知道张庄头也暂时没什么好主意,便又问道:“那张庄头可曾打探过,皇庄的租子原本该是多少,后来加成到了多少,他们又积欠多少,总共欠几年?还有,这皇庄赐给咱们府里的时候,对于积欠的租子可有什么说法?”

张庄头先头把朱氏一行接进来的时候,才禀过皇庄的地是一亩地两石,如今听到这加成两个字,他心中一凛,忙弯腰答道:“小的问过,这天安庄的租子本是一亩地一石四斗,之后加到了一斗六,先前的夏庄头又加到一亩地两石。后来佃户曾经有的逃过,但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家人总不可能都跑了,所以衙门一拿一个准。据小的打听,积欠多的有三四年,少的也有一两年,欠的租子从七八石到几十石不等,总共的积欠大约有七八百石上下。”

七八百石?

陈澜眉头一挑,心中便飞速计算了起来。据她打听下来,如今的米价不比开国时一两银子两石米,多年盛世太平,米价反而是渐渐涨了,如今一石米得一两三四钱银子,高的时候甚至得一两七八钱,这就是千多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千多两银子或许是一笔天文数字,可这座安园若没有上万银子砸进去,断然建不起来。这样的园子皇家都说舍就舍了,怎的会放任一个前任庄头这样催逼欠租?还有,赐田之前,难道不该了结这些么?要知道,如今这些佃户无论从人身还是其他,都已经是挂在侯府名下了!

外头陈瑞听见陈澜和张庄头这一问一答,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些田庄产业的事他并不十分明白,在家里也都是郑管事料理的。正站在那儿想着自己的事,他突然只听里头唤了自己一声,这才回过了神。

“陈管事,麻烦你派两个妥当人再陪着张庄头出去,问问那些佃户跪在咱们家门前,究竟想要怎么样,一个个单独叫到前院里头问,问明白了再来回我。”

“三小姐,这些佃户都是些穷汉,这事情就是问清楚了也管不了,还不如驱散了事。至于明日,他们若是还敢再闹,便带着人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佃户都是这种刁滑无赖,每到年末便是和主家打擂台抗佃抗租,若是他们占了上风,便减租免租,若是主家占了上风,便是加租夺佃,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三小姐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若真的只是十四岁居于深宅的侯门千金,陈澜兴许也就听了这劝,但她骨子里便不是一个柔弱闺秀,再加上这庄田是长房将来赖以生存的根本,而佃户也是随田庄一同御赐,若真的处置不好,兴许传到皇帝耳中便是大罪名,因而她不敢有丝毫轻忽。因而,听出了陈瑞口中那种轻慢的意思,她便淡淡地说:“老太太如今在这里养病,内外事情都交给了我,外头这样闹着,我若是袖手不管,怎么对得起老太太的托付?”

听到外头不做声,她便看了一旁跟出来的绿萼一眼。绿萼忙开口叫道:“瑞大叔,老太太之前吩咐,她要静养,如今住在安园,这上下事务全都交给三小姐打理,从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妈妈到外头的庄丁和跟来的家丁亲随,全都听三小姐分派。”

侯府上下都知道,蓼香院的仆妇里头老太太最信得过郑妈妈,而丫头里则是绿萼最有脸面。因而,陈瑞思忖片刻,觉得绿萼应当不会假传老太太的吩咐,这才按下心中的不以为然,弯腰应了一声,又随着张庄头出去。等他们一走,陈澜让绿萼回屋里去好好伺候老太太,随即便叫来了红螺。

“楚平那四个小的已经派出去了?”

“是,苏木去传的话,应该这会儿已经到外头了。”

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道:“楚四家的那四个仆妇要来磕头,却怕惊动了老太太,所以只让人捎了一句话进来,你现在去吩咐一声,把她们先带到前头的倒座厅。既是到庄子上好些天了,她们又是女人,说不定知道得更多些。”

见红螺答应一声去了,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如今已经初步得到了朱氏的信赖,但如陈瑞这等心存不服的人,决计不在少数,亲信班底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若是连具体情形都摸不清楚,还奢望什么解决?

第073章 应变(下)

在侯府的时候,楚四家的和丈夫孩子一块住在坐南朝北的后街上,成日里难见阳光,而且由于一户小院里头挤着四户境遇差不多的人家,虽是平日里少不得抱成团一块向那些管家管事们申诉恳求,终究是免不了有些小龃龉。最初从城里搬到这庄子上的时候,丈夫还有些不愿意,是她百般劝说,又说服了其余三个妇道人家,于是四家人才一块搬到了这里。

最初自然还是有些忐忑的,可住进了前头皇庄管事留下的独门独户小院子,她立时就丢开了离京时的那一丝怅惘。庄子上是不像城里那么繁华,可终究是清净,旁边就是白河村,庄户人家看着她们就像是城里的大人物,恭恭敬敬,哪像在侯府后街上时常被人喝来斥去,浑然不当成人看待?因而,这会儿和其余三人一路行来,她心里就暗自思量,等见了三小姐该如何叩谢这般雪中送炭的恩德。

因而,被人引进了垂花门,她只往左右打量了一眼就规规矩矩走路,直等进了穿堂前头的倒座厅,瞧见上头主位上坐着的正是那位三小姐,她忙整了整裙子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听到上边说不用多礼,她仍是磕足了三个头,这才扶着膝盖起来。

虽说这儿对面过了穿堂便是他们姐弟和朱氏起居的院子,但陈澜知道,这会儿里头人忙着收拾服侍还来不及,外头又守着人,她还有正经借口,自然不虞别人说什么闲话,因而便是笑吟吟地说:“都说了不用每回都这么行大礼,你们如今也是管事娘子了。”

“什么管事娘子,要不是三小姐抬举,我们怎有今日。”楚四家的又屈膝行了一礼,看了看三个同伴,然后开口说道,“不说别的,这样离着京城又近,田地又平整肥沃的好产业,是决计轮不到咱们几家来管的,更不用说咱们的小子还有缘跟着四少爷当伴当,让咱们有了更大的盼头。说句实话,那会儿我豁出去求恳,是打着舍命的主意,谁知道竟能撞见三小姐这样面慈心善的主子……”

楚四家的原就是四人当中最有胆色的一个,但要提说话办事,她就比不上林海家的了。这会儿听见楚四家的越说越有些不着点子,一旁林海家的慌忙用手拉了拉她的衣摆,随即便干咳了一声道:“三小姐的恩德,咱们也只能这辈子好生做事来报答了。论理三小姐伺候着老太太刚到,咱们就是来磕头,也不赶这么一会儿,实在是因为眼下外头的动静。”

陈澜深知侯府人事错综复杂,那些眼下有位置的固然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子和效忠的主子,就是没位置的,七拐八绕的姻亲故旧,随意笼络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楚四家的主动送上机会来,又是理该替她们出头的,她自然毫不犹豫,此时见她们都是忠心投效的姿态,心里自是深为欣慰。此时听林海家的这么说,她立刻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海家的忙摇摇头说:“咱们几个也是初来乍到,并不能说完全清楚。但小的喜欢串门,又教了那些庄户人家的女人几手城里如今最时兴的窗花样子,所以她们倒是乐意和小的说说闲话。这天安庄从前是皇庄的时候,租子就比寻常的皇庄高一成,结果夏庄头接手之后,又自作主张加了两成,所以佃户们没一个吃得消。而且他借口要修庄子请宫中夏公公小住,又派了佃户们不少差役,前年冬天甚至活生生累死一个人,所以他的名声很不好。”

说到这里,林海家的歇了一歇,这才继续说道:“过不下去的佃户们倒是有想着拼一死用激烈法子的,可夏庄头身边很有几个能打的,再加上张家湾巡检司和弘仁桥巡检司都被他用银子喂饱了,凭着宫里夏公公的关系,就是通州知州衙门,递条子过去也好办事,所以,他竟是在这里一任就是五年,这安园也修好了。只没想到一道旨意就让他挪了窝,而且庄子竟不是皇庄了,还赐了给咱们侯府,所以听说他搬走的时候很是不甘心。”

紧跟着,林海家的又说了一些从村里一些庄户人家那儿听到的闲话,陈澜一一仔细听了,心中渐渐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一个说完,楚四家的等其余三个妇人也各自七嘴八舌地补充,不消一会儿,她就把这天安庄和安园的事情打听了一多半,随即暗自叹了一口气。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果然不是那么好接下的,这还真是有些烫手……可那夏庄头暂且不提,朱氏是早上才让人送信到这儿来的,如今他们前脚刚到,佃户们就堵上了门,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卯上了……想到今日午间离开时,三叔陈瑛那阴霾密布的面孔,陈澜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了他的身上,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陈瑛昨日晚上才回来,怎么会摸清楚这儿的事情……等等,若他不是昨日才刚回来呢?

陈澜正因为自己那灵机一动而感到心惊,门帘外头突然传来了胡椒的声音:“小姐,外头楚平他们四个说是有要紧事情求见。”

一听是自家儿子,楚四家的林海家的顿时露出了期盼之色。毕竟,自打人跟了四少爷做伴当,她们也一直没见,就是之前人到了庄子上,因为规矩在,她们也不过是远远看了一眼。此时此刻,四个人都在偷眼打量陈澜,希望她能够开口答应。让她们喜出望外的是,陈澜只是微一沉吟,就开口吩咐了一句话。

“去摆一具屏风在这儿,然后把人带进来,你们四个也留下。”

安园里头各种家具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儿,两个粗使婆子就抬了一具四扇雕仙鹤衔仙草的黄花梨大屏风来摆在太师椅前头,随即方才垂手出去了。没过多久,陈澜就听见一阵响动,透过屏风缝隙,隐约可见四个少年依次进门,行了礼方才垂手站起。

不等他发问,当中身材最壮实的楚平便粗声粗气地说:“回禀三小姐,小的四个奉您的命去给那几个佃户送热水,又在旁边劝了几句,结果发现好几个人身上都有伤,看样子都是新鲜的,应当不是今天就是昨天打的。不管对谁说话,他们都是一概不理会,给水也不喝,哪怕是其中一个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其他人也只是看一眼就继续跪着。刚刚小的四个进来的时候,张大叔带着人过去了,叫他们也不理,拖人的时候却反抗了起来,一放手却不动了。”

楚平只是十二岁,说话不但利索,还有些条理,因而陈澜听完之后,脑子已经是飞速转动了起来。殴打挑唆,用强威逼,总之脱不开是这几层关系。这么大冷的天,眼下天就要黑了,倘若真是让这些佃户在门前跪上一晚,等到了天明少说也得冻死几个,到了那时候,御史一参就是过错!想到这里,她的眼中便添了几分冷意。

想是有楚平打头,抑或是寻不出其他好说的,其余三个少年只添了几句话。陈澜寻思了一阵子,就打发了他们四个先到屋子外头等着,把楚四家的几个叫上来吩咐了一番话,这才让她们出去,随即就让红螺去请绿萼。很快,绿萼就匆匆赶了过来,一进屋看了一眼那大屏风,她才问道:“三小姐可是有事?”

陈澜把刚刚得到的这些消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见绿萼的脸色渐渐变了,她便轻声说:“眼下就快天黑了,要真是那两个巡检司被先前那个夏庄头喂饱,只怕也不会派几个人过来,顶多是敷衍一阵子罢了。如今之计,一来是派人快马加鞭进城一趟,打听一下这个夏庄头和御用监夏公公是什么关系;二来则是这些佃户的安置。”

外头的纷争绿萼不敢告诉朱氏,但此时却有些为难,可见陈澜虽是眉头紧皱,却并无慌张之色,她心里也就有了些底气,因而便问道:“派人回去的事情好办,我便可以做主。可这些佃户……毕竟有二三十个人,咱们的护卫亲随再加上张庄头带的庄丁等等,也就只有这么多,怎么安置他们?不能让人乱棒打走么?”

“不能。”陈澜面色沉静,但拢在袖子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这佃户是连同田庄一起给的咱们,看他们的架势,只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在这儿死扛,新赐的庄田要是出了人命案,别人会怎么看咱们侯府?楚四家的她们就住在佃户最多的白河村,我让她们去认人了。若是有认得的,就暗自指认出来,待会儿他们跪久了,人自然就僵了,先把人架了安置在前院,至于剩下不认识的,把这边真正的苦主安置了,他们人少不能成事,自然而然就散了。还有那个昏过去的已经抬进了前头,等醒了之后让张庄头立刻问他。除了这个,我还吩咐楚四家的让她们的男人去把庄丁和护卫亲随集中起来,他们打过仗,这点阵仗不在话下。”

听陈澜转眼间就已经安排下了这些,绿萼心中大为惊讶,可想着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便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一切就听三小姐的便是。”

第074章 见微知着,庄园有疑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从汉至唐,奴婢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直到宋时,仆役之流再不是终身制,往往都是签了契约,主家不得任意处置,而大楚初年更是一度废黜了官奴婢的制度。但武宗夺位,一度将那些对头官吏全家贬做奴婢,赐给有拥立之功的一众勋贵,又将大量流民当做佃户连同土地一块处置,因而,勋贵之家的奴婢经过多年繁衍,就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而佃户们因为根本离不开土地,久而久之竟是和奴婢没什么两样,甚至连户籍也没有。无论在江北还是江南,将祖传佃户当成世仆任意处置的家族不在少数。

而所有佃户中,最最凄惨的便是皇庄里头的佃户了。沾着一个皇字,不管是州府县还是都司卫所,亦或是按察司和巡按,谁都不敢管不愿管,若是遇着些体恤的庄头也就罢了,若是遇着那等横征暴敛的,别说仅有的家底保不住,就连妻女也是任人凌辱。几十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反抗过,奈何每次的火星都是刚刚燃起就被扑灭,而反抗者的凄惨下场往往是被官府一力宣传,久而久之,大多数佃户便完全绝望麻木了。

这会儿安园门口的佃户也是如此。正如陈澜此前的看法一样,巡检司的人压根连影子都没瞧见,据说是那边卡子上查到了违禁的东西,正忙着,至少今天分不出人手来。因而,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寒气比白日里更甚,那些佃户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好些人已经是嘴唇发青,双膝完全失去了知觉。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挪动半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紧闭的大门一下子敞开,里头一下子涌出了好些人的时候,发僵了的佃户们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直到一个个人被架了起来,他们方才恍然惊觉,但这会儿要动弹哪有之前那般容易。不消一会儿功夫,刚刚还跪满了二三十个人的地头就只剩下了寥寥数个。这几个人你眼望我眼,突然挣扎着起身,竟是跌跌撞撞朝原路走了。

十几个佃户是架进来了,剩下的也跑了,门前总算清净了下来,张庄头自是吩咐关门落锁不提。紧跟着便是安置一群快要冻僵的人,棉被姜汤热酒……总而言之,安园的外院一片忙乱。虽是多出来的差事,可这趟跟着老太太出来的人有言在先都有重赏,干些分外的活也没什么好说。至于张庄头一干人等都知道这是长房的庄子,因而陈澜发话自也卖力,须臾便料理得停当。年岁最大的张庄头这才再度一个个问起了话,这回却是从家常话开始唠嗑。

内院则是一片安详。朱氏虽从陈澜和绿萼的神色中知道外头有事,可刘太医吩咐别劳心,她索性也就撂开了手不管,早早上了床安歇。陈澜服侍了朱氏躺下,又把跟在后头满脸想要帮忙劲头的陈衍赶了回房,说是一切等明早再说,随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这里的东厢房和上房一样,亦是三间,此时已经收拾好了,铺盖等等全都布置得整整齐齐,蒲包里头亦是早就沏好了茶温着。喝了一杯茶润嗓子,陈澜便叫了红螺芸儿过来。两人虽不好往外院那全部都是男人的地方跑,却把这座院子和垂花门外头那一块地摸了个遍。

芸儿是自小就在侯门里头长大的,掰着手指头历数那些家具的木料做工。而红螺毕竟在民间长大,则是和外头几个杂役的仆妇闲话了一阵。虽说得到的讯息和之前的也差不了多少,但却更详细些——木料除了下西洋得来的那些花梨木紫檀木等等红木,还有向来富贵人家打家具用得最多的杉木,金丝楠木竟也不少,而且有些家具是新制,有些却是老的,仿佛有些年头了,式样却颇为华贵——陈澜了解了更多情况,心中愈发觉得皇帝当初赏还长房这片庄田,绝非是怜恤她们孤女弱弟,亦或是单纯赏她救了周王的功劳那么简单。

这座天安庄和这座安园,怕是别有蹊跷,尤其安园应不是完全新建的。话说回来,她父亲当年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据说胡闹横行第一,怎么会买了这片地?不过,倒是以他的性格,买的时候兴许压根没考虑那么多。要知道,在通州这样靠近京师一马平川的地方,怎会有人突然急着脱手卖地?对了……她怎就忘记去打听,这块地当初入手时究竟用了多少钱!

“小姐,赖妈妈来了!”

陈澜抬起头,就只见前头的帘子被人高高打起,却是一个中年马脸女人进了门来,正是此次跟着朱氏出来的两位妈妈之一。知道朱氏因为有一个自小服侍的郑妈妈,其余的管事妈妈都看得淡淡的,赖妈妈也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亲信,甚至连绿萼这等比她小一辈的大丫头都及不上,此次也不过是需要仆妇,这才带上了她和张妈妈,陈澜对其便更加亲切了。

“妈妈快请坐。”陈澜让芸儿端了一个小杌子过来,见赖妈妈满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又笑道,“这么冷的天,劳妈妈在外院等消息,实在是有劳了。”

“三小姐说哪里话,小的平日里就干惯了这样的跑腿事,这点小事算什么。”赖妈妈哪里不知道三小姐如今正得老太太喜欢,巴不得在她面前多露露脸,此时满脸堆笑地谦逊了一句,终究还记得正事要紧,忙说道,“好教小姐得知,刚刚那一番忙活之后,总算是有一个佃户对张庄头吐露实话了,说是他们这趟来是被逼的!那个夏庄头又命人寻上了他们,说是他们要不是还不上欠租,就把他们的儿女老婆统统卖了抵账。这群人是被唬怕的人,又听来人说咱们侯府老太太怜老惜贫最是心善,所以就被鼓动了到这儿跪着求恳。”

听了这话,不但陈澜,就连屋里的红螺芸儿和后头进来的苏木胡椒亦是脸色不好,尤其是曾经体会过被人卖来卖去滋味的红螺更是死死咬住了嘴唇。赖妈妈见这几位姑娘家都是这副表情,忙也用手绢抹了一把完全干涩的眼睛。

“小的听了之后也气得了不得,又按照小姐的吩咐追问那些逃了的人。那人说,余下几个他们不太认识,瞧着仿佛是破落户,具体情形他们也不知道。”赖妈妈紧跟着又把张庄头转述的其他闲话又一五一十道来,末了才开口说道,“不是小的多嘴,那先前的夏庄头忒不是个东西,这次还讹上咱们侯府了,这可是皇上赐的庄子!”

“妈妈辛苦了。”

陈澜却仍是不动声色,并不接这话茬,又说笑两句赏了赖妈妈几十个铜子做酒钱,便让苏木胡椒送了人出去。细细沉吟了一会,她料想即便今夜无事,明日也会有事,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随即就站起身往外走。芸儿见机得快,忙追了上去。

“小姐,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不用跟了,我去上房寻绿萼姐姐她们说几句话。”

芸儿听了这话,见红螺眼疾手快给陈澜加了一件大氅,也就站住了,等到人出去,她方才上前,在红螺旁边似有似无地嘟囔道:“小姐如今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出了东厢房,陈澜抬头看了看天上,见乌云正好遮住了此前还皎洁的圆月,步子一顿便赶了几步到正房门口。正好绿萼从里头出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厚厚的包袱,一见陈澜便吃了一惊,随即便讪讪地解释道:“三小姐……老太太已经睡沉了,我是担心那边屋子太冷,收拾了两件棉比甲,还有毯子,想给芙蓉木樨送去。”

陈澜之前还惦记着木樨和芙蓉,可外头突发事情,她就忘了那一头,此时看了一眼里间,她便点点头道:“我正好有话和你说,便一块走一趟吧。”

这些日子,绿萼冷眼旁观,颇觉得这位三小姐不但人机敏聪颖,更难得的是心善,此时听了这话,更是如释重负,忙感激地谢了一声。

木樨和芙蓉说是关柴房,但由于陈澜之前吩咐过,所以人只是关在穿堂旁边的小阁中。因庄上木炭预备得不够,这屋子自然是冰冷的。两个人听绿萼透过口风,已经是没最初这么害怕,可是这寒冷的晚上光凭两床棉被又怎么睡得着,只能彼此紧挨着取暖,见绿萼送衣裳过来,全都是感激莫名,又是连连向陈澜磕头谢恩。陈澜心里有事,这当口也不想询问她们什么,劝了两句就拉着绿萼走了。

走在路上,她便对绿萼低声把得到的消息拣要紧的说了一二,见绿萼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仿佛正在消化这些讯息,她便低声说道:“如果我没想错,恐怕接着还会有大动静。”

这大动静三个字一出,绿萼立时站住了。此时没有月亮,路上又不像家里那边一排排都是明瓦灯,只是她手里提着灯笼,因而她也不虞外人瞧见她那晦暗不明的脸色。呆立了好一会儿,她才咬咬牙说:“我知道了……事已至此,明日若是老太太早起,我一定提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