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氏和晋王妃母女俩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如遭雷击一般僵在那儿,宜兴郡主暗自叹气的同时,亦是在心中将那些有嫌疑的人一个个罗列了起来,但待到最后仍是不能十分确定。可她却能够确定一条,哪怕今次的事情能够平安过去,晋王妃今后的日子只怕都难过得很。

王府前院致远斋。

晋王是出了名的爱好诗词歌赋,因而王府中便设了内外书房。内书房设在银心殿旁边的一个小跨院中,而外书房致远斋则是单独占了前院的一整个院子。左右厢房全都是存放各种珍贵典籍和字画的地方,正房三间则是明间和东屋用作起居会客,而西屋则是读书写字。

然而,往日最是清净的致远斋这一天却是满院子王府护卫,正房檐下则是更站着一溜六个身形更魁梧的彪形大汉,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满脸的肃杀。

至于东屋里,晋王和韩国公张铭相对而坐,翁婿两人的脸色都是阴霾重重。韩国公张铭虽然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可素来不自恃身份,在勋贵武官中人缘很好,再加上毕竟还有宜兴郡主这么一位弟妹,晋王对这一门岳家自然很满意。可现如今,他心里却憋着满腹火气,平日的温文和煦样儿也早就不见了。

良久,见张铭不做声,晋王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韩国公,你说此事能否瞒住父皇?”

“绝无可能。”张铭见晋王目光转寒,却是不闪不避地直视了过去,“殿下此次下帖子叫来的是院使院判,须知他们既能得皇上信任,掌着整个太医院,自然是御前得用的人,又怎会瞒着皇上?就算殿下用手段使得他们不敢说出去,别人既然敢设计,那么自然有的是办法把消息通过其他法子散布出去,到时殿下反落得欺君二字。”

此时此刻,晋王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拳擂在圈椅的扶手上:“韩国公,本王不妨和你说实话,刚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本王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你让本王以后怎么出现在人前!不管是谁设计的,眼下这消息瞒不住,你让本王怎么办?须知若是宫中怪罪,平夫人死不足惜,那不贤二字罪名压下来,王妃又该如何?”

偌大的地方如今只有张铭和晋王两人,除了檐下那六名亲卫,张铭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可能听到这番交谈。可是,看着满脸戾气的晋王,看着他神经质地咬牙切齿,他衣袍下的双腿微微颤动,看着他藏在袖子中的双手不自觉地动着,他心里一面飞速思量着,一面暗自叹息当初就应该抢在妻子之前将那桩婚事定下来,也不会有如今的殚精竭虑却依旧难以两全。

“如今之计,不论怎么掩饰都是徒劳,殿下还请实话实说,将今日一应情形具折详细禀明皇上,臣也会一并上请罪的折子,自请教女不严之罪。只不过,若是那越御医能够带回来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嗓音:“殿下,卫指挥回来了。”

精神一振的晋王忙提高声音吩咐道:“让他进来!”

可是,等到那个敦实的中年军官进了屋子,晋王和张铭就同时感到心里咯噔一下。王府护卫指挥卫华向来是沉稳人,可眼下这么一个人竟然脸露惊慌,足可见事情的糟糕程度。果然,晋王尚未开口,卫华就突然单膝跪倒在地,头也深深低了下去。

“殿下,卑职无能……那个狗东西投缳了!”

“你说什么!”晋王一下子离座而起,才要伸脚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见是韩国公张铭,他这才陡然惊觉了过来。恶狠狠地看着卫华,他好一阵子才厉声问道,“别磨磨蹭蹭的,把在那里的情形全都说出来,不许漏过一星半点!”

“是。”卫华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惭愧地说,“卑职到了那里,直接让人守住前头后头的出口,又让人留心四面动静,这才径直闯了进去。可一进院子,里头就突然传来了哭喊声和嚷嚷声,卑职知道不好,连忙直扑正房,结果就发现越家的仆人正把人从梁上放下来,几个女人哭天抢地。卑职看到那狗东西还留了张遗书在桌子上,就连忙抢了过来,又对越家人狠狠撂了几句话,留下十几个人在那儿看着,这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见卫华双手递上了遗书,晋王一把抓了过来,才看了几个字就勃然大怒,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正要伸脚去踩的时候,张铭已是眼疾手快将那张纸捡拾了起来。见张铭将其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旋即面色剧变,晋王不禁冷笑了起来。

“好,好,果然不单单是要把王妃拖下水,还连带要动了本王的位子!我那些弟弟们都长大了,成器了!本王还正在壮年,用得着为了生一个嫡子邀宠素来恩爱的父皇母后,竟然和王妃一同造出移花接木这种玄虚来?”

张铭却是脸色纹丝不动,只盯着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许久才抬起头问道:“殿下暂且息怒,既是说移花接木,这所谓的移花二字,当值得斟酌。恕臣直言,殿下该当去见一见王妃和平夫人。”

第118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中)

阳宁侯府蓼香院东次间。

已经醒过来的朱氏在玉芍的服侍下在炕上坐直了身子,听她说郑妈妈还没回来,如今已经是亥初三刻了,她立时皱起了眉头,隐隐约约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正思量间,她就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抬头一看是陈澜,她又问道:“这都夜禁了,可让人去韩国公府打探过?”

“打探过了。”陈澜打定主意姑且将那消息瞒着朱氏,遂笑道,“说是韩国公今天正好被人请出去,而宜兴郡主则是在韩国公夫人那儿商议惠心姐姐的婚事,因郑妈妈见多识广,所以就留下了她一块参详参详。郑妈妈生怕说出了事情惊动了宜兴郡主,所以就留在那儿说些闲话,大约再过一阵子就能回来了。虽说是夜禁之后,可咱家的车马西城兵马司都认得,怎么也不至于当成犯夜的拿了去。”

“韩国公竟然不在……”朱氏轻声叹了一口气,可听说郑妈妈被留下是因为张惠心的婚事,脸色稍稍霁和了而一些,“既如此,我也不等她了,你也不用在这守着,我如今感觉已经好多了,睡一晚上就成。你也早些回去,年纪轻轻,不用学那些人熬夜。”

前世里习惯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而这一世要习惯的却是朝五晚九的日子,尽管陈澜听到熬夜这两个字,心里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仍是恭谨地应下了。可还没等她出去,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不多时,绿萼就进了门来,脸上颇有几分不乐意。

“老太太,三夫人来了,似乎是为了广宁伯的事。”

朱氏刚刚睡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其实没多少睡意,因而听到绿萼的禀报,没怎么犹豫就吩咐把徐夫人请进来。等到自己亲自挑来的三儿媳进了门,见其眼睛红肿,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她心里惆然叹了一声,便冲陈澜使了个眼色。陈澜心领神会,自然就顺势告退了。

“老太太,我知道眼下不该拿娘家的事情再来烦扰您,可如今这情势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怵。就在刚才,广宁伯府我大哥送信来说,奉旨前来的那位公公足足质询了他两刻钟,他到现在腿都是软了。除了质询之外,还封存了家里的好些账目……”

陈澜悄悄退出屋子,只听见里间依稀传来了徐夫人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全知全能,无法应对得了所有危机,因而听到账目两个字固然心中一震,仍是脚下不停,须臾就出了正房大门。驻足望天,只见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中没有星星,一轮弯弯的新月在厚厚云层中时不时若有若无地露出身影来,大多数时候却完全被厚厚的阴云笼罩。

看来明日的天气决不会好。

她只站了片刻,绿萼就跟将出来。她看着这个心思机敏的大丫头,略一思忖,也不提先头那封信的内容,只是把那封拆口的信递了过去,又嘱咐道:“若是郑妈妈回来,你先赶着出去见一见,就说信我已经瞧过了,照着韩国公的意思,还有她的嘱咐,对老太太瞒了下来,剩下的事情请她斟酌。”

说到这里,她又把之前对朱氏提到的借口对绿萼转述了一遍,见绿萼复述得一字不差,她就郑重其事地说:“今晚老太太就交给你们了。”

她吩咐完绿萼,红螺就已经上了前来,一旁还有两个提灯笼的小丫头。她只点了点头,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待出了穿堂沿夹道往西走了不多远,眼看就要到了角门时,她却和迎面过来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见走在中间的竟是罗姨娘,她不禁一怔,随即快走两步开口问道:“姨娘这是往哪儿去?”

相比最初回来时的容光焕发,也不知道是这一天晚上的明瓦灯少点了几盏,还是因为心绪实在是不怎么样,陈澜赫然发现,罗姨娘眼下的脸色怎么瞧怎么晦暗。她都问了好一会儿,罗姨娘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见着是她,忙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好,这才说道:“还真是巧,我正想寻三小姐请教绣样子,居然就在这儿遇着了。”

请教绣样子?

这样拙劣的借口会从罗姨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口中说出来,陈澜不禁觉得有些滑稽。想起蓼香院如今的局面,她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下来。果然,罗姨娘顺势一路跟着她去锦绣阁,又是赞她心灵手巧,又是赞她孝悌无双,好话奉送了一箩筐,就在她有些忍无可忍的时候,罗姨娘才总算是道出了正题。

“三月十八威国公夫人请了府里小姐去游园,五小姐身体不太妥当,老爷原是不许五小姐去的,但夫人却准了。只家里几位小姐当中,三小姐您的性子最是宽厚和平,只请到时候多多照应她一些,万一她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千万提醒她两句。她这些天成天闷在屋子里,我又不好去瞧,就怕她有什么好歹……”

陈澜从前瞧罗姨娘性子爽利处事极有心计,此时见她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在屋子里明亮的灯光下,那脸庞越发显得瘦削,不禁为之一怔。尽管三叔陈瑛视她和陈衍姐弟为眼中钉,指望着老太太一去就拿着她姐弟两个任意揉捏,但真让她因此就仇视三房的每一个人,她自忖自己还不是那等心肠冷硬的人。因而,即便不知道罗姨娘这落泪是真情还是假意,忖度着与自己并无不利之处,她也就爽快答应了下来,结果自是让罗姨娘喜上眉梢。

把人送走,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陈澜料理干净之后,也就熄灯上了床。只是今天一整日事情发生太多,她辗转反侧多时方才渐渐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股大力使劲推醒,转身抬头一看,就看到是披着一件衣裳满脸焦急的红螺。

只是一个激灵,她就本能地问道:“出事了?”

“蓼香院玉芍姐姐来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道:“快请进来!”

不消一会儿,玉芍就进了屋子。见陈澜正在披衣下床,衣衫整齐的她急急忙忙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就势跪在床前,颤声说道:“三小姐,老太太之前突然醒了过来,喝了半杯水之后得知郑妈妈还没回来,立时大发脾气,正巧绿萼姐姐先头一会儿得知郑妈妈回来,先到二门上头去了,我就斗胆禀报了一声说郑妈妈已经回来了。结果老太太硬是在那儿等,一见着郑妈妈就厉声质问。郑妈妈搪塞了好一阵子,终究不敢欺瞒,结果老太太一气之下便背过了气去……”

尽管之前就已经有那么一丝心理准备,但乍然听见此语,陈澜仍是感到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好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可去请了大夫没有?”

“没有……”见陈澜面色不虞,玉芍慌忙解释道,“郑妈妈一掐人中,老太太就悠悠醒了,咬紧牙关服了药,就吩咐不用去请大夫,却是在那儿独坐了许久,随即就吩咐我来请三小姐过去一趟。老太太之前连郑妈妈都是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顿,若是待会真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还请三小姐……”

“没事,都这个时候了,我怎会计较这么多。”

陈澜趿拉着鞋子下床站定,红螺已经把芸儿推醒,又去外头叫了沁芳,三人也顾不上穿自己的衣裳,先把陈澜穿戴的衣裳捧了过来,急急忙忙服侍了她穿好,这才各自去忙活。不消一会儿,主仆四个就装束停当,陈澜依旧是留着沁芳看屋子,也不去惊动那些小丫头,只带着红螺和芸儿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门口时,见看院门的李婆子满脸的小心翼翼,她少不得夸了她两句,跟在后头的红螺便赏了其一个银锞子,顿时让这位夜里警醒的婆子眉开眼笑。

到了蓼香院,看门的婆子早得了吩咐,提着灯笼上前把陈澜一行引了入内。进了明间,陈澜听到西屋里头一声咳嗽,知道朱氏已经得了讯息,她便定了定神,随即放轻了脚步入内。西次间素来是朱氏的寝室,纵使是她也很少进来,此时见床上拥被而坐的朱氏冷冷瞧着她,她便加快几步,默默不语地在床前跪了下来。

朱氏刚刚才怒骂了郑妈妈一顿,此时歇了一会儿,原是打算见着陈澜便责问的,可见她丝毫不申辩就跪在了面前,一时间又想起了她十分的好来,胸口就有些隐隐作痛。按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总算是平复了下来,便没好气地一擂床沿。

“知道错了?”

“是。”陈澜顿了一顿,随即低声说,“但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孙女还会先行隐瞒。”

郑妈妈被刚刚一顿训斥训得灰头土脸,听到陈澜竟这么说话,顿时吓了一跳。要是平时也就算了,此时她万不敢让老太太再发火生气,正要开口相劝的时候,她冷不丁看到朱氏那板着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禁觉得难以置信,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咽下了。

“看不出你平日那般伶俐,竟还是个倔强性子!算了,起来吧!”

毕竟刚刚才昏厥过一次,这会儿朱氏的声音自然透着十分的疲惫。见陈澜站起身,她再次深深看了看她,又瞧了瞧郑妈妈,最后才轻声说道:“明日一早,拿我的帖子去苏家,把苏婉儿接到家里来住几日。我这儿她住着拘束,就住在澜儿的锦绣阁吧。”

第119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下)

走出蓼香院正房,陈澜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跨过门槛的时候都因为心不在焉而被绊了一下。就在她微微愣神的时候,陡然之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就是一声炸雷。不单单是她,跟着的红螺和芸儿全都被唬了一跳,只倏忽间,豆大的雨点就从天空中砸落了下来。

主仆三个忙不迭地退进了屋子,里头的丫头听说下雨了,有的忙着去寻蓑衣雨伞,有的忙着去雨地里走路的寻棠木屐,而陈澜从芸儿打起一角的帘子往外看去,透过屋子里的那点光亮,恰能看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在天地间连成了一道白幕。尽管此前晚间就已经是阴云密布,但京城已经多日不曾下雨,她也着实没想到突然会下这么一场,不觉又向门边走近了一些,望着门外溅起的一朵朵水花出神。

“春雨贵如油,总算是下雨了!”芸儿嘟囔了一句,一转身看见陈澜就在身后,又低声说道,“这场雨一下,张庄头那儿就该笑了,看这架势应该是一场透雨,只刚刚那雷吓人。”

话音刚落,眼前又是一道白光,芸儿一个哆嗦松开了帘子,双手一下子捂住了耳朵。果然,下一刻又是一声隆隆炸雷。陈澜捂耳朵已经是晚了一步,见屋子里两个小丫头吓得抱成一团,她不禁莞尔一笑,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连忙转身到了西屋门口,打起帘子见床上的朱氏并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郑妈妈已经疾步朝这边出来,她忙让开了。

“不碍事,老太太多少年大风大雨都瞧过了,这点子惊雷骤雨算什么。”郑妈妈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随即笑道,“这雨一时半会恐怕停不了,三小姐不如今晚就歇在这儿吧。东梢间里头还有一张床,收拾收拾就好了。要说这冬天倒是下了好几场雪,可春天一到竟是一滴雨也没有,倒是让里里外外都担心得不得了,如今这雨干脆些下来也好。”

陈澜也无意在这打雷闪电下雨的时候大老远回锦绣阁,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丫头们很快就送来了全新的锦被缎褥,因北国习俗素来是每年十月初一烧炕,至三月初一止,如今屋子里已经不再烧炕,火盆也不再使用,可夜晚的天气依旧有些冷,少不得又有人灌了汤婆子来暖被。等到重新上了床,她却吩咐红螺拿靠枕过来替自己垫着,丝毫没有躺下的打算。

刚刚过来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可看到朱氏竟是比什么时候都冷静,甚至还吩咐明日去接苏婉儿过来,她却没法感到如释重负。一头东昌侯夺爵毁券,一头广宁伯遭宫使质询,一头晋王府闹出莫大风波,一头韩国公极可能遭妻子连累……这连番事由之下,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不用说朱氏这么一个年过六十又有心疾的老太太。

如今朱氏能撑住,不代表事情真正有个结果的时候能撑住,到了那时候,于她和陈衍这姐弟俩来说就是最危险的时刻,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老太太若去了,阖家守孝,到时候陈瑛一时半会反而不能过分相逼,怕只怕老太太一个不好病在床上,到那时候……不管朱氏于她是利用还是其他,能过上这些安生日子也都是托庇于老太太,她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姐弟。

“小姐还不睡?”因是在老太太屋里,芸儿又被打发回去报信了,红螺自是留着上夜,此刻见陈澜靠在那儿沉思的样子,她不禁走上前去,又仔细掖好了被子,这才轻声说,“外间还有人呢,您好歹躺下,就算眯瞪做个样子也成。”

陈澜越过红螺往外看了一眼,尽管那门帘纹丝不动,但她心里明白,当即点点头依言躺下。可看到红螺回转身就要往地上的被子钻,她突然心中一动,出声叫道:“横竖我晚上一个人也睡不着,你上来,咱们一块躺着说说话。”

红螺原还有几分犹豫,可外头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去东西厢房取东西不便,她这被褥都只有薄薄一层,这下半夜多半也是冷得睡不着,因而见陈澜又冲自己点头,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就顺从地上了床去,却是尽量靠外头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花帐子,她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听说,你在府里认过一位干娘?”

红螺没料想陈澜会突然问起这事,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答道:“是,我那会儿刚进府,因为从外头进来的小丫头全都要认干娘,所以我也随规矩认了一个。干娘以前照料过园子里的花木,因和管事的妈妈合不来,之后就被派了闲差。她待我不错,我原想替她在老太太面前求恳求恳,她却执意说让我只当好自己的差,所以我也只得每月让人送钱过去。”

“既然会伺候花木……这样,老太太之前赏的那盆珍品兰草正好还没调来人侍弄,到时候就把你干娘调过来。”陈澜不等红螺推辞亦或是道谢,便沉声说道,“芸儿虽然能说会道人缘不错,可毕竟是丫头,往府外走不便,我这些天得有让人往外头奔走,若是你干娘可靠,这事情我就交给她。若是不能,只当替你解决后顾之忧就是了。”

这话说得坦荡诚恳,红螺心中不禁一热,好半晌方才口吻坚定地轻声答道:“小姐放心,干娘人最是正派,否则从前我还是小丫头那会儿,她也不会从不用我一分一厘的月钱。她是膝下没儿没女的寡妇,别的亲戚早就疏远了她,她为了防止瓜田李下的闲话,从不和人啰嗦,向来独来独往。不管让她去办什么事,想来别人都不会怀疑。”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就去对三婶说一声,把人要过来!”

这边主仆俩倏忽间就议定了一件事,那边朱氏也是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叫了郑妈妈在旁边陪坐着。说了一会儿陈年旧事,朱氏就突然说道:“你说,这事情若是上达天听,皇上会怎么办?”

“这事情是棘手麻烦,可皇上圣明,又怎么会不细细思量背后的隐情?我想多半会压下不问,等过几日把东昌侯那边的事情料理干净了,才会料理这个,按理不会声张。”

“皇上就算想压下,也得别人愿意才行。”朱氏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说,“只盼着晋王殿下不要因此失爱于皇上,也不要一味责怪惠蘅和那个平夫人。除却周王,晋王虽是最年长,在外名声又好,可终究是占了士大夫的迂腐习气,我就怕他……”

郑妈妈心中一跳,慌忙在旁边劝道:“老太太别想这么多了,晋王殿下又不是三岁孩子,哪有那么不智,有些事情做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您且放宽心,韩国公如今还在王府呢,再说还有宜兴郡主,她终究是王妃的婶娘,怎会眼睁睁看着王妃有难?”

朱氏虽是心中仍然没有底,可思来想去,她觉得郑妈妈说的毕竟是深有道理,便微微颔首,随即就合上眼睛往后靠了靠。韩国公、广宁伯、东昌侯……再加上自己家,这四家一直以来都屹立不倒的勋贵世家,这一回几乎全都牵连了进去,这是莫测天威,还是小人作祟?

啪——

眼看着眼前跪着的平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晋王冷哼一声,随即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尽管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地求饶叫唤,但他仍是脚下不停。一出大门,哗哗雨声便迎面扑来,一个小内侍慌忙拿了蓑衣斗笠给他穿戴好,另一个又慌忙打了雨伞过来,他却不耐烦地将雨伞重重一推,也不穿什么木屐,就这么径直往雨地里走去。眼见这般情形,几个服侍的都吓了一大跳,眼见人径直往前走,他们也顾不上其他,慌忙追了上去。

夜里风大雨大,尽管蓑衣斗笠一应齐全,可等到了外书房致远斋,晋王身上仍然是湿了个透。几个内侍手忙脚乱地给他换上干爽衣袍,还要替他擦干头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一股脑儿把人全都赶出了屋子,旋即就坐在书桌前,呼吸渐渐地越来越粗。

打从小时候开始,从母亲淑妃到宫女太监,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皇长子——因为那个占去皇长子名分的人是天生的傻子——因而,他从小就在所有事情上努力做得最好,再加上占着年龄和名分优势,他一直觉得,哪怕父皇一直不曾册立储君,自己也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只没想到,先是自己府里出了刺客,紧跟着一直支持自己的阳宁侯府换了主人,再接着则是因长街行刺之事闹出了连番事由,最后自己身边人更是捅破了天!尽管王妃身边的珍珑有了身孕,可那么一个卑微的丫头,怎补得上捅破天的事由?

“殿下,殿下。”

门外的敲门声一下子惊醒了晋王。他猛地一拳擂在桌子上,怒声喝道:“就不能让本王静一会儿?”

“殿下,是微臣邓忠。”

听说是王府典簿邓忠,晋王那铁青的脸色方才渐渐好转了些,但旋即又是一板。如今的王府官不是自行征辟,而是朝廷选派,他对这些人素来是礼敬有加,可终究他们和那些附庸门下的清客幕僚不一样。整理了一下心情,他就发话让人进来,可当邓忠进来拜见之后,又长揖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顿时又惊又怒。

“邓忠,本王敬你是宋阁老的门生,你怎敢说出这种话来!”

“殿下,先是阳宁侯陈玖被夺爵,紧跟着是东昌侯夺爵毁券,又是申饬广宁伯,如今王妃事又涉及韩国公,这势头您没瞧出来么?殿下素来在文官之中深受敬仰,如今这节骨眼上当断则断,万不可因一时心软,毁了您的将来!”

第120章 新妃(一)

如今已经到了三月,天气自然是日渐转暖,街头各色轿车的车围就从棉的换成了夹的,拉车的大叫骡也比冬日的懒洋洋多了几分神气来。尽管如此,也只有中等人家才能养得起这样的轿车,毕竟,每年换车围子喂骡子修车养车夫等等的开销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苏仪到了京城之后,少不得要去外城的各省会馆会文会友,因而苏家也不得不养上这么一辆骡车。而自从会试前半个月开始,苏家便开始闭门谢客,寥寥几个下人连走路都放轻了声音,更不用提说话了,就连苏婉儿这个妹妹也难能瞧见哥哥几回。

如今苏仪下场进了贡院,苏婉儿又不想在祖母陈氏面前听那些刻薄的言语,索性一门心思在后罩房里做针线。这天上午,她才放下手中的绷架,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小丫头霜儿就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姐,听说那天皇后千秋节,文武百官的诰命夫人们都去了宫中朝贺,皇后后来召见了阳宁侯府的两位小姐和其他两家侯府的小姐,还赏了她们好些东西呢!只如今东昌侯府据说是不成了,也不知道那三位是不是都能做了王妃。”

王妃!

苏婉儿一怔,险些吃插在一边的绣针刺破了手,随即方才故作若无其事地搪塞道:“这都是那些大人们的事情,你管这些做什么!”

“什么管这些做什么,听刘婆子在那儿说,这次是铁板钉钉的要给三位皇子亲王选妃!”见苏婉儿一下子抬起头来,霜儿连忙添油加醋地说,“这条街上住了好几个穷官儿,家家都是雇不起几个仆人,所以刘婆子没几天就走熟了。她说,其实,选妃原本并不拘门第的,从官宦人家到平民百姓,只要身家清白的姑娘都可能被选中。听说就是如今宫中那位贤妃娘娘,从前也是叫花子出身,如今还不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

“好了,别说了!”苏婉儿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喝止了滔滔不绝的霜儿,又沉声吩咐道,“这些话不许再胡乱说,被祖母听到了,又是一顿责罚!”

她正按捺着那萌动的心思教训丫头,外间就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她连忙把霜儿拉到了身边,又高声问道:“可是吴妈妈?”

“老太太请小姐好好梳妆打扮,阳宁侯府差了两位妈妈过来。”门外那个妈妈似乎根本没有进来的打算,只是扯着嗓门道,“那两位妈妈是奉命来问候咱们家大少爷的,又给老太太捎带了些东西,还说侯府老太太颇为想念小姐,要接小姐去侯府小住……”

苏婉儿闻言顿时露出了十分喜色,慌忙答应了。等到吴妈妈走开,霜儿一溜烟到了床架底下的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又从里头抱出了一个小匣子来,喜滋滋地说:“小姐,又是去侯府,可得好好打扮一下。就算如咱们老太太说的,大户人家结亲全都看嫁妆,可那位老太太摆明了是很喜欢小姐,真要是嫁入侯府,小姐奉承得好,将来日子怎会不好过?”

霜儿这话虽粗俗,可苏婉儿上次即便被陈氏狠狠敲打了一顿,心里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此时想想那位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特地命人来接自己去侯府小住,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因而盯着那个藏着首饰的匣子看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咬咬牙说:“别用这些了,收拾得素淡些去就是了。这东西你还是交给你娘收好,免得回来之后就找不见了。”

自家小姐这么说,霜儿虽是怏怏的,可还是重重点了点头。为苏婉儿穿戴收拾整齐了,霜儿就把匣子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又陪着苏婉儿出去。等到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她们面上原本稍有些不安的神情一扫而空,全都是掩不住的狂喜。

霜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手中的包袱,拿起里头的一套衣裙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嚷嚷道:“小姐,不愧是侯府,预备的衣衫竟然这样华贵,你看这衣袖的滚边都是用金银线,还有这料子,我在石大人胡同的德记绸缎庄看到过差不多的,得二十两银子一端,还不如这个图案漂亮颜色鲜艳,还有这裙子的绣工,普通的绣娘根本做不出来!”

哪怕霜儿不说,苏婉儿的眼睛不花,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一套行头有多贵重,更不用说一并送来的还有几件首饰,全都是式样新颖别致,不是点翠便是嵌宝,比母亲留下的那些旧首饰贵重多了。在霜儿的服侍下,她强耐欢喜换了这一身,便立刻嘱咐把之前那匣子送将出去,又打点这次去得随身携带的东西,等到全都预备停当了,她才再次带着霜儿出了门。

走出大门弯腰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陈氏正皮笑肉不笑地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看她,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来祖母必定会把她被阳宁侯府接去的消息传扬出去,助大哥一些声势,可她要的不单单是一个名头!

只希望大哥能够在会试殿试之中一举金榜题名,到了那时候,她有一个进士哥哥,无论婚事还是其他,自然比如今要容易得多!

阳宁侯府锦绣阁。

从清早开始,大大小小的丫头们就开始忙着打扫收拾了起来。尽管这院子仍和从前一样偏僻,但内中主人的地位不同,做下人的也体会到了那种被人巴结的滋味来。从前听说到锦绣阁伺候,家里有能耐的无不是钻营着换差事,没能耐的除了长吁短叹就是趁机偷懒,可谁能知道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长房无依无靠的三小姐竟会突然成了老太太面前最得宠的。

“你可知道,昨天晚上,老太太还把咱们小姐叫了过去,一股脑儿赏了好些东西。”

“这有什么,皇后娘娘都赐下过东西,何况老太太?虽说咱们不知道是什么,可皇宫里头的东西还有的差?前几天老太太还对三夫人说咱们这锦绣阁屋子太老了,等过了二月也应当修一修,要把小姐挪到蓼香院一块住呢。”

“咱们小姐人好,脾气也好,以前那些瞎了眼睛狗眼看人低的如今是后悔都来不及!不说别的,上头姐姐们支使咱们跑腿做事,也都是一个比一个和善,时不时还有些好东西分润下来,哪里像紫宁居和翠柳居那边只有大的吃骨头,小的连汤头都喝不着?就是芸儿姐姐脾气大些,可也比那边动不动大耳刮子打人的强!”

“可不是?若不因为这个理儿,老太太今天派人把苏家表小姐接过来,也不会放心把人安置在咱们小姐这儿,还不是因为小姐素来心性宽厚,绝不会苛待了那位表小姐么?”

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洒扫的两个小丫头便是一边干活一边交头接耳。说到兴起处,两个不免都幻想起日后补上二等三等缺的美好日子来,冷不防背后被人突然重重拍了两下,一扭头见是芸儿,两人慌忙站直了身子,垂手叫了声姐姐。

“别一天到晚只知道闲磕牙,闪了你们的舌头!”

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芸儿这才快步往正屋走去。进了正厅明间,见除了瑞雪在抹桌子就没有旁人,她就径直进了东暖阁,果然看到陈澜正在书桌前看书,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到了那圈椅旁边才屈膝行了礼。

“小姐,您前时让我去打听的消息总算打听出来了。说是五小姐回来之前,三老爷就和罗姨娘吵了一架。据喜鹊说,三老爷说说是晋王册次妃,那么就把五小姐送过去,但罗姨娘最初不肯,后来闹过两回,三老爷就住衙门了。五小姐自那时一回来就禁了足,很少出屋子。”

果然如此!原来朱氏最忌惮的一条就是三房因此联上了晋王府!倘若这么看,之前晋王府的事情就断然不是陈瑛手笔了。毁了晋王的名声,陈汐就算真成了次妃又有什么好处?

想到昨日得知晋王府事变之后,老太太先是勃然色变,后来又命人去接苏婉儿到家中小住的样子,陈澜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就算朱氏真的喜欢苏婉儿,在陈瑛已经明白表示两个儿子的婚事皆已定下的情况下,总不能再勉强。既如此,朱氏把主意打到苏婉儿身上,便是另有目的,否则也不会那样嘱咐她。

“澜儿,到时候和她住在一块,不妨聊些闺中的悄悄话,那些织造局出来的贡缎蜀锦杭绢之类的好料子,还有御用监出来的首饰,不妨多在她面前摆摆。”

虽说苏婉儿不讨人喜欢,可若是她一味帮着老太太算计人家,这算不算为虎作伥?思来想去,陈澜最后便打定了主意。她自然会暗中提醒提醒,可要是苏婉儿自个情愿,那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可是,晋王府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老太太总不会以为送一个女人去就能把难题迎刃而解了吧?

想着想着,陈澜突然站起身来,在书架上拿下一个木匣子,打开盖子取出了里头的那个锦袋。摩挲着那精美的落花流水锦,她就轻轻按在了胸口,那儿正挂着皇后所赐的那一块玉虎。她正在思量,身后突然又传来了芸儿乍呼呼的声音。

“对了,小姐,据喜鹊说,皇后之前赐给五小姐的就是那一对绞丝金镯子和几个金银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她们几个丫头背地里还议论,原以为能得几样出自御用监的好东西。”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心中一凛。这么说来,竟有可能只有自己多得一只玉虎?

第121章 新妃(二)

上一次陪同祖母前来,虽说因婚事闹得不大愉快,但苏婉儿留下来的那几天里,却真真正正见识了什么是簪缨世族百年豪门。因而,此次再次被接了过来,她虽是仓促之间来不及太多预备,却也把平日自己做的那些针线一口气全都拢了过来。拜见朱氏之后,从绿萼往下的丫头们人人都是一个荷包,而等到了陈澜的锦绣阁,又是散出了扇袋香囊之类的好些玩意。

陈澜知道苏婉儿善于钻营,但自己院子里的人经过前一次大换血,全都是她把得住的,因而见其长袖善舞四处结好,她也就没去理会,横竖自有芸儿这个牙尖嘴利又眼睛雪亮的在旁边盯着。只是,苏婉儿往陈冰陈滟陈汐姊妹那个那儿送了一份礼之后,随即又笑吟吟地给她送上了一份,是一条葱绿色的柳叶络子。尽管她自己磨练了一阵子之后,这种针线编织手艺也不差,却不得不承认苏婉儿这心思精巧,花样比寻常柳叶络子更好看。

昨天晚上得知苏婉儿要来,陈澜虽是下半夜就睡在蓼香院,却也想好了对方若送东西时的回礼,此时就冲沁芳努了努嘴。沁芳心领神会,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荷包双手呈了过来,陈澜接过之后就递给了苏婉儿。

“多谢表姐费心了。我之前在城外住着,闲来无事也做了几色针线。荷包里头是户部新铸的永熙通宝,咱们这些人家多半分了些压箱子,表姐留着讨个吉利吧。”

苏婉儿送礼原是为了在上上下下留个好名声,也没指望别人有什么回礼,因而看到陈澜一副早有预备的架势,心中不禁暗喜,接过来就是一阵道谢。几个铜钱自然是不值钱,但户部每次铸钱,总会在之前试铸一批给天子御览,这些比最终流通的文字清晰图案生动,往往是给官宦人家压箱底的,百姓出嫁时甚至不惜高价买上几枚,比金银更讨口彩。

有了这么一道互相赠礼,两人说话就更亲切了些,苏婉儿是有心打探朱氏此次接她来小住的打算,而陈澜则是思量着怎样完成朱氏的嘱咐,同时又把该提醒的拿出去提醒了。然而,她这边厢还没起头,那边厢外间就传来了红螺的声音。

“三小姐,玉芍姐姐来送夏衫的料子了。”

这春衫一共八套才刚刚做好送来,哪就到了送夏衣料子的时节?陈澜知道这是朱氏已经开始动作了,因而心底暗叹归暗叹,还是站起身来。果然,红螺打起门帘,玉芍就带着四个小丫头进了门,人人手里都抱着一两匹料子。

众人一一上前行过礼后,玉芍就在炕上撂下了那些东西。苏婉儿眼见玉芍向陈澜解说这个是细葛,这个是海葛,这个是漳纱,这个是软罗……总而言之,那些名目她曾经听别人说过,暗暗记下,但真正看到各种颜色的还是头一回。她原以为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已经够好了,可当陈澜笑着让她帮忙挑拣,摩挲着那些细密韧实的好料子时,她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异色。

玉芍看在眼里,便在旁边笑说道:“老太太还说,表少爷如果此番金榜题名,少不得还要选馆,如果选中了庶吉士,到时候便得圈在一块读三年的书,到时候苏老太太和表小姐只两个人不免寂寞,不若都到家里住上一阵子。这夏衫也请表小姐挑一挑,一样做几身。”

苏婉儿乍听此言,心中顿时一阵欣喜,面上却露出了犹豫之色,还是旁边几个小丫头撺掇,她才不好意思地选了细葛和软罗。等到玉芍带着小丫头们收好了东西出去,她方才有意无意地在陈澜面前说起自家兄长在家乡时的师承,墨卷也行到了今科的主考官和读卷官下头,最后又说起明日会试的最后一场结束,考生们便可以出场了。

如果有可能,陈澜实在是不想这么拐弯抹角陪人斗心机,奈何眼下是没办法,她不得不打点精神应付苏婉儿这个玲珑剔透的表姐。话才说了不多久,她就看到芸儿捧了个匣子冒冒失失经过,情知其下一刻极可能是一跤摔在地上把东西全都跌出来,心中满是没好气的她忍不住开口唤道:“脚下慢些!又在收拾什么,拿过来瞧瞧!”

芸儿原本已经是做好了顺势一跌的打算,可听到这句别有深意的训斥,连忙讪讪地挪了过来,期期艾艾地说:“小姐,就是之前您让我们帮着分拣的那些样式老旧的赤金首饰,我寻几个小丫头一块挑挑,回头送去重新熔了。”

“偏这时候熔什么东西!”陈澜口中说着,见苏婉儿的目光虽是看了一眼就移到了别处,便顺势接过了匣子打开。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苏婉儿飞快地朝匣子里头码放整整齐齐的一排金簪金钏金钿金钗瞥了几眼,随即就笑吟吟地扭头和带来的丫头霜儿低声吩咐些什么,她就轻轻合上了盖子,训斥了芸儿几句,旋即点头示意她拿走。

这两趟之后,她终究是厌弃了这种没意思的试探,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自己的丫头们都遣到了外头。见苏婉儿面色虽镇定,两只手却紧紧合在了一块,她心里一思忖,就用开玩笑地口吻问道:“表姐比我大一岁,又曾经在外头呆过,此来京城一路只怕于各地风土人情也是见多了,见识自然不比我这个足不出户的,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有福娶了家去。”

苏婉儿毕竟是读过四书五经深知礼法的,情知陈澜机敏,因而并不敢把这话当成开玩笑。可一旁的霜儿就不同了,知道这一回再次入侯府是绝顶的好机会,见自家小姐没说话,她就笑着插嘴道:“三小姐,我家小姐女红厨艺样样拿手,诗词歌赋也全都不含糊,不是奴婢夸口,像我家小姐这样容貌品格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就是做个王妃也满够格……”

话还没说完,一声怒喝就打断了她的吹捧:“霜儿,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

呵斥了霜儿之后,苏婉儿见其不忿得低下了头,索性又把人撵了出去,随即才歉意地对陈澜赔了礼,随即绞着双手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把心一横,低着头讷讷说道:“三妹妹,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父母都去得早,是祖母将我和大哥一块养大。只在她老人家眼中,女儿家非但没用,还得赔出去嫁妆,因而素来只顾着大哥,对我不太留心。可我只得祖母和大哥这么两个亲人,哪里是不想着他们好的?若有可能,自然是希望自己将来能扶持大哥一把。大哥虽瞧着迂腐些,可终究师从名师,只要能凭借好风,自然能上得青云。”

一番话既有诚恳的剖白,也有露骨的暗示,只陈澜却由此想到了薛宝钗的那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顺着刚刚芸儿的话,她就趁势笑道:“表姐若是当了王妃,岂不是可以提携你家大哥了?”

“我好端端对你诉情,你还来笑话我!”苏婉儿面色微嗔,随即低头叹道,“我哪有那福分,王妃说是不挑出身,可真正民间出身的王妃,有几个不是凭家里上下打点入选的?别说是王妃,就是那些有正经诰命的亲王夫人,也都是如此。”

一句哪有这福分,陈澜不禁再次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恐怕是白担心了,但仍是似笑非笑地说:“姐姐说的也是,不过,嫁入王府也未必是福分。那些殿下都是金枝玉叶,从小身边没断过人的,做了正室王妃要贤惠不妒,坐看他身边流水不断地添人。做了侧室夫人,要礼敬正室,还要受旁人倾轧,日子也难过得很。”

“可天下有几户人家不是如此?就是小户百姓人家,有两个钱也会买个妾在家里头放着,更何况皇家?”苏婉儿忍不住脱口而出,随即便自悔失言,连忙借着笑蒙混了过去,“咳,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我又做不了王妃,莫非是妹妹你自己得了什么准信么?”

之前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也已经摸清楚了苏婉儿的态度,陈澜也再没了什么试探之心,只想着禀报了朱氏,就可以把这糟心事撂在一边。然而,敷衍了苏婉儿,又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找徐夫人问点事情,可她带着红螺和瑞雪才一出锦绣阁没走多远,就和疾步跑来的赖妈妈撞了个正着。赖妈妈一看到她就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忙请她往蓼香院去,却是不肯说何事。

一路到了蓼香院,陈澜就发现这儿鸦雀无声。院子里一个人不见,进了正房明间,亦是一个人不见,直到跨入东次间,她才看到绿萼和玉芍一左一右侍立在朱氏身侧,只却不见郑妈妈。见她进来,朱氏淡淡一点头,赖妈妈就悄悄退了出去,而绿萼玉芍也忙出了门去守着。

此时此刻,陈澜发现朱氏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顿时知道必然是外头有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然而,老太太连着两句话却一下子把她震得木了。

“晋王府你大表姐好容易才把消息送出来——说有人对晋王殿下进言,请殿下上书请皇上废了她这个王妃。事已至此,总得做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有个万一,礼部必定要另选名门淑媛,咱们家自然也在应选之例,你无论年纪容貌性情,都是顶合适的。”

第122章 新妃(三)

千秋节之后,大约因为太劳累,皇后好些天都病恹恹的没食欲,因而,一度行了好一阵子的各宫妃嫔的早觐见自然而然就免了去,就连探视也被皇帝以惊扰了皇后静养为由禁止了。虽则是妃嫔们免去了奔波坤宁宫的劳顿,可眼看着皇帝每日必定会到坤宁宫坐上一两个时辰,她们这些经常望不见天颜的却没法接近,倒是那个呆呆傻傻的周王不时会被召去陪伴,咬碎银牙的女人们自然不在少数。奈何武贤妃毕竟是四妃之一,其余三妃都不说什么,她们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坤宁宫而没法靠近。

这一日天还没大亮,外间尚在早朝的时候,刚刚起身的皇后就听到通传说是晋王求见。虽觉得古怪,但她知道晋王是稳妥人,若没事必不会贸贸然到自己这儿来,思忖片刻就宣了人进来。可是,等晋王行礼过后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请她屏退闲杂人等,紧跟着就说出了府中妃妾有孕实属有假,就连越御医投缳的事也细细讲了,末了更双手呈上了一份题本,她几乎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开来,亏得旁边的叶尚仪一把托住,这才坐稳了。

“这些事情……这些事情都是昨晚上的事?”

见晋王默默点头,随即耷拉着脑袋不做声,皇后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一手扶着叶尚仪站起身来。默立片刻,她方才长叹一声道:“你那王妃虽说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多年来打理王府内务从不曾出差错,足可见缜密。要说她敢在这事情上有意蒙骗,我是决计不信的。至于平夫人……那是淑妃千挑万选出来的侧室,怎会这般糊涂?”

因皇后多年不管事,六宫事务都几乎是自己的生母淑妃料理,因而晋王实没料到,自己都不曾判断出一个分明来,皇后竟会说出这样一番与事实几乎无差的话来。愣了一愣,他就低下头说:“总之是儿臣疏于管教,导致府中出了如此丑闻,儿臣甘愿受责。”

捏着那份题本,皇后又是好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才低声说道:“也罢,此事我知道了,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那儿我会让人去晓谕,这题本便由我交给皇上吧。不管此事到头来如何,你都需切身自省,先回府中好好闭门思过。至于那个有孕的丫头,也让人好生照应调理。毕竟是皇家血脉,不要因为生母出身就委屈了,学学你父皇。”

“是,儿臣谨记。”

皇后揽下了此事,晋王心中顿觉感激莫名,慌忙连连拜谢。而等到他一走,皇后方才扶着叶尚仪的手缓缓坐下,眉头却是紧蹙成了一团,左手仍是捏着题本不放。叶尚仪生恐皇后恼怒太过,在旁边低声劝道:“皇后娘娘,事情已经出了,恼怒徒伤身体。既答应了晋王殿下,只把题本到时候转达皇上,婉转劝说就好……”

“你住口!”皇后一反平日的和煦,一口喝住了叶尚仪,随即冷冷地说,“事关皇家子嗣,又不是寻常小事,我忝为皇后,怎可袖手不管?他那王妃不是有那么大胆子的,既如此,那越御医闹出什么投缳的闹剧,分明就是有人构陷!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有那么大胆子?先是在晋王府里有人刺杀周王,随即又是这么一出,真是胆大妄为!”

眼见皇后眼露寒光,叶尚仪顿时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往旁边退了退,心底暗自后悔。她毕竟年轻,只见皇后病弱,怎就忘记了这毕竟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感觉到室内气氛越发僵硬冷森,她更是不敢多出一言,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轻敲扶手的声音,这才赶紧上前。

“出去吩咐一声,派个人去前朝,若是皇上下朝,便请皇上到我这儿来。”

简短的吩咐之后,皇后就展开了手上的晋王题本。然而,平日那珠圆玉润的秀挺字迹,平日那文采飞扬辞藻华丽的语句,此时她瞧着却是越看越怒,强忍着将其从头看到尾,她最后竟是忍不住劈手摔在了地上。出去吩咐之后复又进来的叶尚仪一进屋就看到这一幕,不禁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拾起收拾好,这才膝行上前双手呈递了上去。

“皇后娘娘息怒。不论晋王有什么言辞疏失或是冒犯,召来申饬教训就是了,千万别气伤了身子,请您千万顾惜自己。”

尽管叶尚仪说得殷切,但皇后却没有伸手去接那题本,面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失望,便一直那么僵僵地坐在那儿。叶尚仪苦劝不听,也只好出去叫了两个妥当宫女进来服侍,自己则是出去和王尚宫商量。可还没等她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前朝就传来了皇帝一下子处置了文武大员数人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个御史被撵出午门。面对这种惊讯,两人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否该回报皇后,便使人找来了坤宁宫管事牌子成太监问计。

成太监是当年唐王府老人了,但一直随着皇后在坤宁宫,并不管外头事,此时眯着眼睛听叶尚仪和王尚宫说完,他只沉吟一会儿就淡淡地说道:“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命人请皇上散朝之后就到坤宁宫来,这事情就不用报上去让娘娘操心了,横竖该说的,皇上到时候自然会说,比咱们越俎代庖的好。”

有了成太监这番话,王尚宫和叶尚仪也就心安了。眼看成太监要走,叶尚仪突然张口将人叫住,却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成公公,鲁王殿下那件事情……”

话还没说完,成太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王尚宫和叶尚仪一眼,他便似笑非笑地说:“晋王府都能出行刺周王殿下的刺客,鲁王殿下在娘娘千秋节那天遇险,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皇上耳清目明,这种事情就不用拿去烦着皇后娘娘了。”

巳时不到,散了朝又在文华殿召见了几个文武臣子之后,皇帝就匆匆到了坤宁宫。尽管一早上发生了无数事情,这位至尊的脸上却轻松得很,进了东暖阁时阻止了皇后的行礼,端详了片刻就笑道:“这几天清净日子一过,人也精神了。早先都是朕不好,要不是千秋节让你出来见人,也不至于又犯了老毛病。”

“皇上说哪里话,若不是皇上一再坚持,妾这个连见人都吃力的皇后也捱不到今天,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皇后见皇帝面色倏然一变,就冲内侍女官摆了摆手,随即拿出袖子中的那题本,双手呈递了上去,“这是一大早晋王求见之后送上的,皇上先请看看。”

“晋王……”

皇帝目光闪烁。且不说刚刚坤宁宫那内侍来请的时候就说了晋王一大早求见,就是锦衣卫,关于晋王府的消息也在一大早到了他的案头,因而,无论是恼怒亦或是其他,都一早就过去了。然而,当他翻开题本一路看过去的时候,脸色却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和皇后一样,重重地将题本掷在了地上。

“这个蠢货!”

劈头撂下这四个字之后,他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皇后:“他太让朕失望了……他向来自负,连番遭人算计却还没头没脑也就算了,可偏生这时候想到的却是王妃不贤管束无方,想废了张氏另选他人,他就不念念多年的夫妻情分?张氏没有儿子,可张氏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看着朕的样子似乎是要收拾勋贵世家,便说要从那些文官之中另选贤淑的为妃,不消说是听了人撺掇!耳根子这般软,将来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

皇帝越说越怒,声音也稍稍提高了些:“太宗皇帝的祖制是文武相制,原本承平日久,武将便是秩位再高,多年下来也少不得式微,可开国百多年,这其中,武宗夺位一次,武宗末年穆宗登基靠勋贵之力又是一次,就是朕,当年也靠了九妹去设在京师西郊的三大营调兵……勋贵们就是靠着这些拥立之功,方才多年站得扎实。太祖皇帝当年是念着袍泽情谊方才让他们世袭罔替,可看看他们如今什么样子?还有那些文官,又清白到哪里去?就拿宣府和大同弊案来说,这些读圣贤书的还不是和武臣一样贪得无厌!”

说到这里,他总算停住了,到了嘴边的最后半截话终究没有说出来。若不是罗明远陈瑛回来了,他这些年悄悄提拔的那些年轻军官又一个个占据了三大营的要紧位子,他也不会有把握一下子拿掉卢逸云而不生乱子。而接下来若不是又让杨进周另掌天策卫,曲永握了锦衣卫,今天早朝这般大动干戈未必就能够完全弹压得住。杨进周前几天密奏的那个赵百户他何尝不知道,就连自己那几个儿子的种种小动作,他也一直都瞧在眼里,只想瞧瞧晋王如何应对,没想到此次竟是到了这个地步。

见皇帝满脸的阴霾,皇后忍不住上前深深施礼,随即开口劝道:“皇上,岳武穆是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太祖皇帝也引之为祖训,可纵观天下古今,什么时候真有这般盛世?妾一介女流,不该言涉政务,可还是想劝皇上一句,不可过激。一举根除那些人容易,一举根除积弊却难。妾担心的是,这晋王府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看了一眼满脸忧色的皇后,皇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了起来。

“朕倒要看看那些人能把晋王撺掇到什么地步——宣府大同的弊案,就交给晋王主持去审。还有,那个太医院御医越山元,医术昏庸,老朽无能,今以误诊喜脉畏罪自尽,着追革御医,越家人逐出京城。至于晋王妃那边,先晾着。晋王如此,她这个王妃……”

第123章 新妃(四)

电光火石之间,陈澜一下子在心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这是个婚姻不得自主的时代,别说是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世家女,就是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一样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朱氏真是打定了主意,那么,纵使她对于嫁入皇家绝不情愿,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然而,朱氏前脚才把苏婉儿接了过来,只交待让她多方试探点拨,其余的话一样都没说,显见是比她想的更深远。既如此,又怎么会突然提出让她去当晋王妃这种明显不合理的事?而且,朱氏眼下的情绪瞧着冷静得过头了。

想到这里,她立时醒悟过来,连忙直接往地上一跪,随即头也不抬地说:“老太太,这等大事,我原本该一切听您的吩咐,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且不说昨日之事来得突然,王妃来不及应变,就说这消息,也大有可斟酌的地方。晋王和王妃多年夫妻,若因为这么一件事便上书请废王妃,岂不是太无情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娘娘多年无出,皇上亦是不离不弃,甚至还放逐了上书请废后的御史,如此伉俪情深,晋王要是贸贸然上奏皇上会怎么看?兴许这只是王妃一时之间得错了消息,晋王殿下不该这么不智。”

朱氏刚刚得到消息的消息太多,唯独关于晋王府内的消息却是模模糊糊。此时此刻试探过陈澜,她顿时大感欣慰,连忙伸手把人拽了起来,又按在身边坐下,这才点点头说:“好孩子,果然是玲珑心,我竟忘了这一条。只希望一切都如你所说那般,那时候我便放心了。”

果然,这不是朱氏的真实心意!陈澜心中了然,面上却越发恭谦。说了一会儿闲话,朱氏就淡然不惊地说出了另一番话来。

“今天一大早,宣府和大同弊案被都察院的三位御史一块完全揭开了盖子。皇上将户部尚书和任过山西巡抚的顺天府尹下狱,兵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张阁老受了申饬后,自请退出内阁,据说牵连的还有其他人。有御史提了晋王府妻妾争风以至于谎报喜脉的事,结果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斥之为荒谬小人,直接从午门撵了出来。此外,东昌侯夺爵毁券的正式处分已经下了,广宁伯严词申饬,罢世子勋卫之职,余下的处分还没定,只怕还是要审。”

到了这份上,陈澜心头豁然开朗。倘若自己那时候犹豫来犹豫去,随后憋出一句一切听老太太吩咐,只怕这会儿朱氏就会是另一番态度了。所幸她一直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时时刻刻记着亲疏有别,并没有在这事情上葬送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

因而,她少不得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又问了几个不那么着边际的问题,朱氏果然解释得异常耐心,随即又问起了苏婉儿。惊疑于老太太在这当口上还记得苏婉儿,陈澜想起侍立在外头的玉芍,就知道朱氏必定已经知道了苏婉儿先头的表现,于是也索性一五一十复述了苏婉儿的话。

“我就知道,这是个想上青云的。”刚刚试探过陈澜,再加上朝中传来的消息远远比想象中的好,至少皇帝并非是单纯收拾勋贵世家,因而朱氏的心情也自然愉悦了些,自然而然就把陈澜看成了更值得信赖的心腹,“我们家往来的文官不多,再加上这些年文官也多有汰换,就更加寻不到什么交情好的了。晋王向来好文爱诗,和文官走得更近,此次有不少人提过,若要再纳侧室,或是册次妃,不若在官宦书香世家中选人。若是全由礼部,必得被那些阁老部堂们指使,还不如咱们家自己先寻一个设法。她又是爱慕富贵的,倒是合心意了。”

见陈澜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是心悦诚服的模样,朱氏心里又舒畅了些,随即又冷笑道:“这回咱们几家勋贵先后陷了进去,晋王府又遭了这样的事,必有王府官向晋王殿下进言,说勋贵之女多半骄纵自负之类的,不若文官家的女儿贤淑大方,这总是有备无患。苏仪要是今科真的运气好,他的师门再加上那些交情,他的妹妹也满够格的……”

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人高声通禀道:“老太太,郑妈妈回来了,人已经到了二门。”

这一句话让朱氏神情一振,而陈澜也不禁坐直了身子,两人全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好在郑妈妈的脚下极快,根本没让两人等多久就已经赶了进来,一进屋子见陈澜也在,少不得先说了两句题外话。然而,朱氏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