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侯府大门的仆妇们各自散去,那边厢八抬大轿离了阳宁街,晋王就掀开了一丝车帘看了看外头,随即对一个跟在轿子旁边健步如飞的亲随分说了一句。不一会儿,一行人就拐到了一处少有人经过的胡同里,又在中央停下了轿子。只这一顿不过片刻的功夫,同一行人就从胡同另一边出了来,只晋王那八抬大轿上却多了一个人。

“汤老,你之前所言不差,听陈澜的意思,应当是九姑姑流露的口风。”

八抬大轿内极其宽敞,足可容纳晋王和人对坐。此时此刻,中间的小几上还摆着茶壶茶杯,晋王林泰墉正礼贤下士地亲自为那位汤老斟茶。而被询问的人也谦恭地前倾了一下身子,这才笑道:“那是自然,否则陈四公子才十二三岁的少年,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更何况陈三小姐还是女流。这一回殿下造访侯府,可还问出了什么?”

“当然有收获。”晋王自信满满地一笑,又伸出了两根手指,旋即屈下了第一根,“首先,我之前是疏忽了,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情,父皇其实也有在考我应对,也就是用磨刀石磨剑的意思,所以一直没出手……但前时汤老你已经提醒过我了,眼下也还不晚。”他说着又屈下了第二根手指,这一次眉头却有些微微拧紧,“第二,九姑姑的意思应该是不要再杀人了。”

这两点意思听得汤老眼神大亮,又宽慰地连连点头道:“郡主到底是知道皇上心意,只要按着这两条小心运作,殿下前时的颓势就都能挽回。既如此,邓忠那儿,殿下还是不要逼得太急,狗急跳墙,更何况他还是宋阁老的门生……”

“要不是因为他是宋阁老的门生,本王早就宰了他!”晋王额头青筋毕露,捏起拳头要砸,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要不是汤老警醒,那天陈衍走后就派了人悄悄跟着,怎会看到他的那般嘴脸……罗旭果然好风采,唉,父皇分明是对他器重有加,如今贵妃所出的鲁王已经殁了,他为什么就偏不肯投了本王!”

看着满脸惋惜的晋王林泰墉,汤老蠕动了嘴唇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硬生生吞回了那句劝告。

罗旭分明是皇上留给未来储君使的,如今罗家刚好脱离了泥潭,怎生会再陷进去?

大轿一路行至晋王府,从西角门入内,一直到一处垂花门方才落下。晋王毫不避讳地和汤老先后出来。他才一站定,就有心腹小厮急忙迎上前来,附耳低声说道:“殿下,邓忠终于开口了,他说……他说这一回弹劾阳宁侯太夫人,其实是宫中贵妃娘娘的指使。”

晋王大吃一惊,阳光灿烂的脸上一瞬间阴霾密布。

第241章 情分

入夜的阳宁侯府已经安静了下来。阳宁侯陈瑛仍然未归,而二老爷陈玖也不知道去那儿风流快活去了,捎回一个口信便理所当然地夜不归宿。偌大的大宅门里,大多数地方都笼罩在树影婆娑的黑暗里,只寥寥几处地方灯火通明。这其中,就包括陈澜的屋子。

因芸儿使喜鹊带信,借口讨教针线,陈汐又来到了陈澜这儿。姊妹俩拿着个绣架装样子,却谁也不看那鲜活的牡丹图案,只是头碰头说这话。陈汐先讲了这两日按部就班对罗姨娘的劝告,最后就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姨娘有些将信将疑,而且对威国公夫人和罗世子心中有气,说的话很不好听。只不过,她终究也害怕贵妃娘娘被人算计,以至于罗家也如同东昌侯广宁伯那两家一般倒了败了。可是她也对我说,若是鲁王殿下真的死得蹊跷,淑妃和晋王自然嫌疑最大。”

“你说的没错,但嫌疑最大,并不是说真的就一定是他们做的。我并不是要让罗姨娘劝贵妃娘娘打消了疑心,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我的意思是让贵妃娘娘多替自己想想,把查证放在暗地里。她还年轻,比其他大多数宫妃都年轻,心里的怨气越重,越容易被人算计,还不如好好筹划,兴许能再添上一个龙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上之事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想得开些。贵妃丧子,皇上心里总有几分怜惜和愧疚,若是把这些情分都磨光了,那日后她的处境反而更难。这一点,罗姨娘应该清楚才是。”

陈汐微微一愣,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幽幽开口说:“皇后故世,皇上那般伤切悲痛,如今一连没了两个皇子,可只看礼部治丧的条陈规制,便可见孰轻孰重了。”

“那是不一样的。”不知怎的,一想到那位温婉宽容的皇后,陈澜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感,因而看见陈汐咬着嘴唇的样子,她便低声叹道,“结发夫妻,情分本就不同,更何况那不单单是相濡以沫,还有几十年的共患难同甘苦。六宫嫔御中有的是美人,皇子过世了两个,剩下的还有很多,可与皇上相知相得的皇后却只有一个……我知道,五妹妹大约觉着,如此对其他人并不公平,可天底下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

陈澜顿了一顿,见陈汐为之默然无语,她这才又拿出了罗旭下午让陈衍送来的信,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陈汐:“这是罗世子的信,你可以眼下拆开瞧瞧,也可以拿回去和罗姨娘一块慢慢看。若是罗姨娘问起,你就说是罗世子托小四带回来的。这封口印泥都是完完整整,料想她应该不会疑心我们姐弟偷看过。”

接过这样一封信,陈汐的表情先是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昔日她那一腔恋情甚至谈不上苦恋,说到头不过是父母的一厢情愿,而她又想都没曾多想就接受了罢了。如今想想,与其绞尽脑汁嫁过去了,到头来婆婆不喜丈夫不爱,还不如早早撂开手。掂着手中这封有些分量的信,她渐渐又露出了笑容。

“三姐姐,谢谢你。”

陈澜微微一笑,随即就拉着她站起身来,又把那绣架一股脑儿塞给了陈汐,“时候不早了,你出来太久,若到时候三叔知道了少不得盘问,快些回去吧。要说谢谢,等到事成之后,你要说多少个谢字我都应了,如今却还不急。”

等到陈汐出了门去,陈澜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收拾了一阵之后便上床睡了,但翻来覆去,不觉思绪良多,最后一下子想到了那天在长乐宫再次见到皇帝的情景。和皇后去世那会儿相比,这位帝王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也大为不济,只怕这所谓的病并不完全是放给外人的风声。前朝尚未平定,若是后宫再生乱子,到时候皇帝是会大发雷霆,还是会真正气病了,这还未必可知。于是,她渐渐觉得,只靠罗姨娘入宫劝说,只怕并不足够。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披衣起床,见红螺听了动静进来,她便对其做了个手势,主仆俩蹑手蹑脚到了梢间里头。陈澜让红螺磨墨,自己就着小笺纸写了几个字,心里不知不觉想起了上次她在长乐宫见到皇帝时,皇帝还提过重阳节万岁山登高。不过,宜兴郡主那天却说,不乐意在这等场合露面,打算带着她和张惠心戴文治夫妇去城郊踏青。希望到了九月初九诸事已决,能够真正好好散散心。不过,杨进周这个大忙人未必有空,不若邀上杨母江氏同去……嗯,就算不是讨好未来的婆婆,多些相处也是好的……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于镜园上下来说,因为杨进周要紧赶着上早朝,所以寅时才过,几处屋子就有下人忙碌了起来。虽则如今搬了房子添了奴仆,但杨进周习惯了夜里和早上不要丫头服侍,寅时起身的他在院子里练了两刻钟的剑,这才打了井水沐浴,又换好衣裳给母亲请安,这才在寅正时分出了门,赶去长安右门等待上朝。

然而,这天刚刚策马出了家门口那条胡同,他就看到街对面停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黑油骡车。此时天色还是灰暗不明,除了早起上朝的官员,就连种地做生意的都未必有这么早,他不禁有些狐疑。及至发现那车帘忽地被人挑起,一个人先是探出脑袋望了望,随即一下子跳下马车朝这边跑了过来,他才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是从前陈澜打发给他送过信的那个仆妇!

“杨大人。”田氏走到跟前,见杨进周已经跳下了马来,知道人家认出了自己,顿时又惊又喜,忙屈膝行了礼,“因为事情匆忙,生怕您去上朝了,去右军都督府亦或是神机营送信又不方便,所以小的就起了个大早赶过来。这是三小姐给您的信。”

尽管品级已经不比往昔,可杨进周上朝仍是只带一个秦虎。这会儿,秦虎在后头张头探脑地瞧了瞧,人还没认出来就听到三小姐三个字,立时往后头退了退,眼观鼻鼻观心作漫不经心状。而杨进周二话不说接过信拆开,利索地就着马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就贴身藏了,又冲着田氏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请复上你家小姐,重阳节之邀我代家母应了,另外那件事我会设法。”

“是,多谢杨大人,那小的这就告辞了。”

看到田氏走了,杨进周又重新上了马,秦虎这才策马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走不走?”

“怎么不走?”杨进周没好气地瞥回去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警告道,“记着回去之后不许对娘胡说八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我绝不说三小姐送了信给大人你就是!”秦虎干笑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又问道,“不过,这重阳节之邀是什么意思?”

“重阳节登高,我大约没法抽出空来陪娘登高赏菊插茱萸,难为她想得周到。”

杨进周说着就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随即头也不回重重一鞭抽在马股上,却是风驰电掣地驰了出去。后头的秦虎来不及问出下一个问题,只得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随即赶紧一纵缰绳追了上去,不一会儿,一前一后两人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重阳节将近,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百姓,但使有些闲钱的,多半会置办一两盆菊花,邀上三五好友在家里赏菊喝酒,也算是难能的松乏时光。正因为如此,京城大街小巷中往往有推车亦或是挑担的花农,全都是近郊专司种花的,那车上担子上尽是各式各样的瓦盎瓦盂,沿街叫卖,生意极其兴隆。而权贵家中往往有专门的花房暖棚,下人里头也少不了花匠等等,诸府之间送花的风气亦是极盛,炫耀多于实质,更没有太多忌讳。

镜园毕竟是新赐给杨家的,虽有个小花园,但各色花卉颇有些凌乱,眼看菊花将近,家里连搭一个九花塔的盆栽菊花也凑不齐。杨母江氏多年亲自操持家务,对于这些门面上的雅事已经不如年轻少女时热衷了,本意是在院子里摆个几盆应景,谁知道这一日杨进周上了早朝,她用过早饭在院子里散了一会步,下头人就报说,汝宁伯夫人带着长媳和几位本家太太来了,还带来了四盆菊花,说是太夫人特意指名送来的。

尽管对于这么一拨不请自来的客人,江氏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可门上的人尚未训练有素,而且也没那么有眼色,这会儿她也不能直接说病了,只能打起了精神到房中会客。眼见汝宁伯夫人郑氏身后随侍着一位个子高挑容貌姣好,衣着打扮极其精致华贵的少妇,她便知道这大约是那位新娶的世子夫人,也就是陈澜的二姐陈冰。

端详了两眼,她就觉得两人虽长相有些类似,可细看之下大有不同,至少,她那未来的儿媳绝不会在别人屋子里用那种挑剔的目光四处打量。

果然,坐定之后寒暄了一阵,郑氏便道出了今次的来意,却是邀她重阳节回汝宁伯本家祭祖。闻听此言,江氏不禁眉头一挑,好容易才掩住了脸上怒色。

这重阳不比除夕清明冬至,朝廷又不给假,男人们白日里根本没空去宗祠,至于女人们……须知汝宁伯府和别家勋贵不同,从第一代开始就定下了不许女子进宗祠的规矩,纵使伯爵夫人亦然,再说她一个人回去干什么,看那太夫人的脸色?

第242章 恶客,通房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僵硬。汝宁伯府虽说在勋贵之中已经算不上顶级,说二流也已经是给面子了,可汝宁伯夫人郑氏在家中却是主持家务多年,最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于妯娌之间,那精明泼辣亦是名声在外。所以,她开了口,其他几个本家太太谁也不搭腔,一个个专心致志地打量着手中的茶盏,那目光仿佛恨不得将花样上头钻出几个洞来。

郑氏见江氏面沉如水,却不答话,心中暗自得意,又冲一旁的媳妇陈冰打了个眼色。陈冰原还有些不愿意,可是被那刀子般的眼神一扎,只得咬咬牙开口说道:“大伯母,重阳祭祖原本就是大事,大伯和大哥既然已经认祖归宗,这大事上头总不能不露面。再说,太夫人还下帖子邀了好几家夫人小姐,到时候赏菊听戏,大伙也好一块热热闹闹过个节。”

尽管一忍再忍,但这会儿江氏终于克制不住了,当即放下茶盏问道:“祭祖大事,我原不该辞,只是我离开本家的日子长了,倒是纳闷得很,什么时候汝宁伯府改了女子不得祭祖的规矩?而要说男人,别提汝宁伯,就是我家全哥也身有公务,只怕告假不是那么容易吧?”

此话一出,满堂的女人们全都脸色不太自然。虽则是男尊女卑,可满京城那么多达官显贵,真正把女子拒之于宗祠之外的极少,也就是汝宁伯府有这等迂腐的破规矩。平日里还能安慰自己说不用在宗祠又跪又拜的,可这会儿偏生被人揭开了这一茬!到最后,还是郑氏反应快些,当即笑道:“没想到大嫂还记着这理……话虽如此,可咱们在宗祠前头拜一拜,总也是晚辈媳妇该尽的礼……”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太太,韩国公府派人送帖子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禀告总算是打断了屋子里的话头,江氏心中一松,连忙扬声命送进来。庄妈妈打起帘子进了门,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又笑道:“老太太,我还原有些狐疑的,听了过来的韩国公府家人解说才知道,下帖子的是宜兴郡主,请老太太重阳节一块去西山八大处。这不单单是游玩,如今京中多事,郡主也是奉了御命到八处寺庙上香礼佛,隆佑长公主正好身上不爽快,但还是许了让永乐县主随行,此外临安县主海宁县主都会一块去。毕竟那些寺庙不是前朝古刹,就是太祖爷当年命工部造起来的,都是敕建,上一柱香也是敬礼先人。”

若只是宜兴郡主相邀踏青赏菊,江氏还不能用这个由头推了汝宁伯府的祭祖,然而,此时庄妈妈又解释说这是奉御命往八座寺庙上香礼佛,她顿时露出了笑容。见那边的郑氏一副强装的笑脸,她就打开帖子瞧了几眼,却发现内中除了邀约,还有一张夹片,上头工工整整的小楷上注明了缘由,落款则是陈澜。这时候,她心里就更高兴了。

有什么比准媳妇撞破了别人设的好局更让人开心的?

“想不到都撞了同一日。”她收好了帖子,又歉意地向郑氏点了点头,“谁知道会有这么巧的事,还请弟妹替我回禀了太夫人,谢了她的好意。这就快重阳节了,前时家里酿了菊花酒,今日我又亲自下厨做了些重阳糕,也请一并捎带回去,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话音刚落,庄妈妈仿佛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连忙开腔说道:“老太太,外头韩国公府的人还送了几盆菊花来,说是宫中赏下的,宜兴郡主送了韩国公夫人和临安县主海宁县主各八盆,自己留了八盆,剩余的全都送了咱们这。送来的人说都是西施鹤翎之类的一等名品,我眼皮薄见识浅也认不过来,不若也让汝宁伯夫人捎带一些回去送给太夫人?”

“既是宫中赏出来的好花,自然不能留着独享。”江氏原本就不想占汝宁伯家的便宜,刚刚算算自己那些回礼太薄了,心中正有些烦恼,因而听到庄妈妈这话,顿时大喜,“你去看看有那些,挑四盆好的让二弟妹她们带回去。另外,上次绣庄不是还送来了几匹好刺绣的表里吗,送给各位嫂子弟妹正好。”

其他那些妯娌今天本就是被请来帮腔助阵的,原没指望捞到什么好处,此时一听全都是大喜,一个个道谢不迭,一时间好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几圈话说完,江氏正打算寻个由头打发了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外头突然又有婆子禀报说,锦衣卫缇帅欧阳行求见。

这一声禀报和刚刚江妈妈这阵不同,便犹如一个惊雷一般,把原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客人们全都震住了,一时之间你眼看我眼,只盼着有人能首先告辞。见得这番光景,江氏便站起身淡淡地说:“不是我不想留诸位,实在是这一拨人来得突然,不若改日再聚吧?”

郑氏被这句话噎得半死,可终究是不敢和锦衣卫的人多打交道,至于其他那些妯娌们就更巴不得了,一时间全都站了起来。江氏亲自把人送到小院的穿堂门口,便以要见锦衣卫那位缇帅为由站住了,谁料想落在最后的陈冰突然转身凑近过来,又屈膝行了一礼。

“大伯母,今日头一回拜见,论理我不该说什么,只有件事一直噎在心里,不得不提醒您一声。我家三妹妹心气高傲,其他姊妹素来并不在她眼中,外头那么多亲戚姊妹,她也只认临安县主一个。早先因为家里头的纷争,她和威国公世子颇有些交情,这才借了势……”

没等她将话说完,江氏就皱起眉头打断了去:“艾哥媳妇,论血缘她是你妹妹,论妯娌,将来她也是你的弟妹,这些话我如今就当成没听见,否则传扬出去不是伤了她的体面,而是伤了你的脸面!你婆婆和那些婶娘都已经去得远了,让人看见你对我嘀嘀咕咕,回头追问起来,你该怎么答?我那边还有人要应付,就不送了!”

看到江氏冷冷淡淡扭头就走,陈冰忍不住死死攥住了帕子,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庄妈妈已经带着仆妇上来,一副“送客”的架势。咬碎银牙的她只得把气往肚子里咽,恨恨地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在肚子里暗自咒骂了起来。

摆什么长辈的架子,不过是暴发户一般的人家,看你们能风光多久!

江氏顺着夹道往另一边的正堂走去,一面走一面寻思此次锦衣卫缇帅登门的由来。儿子曾经在那世人谈之色变的衙门里头呆了大半年,她对锦衣卫的惧怕便没有那么深,可那种不确定却让她有些不安。直到进了正堂,见那位原本端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中年人倏然起身,她才收起了那些思量,微笑颔首打了招呼。

“欧阳大人。”

“太夫人安好。”

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欧阳行四十出头,人生得魁梧,面相精干,下颌却不见几根胡须,只有唇上留着小胡子。见礼之后,他就歉然说道:“下官冒昧求见,实则是情非得已。下官上任时间短,诸多事务还不曾完全上手,前时又出了几处纰漏,皇上一再责问,下官羞愧得无地自容。有几处事务是从前杨大人在时交割给另一位指挥的,那人如今调去了南京,下官却是昨天才发现几处疏漏,如今就算要求证也得十天半个月,实在耽误不起,所以只希望杨大人能够拨冗指点一二。”

“这……”江氏犹豫了一会,随即有些为难地说,“老妇女流之辈,从不干涉犬子的公务,若有所请,欧阳大人该直接去寻他才是。”

“杨大人近来事务繁忙,下官出入神机营营地亦或是右军都督府多有不便,所以唯有恳请太夫人说道一声,不论成与不成,下官全都感激不尽。”

看到欧阳行起身又是长揖,江氏忙还礼不迭,思量再三就答应转告。欧阳行没有再多逗留,千恩万谢之后就告辞离去。而江氏虽说满腹狐疑,可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便决定等儿子回来再说。才出了正堂,她便看到庄妈妈匆匆上前来,脸色似乎很有些古怪。

“老太太。”庄妈妈不自然地行过礼,随即上前低声说道,“汝宁伯夫人和那几位太太奶奶临走的时候,竟是在前院撂下了两个丫头,说是太夫人送来服侍大人的,端茶递水也罢,收了做通房也罢。就是前一次到咱们这儿来汝宁伯夫人带在身边的那两个,看起来妖妖娆娆,不是什么好路数。”

看到江氏闻言面沉如水,庄妈妈不由得在心里叹气。都多少年了,这些人怎么还只会用当年那老套?

“她以为全哥是和她儿子一样的窝囊废?”

多年含恨,此时江氏终于忍不住怒骂了一句,随即就再也没有多言。等到回了屋子,见庄妈妈侍立在侧不敢说话,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来:“既然是太夫人送来服侍全哥的,那就先留着,回头全哥回来之后我对他说道一声。他小小年纪就懂了事,又经历了战阵厮杀,决计不会连这点事都要看他人脸色!”

第243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御用监设在西上南门西边,一头紧挨着西苑门。这儿是管造办宫廷所用诸色屏风床榻等木器以及紫檀象牙乌木螺钿等玩器的地方,乃至于向宫外一多半的采办单子,也往往都是从这儿发出去的,所以说是油水最大的衙门也不为过。现如今掌印的夏太监摆明了要退,下头人无不使劲。可这两天来,好些日子不打理会监内事务的夏太监却突然雷厉风行,一下子寻由头拿掉了下头虎视眈眈的两个少监,偏那把柄还一揪一个准,旁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此时此刻,夏太监一身大红团领衫,背着手从御用监衙门出来,后头则是跟着新调来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宦官。他看也不看一路上让道行礼的那些个宦官,眼睛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脚下。当出了西上中门时,他才不经意地往西边的西苑门和东边的西华门扫了一眼,又拖着缓慢的脚步向前走。

后头的小宦官规规矩矩地跟了老半天,可到后头实在是忍耐不了夏太监这一瘸一拐慢慢腾腾的速度,于是三两步上前搀扶住了那胳膊,随即低声建议道:“公公,您腿脚既是不方便,不如还是坐凳杌吧?”

“坐什么凳杌,不都想看看咱家的腿瘸成什么样子了吗?正好让他们都看看。”

夏太监阴恻恻地说了一句,随即甩开了那小宦官的手继续往前。直到过了兵仗局,他方才往西转往乾明门。这过去就是西苑,身穿乌纱帽团领衫的太监渐渐少了,更多的是一身杂色衣裳的小火者,一看到夏太监那般服色就慌忙退避。等过了羊房夹道,离着内校场渐渐近了,头一回来这儿的小宦官就只听那边传来了震天喊杀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自打前一回御马监亲军哗变之后,内校场附近驻扎的亲军就换了一批人,而管辖的将领也从上至下撤换了一个遍。而由于之前的教训,将领们定下的规矩是一年一轮换,而真正掌管兵符的不是别人,而是宜兴郡主。至于曾经在战阵多年,从底层百户到独当一面的偏师将领,一路升迁上来的杨进周,则是奉命每五日前来这里操练一次,但却不领实务。

论理这样的重地,哪怕是御前极其得用的大太监,也决不能越雷池半步,但皇帝终究不能时时刻刻亲自来,所以司礼监太监曲永和御用监太监夏河,连带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太监,只有这三个人领了御命能够前来观瞻操练。这会儿夏太监把随行的小宦官打发在围墙外头等着,自己则是通过森严的守备进了门。直到蹒跚来到了内校场,看见那一队队的步卒正在操练,喊杀声响彻云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不愧是太祖爷立下的规矩制度,虽则是这么些人驻扎在皇城之内,很容易变生肘腋,但时时刻刻熏陶在这样的喊杀声中,至少不会安逸得连听到个声音就腿软……话说回来,他是来专程找人的,不是看这些军士的威武之姿雄壮之姿的!

夏太监也是常来常往的人,找了个地方抱手一站,面色虽然沉肃,可眼睛立时滴溜溜转动了起来。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身披青黑色大氅的杨进周正站在高台上,拿着一张东西对旁边的几个将领分说些什么,瞧那模样异常专注,眼睛根本没朝这边瞟。他也不着急,四处望了一下就招手叫了一个马弁过来,端了个小马扎稳稳当当坐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就要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睡着了,突然,那多年历练下的耳朵捕捉到了几许声音,当下他几乎刹那间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见是杨进周单身过来,他就顺势起身,笑容可掬地说:“杨大人别笑话咱家,咱家是外行人瞧个热闹,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杨进周原本就是冲着夏太监来的,此时瞧见对方这模样,他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是不善于勾心斗角,可也不是傻瓜,夏太监虽是常来巡查,可哪里用得着这样在旁边死死等着看着?于是,盯着夏太监看了一会,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夏公公找我有事?”

“咳咳……要瞒过杨大人你还真是不容易。”夏太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问道,“杨大人对咱家有救命之恩,咱家也不拐弯抹角了……上回的事情杨大人考虑得如何?要知道,如今朝中虽看着已经风止了,可并不是云开雾散,接下来兴许就是暴风骤雨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陈三小姐才是正主。”杨进周见夏太监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思量片刻就诚恳地说,“只是,有一件事还请夏公公帮着斟酌斟酌,是有关贵妃娘娘的……”

杨进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夏太监起初还并不在意,可听着听着就露出了认真郑重的表情,到了最后,他才叹了一声:“咱家还以为自己是最倒霉的,想不到还有人竟然这般卑鄙无耻,算计一个刚没了孩子的母亲……既然杨大人信得过罗世子,咱家也就信一回。这事情咱家理会得,回头就去设法,要是让那狗娘养的得了逞,咱家就不姓夏!但咱家说的那些,还请杨大人转告陈三小姐和阳宁侯太夫人,好好考虑考虑,这水混了才好脱身。”

见夏太监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几步,杨进周站在那里,总觉得心头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还不等他思量些什么,已经走出数步的夏太监突然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件事要知会杨大人您一声。咱家禀告过了皇上,之前贸然求退实在是不晓事,这辈子死也死在这个位子上。”

此话一出,杨进周登时大吃一惊。要知道,宫中内使即便之前再得势,终究只有皇帝为凭恃,到老了若能脱离宫中亦或是去南京养老,这几乎是最好的结局。夏太监筹谋了许久才得以全身而退,现在说舍弃就舍弃了?

夏太监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内校场,远远看见那个张头探脑的小宦官时,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小路子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眼中突然流出了两行眼泪来。

小路子,你把咱家当成亲爹,咱家也不会看着你这个儿子白死!找不到那个支使人捅刀子的家伙,咱家就在这宫里守到老死!

阳宁侯府翠柳居西跨院正房。

正在刺绣的陈澜突然只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再一看,就只见指尖被绣花针扎了一下,殷红的血珠一下子晕染到了绣布上。她连忙放下绣架吮了吮手指,随即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都是画好的花样,要就着这痕迹补上其他什么别的容易,只是要应景就难了。

“小姐,小姐!”

随着这招牌的大嗓门,芸儿兴冲冲进了屋子,随即凑上前去小声说:“我去寻喜鹊聊天,正好遇着五小姐从屋子里出来,她便问了我两句,随即悄悄对我说,宫里来了人,说是贵妃娘娘召见罗姨娘,就是明天。”

这么快!

陈澜一挑眉,随即自失地苦笑。没办成的时候希望事情能赶快有个结果,可那边有结果了,她却又患得患失了起来。不过,今早已经嘱咐了田氏去见杨进周,他的答复简单直接,想来应该不出这两日就能办成。想到这里,她就冲着芸儿点了点头。

“这回又是你能耐!”

“那当然!”芸儿喜滋滋地笑开了,随即斜睨了红螺一眼,便在陈澜面前半跪了下来,“小姐既然觉得我能耐,将来出嫁的时候可别忘了带上我!”

红螺提出要陪嫁,陈澜并不奇怪,但芸儿提出这一茬,她就有些讶异了。和其他丫头不同,芸儿从来都是活泼好动,又是伶牙俐齿最擅长打探消息,可这仅限于在阳宁侯府,离了这熟悉的地儿,能发挥的效用就有限了,更何况其家人都在侯府,她实在不想让人骨肉分离。只就这样让人留下,她也有些担心人素来喜欢往陈衍跟前凑,可这会儿,芸儿却分明请求了。

“你可想清楚,你爹娘都在府里,跟着我过去,以后要回来终究不便。”

“在府里也是丫头,哪怕日后老太太抬爱做了媳妇做了妈妈,哪有在小姐您跟前好?”芸儿那清澈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随即又笑嘻嘻地皱了皱鼻子,“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了,总不成连红螺都不如吧?我不但会打探消息,我还能扮黑脸唬人,保管妥妥当当!”

陈澜被芸儿那认真的架势说得不禁莞尔,正要回答,突然只听得外间云姑姑禀报说晋王府王妃派京妈妈来了,她便在芸儿那挺拔的俏鼻上轻轻一捏,这才站起身来。

“别贫嘴了,随我先去走一趟。”

芸儿朝红螺吐了吐舌头,随即一溜烟跟上了往外走去的陈澜。而红螺见她俩出了门,不禁低头看了看绣架,又沉稳地下了针去。

芸儿离了这里,是为了出人头地;她离了这里,是因为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当陈澜带着芸儿进了蓼香院正房,见着京妈妈的时候,这位当初从韩国公府陪嫁过去,最得信赖的妈妈快步上前,竟是忘记了尊卑,径直拉住了她的手。

“三小姐,殿下身边的汤先生设法给王妃送了信来,说是……说是王府那位邓典簿一开口就把事情推在了贵妃娘娘身上!”

第244章 克星

深秋的天气素来是白日里还好过,一到太阳落山便开始透出了重重寒意来。千步廊之内朝房的百官们但凡有条件,值夜都换上了夹衣裳,而没日没夜在内阁直房里轮轴转的阁老中书们,则是干脆预备了棉衣棉裤,以备入夜寒冷。毕竟,这时节惜薪司还没有给各衙门直房供应柴炭,入夜的冻气却是了不得。

时值傍晚,内阁次辅杜微方终于把如小山一般堆积的公务料理完了,习惯性地抓起了一旁立柱云纹衣架上的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袍披在了身上。明日论理是他休沐,但由于皇帝称病不朝,内外事务就都压在了内阁,他自知责任非轻,也就不想贸贸然撂开手。到首辅宋一鸣的直房走了一趟,约定今晚他回家瞧瞧,明日一大早就回来,他又回直房交待了公事,随即就出了门。才到楼梯口,他就看到那边机宜文字和中书的直房门口,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纪曦。”

罗旭这两日又要顾着内阁,又要抽空留心外头的消息,还要忙里偷闲趁着没人留意写信,忙得昏天黑地。虽说他也算是铁打的筋骨,可这会儿出了屋子仍是觉得脚下打飘,因而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表字,他连忙抬头,见是杜微方正面色肃正地看着自己,他连忙上前去行礼,叫了一声杜阁老。

“我记得你两日没回了吧,这是回家去?”见罗旭点头,杜微方打量了他两眼,当即开口说道,“既如此,就一起走吧,正好陪我说说话。”

从午门出去到长安左右门,这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因而杜微方这话听着合理,可罗旭却暗自叫苦。果然,一路出去,杜微方就好似考核似的,左一句右一句盘问着近来的那些要紧奏折,罗旭搜肠刮肚努力回忆应对,等出了长安左门时,这已经刮起了嗖嗖寒风的黄昏,他的后背心却是一阵阵的燥热。好容易等到杜微方上车离去,他才擦了擦泛出了油光的额头,暗想这杜阁老还真是自己的克星,和自己的亲随会合后上了马就拐往了江米巷的方向。

东江米巷西口有座“敷文”牌坊,西江米巷东口有座“振武”牌坊,两座牌坊一文一武遥遥相对,仿佛和这两条巷子北边的文武衙门官署彼此对应。只因为这儿乃是全天下最要紧的中枢之地,不少官员图上朝方便就把家安在了这里,久而久之酒肆等等也应运而生。如今母亲林夫人身怀六甲,其他的都没胃口,偏惦记着他偶尔从这儿一家酒肆买回去的黑糯米酒,他好容易回家一趟,自是少不得特意再跑一回。

到了酒肆中,他只开口一说,掌柜立时就让伙计去忙碌了,觑着他衣着打扮是贵人,少不得套起了话。罗旭见惯这些,此时也没心情搭话,正心急的时候,他就听到外头一声响亮的马鞭鸣响,紧跟着就是一声马嘶,不多时,一个头梳双鬟的小丫头便冲了进来。

“掌柜,掌柜!”

那掌柜这才撇下了罗旭,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小鹤儿姑娘怎么有功夫到这来,是路过还是要什么?只管说,小老儿立刻让他们去操办。”

“就是路过,小姐让我来看看,就算要什么,自然也是按价付银子。”那小丫头眼睛滴溜溜直转,见大堂里没几个酒客,倒是柜台前站着罗旭和两个亲随,她就收回了目光,又压低了声音,“锦衣卫的人还来你这地方刮地皮么?”

“不来了不来了,多亏了小姐的主意!”掌柜嘿嘿一笑,又竖起了大拇指说,“还请小鹤儿姑娘回禀一声,就说小老儿这家里能周全,多亏了小姐。”

一旁的罗旭倒不是有心偷听,奈何三三两两的酒客们吆五喝六声音不小,而这两位说话的起先还压着嗓门,可后来就没怎么遮掩了,他竟是听到了一多半。然而,让他惊讶的是,两边说着正事,突然又说起了另外一茬。

“咳咳……我都忘了,小姐让我知会你一声,这几天她又查了古书,上次给你的黑糯米酒方子虽说是咱们从苗疆带来的,又能入药又能滋补,最是养人,可有一类人却是不适合多喝的,那就是身怀六甲的孕妇,而且要喝也一定得热着喝。到你这儿的大多是官员贵人,万一出了事不是玩的,你可一定别忘了。”

听到这话,罗旭一下子警醒了过来,正要开口发问时,就只见那个小丫头一阵风似的又出了门去。他一个大男人追出去不好看,再加上门外一声吆喝,显然是马车又起行了,他只得招手叫来了掌柜:“你这黑糯米酒的方子,原不是你的主意,是别人给的?听那姑娘口气,她主人家是从苗疆来的?”

那掌柜没料想罗旭竟是把他们的话全都听在了耳里,一愣之下赶紧赔笑解释道:“公子爷,小店原只是做些供应饭食的小本生意,这招牌的黑糯米酒方子确实是别人的。她出方子,我出人,大家二一添作五,算是合股做生意。说是如此,其实也只是人家帮衬小老儿一把。几个月的利钱她们都没来取过,说是直接算做新添的本钱。”

罗旭又问了几句,没多问出什么,只知道这房子曾经险些被前任锦衣卫缇帅卢逸云的家人侵占了去,如今新任走马上任,却是一样看中了他这屋子,仿佛打算打通了用作锦衣卫后衙,结果还是那位来自苗疆的姑娘点拨了几句,这位东家兼掌柜方才暂时保住了产业。急着回家的他没再多言语,匆匆结账出了门,上马之后却回头看了看这间并不算起眼的店面。

虽说就在锦衣卫衙门的后头,可一样的铺子多了,锦衣卫缘何非瞧中了这里?算了,这个以后再理会,眼下回家之后,还得先嘱咐了母亲,这甜得犹如蜜水一般的酒也得少喝……话说回来,会酿酒的从苗疆来的姑娘,若真是如此,在这京师的里坊中应该会鹤立鸡群才对,他怎么没听到圣手刘那几个狐朋狗友提过?

杜府门前,杜微方一下车就得知了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张原本就容长的脸立时拉得更长了。进门之后,看到角门边上的门房里头闪出了一个人来,他不禁狠狠瞪过去一眼,又没好气地说:“你究竟知不知道避嫌?”

“先生,我是真的有要紧事……”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杨进周在杜微方面前,自然是只有低头的份。果然,他这么一说,就只听杜微方劈头盖脸地说:“你这个木头我还会不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是没事情你就只会老老实实按着年节送礼,连大门都不会迈出一步来……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脑子一根筋的学生……好了,别傻站在这,跟我进去见你师母,今天算你好运,蹭饭就蹭饭吧!”

跟着杜微方进去,杨进周拜见了卫夫人,又被硬按着陪吃了一顿饭,他这才随着进了书房。见杜微方大马金刀地在书桌后头一坐,那眼睛又瞪了过来,他只得上前了几步到旁边侍立了,这才低声说道:“先生,这几日事情太多,我在旁边看着,实在是委实难决……比如说,眼下一人正被群起而攻之,明知道多半是诬陷,可大多数人却都是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另一个人正因迭遭大变而悲痛欲绝,可却有人借着他的伤心做文章。若此时手里捏着一样大把柄,能够让疑似在这几件事幕后兴风作浪的人一起陷进来,那究竟该不该这么做?”

“官场之中,隔山打牛借力使力落井下石本就见得多了,你这个初哥看了自然会觉得义愤填膺……当然我也是一样。可说到把柄……什么大把柄?是人家贪墨受赃,亦或杀人越货,还是仅仅只是寻常的人情往来,亦或是管教不严的小疏失?”

杜微方快人快语,一语说完见杨进周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忍不住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又瞪着他:“把水搅浑了,是可以让所有的鱼乱成一团,但若是有聪明的本就把自己埋在泥中就是不动弹呢?阴谋诡谲的手段只能管用一时,真正让人没法抵抗没法防御的,就只有堂堂正正的阳谋,你可明白?”

见杨进周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杜微方这才收起了那吹胡子瞪眼的架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你一个武将,斗心机斗不过那些在此道上玩了几十年的文官。你这是帮你那小未婚妻问的吧?可人家真让你打听这种事了么?她虽说是姑娘家,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料想不会比你糊涂,你呀,操闲心!”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是一个书童恭恭敬敬的声音。

“老爷,陈家四公子来了。”

“瞧瞧,人来了吧?”杜微方没好气地瞪了杨进周一眼,又笑道,“得,那是我未来的女婿,你未来的小舅子,和我一块出去见见。”

第245章 婚事和变故

无论是谁,上午下午晚上被三位长辈或亲自或派人狠狠操练了一番,这份疲累自然是说都说不出来的。一贯一回来就直接扎进陈澜屋里的陈衍便是如此,从杜府回来,他一回府就赶紧先打发了人去预备热水,在木桶里竟是泡得完全睡着了,连什么时候睡上了床都不知道。等到他在叫唤下不情不愿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姐姐陈澜正坐在床头,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姐!”陈衍一掀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紧跟着才往身上瞅了瞅,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随即便不好意思地冲着陈澜说,“刚刚实在是太累了,原还想着沐浴过后去你房里说话,可结果就……咳,露珠和春雨也是的,我睡着了也该叫醒我才是!”

“看你睡得这么熟,她们也心疼你这个少爷,禀报了我一声就让你先睡了。”陈澜打量着陈衍明显壮实了许多的身体,想起跟着露珠过来瞧看时的情景,免不了又想叹气,“虽说文课和武课都要紧,可你若是真的太累,也不是不能请假,杜阁老那儿昨天也可以分说两句。这一觉睡醒,就已经是早上辰初了。”

“啊,已经是早上了?”

陈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陈澜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立时苦了个脸,连忙下床趿拉着鞋子去拿衣裳。可手才抓起了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春凳上的衣裳,他就回过神来,一扭头却发现陈澜已经避出了门,他这才释然,三两下就换好了衣服,又一面束腰带一面走了出去。到了外间,瞧见露珠春雨等几个丫头都不知道上了哪儿去,只有陈澜正饶有兴致地往他身上瞧,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姐,莫非是我衣裳穿反了?”

“我只是觉得,如今你再不像是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公子,没有丫头服侍,这衣裳也穿得妥妥帖帖。”

“原来为着这个……还不是师傅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是连衣裳都要外人帮手,遭了事情就更加不着调了。”陈衍一想起宜兴郡主是用什么办法灌输这些道理的,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露出了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咳咳,不说这些。姐,原本是昨天从杜府回来就应该去见你的,可被我一觉睡耽误了。昨天我在杜家见到了杨大哥。”

“他去了杜府?”陈澜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捎带给杨进周的那封信,忙向陈衍问道,“他可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陈衍嘿嘿一笑,见陈澜没好气地瞪了过来,这才老老实实一字不漏地复述了杨进周的话:“杨大哥说,事情办成了,那边答应帮忙,只却追问了先头的事考虑得如何。他还说,他问了杜阁老,杜阁老说,阴谋诡谲的手段只能管用一时,与其折腾这些,还不如用堂堂正正的阳谋,这才是让人提防不了抵御不能的手段。”

好容易复述完这番他想着都觉得头大的话,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姐,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和师傅去商量?师傅是你的干娘,又疼爱你,如今虽然住在宫里,可你真要见也不是很难的事,让她去思量这些不是更好么,何必你在这殚精竭虑?”

“你不明白。”陈澜轻轻叹了一声,见陈衍一副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的表情,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对小家伙点透一些,“娘不是寻常郡主,而是皇上最信赖的人,如今住在宫中,其实还掌着御马监的兵符。所以,她才不能管晋王府的事,而我也不能拿着外头的烦心事去让她操心,那样会让她失去如今这种置身事外的地位,你明白吗?”

“所以姐你才不和师傅商量?”

陈衍反问了一句,见陈澜点头,他顿时小大人似的连声叹气,等到站起身后,他突然转头看了看陈澜,旋即用力地抱了抱她,接着才生怕有人看到似的后退了几步,又搔了搔头,认认真真地说:“我现在能帮上的忙有限,但等到将来,我一定能够帮姐你分忧解难!”

“好好好,我可记着你这话了……”

姐弟俩说笑一阵,又一块去了蓼香院向朱氏请安。等到陪着用了早饭之后,陈衍终究没答应请假一天好好歇歇,又精神抖擞地出了门去。看到他这般光景,朱氏欣慰地对陈澜说道:“这才大半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都是你这个姐姐想得周到,文有韩翰林,武有宜兴郡主,再加上他也争气,京城年轻一辈的子弟里头,再过十年就看他了!”

陈澜自己也觉得高兴,此时顺杆儿就又添了一句:“老太太也别把功劳都往我这姐姐身上推,您也不是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有杜阁老这位未来岳父看着,他也就平添了一位尊长教导,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祖孙俩你眼看我眼,不禁坐视一笑。由于朱氏惯了身边有人说话,她就把针线活都搬到了这里,闲时朱氏还指点她针法绣法,如此一来,时光自是过得飞快。期间杨府还打发了庄妈妈过来送时令果子,陈澜又回送了几瓶果酒。及至罗姨娘和陈汐打宫里回来的消息传进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们在宫里耽搁了这么久,还用了一顿午饭?”朱氏看着前来禀报的张妈妈,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别说是她们,就是别的正派皇亲国戚,也没有这么招摇的,贵妃娘娘丧子心痛,她们也该在旁边劝着些,怎么没事尽给别人留把柄!”

张妈妈不敢接话茬,陈澜不得不在旁边规劝了朱氏两句——一涉及到陈瑛和罗姨娘的事,朱氏便很容易发火,这几乎是定律了。然而,她才说得朱氏脸色和缓了些,外间鹤翎却进来报说罗姨娘求见。这下子,朱氏一下子面色一沉。

“她一个妾室,不经过主母跑来见我,哪有这样的规矩!”

对于罗姨娘的一回府就来求见,陈澜心里飞速思量了一会,最后觉得事涉陈汐,于是只得打叠了精神劝道:“老太太,罗姨娘毕竟刚从宫里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平日里罗姨娘都是只在院子里,并不来扰您,这次破例一回也无妨。”

“也好,看她能说什么!”

此话一出,鹤翎自是出去通传。不一会儿,尚未除去那一身真红大袖衫礼服的罗姨娘就进了屋子。平日里罗姨娘在家只穿桃红粉红,此时这一身大红色货真价实扎了朱氏的眼睛,若不是旁边陈澜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几乎当场发作。即便没发作,此时见人行礼,她也没给半分好脸色,话语也是淡淡的。

“贵妃娘娘可好些了?”

“多谢老太太关心,娘娘已经好多了。”罗姨娘露着得体的微笑,坐在锦墩上又欠了欠身,“今次进宫,贵妃娘娘也问起老太太的身子,得知您休养得好,也吩咐我带了一些天麻黄精和人参回来。”稍稍顿了一顿,她这才字斟句酌地说,“另外,贵妃娘娘得知家中二小姐出嫁,三小姐四小姐都已经定下了婚事,只有五小姐未定,所以特意过问了此事。贵妃娘娘说,襄阳伯李睿年方十七,打算撮合了他和家里五小姐的婚事。”

朱氏闻言眉头一挑,当即说道:“此事你该当和你老爷夫人商量,对我这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

“老太太您是这家里最大的长辈,这样的大事,自然得先禀告您一声。”罗姨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对朱氏深深行礼,又头也不抬地说,“所以今日我才冒昧求见,回头就去回禀夫人和老爷。”

见罗姨娘把徐夫人放在前头,朱氏这才面色稍霁,可终究不愿意和罗姨娘多说,没多久就借口倦了把人打发了走。罗姨娘前脚一出屋子,她便长吁一口气吩咐鹤翎出去分派粗使婆子浇水洗地,随即就看着陈澜说:“襄阳伯虽说是勋贵,可爵位是前代刚得的,并不世袭,到他这一代还是加恩。虽说看着矜贵,嫁过去就有诰命,可她这等心性怎会答应?”

尽管罗旭前几日送了信来,但陈澜并不知道具体人选是谁,此时也还是第一次知道罗旭给罗姨娘和陈汐那封信上提到的竟是襄阳伯。她对那些达官显贵毕竟只是一知半解,此时向朱氏又多问了两句,立时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不愧是罗旭,知道陈汐这等性子该配什么样的人!

李睿父母双亡,家中除了一个庶出的妹妹,再无嫡支亲戚,剩下的虽有不少本家族人,可终究关系就远了。而且这位襄阳伯正在国子监读书,为人温润和煦,据说课业三年都在一等,只是稍嫌文弱了些,武艺上头极其稀松,不是掌兵的料子,家底也不算丰厚。不过最要紧的是人品还好,而且罗姨娘既这么信心十足地提出,足可证明宫中罗贵妃的隐患解决了。

“老太太,既是只来禀告您一声,您听着就是了。五妹妹毕竟是和咱们一块长大的,性子虽清冷了些,可终究也正派。若是这桩婚事真能成,对咱们家也是好事不是么?”陈澜知道从哪方面相劝才是最好的,因而自不会忤逆朱氏的意思,“以前不是传言三叔想要五妹妹嫁皇子的么?如襄阳伯这样势单力孤不涉及任何势力的,岂不是最好的?”

“你说的很是。”朱氏这才转恼为喜,重重点了点头,“既如此,他们家的事情,由他们家闹去!”

然而,这天深夜,睡得正香的陈澜突然被一阵用力的推搡和叫唤给弄醒了。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她就听到了一句足以让她惊醒的话。

“小姐,庆禧居那边闹起来了,说是三老爷半夜三更突然回来了!”

第246章 如此人夫,如此人父!

尽管全家迁入了庆禧居,但陈瑛从宣府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在家里住上几天。他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确实是为了承爵,可对于搬到主屋没什么兴趣。父亲陈永去世之后,朱氏就搬离了庆禧居,可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在陈瑛的眼里,庆禧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都有那个老太婆的影子,所以心中充满嫌恶的他根本不愿意踏入此地。

然而,他今天却不得不回来。他在衙门里几乎快熄灯上床的时候得到了家里传来的消息,又惊又怒之下便策马飞奔赶了回来,也来不及去徐夫人的正房露个面就直奔了罗姨娘的屋子。一番质问之后,确定自己得到的消息一点都不假,他只觉得怒从心头起,忍不住一个巴掌就重重甩了过去。

“你这个无知的蠢妇!”

罗姨娘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倒在地,整个人都懵了。她自从嫁给陈瑛之后,虽说阴差阳错失去了正室的名分,两人之间也偶尔有拌嘴吵架,但一般来说没过几日也就和好如初,只这一回时间长些。可在她看来,到时候女儿婚事定下,陈瑛自然会回心转意。

可是,多日来的奔走谋划,今天在宫里殚精竭虑的劝说打探,到头来竟然换来了这么一巴掌,这叫她怎生忍得下?最初的失神过后,她突然捂着脸支撑着站起身来,一下子扯翻了旁边那张高脚几子,那个官窑粉瓷花瓶也随之跌落在地,重重砸了个粉碎。

“我是蠢!我不计名分地跟着你,不分日夜地为你谋划,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左一个通房右一个侍妾地收在房里,我说过你半个字?左一笔钱右一个女人的送出去,我说过你半个字?汐儿的婚事要不是你在旁边打岔,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陈瑛被那花瓶摔碎的咣当声震得惊醒过来,可一听到这连番质问,他心头刚刚压下去几分的怒火一下子又猛地窜了起来,见罗姨娘冲上来要扭打,他立时不耐烦地一拨一推,一下子把人撂在了那张架子床上,随即冷冷地看了一眼屋子里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丫头。

“呆在这儿干什么?全都给我滚!要是谁出去嚼舌头,我饶不了她!”

一声怒喝之下,几个丫头这才惊醒了过来,一个个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出了屋子。直到人都走了,陈瑛方才一个箭步抢到了床边,一把抓住了挣扎着要起身的罗姨娘的领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待罗姨娘说话,陈瑛便凶狠地低吼道,“我还不曾质问你连个气都不通一声就决定汐儿的婚事,你还敢把从前的帐翻出来?你是疯了还是痴了傻了,襄阳伯那个空头爵位有什么用?他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小儿,无权无势甚至连母家援手都没有,把汐儿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处?汐儿的婚事我原本已经有了计较,须知道皇四子荆王可是至今没定下王妃,汐儿还小,再拖上两年也不打紧,这桩婚事便有六七分的把握!须知先头皇后可是见过汐儿的!”

原本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罗姨娘一下子愣住了,然而,尽管拎着领子的那只手用了大力,她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可她还是猛地伸出右手搭在那只坚实的手腕上,恼怒地嚷嚷道:“只有六七成的把握,却得让汐儿耽误两年,那时候京城还会有更加年轻的淑媛,天知道结果如何?再说,荆王非嫡非长,又有好男风的名声,汐儿若是跟了他,也就是一个虚名王妃罢了!”

“虚名王妃也比一个空头勋贵的夫人强!”陈瑛一下子松开了手,重重地把罗姨娘丢在了床上,这才背着手冷冷地说,“你别以为请动了贵妃,此事就定了。你这些天在外头碰的壁想必不少,襄阳伯这样的人家想来也未必在事先说合过,说,是谁游说蛊惑的你?”

罗姨娘从未看过陈瑛这等阴冷酷烈的眼神,此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但随即便强自支撑着坐直了身子:“那就是我打听得来的,没有谁的游说蛊惑!”

陈瑛倏然攥紧了拳头:“这话你敢再说一遍?”

正当罗姨娘狠狠一咬牙,预备承认下来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撞开门帘冲进了屋子,正是陈汐。大约是匆忙之间被人从床上唤起来的,她趿拉着鞋子,外袍也只是匆匆套上,尚有两个扣子没系,鬓发更是异常散乱。当瞧见罗姨娘脸上一个深深的巴掌印子倒在床上,而父亲陈瑛则是满面怒容,仿佛随时随地就会再次发作,她立时三步并两步到了床前,几乎想都不想就张开双臂挡在了罗姨娘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