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的规矩大,又不常做学官,亲戚上门都是随便带些寿面寿糕就算完了,至于翰林院的那些大人们,多半是送些字画,其他人因为爹爹站在大门口直接骂走撵走过两次人,根本没人敢来。爹爹还有一次春节在门口上直接挂了一幅对联,反正是拒收礼的,那时候我还小,具体写的什么我不太记得了。”杜筝闷闷地说,随即又摊了摊手说,“这样下去,爹回来又要大发脾气了,等他回来,兴许会直接把人家骂走,把人家送的东西扔出去……”

陈澜听说过杜微方的方正,可着实没想到这一位竟还曾经往大门口贴这样的对联。然而,正是听到这一条,她突然便计上心来,连忙附在杜筝耳边低声问道:“要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是你爹回来已经晚了。你爹的字迹,你模仿得了么?”

杜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聪明剔透的她哪里不明白陈澜的意思,忙连连点头,又低声补充说两个兄长都是临的颜真卿,只有自己从小就是临的父亲的字体,但笔力不够,别人铁定能看得出来,随即才眼巴巴地问道:“陈姐姐,莫非你是要我学爹爹那般挂一副对联出去?”

陈澜微微一笑,随即悄悄说道:“不止如此,你再去对你娘说,让她把寿糕装上回礼盒子,如果不够就派人去灯市胡同的四宝斋买一些盒子,吩咐他们华丽一些。那是我家的产业,你只要报上阳宁侯府,那边自然会先挑上好的。待会把这些拿出去送给那些前来送礼的人,直说是杜家家训在,夫人不敢造次,只寿辰之日既是大家登门,便一块沾沾喜气。至于对联,你就亲自写上这么两句……可记住了?”

一旁的陈衍本就竖起耳朵,因而这低低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瞠目结舌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忙凑了过来:“姐,这么直白的东西挂出去,会不会让杜大人太难做了?”

“陈哥哥,你放心,一点也不难做!”杜筝学着男子的模样向陈澜抱拳做了个揖,随即就笑嘻嘻地说,“爹爹要是在,只会做得更出格,这样正好,我这就去对娘说!”

隔仗前头的卫夫人耳听得送礼来的权贵府邸越来越多,颇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一个丫头就跑来说是大小姐有请。她虽是眉头大皱,但还是穿过门帘到了后头,结果杜筝凑上来低低对她这么一说,她顿时愣住了。虽觉得如此做有些不留情面,但别说外头是晋王府长史和淮王府长史,要是她那丈夫回来了,只怕两位皇子亲王亲自来也会拒之于门外。想到杜微方到家大发雷霆的后果,她也就不再犹疑了。

“好,你快去后头写,家里的礼盒子还够使,先拿出来用了再说!”

杜府门外的胡同已经差不多水泄不通。就在众人因为晋王府和淮王府先后派人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杜府什么时候会开门的时候,那两扇大门终于打开了,可内中出来两个搬着梯子的家丁之后就立时又紧闭了起来。

两个家丁在门廊两边上上下下忙碌了一阵子,众人就只见原本的杜府门联换了一对新的,可看清楚上头写的字就一时面面相觑。

求升迁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

第190章 何谓宰相气度,亲点护花使者

杜微方的性情说得好听是方正,说得不好听是乖张,这一点官场常客都知道。

起复的官员当往部阁谢揖,永熙朝这些年来,打破这常规的就只有一个杜微方。而且,收礼绝不超过白银三两,若无瓜葛概不收礼,杜府的这两条门规也曾经是京都笑谈。可谁能想到,荣升次辅又是夫人三十生辰的这一日,杜府竟然还能这般油盐不入,直接把包括宋阁老和晋王淮王府长史在内的贺客全部拒之于门外!

人群正哗然之际,也不知道是谁叫嚷了一声:“东城兵马司派巡丁来了,顺天府的差役也来了!”

于是,门外一众贺客又起了骚动。等到杜府长子杜笙带着管家出来,客客气气地团揖之后,又重申了家训,旋即拿着寿糕盒子好言好语地送了出去,好些所谓同乡同年以及门生们便萌生了退意。他们不过是想趁着杜微方荣升的时候来拉拉交情,看看能不能沾些光,可如今眼看着人家还是如从前一般光景,丝毫不愿意摆出宰相气度来,他们也无意留下,有的拿了回礼,有的则是不去沾手那些,悄悄的就溜走了。

很快,这么一拨人就退得七七八八。而那些光鲜车轿上的大人物,却不得不衡量这位次辅入阁之后对朝廷格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因而反倒比那些寻常官员更有耐性些,只吩咐继续等一等,又差人去留心杜府前后门和侧门。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杜微方这位新鲜出炉的次辅方才坐车回家。他在胡同口就瞅见了这边的光景,心里已经是大为不悦,一下车瞥见大门紧闭,顿时满意了些,紧跟着咳嗽了一声就待说些什么,结果还是车夫抢在了前头。

“老爷,门上的对联似乎换过了。”

对联?

杜微方本待训斥车夫没事情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抬头一看,他那眼睛就立时瞪大了。对联上的字笔法稚嫩,但一看就知道是临着他的字下过苦功夫的,这一整个家里也当是只有他的独女杜筝写得出来,可那上头的内容……

求升迁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头去了!

一时大悦的杜微方几乎一瞬间就改变了最初的打算,趋前两步到大门口站住了,随即看了一眼那些忙不迭下车轿要过来的人,淡淡地拱了拱手说:“不才入阁,拙荆生辰,有劳诸位费心了。但杜家的家规不是一朝一夕,请恕我不能废了规矩。若要叙公事,请家里坐,若要说私情,我的习性想来诸位是早知道的,哪怕不知道,这对联也已经写清楚了!”

眼瞅着杜微方再次一拱手之后便背转身扬长而去,各方人士顿时很有些瞠目结舌。其中,恼将上来立时吩咐打道回府的人最多,剩下的不是盯着那对联狠狠瞅了一会,腹谤杜微方这次把人得罪海了,就是暗自诅咒杜微方这次辅坐不长。

可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杜微方却压根不在乎。眼下他已经径直来到了妻子的正房,得知内中有亲戚女眷在,他脚下步子微微有些迟疑,可毕竟他已经五十开外,今天这光景只怕也惊扰了这些人,他便打算进门赔个礼。可一进门,他就看到除了正中的妻子和儿女之外,竟然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杜微方神情不善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下子就板起了面孔:“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卫夫人看见罗旭和杨进周面面相觑,便上前打圆场道:“老爷,全哥是你在宣府就受过人家拜师礼的,今天人家也只是来拜寿而已。至于罗世子,他是因为前几日皇上将殿试和会试考卷赐给了他,所以今天借着机会来见老爷请教。两人是正好撞在一块来的,全都在你入阁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就到了,最初是笙儿和竺儿陪着说话。”

杜微方看了两人一眼,随即也不理会,只问各家的女眷可曾受了惊扰,卫夫人自是赔笑说一早就关上了门,又连忙朝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陪着丈夫入了内去。眼见满屋子的妇人们慌忙站起身,不管从前是常来还是少来,她都一个个引着见过。及至到了陈澜陈衍姐弟时,想起那事情还不曾对丈夫提过,她顿时有些迟疑,但还是直言解说了两人身份。

“阳宁侯府?”

“是,太夫人论辈分我得叫一声表姑姑,她们一早就到了。”

杜微方面沉如水地看了一眼陈家姐弟,勉强颔首之后就打起门帘往外走。看见杨进周和罗旭还站在那里,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杨进周就喝道:“你当初说要子承父业从军,丢下了举业,那时候我就说过,只要你以后能够记住圣人之言,好生报效家国,你就是武官,我一样认你这个学生!可如今你才大捷归来,非得这时候讲求心意干什么,难道你还嫌御史找你的麻烦不够多?知道轻重的就赶紧回去孝顺你母亲,顺便把战报好生理一理,别以为皇上批的那些假够你瞎折腾!”

喝完了杨进周,他立时扭头看着罗旭,又冷笑道:“既然看到了我的批语,就该知道你的不足!我不管你从前是怎么编造身份,怎么去过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但既然是过得五关斩的六将,总应体会这平民子弟的功名来之不易!殿试考的是策论,你在大局上头天生就强些,自然比会试成绩好,可会试考的是经义,你难道就能强过那些几十年苦读的老生?我恨的是显宦子弟占据高位,可那说的是纨绔,你要是有本事,便是入部入阁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什么指点,经义那敲门砖你丢掉也罢,只要真本事过硬就成了!”

由于杜微方丝毫不曾压低嗓门,陈澜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官场中人往往习惯了以假面具示人,如杜微方这般当面直斥着实罕见,可是,细细一品,这其中那种提点关切的意味,却远胜过那些假惺惺的赞许客套。可还不等她再多想,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微方的大嗓门。

“里头阳宁侯府的两位!寿礼也送过了,热闹也热闹过了,眼下天色不早,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去了?”

陈衍从小就是最受不得气的性子,可今天在杜家见识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奇观,刚刚更是跟着杜筝去瞧她写对联,等杜微方一回来,更亲耳听到自己心目中那两位最厉害的年长人士被杜微方训得哑口无言,这会儿听到外间那淡淡的声音,他不禁有些发怵,本能地拽了拽陈澜的袖子:“姐,咱们怎么办?”

“杜大人说得不错,咱们也该告辞了。”

陈澜这么说着,突然看到杜筝走上前来。却只见这个刚刚还因为自己那副对联挂了出去而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小丫头,这会儿却有些赧颜,竟是先屈膝行礼赔了个不是:“陈姐姐,陈哥哥,今天原是你们帮了大忙,可爹爹就是这么个脾气……”

“没事没事!”陈衍赶紧摇了摇手,又指着陈澜说,“主意是姐姐出的,字是你写的,我就是凑了凑热闹,没帮什么忙!”

看见陈衍这副做派,陈澜不觉莞尔,安慰了杜筝几句,便从隔仗右边门帘出去,恰好和站在那边的杨进周和罗旭打了个照面。这两位还是杜微方开口才知道阳宁侯府的人也来了,待到看见陈澜和陈衍出来,更是双双吃了一惊。只不过,有人显然没打算让他们就这么一直吃惊下去,冷眼旁观的杜微方发现两边显然是认得的,就重重咳嗽了一声。

“好了,你们一文一武正好送阳宁侯府这两位一程,免得路上遇着什么麻烦。”

罗旭自然是千肯万肯,而杨进周想到刚刚外头那光景,点点头之后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先生,若是外头的人还没走,瞧见咱们出来,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麻烦的!”杜微方眼睛一瞪,又恼将了上来,“我杜铁嘴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闲言碎语!再说了,你们一个是我名正言顺的弟子,一个勉强算半个门生,这两个小家伙是夫人的晚辈,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去!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夜禁了,东城离西城又远,你们留在这蹭饭不打紧,难道等夜禁了还要打着公干或是府里的名义过关?”

尽管陈澜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小家伙,可终究不敢违逆这位脾气独特的次辅,于是,四人便一同告退了离去。等到他们一走,卫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把杜微方请到西屋里头,又把女儿杜筝拉了进来,把之前那番情形事无巨细地说明了,然后遣开了杜筝才说道:“老爷,全哥和罗世子也就罢了,可您真不该对阳宁侯府的两个孩子这般生硬。”

杜微方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完全没理会妻子的责怪,好一会儿才神情古怪地问道:“这么说,阳宁侯太夫人打算为刚刚那个小家伙向咱们家筝儿求亲?”

“是,可我还没答应……”

“唔,那就答应下来!”

见卫夫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杜微方便轻轻抓了抓自己下颌上那几根老鼠尾巴似的稀疏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那对联虽然俗气了些,却是道尽了我这个人为人处事的做派,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见识,那小子必定是不差的。嗯,差人再打探一下那小子究竟怎么样,如果真是人好,那就尽快定下来。我这次入阁连宋一鸣都没料到,一时间人家还没那么快反应,再不定下,惦记她的人就更多了!可惜笙儿和竺儿的事都早就定下了,否则那丫头倒好……至于皇上那边,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第191章 相逢未嫁时,动心可有无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洒入巷子里,虽不像白天烈日高悬那般炽热,但地上的暑气尚未褪去,依旧是酷热难当。起初挨着杜府门前胡同等候的人大多已经散去了,毕竟,豪门显宦家出来的人大多盛气,也不耐烦一直在大热天里被挡在门外,还得受人冷眼。也只有少数几个仍想碰碰运气的小官儿仍在胡同里头徘徊,只那大门口的对联实在过分刺人,于是他们不约而同都避开了目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紧闭的杜府门口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侧门洞开,先是从里头出来了几个随从模样的汉子,紧跟着就是两个骑马年轻人,再接着则是一辆马车,后头又是一应亲随。看到这架势,那仅剩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顿时有人跟了上去。等跟着到了大街上,突然有人使劲一拍脑袋,又反身拦着了其他人。

“老兄,你这是干什么?”

“那两个骑马的,你们不认识?”说话的人见别人满脸的莫名其妙,便嘿嘿冷笑了一声,“还以为杜铁嘴如何的不讲情面,如何的不附权贵,结果还不是和别人一样!那里头一个是威国公世子,一个是刚刚在落马河夺了大捷的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两位新贵都上了他家里,他倒是好好待了,别的一个不理,好好,这就是宰相气度!”

后头别人怎么说,陈澜这一行自然没一个在乎。不得不说,今次去杜学士府,陈家姊弟和罗旭杨进周各有各的打算,可到头来却经历了一场谁都没想到的变故。哪怕是最懵懵懂懂的陈衍,这会儿也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可那眼神呆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想心事。

陈澜轻轻把窗帘拉开一角,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已经很少有路人的大街。见到路人不少都注意着他们这一行人,她想了一想,就开口对一旁跟出来的红螺吩咐了一声。红螺立时将车门打开一条缝,对前边的杨进周和罗旭说道:“杨大人,罗世子,我家小姐说,这就快到皇墙北大街了,离着宜园和杨府都不远,咱们带的护卫亲随也够了,二位就不用再送了!”

宜园陈澜去过,杨府陈澜曾经打发田妈妈去送过信,因而知道两家就在皇墙北大街的西东两边而已。只这话一出,罗旭就先笑道:“就是几步路而已,于我来说不妨事。倒是杨兄住在南居贤坊门楼胡同,再过一条街就到了,不若杨兄先回家去,我顺路送一程就好。”

杨进周看了看那只露出一条狭缝的车门,又看了看虽说尚未完全昏暗,却已经少有人走过的大街,便摇了摇头说:“眼下就快入夜,路上人也少了,最怕便是有宵小之流。再者,前次光天化日行刺东昌侯车驾的事还不远,还是多加小心的好,等送过新开道街也不迟。”

尽管罗旭很想杨进周先回去,自己也好多个说话的机会,可人家一定要送,他自然也就没什么二话了。只红螺听了之后关好车门对陈澜说了,她也就点了点头,可往后头靠了靠想要闭目养神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武贤妃提过的赐婚。

前世里她是无瑕动心,这一世却是不敢动心,在这个女人全然处于弱势的时代里,她就算动了心又能如何?外头的两人全都是一时俊杰,那些倾心和帮忙她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动心,可她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就是信赖她如朱氏,若考虑她的婚姻大事,这两人都是决计排除在外的,而她能影响朱氏关于婚事决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更不用提皇帝了!

就在这一行人过了北安门不多久,另一行人却刚从北安门出来。为首的那个虽是一身素服,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戾色。在宫中守孝多日,不能食肉不能饮酒更不能近女色,他自然就有些忍不得了,今次出来还是寻了个好借口,因而此时见几个在皇墙跟下等着的随从牵马上前行礼,他连话也懒得说,径直弯腰就准备上轿。

“殿下。”一个亲随却在这个时候凑近了来,低声说道,“小的刚刚瞧见天策卫杨指挥和罗世子一块从这边过去,中间还护着一辆马车,看那纹饰,当是阳宁侯府的车。”

淮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挺直了腰。寻思了一阵子,他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随即恶狠狠地说:“看到了还在这儿杵着?给我追上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等到那亲随连声答应后一阵风似的上马跑了,淮王方才二话不说低头上轿。及至这八抬大轿晃晃悠悠起了前行,轿子中的他方才一下子捏紧了扶手,随即抬起手重重要拍,最后却又放下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某种不寒而栗的神采,随即就低低笑了起来,只那笑声中却并无几分喜色,反而是阴恻恻的。

杨进周倒也是说到做到,一上新开道街,各条胡同中就比起头东城那边亮堂多了,他就预备告辞回去。毕竟,西城多勋臣贵戚,自比寻常京官有钱,挂几盏气死风灯总不在话下,西城兵马司的巡行也比其他地方更严密些。而他到了车前辞别时,最初只是几句寻常客套话,可临到末了,他沉吟片刻,忍不住又加了两句。

“暑日原就是天干物燥,这些天更是连着一个月没下过一滴雨,通州那边虽还不虞缺水,可还请三小姐多加留意天安庄上情形。而且,今夏炎热,前日甚至听说东城多人中暑,你们虽在府里,可也小心些。”

杨进周突然提醒这些,车内的陈澜顿时一愣,正要道谢时,她却不防陈衍已经把脑袋伸出了车外:“杨大哥,多谢提醒了!得空了到家里坐坐,给我讲讲你先头那阵子你打仗的事,之前那落马河大捷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可光是茶馆里头就有四五个不同的版本!”

尽管陈澜立刻就把陈衍拉了回去,但话都说出了口,她只好代陈衍道了歉,却没想到杨进周犹豫一阵子就答应了下来——尽管只说是等有空闲时。一旁的罗旭看得眼光闪烁,直到杨进周告辞离去,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可不防陈衍竟是溜出了马车,要了一匹马和他并肩骑着说话。于是,他只好打叠起精神应付这个小师弟。

“杜大人的性子在京师是有名的,早先只是耳闻,今天亲眼目睹,方才觉得名不虚传。相比那些只是惜贫恨富的人,杜大人那才是真正的正气。”

“那是,罗师兄你这样的口才,在杜大人面前还不是哑口无言?”

说说笑笑又行了一阵,眼看距离阳宁街已是不远,罗旭却渐渐收起了起头嬉笑的样子,有些心事重重。想起母亲前些日子常常入宫,从罗贵妃那儿听到要给自己寻名门淑媛的只言片语,又想着母亲不知道和父亲提过没有,他不知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对陈衍说,有极其要紧的话要告诉他们姊弟两个。

陈衍被他这般模样一吓,不敢造次,眼看路边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下马亭,就吩咐马车先驶过去停了,随即就吩咐随从在四周看着,把车夫也遣了开来,这才到了马车前。

陈澜刚刚就觉得奇怪,直到车门打开,陈衍打起车帘对她言语了一番,她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陈衍后头的罗旭一扫平日的收放自如,竟是异常郑重,她也不无吃惊。

“罗世子?”

“三小姐,上次我让小师弟捎带的话,可带到了?”罗旭见车中陈澜一愣之后,脸色有些异样,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罗旭虽不得说是什么无双才俊,但这心思却是一片赤诚。若是……”

尽管车夫和亲随都在远处,尽管车中的红螺是自己的心腹,尽管一旁的陈衍瞪大了眼睛,可显然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满脸兴奋高兴,陈澜心中亦是感动,但她不敢就这么听下去,突然咬了咬牙打断了罗旭的话。

“罗世子,你的一片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世上人心善变,而时光更是无情,昔日前因铸下,如今拜领后果的人,兴许早就记不得那前因了。不过,罗世子之前对我们姊弟的援手,我这一世都不会忘记。”

“你只感激援手,却不记得前情么……”

陈澜自是对罗旭有好感,但她无法自欺欺人,罗旭所作的一切最初必然是因为那人的影子,可如今占了这躯壳的早已是另一个人,她不得不把有些事情说清楚。见罗旭苦笑一声怔在了那儿,她也顾不得他究竟能否听懂自己刚刚这番意思,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而且,罗世子当知道,阳宁侯府乃是京师赫赫有名的百年勋贵世家,而威国公府则不但是新晋功臣,更是显赫外戚,有些事情关乎长远,从来就不是我们小辈能做主的。况且,前次我入宫之时,贤妃娘娘已经言明,皇后崩逝之前曾有言在先,我将来的事情恐怕将出自圣裁。”

尽管罗旭心中颇为难过,可陈澜后头的那番话更是惊人,他事先竟是丝毫没有通过母亲从罗贵妃那里得到过这赐婚的消息。他可以说服母亲,也自信兴许能够说服父亲,可前头那座大山竟是皇帝,这便不是能够轻易逾越的。他知道陈澜有意提到阳宁侯府和威国公府,并不是让他认清贵族和暴发户的分别,而是说明两家所代表的庞大势力,可即便如此,这却难以抵消他心头的震惊。良久,他深深呼吸了几回,那股窒涩终于排解了许多。

怪不得,她一直不敢回应自己的心意……

“话说透彻了,总算舒爽多了。我知道今天实在是唐突,但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实在不得不说,还请三小姐见谅。”罗旭一边说一边又朝陈衍歉意地一笑,随即拱了拱手说,“时候不早,那便继续上路吧!”

第192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东西六宫总共十二宫,四妃的位置却是有数的,因而,膝下有子女的九嫔往往都能占据一宫正殿,再加上皇帝并无独宠的人,往日里的日子倒也不难捱。现如今皇帝追思皇后,不常到其他宫中来,这些在宫里少说呆了十几二十年的女人们也没有太多怨言。

李淑媛的永安宫位于东二长街以东,从北往南数的第二座。由于她娘家豪阔,在宫中手面大,平素人缘也极好,对底下的人素来都是和颜悦色,平常到哪都露着微笑,宫女太监们背地里都称一声笑面佛。这些天她也是连皇帝的面都没照过,难得把儿子淮王盼了来,可才三两句话,母子俩不知怎的就闹了起来,结果就只见淮王气冲冲地出了后院正殿同顺斋,李淑媛急匆匆冲出来嚷嚷了两声,可终究没能把人叫回来,一贯脾气好的她也气得直跺脚。

“娘娘,什么事大不了的,竟是和淮王殿下闹了生分?”

看到从后院西配殿里出来的是刘才人,李淑媛眉头一蹙,随即就淡淡地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牛脾气不懂事……算了,让他吃些亏也没什么坏处。前些日子才有人送进了一些茯苓霜,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到时候让人拿两篓子来,你和孟才人一块分分。”

有了好处,刘才人自然不会继续管闲事,忙笑着行礼谢过。而李淑媛撇下人回到前院正殿里头,立时召来了一个心腹太监,咬牙切齿地说:“赶紧想办法去探一探,看老五跑到皇上那里去究竟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打听出来,不要怕花钱!”

等到那太监一溜烟跑了,她方才把揉成一团的手绢狠狠扔在了地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非得闯出祸事才知道收手么,这种事情只有背后使劲的道理,怎么能当面去说!都是齐太妃……也不知道收了汝宁伯家多少好处,这个该死的老虔婆!”

皇后百日将至,皇帝在下朝之后,去坤宁宫的次数不知不觉竟是越来越多了。从坤宁宫出来的他颇带着几分怅惘,走路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身后的一个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声,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进了乾清宫后院。他还没到御书房门口,就只见一个小火者疾步跑了过来。

“皇上。”那小火者隔着几步远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头禀报道,“淮王殿下求见。”

“老五?”

皇帝口中念了一句,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快要进门时才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自打皇后崩逝之后,淮王除了随众哭灵,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见皇帝。尽管早就为了今天的事做了万全准备,可他真正进了御书房,站在皇帝面前时,却感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小心翼翼地行过礼,又再次确定自己的衣裳穿戴没有任何会触怒这位父皇的地方,他才垂头说道:“父皇,母后百日将至,儿臣写了一篇悼念母后的祭文,想请您看看。”

皇帝瞥了淮王一眼,想起几个儿子之前祭拜守灵的时候无不是哀哀切切,做足了孝子的姿态,可真要说悲痛,恐怕没人及得上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回过头来被人一哄就能破涕为笑的周王。至少,在灵前大哭的时候,他那个呆傻的大儿子是真心难过的。至于淮王所说的祭文,这倒是诸子之中第一个送上来的,因而他便点头命太监下去拿上来。

展开大略扫了一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誊抄好的文本,上头颇有些涂抹改动的痕迹,决计算不上工整。可就是那些墨色深浅不一的字迹,他的脸色就稍稍霁和了下来,至少,他能够看得出来,这篇祭文并不是那些善于舞文弄墨的王府清客所写,应该货真价实是淮王所作。

“你倒是有心了。”

难得父皇一句赞许,淮王立时放下了一半的心思,随即立时趁热打铁,面带悲色地说了些皇后从前待自己的情形。相比动辄哭晕过去的晋王和其他几个皇子,他的精心准备毕竟没有白费,由于说起昔年旧事时栩栩如生,皇帝渐渐听得认真了起来,他这个说的人自然更加卖力了起来,临到末了也已经泪流满面。

“母后在时常说,只恨身子太弱,不能为父皇分忧太多,又没法花太多心力教养咱们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只盼着能瞧见咱们一个个娶妃生子,到时候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儿臣如今想想母后的话,心里就像刀割似的……咱们兄弟几个日后娶了王妃,就算真的生了一大堆儿女,可恐怕她们连母后的模样也没见过,更不用说在母后面前尽过孝心了!”

尽管皇帝此时已经听出了淮王话中有话,然而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认,淮王所言不差。哪怕是早早册立的晋王妃张惠蘅,皇后也不曾见过几回,那位病歪歪在床上养着已经许久了,更不用说什么尽孝的话。皇后素来贤惠,于庶子们也向来公允得很,只是,无论这些儿子是好是坏,将来再有多少孙儿孙女,她都是见不着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无意识地说道:“你母后临去前也没忘了你,早就替你选定了王妃。”

淮王早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自己定下的是汝宁伯杨家的四小姐,也知道汝宁伯家便是靠这个才定下了阳宁侯府的二小姐,甚至还能捞到大笔陪嫁,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窝火。此时此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说道:“我其他的都不想,只盼她和母后一样心善。”

“能把大悲咒背得那般流畅的,若不是心善,便是大伪,你母后看中的应当不差。”

终于确定了这事情再无一分希望,淮王积存已久的那种不满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起自己在西苑中堵住陈澜时的告诫,想起了在通州郊外迎面等着陈澜时,却反遭了那两个不速之客,想起了自己那一日从北安门出来时,心腹属下看到和打听到的情形,他只觉心里火烧火燎,到最后不禁低下了头,竭力掩饰住了眼睛里头的森然怒火。

“父皇说的是……心中有佛的人,总比某些受了厚恩,却在母后丧期中还有功夫和男子兜搭的人强。”

皇帝原本还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骤然闻听此语,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那眼神中的哀伤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犀利。盯着淮王看了许久,见这个儿子竟是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一味低着头,他这才淡淡地问道:“你说得人是谁?”

“儿臣不敢说。”

嘴里说不敢说,可当眼角余光发现皇帝的脸上比之前蕴藏着更深的怒火时,淮王立时开口说道:“儿臣只是听说杜阁老夫人生辰的那天,她竟是和父皇重用的两位新贵同进同出杜府,状态颇为亲密,还在某处下马亭逗留了好一会。”

尽管淮王语焉不详,但只要有了线索,皇帝知道必然能打探出来,因而冷冷看了淮王一会,就把人打发了出去,又急急宣了曲永来。由于这么一桩突然冒出来的事,他的心绪大乱,在御书房呆了一会便没了兴致处置公务,索性出了乾清宫前往武贤妃的长乐宫。

一进那里,他就看到周王正跪在前院的大树底下,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而武贤妃和宜兴郡主正并肩站在后头。当太监通报时,事先没得到风声的一大堆人这才反应过来,行礼的行礼,张罗的张罗。等进了正殿,闲杂人等退下,他随便问了周王几句,得知是祭拜母后,便笑着摩挲了一会他的脑袋,就把他也一块打发了下去。

“九妹这几天见过陈澜么?”

宜兴郡主不料皇帝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愣才点点头道:“见过,她昨日才来了,是为了她弟弟陈衍的婚事。她家里太夫人瞧中了杜阁老的长女,原本是借着前日杜夫人寿辰去相看,谁知道这么巧杜阁老就是那天入阁升了次辅,所以尽管杜阁老让夫人回话说答应,她还是有些吃不准,不知道是否会有忌讳。对了,那天杜府门前的情形皇上可听说过?”

杜府挡客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各式各样的话头都有,皇帝如今对锦衣卫送上来的消息没有之前那般留心,再加上信得过杜微方的人品,倒是真的不太知情,于是就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可宜兴郡主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就让他愣住了。

“……最后挂出去的对联是求升官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这还真符合那丫头不善文采,只善实用的性子,还亏得杜家丫头肯跟着她一块胡闹,偏就对了杜微方的胃口!那个上了阳宁侯府的妈妈说自家老爷赞不绝口,一力留着那门联拒客,所以说允婚也多半是看着这事情的份上。说来也巧,威国公世子因为皇上赐卷子的事,上杜府拜寿顺带想见见杜微方,杨进周也去给师母祝寿,三拨人撞在一块,要不是这副对联,决计得被堵在了杜府出不去。”

皇帝喃喃念着那一副对联,原本阴霾重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亏得她机智,这么一副对联,杜微方的性子确实会引其为知己。若不是他两个儿子都已经定下了,恐怕这会儿都已经跑人家家里下聘了!”

晚间,在御书房里得知了曲永所报的事情,原本就心结消去大半的皇帝终于恍然大悟。只想着那两个人沿途护送的情形,罗旭甚至还在车前对那姐弟俩说了些什么,他不免若有所思,又轻轻用食指敲着扶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难怪……”

第193章 何为倚赖,大封功臣

翠柳居的房子比从前的芳菲馆宽敞许多,而且又和姐姐毗邻而居,这原本是陈衍最高兴的事,可自打那一日从杜府祝寿回来,陈衍却突然变得烦躁了起来。前时已经渐渐改了的暴躁脾气渐渐又抬了头,丫头们稍有错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到最后哪怕是露珠春雨这样的大丫头,伺候他的时候也存了十分小心。

别人只道是长房水涨船高,因而他脾气见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澜和朱氏的谋划他那天回来就知道了,也听说陈家和杜家正在议亲。对于那么个小不点的妹妹要成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非但不排斥,还有几分欢喜,可一想到姐姐对罗旭说的话,他就总感觉浑身不得劲。要不是姐姐一再警告,他几次险些冲动地想问问宜兴郡主。

这天早上,临去韩翰林那边上课之前,实在忍不住的他直奔水镜厅,也不理会那些等着回事的管事妈妈和媳妇,直接把陈澜拖到了旁边屋子里。想到有红螺在外头看着,他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地说:“姐,难道那赐婚的事情就真的没有办法?”

“办法?”陈澜眉头一挑,随即就淡淡地说,“老太太已经托了德妃娘娘打听,只这事情内宫是插不上手的,就连贤妃娘娘和郡主也未必拿得准,否则必会递个消息过来。你就不要惦记着这一桩了,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难道你还担心我会被人欺负了去不成?”

陈衍看着陈澜那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火焰的眼神,只觉得有些心悸。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陈澜就微微笑道:“你是我弟弟,该知道我什么性子。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既是赐婚,就不用担心人家会轻慢,而我嫁过去之后,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把好手边的资源,不留把柄给别人,其他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与其担心这些,你还不如自己好好争气,日后也好给我这个姐姐撑腰,不是么?”

这话便犹如一剂猛药,一下子激起了陈衍心中那股斗志。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不管不顾地伸手猛地拥紧了陈澜,随即才放开了手。不知道是心情激荡还是别的,他的话语竟有些瓮声瓮气。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到陈衍转身大步扬长而去,陈澜这才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她一直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有多么艰难,哪怕是当初如朱氏的高贵出身和狠辣手段,依旧几乎差一点败在了庶子陈瑛手里,更不要说别人。所以,她这半年多来的殚精竭虑,并不是为了争得一个好丈夫,而是为自己争取最坚实的倚靠。

如今她差不多已经做到了。祖母朱氏的信赖给予了她丰厚的身家嫁妆,弟弟陈衍有了师门和姻亲作为臂助,只要争气便能成器,宜兴郡主甚至愿意认她做干女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一个完全是未知数,亦或是顶多知道现在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不知道将来如何的丈夫更靠得住。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她重历一次朱氏的经历罢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捂住了胸口皇后赐予的那枚玉虎,稳稳地迈开脚步出了门。水镜厅正屋里头,陈汐正坐在那儿,但满屋子的管事媳妇和妈妈却都瞧着她,那种眼神中既有疑惑,也有好奇,但更多的却是敬畏。

“没事了,继续议事吧。”

尽管陈汐亦很奇怪陈衍在屋子里对陈澜说了些什么,但陈澜既然没有提起的兴致,她自然是当做没那么一回事,至于底下的人就更不敢随随便便试探了。等到议事告一段落,姊妹两个就在东屋里用了早饭,接下来又是各种琐碎小事。待到差不多料理清楚一切,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已经摆了冰盆的屋子里也越发显得闷热了起来。

陈澜和陈汐都是坐得住的性子,但天气着实太热,这会儿又出了一身油汗,自是连忙洗脸。还没来得及重新抿好头发,就有一位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虽瞧见两位小姐胸前的大手巾都还没拿下,显然尚未匀妆,她行礼之后仍是急急忙忙禀报了起来。

“三小姐,五小姐,三老爷使人送信回来,说是今天晚上就回来。”

陈瑛是老早就进的京,但由于有些事务尚未料理清楚,这些天一直都住在左军都督府,因而这时听说陈瑛要回来,陈澜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反而陈汐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姊妹俩几乎是一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还是陈澜先开口问道:“三叔还有什么口信捎带回来?”

“那就没有了。”说话的妈妈摇了摇头,又笑道,“倒是那送信回来的小厮饶舌,说是内阁定下的封赏已经批下来了,兵部才转了到左军都督府。威国公加禄米千石,赏金银绸缎绢帛好些,听说还有宝剑两口,良弓四把,御马四匹,荫一子为勋卫。威国公世子由于巡查有功,也得了褒奖。麾下中军都督府周都督晋封泰安伯,金银表里也不少,至于其余众将则是进官一等至三等不一,赐金银牛马的都有。那位天策卫杨指挥使因为是斩首功,进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世千户,署职管带神机营。据说还赠了他的父亲,封了母亲,麾下也都各有封赏。至于三老爷,似乎皇上对其措置也满意得很,可其余的事还没个准。”

屋子里的这些管事妈妈和媳妇都是阳宁侯府世仆,听着这一个个的封赏功臣,面上都露出了无尽的殷羡。只陈澜和陈汐都仿佛是对此并不留意,把那妈妈打发走就一个去了蓼香院,一个回了庆禧居,她们散去的时候,旁人方才议论了起来。说到这封赏,有一个妈妈就笑道:“那位杨大人还真是升得快,上次还只是锦衣卫里头行走,如今就是大将了。”

“这算什么,要说升得快,谁能比得上威国公?从都指挥使到伯爵到国公,才多少年?”

“你懂什么,威国公几岁,那位杨大人几岁?再立一回功,指不定就是伯爵了!”

“就是,咱家三老爷在军中多年,若不是二老爷坏了事,这还未必有爵位呢!”

蓼香院中,朱氏听陈澜转述了那些朝堂封赏,沉吟了一会,就看着陈澜道:“说是内阁拟定的封赏,但最初的底稿必定是兵部武选司呈送。威国公是赏无可赏,眼下每年禄米四千石,哪怕是算上从前的那些国公们,也没一个比得上他。还有那位杨指挥,如今瞧着便仿佛是第二个威国公。”

自从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衍就打听了一番赏罚规程,少不得告诉了陈澜。此时,她就笑着接道:“小四那天回来说,战功二等,奇功为上,头功次之。首功四等,又以迤北为上。还有一等国功,便是尤重开疆。威国公是以多次战蛮功封的伯爵,最初还有些勉强,可后来趁缅甸内乱一举平缅,如今西南疆域扩大了许多,这才以开疆功历次晋封了国公。至于杨指挥这次封赏,一来是因为平北斩首八百级,首功便不得了,再加上又得算上奇功,两者赏在一块,方得如此地步。至于老太太说的……恐怕确实是皇上有意栽培。”

“我就是这个意思。”

朱氏心想威国公罗家崛起之速朝野瞠目,不但是战功,还有外戚的关系,这其中自然是皇帝的栽培,眼看着东昌侯倒了,广宁伯败了,一家家老牌勋贵暗淡无光,其中多数是因为威国公镇住阵脚,已经没落的勋贵们无法反弹的缘故?只不知道之前的动乱还有些什么内幕,是不是还会重新大张旗鼓牵连出来。

傍晚时分,阔别家中将近四个月的阳宁侯陈瑛终于回了家来。他人在宣府,最初家中消息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报到耳边,可后来战事一起,他一头要继续查案子,一头要给乱出招的晋王擦屁股,一头还要应付宣府上下的官员,家里的事情就渐渐顾不上了。直到回了京城,他也在左军都督府应对辽东诸多军务变化,一时动弹不得,直到今天要回家之前,才想起过问了一下家中这几个月的变化。可不问还好,一问之后,他从进门起脸色就是阴的。

自己一家人从翠柳居搬进了中路庆禧居,而长房的姐弟俩竟是名正言顺占了翠柳居!

皇后崩逝之前,陈澜竟是在宫里住了大半个月!

陈衍继拜在韩翰林门下之后,又从宜兴郡主学习弓马!

老太太朱氏竟是不知怎的,和如今刚刚入阁的次辅杜微方又搭上了关系!

二房的姊妹两个,一个许给了汝宁伯世子,一个许给了苏仪,全都是老太太置办的嫁妆!

这一系列事情让他颇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唯一庆幸的是,他这次去宣府尽管不曾向那两位那般立下不世之功,可案子却查得清楚明白,而且也不曾推诿过失独揽功劳,面圣的时候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

只要他不出错,只要他能站得稳稳当当,朱氏就是有再多筹谋也绝难成功!况且,他能做的事,远远比不出错多太多了!

第194章 再次交锋,小占上风

自从那一回朱氏大病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在屋子里将养以来,蓼香院已经好久没有聚拢过这么多人。曾经鼻青脸肿去了半条性命的陈玖也在人前露了面,只瞧着弱不胜风,完全不像是在军中任过事的前任阳宁侯,只由于马夫人亲自给他张罗了行头,他才稍稍有些神采,可在精神奕奕的陈瑛面前一站,他这个兄长何止逊色三分。

久别之后的陈瑛行了四拜礼,就首先在东头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其余人自然也一一落座,只儿女们全都是各自站在父母的后头。而陈澜跪坐在炕上朱氏的身边,默不作声地为老太太揉捏着肩膀,陈衍则是尚没有回来。

陈瑛并没有先提自己在宣府的那些情形,反而说起了今日长达一个时辰的单独面圣,言谈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志得意满。他这说者有心,那些听者自然也都有意。朱氏早年因是先太后的堂妹,常常入宫,皇帝自然是见过的,而陈澜见过皇帝的事却少有人知。至于陈玖尽管当了多年的阳宁侯,可除却常朝大朝随班磕头,他单独面圣的机会屈指可数,几乎每次都是战战兢兢答上两句就退了出来。至于别人,尽管出身侯门,却都从来没见过圣颜。

这种分别也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朱氏和陈澜沉默不语,陈玖是满身别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他人更是只有听的份,因而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陈瑛平稳而有力的声线。

当说到此次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牵连到革职拿问回京的官员足足有二十余人,其中大同总兵也被下了锦衣卫诏狱,东昌侯虽说之前只是削爵禁锢,但如今恐怕是逃不了一死时,哪怕曾经深恨东昌侯夫人李氏的马夫人,也忍不住感到腿肚子一阵打颤。而至于曾经和东昌侯世子谈婚论嫁的陈冰,脸色也是极其不好看。

陈玖终究和东昌侯金亮打小一块长大,从前也是酒肉朋友,此时忍不住说道:“已经毁了东昌侯世袭的铁券,又削爵禁锢,带累得一家人全都削籍为民,还是连命都赎不回来?”

“若只是贪墨,自然不至于如此,坏就坏在东昌侯自恃勋爵,前时做了太多过头的事情,那一队被他麾下的走私商队杀了的巡行小队,就有足足一百多条人命,再加上这些年他在宣府大同两地逼凌破家的商户等等,恐怕这些人命还得添上一倍。而且,此次阿勒汗大军来犯,也有消息说,是东昌侯府有人跑去了北边,如此一来,皇上自然更怒。”

陈瑛淡淡地说着,眼睛却瞥向了朱氏,见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啜饮着茶,仿佛是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眼睛里就闪过了一丝阴霾,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这场仗虽说是打赢了,可军费和犒赏恐怕会把整个国库掏空大半,所以皇上震怒之余,也打算抄没这些犯官的家产。东昌侯府先前抄没的时候大约家人有所掩藏,所以锦衣卫奉命查问和东昌侯府交好的几户人家,大约第一个便是广宁伯。”

一听到广宁伯这三个字,徐夫人不觉一下子脸色煞白,而旁边的罗姨娘则是不露痕迹地扫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如今封了三品淑人的她即便不是正室,可在这屋子里也能拥有一个位置,须知毕竟就连马夫人也只有四品的敕命。一想到广宁伯府若是也跟着东昌侯府倒台,这府里兴许不可避免地又要经历一次洗牌,她的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

这时候,马夫人终于难得生出了一丝兔死狐悲的心思,强笑着说道:“老伯爷都已经去了,想来皇上总应该体谅一二才是。再说,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百日大祭了,这当口虽不说大赦,可也总在考虑之内,老太太和三弟妹只管放宽心就是。”

朱氏斜睨了马夫人一眼,情知是自己给二房两个孙女备办的嫁妆起了效用,况且马夫人也大约是怕了天家凌厉手段,只脸上却丝毫不露出来。宜兴郡主那边的消息毕竟更快些,广宁伯府的事她之前就已经听陈澜说过了,所以此时感伤归感伤,可也没有从前措不及防时的那种挫败感。于是,她依旧是那副淡然不惊的样子看着陈瑛,眸子里一片平静。

几个月不在,陈瑛此时觉得朱氏和从前似乎不太一样。从前这位嫡母对自己不是冷淡就是愤恨,甚至不屑于掩藏太多情绪,但如今她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自己只能看见表面上的平静无波。他心里冷笑,随即咳嗽了一声。

“眼下二丫头和四丫头先后许人,这婚事也正在预备,怎么就忘了三丫头?她和小四父母早逝,姊妹几个里头又是数她年纪大,也该尽快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才是。此次去宣府,宣大刘总督和我提过,他那幼子年纪不小了,而且出身,人品性格都是上乘……”

陈瑛一扫之前提到陈澜姊弟婚事时尽是那些寒微的人家,此次却一提便是宣大总督,满屋子人顿时脸色各异。马夫人给陈冰找了一门好亲,想着宣大总督之子也比不上汝宁伯世子,顿时便露出了笑容。而徐夫人则是担心地看了陈澜一眼,可当儿子陈汀瑟缩地抓住了她的手时,原本要开口的她犹豫了片刻,随即仍然咬咬牙说了一句。

“那刘总督虽是号称铁面刘,可据说惧内,几个儿子被夫人娇惯得都不成器得很!”

罗姨娘没料到徐夫人在那样大的压力下竟然还会为陈澜说话,不禁眉头一挑,随即便笑道:“可刘大人的官声却好得很,足可见那位夫人治理内宅总是有一套的,这所谓的娇惯,指不定是官场中人笑话刘大人惧内,所以才有意诋毁,传那些不实之词。”

“流言不足为信。”陈瑛淡淡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朱氏和低下头去看不见表情的陈澜,这才继续说道,“最要紧的是,刘总督官声好,此次查案有功,调度有方,有恩旨赏封其幼子,相比之下,京师不少人家反而是每况愈下……”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东次间门口的帘子一掀,却是鹤翎进来屈了屈膝:“老太太,郑妈妈从杜学士府回来了!”

主子说话的时候,这突然冒出来一个郑妈妈,陈瑛自然大为不快,当即眉头一皱,罗姨娘就在旁边斥道:“不懂规矩,没见老太太这儿正在商量事情么?”

然而,就在这时,朱氏却淡淡地开了口:“是我让郑家的去办事,眼下她既然回来了,总该先向我禀报。鹤翎,让郑家的赶紧进来!”

此话一出,满屋皆静。无论是刚刚回来的陈瑛,还是徐夫人罗姨娘乃至于陈玖马夫人,甚至是一群晚辈,一时间全都盯着炕上东头安安稳稳坐着的朱氏。马夫人最是性急,当即嚷嚷道:“老太太,您如今能说话了?”

“托太医院那位林御医的福,总算是熬了过来。”朱氏答非所问,又扫了屋子里一众人一眼,随即又拍了拍陈澜的手,“当然也多亏了澜儿在旁边照应伺候,替我解了不少疑难。”

刚刚那一瞬间,陈瑛自然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表情,此时已经几乎断定,老太太能说话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勾当,但是,只怕除了陈澜之外,家中上下绝大多数人都被隐瞒住了,这才会在这时候打得他措手不及。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接那话茬。

不多时,郑妈妈就进了屋子来,一一行过礼后就走到朱氏身侧,喜气洋洋地说:“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四少爷和杜家大小姐的八字已经合过了,恰是刚刚好,如今杜夫人说,杜阁老要亲自看看四少爷,后日休沐时请四少爷过府去。”

朱氏笑着点了点头,又和陈澜交换了一个表情,这才对众人说:“既如此,小四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了。杜阁老打算把长女许给小四。等过两日见过人了,也该把婚书等等预备起来。”

此时此刻,听明白意思的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尤以陈瑛为最。这么短短时间内,家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就已经很让他惊怒了,可朱氏竟然还给陈衍找了一门如此显赫的姻亲!杜微方那个人性子不好,官运并不算太如意,可架不住皇帝如今就是信赖这样的人!今天面圣时,皇帝几次提起杜微方,颇见信赖倚重,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无所有的陈衍!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免和其他人一块站起来,勉强笑着向朱氏道喜。

陈澜见人人说着那些吉祥话的时候,眼神都会往自己脸上扫过,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更加安静的姿态,而陈瑛对那宣大刘总督的幼子赞不绝口的言语则是没有在她心底留下任何一点涟漪。

陈瑛聪明一世,如今却也糊涂了,长幼有序,陈衍是她弟弟,如果不是她的事情早已经另有计较,朱氏怎么还会拖到他回来还迟迟未决?

第195章 百日祭,赏功勋,赐婚来!

历来皇后大丧,礼部虽有惯例明制,但往往一应丧仪仍是出自上裁,或删减或添加,因而楚朝至今已经有八位皇后,每个人的丧仪都各有不同。到了当今永熙皇帝,因伉俪情深,一切都是他亲自裁定,如今到了百日,更是早早就吩咐今日辍朝,王公贵戚及文武百官和命妇等分坛祭祀。

皇帝一坛、诸皇妃一坛、诸皇子一坛、长公主一坛、公主一坛、郡王一坛、郡主一坛、王妃一坛、文武百官一坛、命妇一坛……林林总总的人依礼拜伏如仪,而单独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祭坛上的皇帝呆呆地看着鼎中直上青云的青烟,却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坛下护持的太监们也都看到了这一幕,虽都低着头假作没看见,心中却颇为百感交集。尤其是刚刚从坤宁宫管事牌子调任乾清宫管事牌子的成太监,此时好容易才止住那夺眶而出的老泪,只赶紧低下头去,免得那些不忿自己重回了御前的人说自己矫情。他是极乐意去给皇后守陵的,可皇帝说不是时候,那就不是时候,日后若真的能捱到那一天,他自乐得追随!

而其他各坛上便是另一幅景象了。泪流满面的人并不是没有,只真正心想着已故皇后好处,真正心存悲切追思的,却是十停之中未必能有一停。青烟缭绕之间,更多的是跟着别人亦步亦趋拜伏行礼,一心盼望着能完事的人。当漫长的祭祀仪终于结束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中深深吁了一口气,知道这下子国丧算是差不多过去了。

为生身父母服丧二十七个月都往往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枉论这只是国母?

祭祀之后,皇子公主们还要往坤宁宫再行一回礼,其他人便各自散了。官员们还得回衙门处置各种事宜,命妇们则是各自归家,至于皇亲国戚等等只拿俸禄不视事的,多有彼此成群结队一块走的。这其中,一瘸一拐甚至要儿子架着走的威国公罗明远自然极其显眼。只是,这是宫里,除了陈瑛上前打过招呼之外,其余人也就是问候一声行个礼罢了。

因威国公罗明远乃是带伤而来,特许马车等候在东华门外。好容易捱到东华门外,罗旭和小厮合力将父亲推上了车,低声嘱咐了今次跟出来的心腹车夫,随即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就转身登上了车。待到马车行驶了起来,他方才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

“这些日子以来,贵妃娘娘常常召见娘,至少十几次了。爹如今的禄米和田庄已经超过了那些老牌勋贵,正是当朝头一份,再加上这个就实在太显眼了。是不是也该给贵妃娘娘捎个信,好歹不要那么扎眼?”

“韬光养晦也要分时候,难道你母亲不入宫,我一直不复出,那就不扎眼了?”罗明远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你上次说过,皇上正在用阳宁侯陈瑛的时候,显然是给那些老勋贵立个榜样,你娶不得她的女儿,这是我先前确实疏忽的地方,这桩事情就此作罢。”

罗明远仿佛丝毫没看到罗旭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地接着说:“只你母亲对我说过的那位姑娘,固然有千好万好,可出身陈家,这便是一桩大麻烦。”

罗旭闻言剧震,尽管车子行驶得异常平稳,他仍是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罗明远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又没好气地说:“就算我这次没有立下这般大功,她又不曾进过宫,你娘上门贸贸然求亲,阳宁侯陈瑛那边只怕亦会怀恨在心。我知道你和你娘惦记着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可要知道云南锦衣卫千户所不是吃素的,容不得冒功,他当初抚民确实是有功的!这个人阴刻,在南边杀人不比我少,如今又正得用的时候,他要是揪出有些旧事来,我也未必好过。更何况你已经知道皇上要为她赐婚,还不如好好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