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儿,是谁去你那里饶的舌?”陈瑛一下子提高了语调,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待会让我查出是谁多嘴多舌,即刻打死!”

陈汐听到外间传来了咕咚一声,知道是报信的喜鹊吓得瘫软在地,却是不闪不避地面对着父亲犀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父亲难得回来,却是在房里闹得这般凶,别说是我,就连家里其他地方只怕也都知道了,打死一个丫头又有什么用!再说,主持家务的是母亲,父亲一个大男人越俎代庖喊打喊杀的,就不怕外人笑话么?”

“好,好……没想到我倒是养出了你这么个能言善辩……吃里爬外的丫头!”

陈瑛气极反笑,连说了两个好字,却是上前一脚就踹倒了陈汐。他看也不看那边惊慌失措扑上前来的罗姨娘,一把抓起陈汐的手腕把人拖了起来,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质问道:“你这几日三天两头往三丫头那儿跑,指量我不知道?你别忘了,她姐弟俩虎视眈眈的就是你爹我的爵位,还敢和她搅和在一起?这婚事是不是你听了她的蛊惑?”

“婚事是贵妃娘娘提出来的,与别人何干!”

罗姨娘见陈汐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而陈瑛已经是怒发冲冠举手欲打,她终于是真的慌了。她几乎是一把抱住了陈瑛的腰,带着哭腔叫道:“老爷,老爷,不关汐儿的事,真的不关汐儿的事,是罗世子……是罗旭……”

一听到罗旭两个字,陈瑛顿时一愣,手上不知不觉一松,而陈汐则是措手不及,一下子重重跌倒在地。罗姨娘见状慌忙放开了陈瑛,扑到地上一把抱着陈汐,又手忙脚乱连拖带拽地把人扶起到了床上,一时间已经是泪流满面。

尽管罗姨娘在身上来回摩挲,口中焦急地询问刚刚是踢到了哪儿,可有伤着了,陈汐只是咬牙不语,眼睛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又是他坏了我的事!”

陈瑛冷笑了一声,又拽起罗姨娘盘问了起来。见这一次她一五一十几乎什么都说了,他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到最后忍不住轻蔑地骂道:“蠢货,他说什么,你们俩就信什么?他一心迷恋三丫头,如今人没到手却还是一心讨好她,你们俩连这个都不知道?贵妃那边的事情我来设法,从今往后,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少往外走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正要开口再骂,门外一阵嚷嚷,紧跟着,陈清陈汉竟是一前一后冲进了屋子,一见这状况全都是呆若木鸡。两人先是急急忙忙奔到了罗姨娘和陈汐身边,紧跟着,陈清就转过身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头说:“父亲,不管是姨娘和妹妹做错了什么,您教训就是,这动了手之后,家中人就全都知道了,传扬出去于谁的名声都不好听……”

陈瑛眉头一挑,森然问道:“你这是教训我?”

“儿子不敢……”

“不敢就给我滚,谁让你们来的!”

看到兄长遭训,年纪较小的陈汉也连忙跪了下来,咚咚磕了几个头说:“父亲,二哥说的是,无论有什么事情,这么晚了,还请您暂且息怒……”

“老爷,老爷,老太太和夫人来了!”

心头大怒正要开腔的陈瑛听到外间这惊慌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看着面前并排跪着的两个儿子,看着床上目光清冷的陈汐和泪流满面的罗姨娘,他突然一言不发径直往门外走去。到了明间,见一个个丫头都是头垂得死低,他也懒得再看,直接往前头出了房门。下了几级台阶到了院子里,他就看到一群人站在那儿,两个丫头提着灯笼,四个仆妇抬着滑竿站在夜凉如水的黑暗里,而那滑竿里,身上盖着毛毯的朱氏正冷冷看着她,一旁则是一身素服的徐夫人。

“一点家务小事,竟然惊动了老太太,都是儿子管教不严。”

见陈瑛趋前深深行礼,朱氏便淡淡地说:“半夜三更闹得鸡飞狗跳,还只是一丁点家务小事?你是大老爷们,妾室有不好,让主母教导训斥,更何况她还是有诰命在身的,你这样传扬出去,于你的名声好听?至于女儿,管教有家法,何尝听到咱们这样的勋贵之家有父亲那般发火无度的!”

尽管陈瑛恨得咬牙切齿,但仍是就势长跪了下来:“是儿子的不是。”

“你知道有不是就好。”自从陈瑛回来,朱氏几乎处处受挟制,难得今天有这样名正言顺的机会敲打,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大老爷们,不要成天把精神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没来由被人说小肚鸡肠!”

第247章 利欲熏心

大半夜的,蓼香院里正房厢房耳房却几乎都点上了灯,就连穿堂前夹道上的明瓦灯也都亮了。早已睡下的丫头仆妇好些都被惊起了床,这会儿正屋里头,鹤翎和墨湘便在屋子里团团转,最后鹤翎实在忍不住了,三两步走到了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陈澜身边。

“三小姐,这大半夜的又起了风,老太太这会儿还没回来,是不是要打发人再去瞧瞧?”

“郑妈妈张妈妈伺候着一块去的,又有绿萼玉芍两位姐姐跟着,那边还有三夫人,不至于有事。”陈澜示意两人稍安勿躁,心里却不免想到,以陈瑛平素的为人,在做事上会不留余地,但当面决计是恭恭敬敬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只不知道陈汐和罗姨娘如何,要是让陈瑛知道这背后有她,那倒无所谓,可罗旭会不会被牵扯进来?

“回来了回来了,老太太回来了!”

说话间,刚刚悄悄出了屋子的墨湘又冲了进来。听到这话,陈澜暗自松了一口气,而鹤翎则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和墨湘两个又出去叫了小丫头预备热水等等,而陈澜也披了一件披风出了屋子等候。不一会儿,她就看到穿堂那边渐渐亮了起来,先是两个媳妇打着灯,随即是四个粗使婆子抬着滑竿进来,后面还跟着郑妈妈张妈妈和绿萼玉芍。

陈澜迎上前去,那边厢看见她的朱氏忍不住就嗔道:“这都已经深秋了,天气冷,你在屋子里好好等着就罢了,还出来做什么?”

“才出来的,就一会儿,不打紧。”

陈澜笑答了一句,等到几个婆子又用春凳把朱氏接下来,随即抬进了屋子,她才上前帮忙解下了朱氏的那件大氅,把人扶进西次间寝室里安置好,闲杂人等都退了,她这才开口问道:“老太太,庆禧居眼下那边情形如何?”

“不枉你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果然老三这一回是动真火了,又是巴掌又是脚踹,看不出那是他平日宠在手心里的女人和最疼爱的女儿!”朱氏想起罗姨娘和陈汐相互搀扶时出来的那狼狈样子,先是有一丝快意,随即更多的便是嫌恶和轻蔑,“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对妇孺这般下得了狠手,还是自己的至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算什么,连豺狼都不如!”

陈澜原只是听说陈瑛动手打了罗姨娘,这才匆忙赶到了蓼香院,可没料到他竟连陈汐也一块打了,此时不禁脸色大变。罗姨娘的性子她不清楚,可陈汐看着刚强,实则心里已经压了太多的郁气,若是一个想不开,那这一次她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老太太,那五妹妹如今如何?”

朱氏诧异地看了陈澜一眼,见她眉头紧蹙,赫然是真的关心,不禁心中一动,随即才叹了口气说:“他毕竟是五丫头的父亲,我也只能拿捏大道理数落,最后还是你三婶出面,把五丫头带到她那儿去了。你若是不放心,明日也可以过去看看,料想你三叔总不可能撂下正经政事成天在家里缠夹不清……倒是你,想不到你和五丫头这般要好。”

“五妹妹是五妹妹,三叔是三叔。”陈澜见朱氏审视着自己,便坦然看了回去,“我以前对小四也是这般说的,就好比六弟是六弟,三叔是三叔一样,总不能因为那点子记恨,便把别人一块算了进去。老太太可还记得,以前在通州安园那会儿的事?”

见朱氏沉吟了一会,似乎有些茫然,陈澜便知道她应当是不记得了,心里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就说起了那会儿陈滟和陈汐截然不同的反应,见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她便伸手为其将锦被又拉了一些上去,这才低头说:“所以,我一向觉得五妹妹面冷心热,虽是因为三叔的缘由,不好过意亲近,可也总希望她日后能够过得平安喜乐。”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

朱氏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拍了拍陈澜的手,随即便淡淡地说,“若是她爹占了上风,我那会儿又两脚一伸去了,这家中不单单是没有你姐弟的立锥之地,只怕你们连将来都没了,只看她这一回连自己的婚事都没办法就知道,那时候她就算心热,又能帮你们什么?她又不是什么事不懂的小六!算了,你既是重情分,我也不拦着你,横竖是不是多这一桩,你三叔也早就把你当成眼中钉了。我只白嘱咐你一声,自己多顾着自己,做人莫要太心善。”

陈澜答应一声,服侍朱氏躺下,这才出了屋子,又罩上披风,带着刚刚同她一块来的红螺和芸儿回翠柳居,结果一进院门就看到陈衍也已经起来了,竟是正在她屋子里等她。好容易安抚住了小家伙,她才回了自己屋里上床躺下,可终究是已经梦醒难眠,不过略合了合眼就感觉天光大亮了。

次日一大清早起床梳洗之后,陈澜先到蓼香院给朱氏请安,得知陈瑛很早就来行过礼上朝去了,她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吃过早饭便直奔了庆禧居。由于陈汀如今养在老太太跟前,三天两头她都会带着小家伙过来瞧瞧母亲徐夫人,所以这正房也是常来常往,此时一进院子就有人报了上去,及至到了正房门前,早有妈妈迎了出来。

徐夫人虽说听陈澜的话把陈汀安置在了蓼香院,可终究不放心,派了吴妈妈贴身跟着服侍,自己身前则是换了其他两位妈妈跟着。这会儿和陈澜说了一会话,得知陈汀身体康健平日也活泼好动,她就露出了几分笑容,因而,陈澜问起陈汐时,心情颇好的她自然和颜悦色。

“我那时候也是看着她那模样实在是可怜,所以才把人留在了我这儿。只昨晚上听说她一宿没睡,早上精神也有些恍惚,我就让人请了大夫,又知会了老太太,想来水镜厅那边郑妈妈会照管一两天。你既是来看她,就劝她一劝吧。”顿了一顿,徐夫人才又添上了另外一句,“毕竟老爷今天临走时撂下过话来,这几日衙门公务没那么忙了,怕是会日日回来。”

这才是更要紧的!

陈澜心下一惊,连忙答应了徐夫人,这才跟着一个引路的妈妈出了门。等进了后头临时分派给陈汐居住的屋子,她随眼一扫就发现入眼的几个丫头不是尚在总角之间一团稚气,就是年龄稍长而面貌陌生,竟是几乎没几个眼熟的。于是,在踏入了陈汐的寝室之后,她就直接把红螺和芸儿留在了外头。

“五妹妹……五妹妹?”

连唤了两声,见床上怔怔靠着四方引枕的陈汐丝毫没有反应,陈澜不禁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又加快脚步赶上前去。等到了床沿边上坐下,她本能地抓起陈汐的手,觉得入手一片冰冷,连忙抬头端详了一番陈汐的脸色,随即又开口叫了一声:“五妹妹,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罗姨娘着想。”

枯坐了半夜,一早上也是谁来都不理会,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陈汐却猛然间惊醒了过来。痴痴地看着陈澜,她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使劲箍着陈澜的脖子痛哭了起来。起初还只是抽噎,可渐渐地她就不再去遮掩那悲泣的声音,只想把心里那股郁气和憋闷全都发泄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着自己背部,于是就渐渐停了下来,又不知不觉放松了手。

“既然哭出来了,总算好些了吧?”陈澜体贴地递过去一沓子细纸,见陈汐须臾就用了一小摞,这才婉言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光是这么呆坐着也不是办法。如今哭过了,你对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这许多事情经历下来,陈汐对陈澜已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信任,此时又用绢帕擦了擦眼睛,她才定了定神说出了昨晚上喜鹊报信之后的事。当她说出从罗姨娘那儿得知,陈瑛有意把她嫁给荆王为妃的时候,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许决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并不是不懂,可爹爹先是说早就定下了我和罗世子的婚事,紧跟着却又想把我塞给晋王为次妃,到了如今好容易把事情定下了一个眉目,他却又说出了这一桩,甚至为此打姨娘泄愤,那时候不是我拦着,要不是二哥和五弟拦着……三姐姐,我真的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办,我昨晚上甚至在想,大不了我绞了头发进庵堂去做尼姑,也省却了这一番功夫!”

“别说傻话!”

陈澜这才知道陈瑛的大发雷霆背后竟还有这般的隐情,不禁又惊又怒。一个做父亲的于女儿的婚事上头有千般谋划万般思量,这很自然,可陈瑛每每都是自作主张只想着利益,事有不谐就这般动手,哪有这样的父亲?

而陈汐忍不住又抽噎了几下,随即便低低地说道:“那时候爹爹质问,我什么都不肯说,结果他一怒之下又要打我……姨娘为了护着我,不合说出了罗世子的事来,看父亲那架势,怕是已经气急了。三姐姐,你千万传个信出去,我真怕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而且看着爹已经连你一块恨上了,早知道如此,你还不如不管我的事,也不会惹来麻烦。之前母亲还差人对我说,父亲发话要把我那几个丫头全部打杀了,她好容易劝住,只却留不得她们了,大约要打发出去配人……从通州回来之后,她们才跟了我几天,我真是不祥之人,每个跟了我的都是这般下场,我还留在这儿,不是害人么?”

第248章 童言无忌,骨肉情深

从庆禧居回来,陈澜只觉得脚底下异常沉重。她低估了陈瑛追逐权势的野心,也高估了罗姨娘在陈瑛面前的话语权。只陈汐在那种悲伤和惊惧之下,却还没忘了详述昨天进宫的经过,包括怎么劝的罗贵妃,而罗贵妃在沉默之后就对罗姨娘说起了夏太监来过的事,之后端福宫那个管事牌子怎么熬不住私刑咬了舌头……

事情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些,唯一庆幸的就是罗贵妃终于勉强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再看不出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对于罗姨娘所说的婚事更是满口答应,又赏了陈汐一对金镶玉的镯子。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需要罗姨娘出面的那部分已经做完了,可偏偏陈汐的婚事又有了这样的变数!

陈瑛上回想到的是晋王,这回想到的是荆王,他就不怕涉入到这夺嫡的浑水当中,让侯府和他自个万劫不复?要知道,就连朱氏也已经对竭力促成张惠蘅成为晋王妃的事后悔了!

“小姐,镜园那边送菊花酒来了,说是杨太夫人亲自酿的,用的古方,秋天燥气重,喝这个不上火,正适合老太太的身子。”

陈澜一下子惊觉了过来,见面前来通报的是一个水镜厅里常见的管事媳妇,她便含笑问道:“来的可是庄妈妈?”

“是。郑妈妈已经带着庄妈妈去见老太太了。”

得知人在蓼香院,陈澜再不迟疑,忙就顺着夹道往那边去了。到了地头,她才对庄妈妈寒暄了几句,朱氏便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这老婆子精神不济,你且去前头倒座厅里和庄妈妈说话,也自在些,不用那么拘束。”

陈澜知道朱氏是生怕杨家有什么事情对自己说,谢过之后便领着庄妈妈出了屋子。到了那边使人上了茶,她又屏退了丫头们,果然,庄妈妈就斟酌着开口说道:“今次老太太差我过来,一是为了送这菊花酒,二则是那天接了宜兴郡主的邀约之时遇到的事情。”

庄妈妈原原本本把那天汝宁伯夫人带着妯娌上门来的情形说了,只略过两个通房的事不提,更不曾转述陈冰对江氏的那番挑拨,又讲了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欧阳行登门的事。见陈澜攒眉沉思,她就小心翼翼地说:“本家的事只是请三小姐心里有个数,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算计到您这来,毕竟那边大奶奶是您的二姐。只是锦衣卫的事,老太太左思右想,因为大人昨天回来得晚,她便按下不提。老太太又没个人可以帮着参详一块拿主意,思来想去委实难决,便想着了三小姐,还请别见怪唐突。”

汝宁伯府的事,陈澜听过也就放在了一边,可锦衣卫缇帅特意登门,她不免犯起了嘀咕。及至庄妈妈最后说得这般谦逊客气,她忙笑道:“太夫人言重了,这也是信赖我,才让庄妈妈你把如此大事拿来说道。我是女流之辈,于这些大事上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大见识。但既是那位欧阳都帅亲自上了门来,其实并不是寻不着杨大人,只是拣了这条路,所以太夫人一味隐瞒也不是办法,还是转告杨大人为上。至于那些锦衣卫衙门有不明处的公务,杨大人既从前交割清楚了,如今要去帮忙,能寻个见证人才好。”

“就是这个理,太夫人也是担心大人被人诓骗了去。”

陈澜听庄妈妈如此说,不免飞速转动着心思,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说道:“既如此,我递个信向郡主言语一声。毕竟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若出了什么纰漏不是玩的。”

此时此刻,庄妈妈才真正放下心来,千恩万谢之后,她又问起重阳节的安排。得知陈澜也是不明所以,万事只听宫中宜兴郡主分派,她也就不再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庄妈妈前脚刚走,后脚陈澜就立时带着丫头匆匆回转了翠柳居,又请来了云姑姑和柳姑姑。她让云姑姑进宫送几色糕点,顺带把杨进周那言语捎带给宜兴郡主,等云姑姑一走,她又向柳姑姑打听起了荆王的事。然而,毕竟这是个冷灶王爷,即便是在坤宁宫呆了好些年的柳姑姑,也只知道荆王生母早年只是个婕妤,去世之后才追封了嫔,而且本人在出阁读书时也一应资质也只是平平,偏还传出了爱好男风,所以在皇帝面前素来并不得意。除却这些大路的消息,柳姑姑竟是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内幕来。

“小姐怎会问起荆王殿下?”

陈澜知道云姑姑和柳姑姑是皇后留给自己的人,论理决计可靠,可那事情大约满家里只有陈瑛罗姨娘和陈汐知道,陈汐是因为信赖才告诉的她,她自然不能贸贸然透露出去,因而只说是随便问问。可是,等到柳姑姑退下了,她才怔忡地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一会步子,她便转身对一直侍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红螺说道:“去叫她们进来,预备预备之后,咱们去老太太那儿说道一声,下午去晋王府。”

尽管晋王府还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但在二门下了车换小轿入内,到了水梦阁前下来,陈澜就发现了几许不同。当日面上假笑动作僵硬的仆妇婆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几个容貌清秀的年轻丫头,一见着她便是县主长县主短,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而跨入正房之后,她就发觉内中的摆设器物仿佛都换了一茬,从定窑的瓷瓶到唐朝的铜鼎,从紫檀的高几到多宝格上的玉璧摆件。总而言之,一切全都是焕然一新。

陈澜随京妈妈进了东次间,见晋王妃拉着一个小女孩离炕起身,她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却只是一屈膝就被人拽了起来。紧跟着,她就看见晋王妃低头摩挲着小女孩的脑袋说:“嬛儿,快叫三姨。”

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光景,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可爱的小鬏儿,身穿一件真红色的对襟小袄,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有些犹疑。直到晋王妃弯下腰哄了两句,她才上前行了礼,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陈澜说:“你真的就是那个本领很大,帮了父王和娘老大忙的三姨?”

陈澜被这一句问得哭笑不得,见晋王妃也有些意外,她就蹲下身来,看着小丫头的脸说道:“小郡主,是谁告诉你,我有那么大本事的?”

“是父王。”林嬛几乎想都不想就答了一句,随即认认真真地说,“之前父王对我好凶,可前几天突然就对嬛儿好了,还带着去花园看菊花呢!嗯,又让厨房做嬛儿最爱吃的菊花饼……父王那次还对嬛儿说,要是下次见到三姨来王府做客,要我一定好好招待三姨,让三姨喜欢我,因为三姨本领很大,帮了父王和娘老大的忙。”

此话一出,晋王妃只觉得鼻子一酸,本能地扭过了头去。而跟着陈澜进门的红螺则是略一犹疑,退到门口要出去时,最终还是站住了。倒是京妈妈赶紧也蹲下身来,轻轻按着林嬛的肩头,佯装笑颜说:“小郡主,王妃有话要对县主说,咱们先出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嬛儿要在旁边陪着,否则父王要怪我的!”

见林嬛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的又是这般童言无忌的话,陈澜只觉得心中一沉,便微笑着伸出手臂抱了抱小丫头,发觉她最初颇有些僵硬,随即那身躯就柔软了下来,怀中尽是那种温温软软的触感,她便笑着抚摸着那柔软细密的长发,嘴里轻声说道:“嬛儿这么乖,三姨怎么会不喜欢你?你不是喜欢吃菊花饼吗,三姨带了好多,你跟着京妈妈先去外头吃好不好?要是你父王回来之后问你,你就说三姨很喜欢你,以后还会常来看你……”

微微一顿,陈澜便松开了手,随即变戏法似的摊开手,露出了一支小巧玲珑的小珠花,笑着插在了林嬛的头上,这才又继续说道:“他要是不信,你就说,这支珠花是三姨送给你的,是她自己串珠子做的。”

林嬛微微迟疑地摸了摸脑袋上的珠花,终究还是禁不住陈澜说起菊花饼,用力点了点头,这才抓住了一旁京妈妈的手。看着小丫头一蹦一跳地跟着京妈妈出了屋子,陈澜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掠过一丝无言的怜惜。待到发现红螺悄悄跟出了门去,她再转过身时,就瞧见晋王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跌坐在了炕上。

“王妃……”

陈澜走上前去,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不防晋王妃冷不丁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随即声音颤抖地说:“三妹妹,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兴许我就再也见不着嬛儿了……你不知道,之前你来的那一回,她便是被禁在屋子里不能出来,前几天才解的禁足,我问过之后才知道她那几天几乎没好好吃饭……我又是担心又是后怕,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竟然……”

刚刚还姿态优雅的晋王妃说着说着,已经是抽噎了起来语无伦次。陈澜尽管并不是亲身经历,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直到晋王妃好容易恢复了常态,她才轻轻捏了捏那只消瘦的手:“王妃,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与其再后怕,还是往前看来的要紧。”

第249章 借力,知己

人贵有自知之明,陈澜很清楚,凭着自己那海宁县主的封号,根本不足以让晋王重视,那位皇子亲王在意的是背后的宜兴郡主。她更知道,提醒时可以扯起虎皮作大旗,但其他的她就不能过分借力了。所以,今天特意来一趟,她自不会再搬出宜兴郡主来。

慢慢劝服了晋王妃,她这才渐渐拐上了正题。而晋王妃伤心过后,终究还知道分寸,便原原本本地说道:“汤先生是殿下当初游西山八大处的时候遇上的,后来殿下打听到他年轻时高中传胪,授官却被人动了手脚,两任县令之后挂印而去,却在江南的好几座书院教过书,为两任巡抚当过首席幕僚,在士林中很有名望,于是便礼请了过来。前时汤先生感染风寒病了许久,最近才好了,这些天日日在殿下跟前谋划……”

陈澜本意在于探究邓忠竟把赃栽在罗贵妃身上那件事情,对于汤老究竟是怎样的人倒并不在意,此时听着听着,心里便勾勒出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形象,于是心中就有些不确定了起来,到最后忍不住打断晋王妃道:“那送了信之后,王妃可知道事情结果如何?”

“是今天你来之前,汤老才差人捎信进来的。意思是已经劝服了殿下,毕竟罗贵妃如今已经无子,父皇钟情母后,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出入其他嫔妃宫中,所以罗家并不是威胁。只怕有人在暗中挑拨离间,殿下万不可上当……”因是口信,晋王妃一边说一边仔细回想,末了才又补充道,“殿下中午也过来了一回,说让我放心,如今一切都已经谋划齐全,不管是落井下石的,还是煽风点火的,这次保准都能一锅端了!”

晋王和那位汤老此次竟有这样大的把握?

详细问明了情形,尽管心下仍然存疑,但陈澜也不打算插手过深,因而渐渐就说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件事。当她对晋王妃点透,陈瑛有意把陈汐许给一位皇子,以求泼天富贵,果然,她发现晋王妃脸色转白,显是想起了有人曾经提到陈瑛还谋过晋王次妃的位子,随即又惊又怒地用力一拍桌子。

“他真是好猖狂的心思!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这时候,陈澜才词锋一转道:“其实,为着这件事情,三叔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在家里大闹了一场,甚至还动手打了人,让老太太训斥了一顿。即便如此,看他那样儿,似乎并不打算立时放弃,毕竟,这攀龙附凤的心思一起,没有那么容易打消的。”

说着她又讲起了昨日罗姨娘母女进宫,罗贵妃有意保媒襄阳伯,罗姨娘已经心动,随即才解释说:“虽说有贵妃做主,此事至少准了六七分,可就是怕剩下的这三四分有什么变化。王妃想必也知道,之前若不是三叔,老太太也万万不会被逼到这境地,所以若是可以……”

“三妹妹放心,淑妃娘娘那儿,如今这几日连番赏东西赏人下来给我,这么一件区区小事,想来她和殿下决计不会驳我的面子……这也是你挣来的脸面。”晋王妃对陈瑛原本就没有好感,此时气怒之下,自是更答应得爽快,“此事交给我,两三日之内我就让它尘埃落定!”

离开晋王府的时候,陈澜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再次看了看这座昔日的楚国公旧邸,如今庭院深深的王府,她不禁吁了一口气。

所谓借力打力,不外如是。她是帮了只想平安喜乐过日子的陈汐一把,却也一样是帮了朱氏和自己一把。阳宁侯府若是再出一位王妃,她和朱氏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被绑到陈瑛那驾马车上,毕竟在别人看来,陈家乃是一体。哪怕荆王并不是如同表面上的好男风,可皇家绝非女子的好归宿,陈瑛的私心极可能害了陈汐。而且,若他真成了荆王岳父,就凭他的野心勃勃,日后荆王也未必好过!

晋王府和阳宁侯府的距离并不远,因而不过须臾,陈澜就闻知已经进了阳宁街。堪堪到了侯府西角门前,当有人上前来要解下马匹时,原本闭目养神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立时让红螺吩咐外头暂且停一停。

细细一思量,她便开口说道:“先不要进府,车就停在外头,你进去请云姑姑到帐房备一份厚礼,然后差人回禀一下老太太。后日就是重阳了,那时候我要随娘去西山八大处,这一趟至少得两日,明天还要往各家府里送礼,索性就挑着今天去小四的老师韩先生府上拜望,亲自送上节礼,顺带也好接小四回来,我记得他今天是下午文课。”

陈澜既然这么说,红螺自然不会违逆,答应一声就下了车去安排。好一会儿之后,云姑姑就随着红螺上了车,手中是两个精致的锦盒和一个罩漆描金捧盒。陈澜听说是御用监造的一刀好纸和一块家中珍藏的贡品徽墨,自家厨房做的几样精致点心,还有送给韩明益之子韩亦南的一套狼毫笔,她就轻轻点头道:“多亏了云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云姑姑自是谦逊不迭。很快,一行人便又出了阳宁街。

时近黄昏,西城的官邸渐渐迎来了归家的主人,而东城的豪商大贾们却多半不曾归来,做小本生意的还打算趁着夜禁之前卯足劲头再赚一票,所以大多数里坊恰是冷清得很。陈澜的轿车在韩府门前停下时,打起窗帘一角的陈澜就从车窗里看到两三个小厮正从里头牵马出来。下一刻,她又瞧见罗旭和陈衍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她发现两人的同时,罗旭和陈衍也都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这轿车。陈衍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对罗旭招呼一声就一溜烟窜下台阶奔了过来,就站在那车窗底下又惊又喜地问道:“姐,你怎么来了?”

陈澜见罗旭大大方方地颔首示意,也就点头还礼,随即对陈衍说:“后日就是重阳节,你在韩先生门下受教匪浅,这节礼我当日恐不能亲自来送,就只能提早走一趟了。”

“原来如此……先生不挑这些礼数,我就疏忽了。”陈衍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随即才想起什么,就回头看着罗旭说,“罗师兄是趁着外出送东西的机会到先生这儿转转,他晚上还要当值,这就要走了。”

如今名分已定,罗旭连那些话都对杨进周撕掳开了,又送给了陈澜那样的信,此时再见,两人都是神情坦然。闻听陈衍这话,陈澜就对红螺点头示意。红螺连忙先打开车门,将车帘挂在了银钩子上,又和云姑姑先后踩着车蹬子下车,随即才扶了陈澜下来。

两相厮见之后,陈澜便问道:“罗世子这就要走?”

罗旭听出这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意思,正好自己也有事告知,便顺口接道:“也不忙在一时。三小姐还是头一次到这儿来吧?师母听小四念叨你念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是缘铿一面。今天你来得这么巧,我也算这儿半个主人,再偷半个时辰懒的功夫总是有的。”

陈衍在一旁听着,闻弦歌知雅意,自然不会打什么岔,于是笑嘻嘻地陪着一块进了韩府。相比那些庭院深深的豪宅大院,韩府只是寻常的二进院子,婢仆加在一块也只有不到十人,这会儿,得到讯息的韩明益和韩夫人刘氏以及儿子韩亦南站在正房门口,须臾就见罗旭和陈衍伴着一位妙龄少女进来。

看到来人一身水碧,眉眼娴静通透,举止落落大方,料想就是陈衍的长姊,也是罗旭曾经异常着意的人,韩明益自是趁那功夫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发觉罗旭显然不复从前患得患失的情形,他心里大为高兴,于是也就顺势下了台阶来。

“不请自来,打扰韩先生了。”

“一直只闻其名,今天总算是见到了,高兴都还来不及,哪谈得上什么打扰?”韩明益见陈澜上前以晚辈礼见过,忙打眼色让刘氏上前搀扶了,这才笑道,“眼下已经是黄昏了,莫非三小姐也是像纪曦那样的坏习惯,专门上我这儿来蹭饭的?”

韩明益的善意打趣顿时消解了陈澜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她当即笑道:“韩先生既这么客气,我可要说却之不恭了,小四在家中常说师母的红烧肉乃是一绝。”

刘氏亦是真性情的人,闻言就横了罗旭一眼:“都是纪曦最喜欢嚷嚷,把小四也给带坏了!赶明儿让你这个君子去近庖厨,就知道吃!”

知道师母比老师更不好惹,罗旭索性只是赔笑不语,眼见刘氏开口留客,又亲自带着一位妈妈去了厨房,他随着韩明益和陈澜陈衍进了屋子,这才苦着脸说:“只有我一个命苦,拖延半个时辰还行,拖到晚饭后再回去,非得被杜阁老训个半死不可,今天是没这口福了!”

“活该,谁让你引得人家杜阁老青眼相加的?”韩明益微微一笑,随即仿佛无心地说道,“小四,随我去书房找两本书,你上次不是和我说你姐姐爱文人笔记么,今天她既然来了,正好送给她。”

看到陈衍乖巧地随着韩明益离开,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自己和罗旭,陈澜哪里不知道这是韩明益有心给机会。正寻思该怎么开口解释家里三房那点烦心事的时候,却被罗旭开口抢了先。

“三小姐,今天午后申时左右,参奏晋王府典簿邓忠和巡城御史于承恩的折子送进了文渊阁。我想着你大约晚上就能得到消息,所以也没和陈小弟说,只和先生商量过两句。除却这个,杜阁老之前还提过一嘴,说这应当只是开始。”

第250章 率性

陈澜下午才刚去过晋王府,晋王妃提过晋王已经有完全打算,此次要一锅端,所以,眼下临时起意到了韩府来送礼,罗旭一张嘴就露出了这么一个大消息,她并不算太意外,可着实没想到这事情会来得这般凌厉无端。

“多谢罗世子提醒。”陈澜谢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把昨天晚上陈瑛匆匆回来,因为知道了陈汐的婚事,在家里很是闹了一阵的情形说了,这才歉意地说,“虽然五妹妹咬紧牙关,可他还是从罗姨娘口中知道了那襄阳伯是你的主意,恐怕会生出不利之心。所以,我下午去过了晋王府,已经请了晋王妃游说淑妃娘娘,当是能把婚事定下来。此事都是缘自我的主意,恐怕为你添了麻烦。”

罗旭眉头一挑,随即毫不在意地说:“要紧的是罗淑人和表妹入宫,已经把事情办成了,贵妃娘娘已经醒悟了过来。否则此次晋王殿下这一反击,恐怕罗家也会被卷进去。这事情就是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忍不住低声说道,“倒是你为了此事劳神劳力,该说谢字的应该是我才对。而且,五妹妹有你这样的姊姊,实是幸甚。”

“只是将心比心罢了,她也让我谢你一声。”

“谢我做什么……我这个表哥可是最记仇的,要不是你提醒,压根想不到这上头。”罗旭自嘲地一摊手,随即看着陈澜说,“这一关能平安度过,贵妃娘娘能够醒悟过来,多亏你出主意说动了罗姨娘,也多亏杨兄救下了夏公公。我知道你定要说从前我也助了你们良多,所以眼下我也不说什么谢字了,以后咱们都是一样,成天谢来谢去岂不是累赘得慌?人活一世,难求良师益友,偏生我都齐全了,这还不是我罗旭的福气?”

“背后夸人,偏生我还听见了,纪曦你确实是福气。”

随着这一声笑,韩明益已经是和陈衍进了门来。不等罗旭开口说话,韩明益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多待,早些回去,省得回头杜阁老气咻咻地来质问我怎么教导的学生,你如今可不是以前那样的自由身了。”

“先生你这赶人走就不能换个说辞么?”罗旭无可奈何地一笑,当即叫了陈衍过来又低声嘱咐了几句,直起腰之后洒脱地向韩明益和陈澜拱了拱手,“既如此,我就先走了,回头有机会再来品尝师母的好菜。三小姐,珍重。”

“罗世子慢走。”

等到人走了,韩明益才笑吟吟地让陈衍把手中的几本书交给了陈澜,略介绍了几句就打趣道:“虽说我也讨厌科举那些敲门砖,但若是小四一门心思只看这些,我是铁定要教训几句的,只换成了你,那就无妨了,毕竟为了开阔眼界,这些书是最好的。这是小四不曾找到的,从国朝初年到前些年的都有,俱是不曾付梓的,你自己回去慢慢看。还有一本大约是番人写的,都是朱红色的鬼画符,我也看不懂,还是早年一个学生寄存在我这儿的,侯府在四夷馆总比我这个穷酸有门路,所以一并借给你了。”

陈澜自是感谢这一番好意,可韩明益提到什么朱红色的鬼画符,这却勾起了她的记忆,因而她索性借机翻了翻,结果果然翻到了一本入目全是触目惊心红色字母的书。已经极其熟悉那笔迹的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必然又是太祖留下的笔记,于是顺势合上之后,就欠了欠身说道:“韩先生见笑了,我就这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癖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不知道的话就不用谢了,我还得谢你把小四教导得好。”韩明益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得规规矩矩的陈衍,莞尔笑道,“最开始他来我这儿的时候,左一个姐姐说的,右一个姐姐教的,再加上还有个纪曦一块,闹得我和内子心痒痒的,今天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这一顿饭自然是吃得宾主尽欢,尽管都是些家常菜,但陈澜只觉得吃着暖胃暖心,吃到最后情不自禁地就多添了小半碗,自是让韩夫人刘氏更加高兴。直到眼看快到了夜禁时分,她才和陈衍一同起身告辞,临走前又邀了他们有空来家中做客。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已晚还是别有心思,陈衍也不骑马,直接就钻进了陈澜的轿车里。随着轿车的颠簸,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对陈澜说:“姐,今天师兄送了一坛黑糯米酒给先生,我随便问了两句,他就笑着对我说,这酿酒方子是一位姑娘从苗疆带来的。虽然他没再说下去,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好奇得很……”

陈澜见陈衍那笑嘻嘻的样子,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希望罗旭也能够尽早解决终身大事,可哪怕率性如罗旭,又哪里能真正左右婚事,因而她嘴上不接话茬,心里却默默祷祝了两句——她已经得到了远远超过自己期待的将来,希望罗旭也能迎娶一个知心知意的妻子。

姐姐不接话茬,陈衍有些失望,只能没话找话说道:“对了,罗师兄还说起,那家卖酒的铺子似乎紧靠锦衣卫后街,锦衣卫曾经上门寻过事,似乎打算把铺子吃下来,把衙门扩建扩建,后来大约那位姑娘指点了什么招数,就没声息了。罗师兄还特意去打探过,倒是查出一段秘闻。据说,建国之初并没有锦衣卫,如今的锦衣卫衙门那时候是一座大都督府,后来那位大都督犯了事,凌驾五军都督府之上的大都督府被撤了,这才多了锦衣卫,只是衙门却缩减了许多,而且也从统辖军务变成了侦缉查办。”

这些事情刚刚罗旭压根没提起过,陈澜猜测罗旭应是觉得这些都是已经沉寂在历史长河中多年的秘闻,所以反而当成趣事轶闻对陈衍说了。然而,陈衍是找话说,她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不知不觉的,她伸手缓缓解开了刚刚包裹那几本书的包袱皮,摩挲着那一本本书,可终究还是没把那本应当是太祖御笔的书拿出来。

姐弟俩的轿车几乎是踩着夜禁的铜锣声驶入了侯府西角门。在二门停下之后,陈澜就从一个满脸堆笑的婆子口中得知三叔陈瑛已经回来了,晚上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回了庆禧居。她也不愿意和陈瑛打照面,此时自是松了一口气,带着陈衍去了蓼香院见过朱氏,她就先把陈衍打发了回去,又把到了王府见到晋王妃的经过以及那请托原原本本说了,到最后又提及了罗旭的那些消息。

“晋王要收拾那两个,我刚刚也知道了,阿弥陀佛,他们那是活该有这一遭!”朱氏冷哼一声,随即慈爱地看着陈澜点了点头,“你当初说的没错,晋王总算还有开窍的时候,不必咱们抢在前头做什么反击!倒是五丫头的事能够顺便一块解决了,你这一回真是做得巧妙,若是你三叔知道了,恐怕不是气个半死,是得完完全全气死了!”

“我只是想,淑妃娘娘和晋王殿下只要醒悟了过来,当初宣府那档子事恐怕也会被翻出来,既如此,忌惮三叔也是很自然的事。再加上还有贵妃娘娘,这桩事情应当就定了。”陈澜说着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陈汐那样的性子,日后的家庭越简单,她越可能得到幸福,出嫁了之后,陈瑛这个父亲难道还能逼着女儿改嫁,亦或是逼着恬淡的女婿争权?

朱氏亦是微笑:“这事情定下了之后,我也能过两天舒心日子。他那三个最要紧的儿子女儿,这下子可是全都解决了。最让我痛快的是,都没用着德妃娘娘出面。”

在蓼香院盘桓到亥初,陈澜才回了翠柳居。平日这时候往往做一会儿针线,随即就预备熄灯就寝了,可她此时终于有时间好好看书,因而就吩咐留着红螺和沁芳伺候,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了去睡觉,又掌起了灯。连同红螺沁芳一起打发到了西次间里头做针线,她就在东次间的炕上坐下,就着炕桌上的那两盏灯打开了书,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但渐渐的,那上头的内容就让她深深陷了进去。相比在西苑宜春馆读到的那几本,这一本日记大约并不是太祖林长辉晚年所写,更多的只是一本日记,记述了林长辉的种种心情,也记下了更多楚国公的事。从这上头,她第一次知道了楚国公的名字。

沐桓……那已经湮没在历史中的另一位穿越同仁叫做沐桓。

“沐桓说,国富民弱,则徒有其表,当此转折点,首要之务是让百姓识文断字,脱离无知。从江南开始,他仿照宋朝的四大书院开设了一家又一家的书院,又坚决认为,官府的涉足会让这些书院变得官僚臃肿。算了,我从前就是个小军官,不和他这教授争……”

“沐桓又来找我了,他骂我关闭科举是因噎废食……可老子从前就讨厌那些专家教授指手画脚,更何况现在这些成天之乎者也的圣人门生,看着他们老子就想吐!算了,看在沐桓的份上,给这些人一点甜头吧,唔,我记得朱元璋也开过荐举……”

“沐桓这家伙,就是不信邪,他好好的去惹贞娘干什么,这君臣名分哪怕是做给外人看的,可也得做得像样一些吧?贞娘也是的,以前怎么没看出她脾气这么大,幸亏坤宁宫没有擀面杖,否则她赶人的时候,也许会把那用了十几年的擀面杖丢出来……虽然现在是皇后,可拿了那么多年的擀面杖和刀剑,她那双手已经变不回以前的十指纤纤了……”

第251章 尘埃落定,故地重游

自打接受了自己的全新身份之后,陈澜还是第一次这般挑灯夜战,即便眼睛已经很有些酸涩,但却完全没有合眼睡觉的欲望。由于未得召唤,沁芳和红螺都没有来打扰,屋子里除了那两盏油灯的火苗不时微微窜动着,就只有她翻书的声音和不时变重的呼吸声。

当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她这才感到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腰背肩膀全都是酸痛难当,而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痉挛了起来。这不是林长辉暮年记下的,只是早年一本平平常常的日记,统共跨度的时间不过小半年,或日日寥寥记上一笔,或三五日一记,或干脆十天半个月才涂抹两句,总而言之,林长辉似乎随性得很,只是将这个当成了疏解心情的消遣。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些日记勾勒出的人,和史书上那平板的仅仅只有英明神武的楚太祖截然不同。他时而对楚国公沐桓的主意击节赞赏,时而在日记里犹如寻常人似的赌气抱怨,时而唉声叹气埋怨皇后脾气暴躁,时而又嘲笑一阵子那些上书报祥瑞的儒生,时而又记录一些成熟不成熟的制度和想法。在提到沐桓时,他总带着几分亲近包庇和无奈;提到皇后时,他总有几分敬重甚至是畏惧……总而言之,透过这些,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收拾好书,陈澜终于唤来了沁芳红螺,收拾好了方才回西次间里上床睡觉。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沉,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形象轮番出现在梦中,演绎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到了大清早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时,她却几乎记不得一星半点。

倘若说先头御史们左一道右一道的奏折因为皇帝的突然称病,接着又是一次次地留中,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是重重打在了棉花团上,那么,陡然之间发生的变化就让朝堂中仿佛刮起了一股阴寒的风,蠢蠢欲动的变成了按兵不动,按兵不动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而那些起初蹦跶得最厉害的一批人,则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巡城御史于承恩被人参奏收受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的常例贿赂,两年统共白银两万两!

晋王府典簿邓忠被人参奏贪墨银两、侵占民田、行卷舞弊……林林总总七八项罪名,哪怕是轻判,少说也是流三千里除籍为民,籍没家产的罪名。

这两个已经双双被下了宫中内官监狱,除此之外,那些上书请立储君的,除却几个名声还算不错的清流,其余的一个个都被查证出了和先头自缢的吴王有涉,弹劾过后,有的被下锦衣卫狱,有的则由大理寺会同刑部勘察。而参奏阳宁侯府韩国公府和宣府大同互市弊案有涉的,则被一股脑儿打了包送去宣府,命从宣大总督刘韬重新查证,查不出结果就不许还朝。

总而言之,两天之中,原本已经一边倒的风潮完全转向,朝堂一时间为之息声。

于是,等到重阳节这天早上,皇帝早朝之后万岁山登高的时候,随行文武看着那个背手拾级而上,根本看不出半点病容的天子,不由都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来。至于那几位皇子亲王,则是不时低声交谈言语两句,瞧着言笑盈盈兄友弟恭,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行列中已经少了两位。唯有敏锐的人才能发觉,晋王身边的三步远处空空荡荡,其余几位皇子都有心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而阳宁侯府继天还没亮陈澜就出了门之后,这会儿又迎来了宫中的夏太监。这一回,他却不是来传达圣旨,而是捎带来了贵妃和淑妃身边的令旨——事情很简单,为五小姐陈汐做媒,说的便是襄阳伯李睿。对于这么一遭事情,除了朱氏心中有数,家中上下的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毕竟,陈瑛那一番闹腾上上下下都听到了风声,原以为事情就此告吹,可怎想到罗贵妃出面不提,竟还扯上了淑妃?这先头不是还听说这两位全都窥伺中宫而不对盘吗?

当被陈瑛严词警告连院门都出不得的罗姨娘被人从屋子里请出来,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她只觉得恍若做梦一般,只知道懵懵懂懂地跟着前来引路的张妈妈到了前头,却发现陈汐已经来了,表情和自己竟是差不多。看到那两个跟着夏太监过来的太监笑容可掬地拿出了贵妃和淑妃的赏赐,看到陈汐满脸复杂地跪拜接下,她终于受不了那大起大落的折腾,双腿一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阳宁侯府这边夏太监亲自过来,襄阳伯府自然也有相应人士登门,这两边府上鸡飞狗跳的同时,一个人也从阳宁侯府后门牵着马飞快地跑了出来,上马之后就一溜烟沿着后街走了。约摸两刻钟之后,陪着登高万岁山刚刚回到左军都督府的陈瑛就得到了这个消息。相比对晋王凌厉精准手段的意外,女儿婚事的骤然来临无疑更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该死!真该死!”

他重重一拳擂在了桌案上,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狰狞。然而,五指伸直了握紧,握紧了又伸直,哪怕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最后他却不得不颓然吁了一口气。

自然,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要皇帝肯赐婚……可是,如今荆王尚在孝期,陈汐又不像陈澜那样精明狡猾,甚至都不肯听自己的话,那千中无一的可能他是不用指望了!

“罗旭……陈澜!”他恨恨地念着这两个名字,不知不觉已是咬牙切齿,“别高兴得太早,别以为你们这就赢了……来人!”

随着他的这一声唤,一个长随立时进了门,行过礼后就低头垂手站在了那儿。陈瑛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就扯过一张小笺纸匆匆写了几个字,当着他的面封口上了印泥,这才递了过去,一字一句地说道:“记着,一定要送到那位殿下手上,不论是带话还是回执,一定要把回复带回来,否则你就不用回来了!”

那长随慌忙双膝跪下使劲磕了个头:“老爷放心,小的一定办到!”

“去吧!”

宫中正在登高万岁山的时候,宜兴郡主一行也已经入了大悲寺的山门。寺中早已净过好几遍,得信的主持方丈带着一众执事僧人外出迎接,随即陪侍在侧的却是主持本人和两个七八岁的小沙弥。陪着这些尊贵的女眷转了一圈之后,主持便退了下去,只由两个小沙弥在门口应承。这时候,众人才品尝起了用本地山泉泡好的香茗,自然而然分成了几拨。

今天这一行除了宜兴郡主、杨母江氏和陈澜张惠心之外,还有隆佑长公主之女永乐县主、安国公夫人、应国公夫人、南阳侯夫人……统共十个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家族相对独立不涉争斗,如后头三家勋贵更是已经式微多年的。这会儿宜兴郡主带着江氏和陈澜张惠心单独进了一间禅室闲坐喝茶,闲聊了一会,她就看着陈澜说道:“阿澜,看你这样子,在外头还不得闲!这些日子难为你撑了下来,今天好好散散心,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陈澜原有些心不在焉,此时闻声抬头,却是错过了宜兴郡主的前半句,笑着要掩饰时,却不想被张惠心在脸颊上捏了一把,忙转头没好气地瞪着她。

“看我做什么,登高就是为了放一放心头的郁气,哪像你这么重的心思!天塌下来有高的人顶着,反正砸不到我!”

江氏见张惠心虽已经是少妇打扮,言谈间却仍不乏少女娇憨,不禁也笑了起来,又看着陈澜关切地说道:“三小姐,郡主和戴夫人说的是,今天既出了来,就好好歇歇松乏松乏,毕竟是难能的机会。出城踏青从前往往都是在双塔寺那些城内的地方,走一趟远郊难得。”

义母这么说,义姊这么说,将来的婆婆也这么说,陈澜自是点了点头,心里不免想起杨进周昨天亲自上门送了重阳节礼,又送了自己一串精致的黄杨木珠手串。品尝了一杯香茗之后,及至上暖轿时,她方才得知下一处去的是龙泉庵,不禁挑了挑眉。

竟是八大处中她从前用轮椅推着病弱的弟弟唯一游全的龙泉庵么?

想当初那位太祖林长辉,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据那日记所说,几乎后世北京有的那些地方,楚朝建立之初,他把有的都大力修缮了一番,没有的一座座都依照记忆造了出来,仿佛有了这些就能追忆那个再也见不着的时代,既是大手笔,也是小意气。

从这一点来说,史书上雄才伟略的楚太祖,民间传言中紫微星下凡的神人,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寻寻常常忘不了过去的普通人而已。这一座座庙宇建筑,别人也许会觉得这是太祖信神佛,可究其根本,却是为了忘不了的过去。然而她呢?午夜梦回,仅仅半年,她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仿佛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第252章 寻秘龙泉庵(上)

西山八大处不但在后世的北京闻名遐迩,而且在如今的楚朝,也一直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最爱游玩的地方。这儿四季风景如画,眼下这深秋季节,秋霜过后层林尽染满山红丹,恰是赏心悦目,行走其间更是心旷神怡。因而哪怕是这些平日最讲规矩的贵妇们,也忍不住把轿子的窗帘拉开一条缝,尽情欣赏着这秋日胜景。

等到了龙泉庵前下轿,站在那青石匾额前,陈澜不禁一阵失神,恍惚间仿佛又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回到了从前自己带着年幼弟弟站在这山门前的时候。

“妹妹,别愣着了,赶紧进去啊!”

陈澜被张惠心的一阵嚷嚷声惊醒,这才觉察到人家用力拖着自己往里头拽。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寺门,她就一下子看到了那一座雕栏方池。就只见那座方池以青石围砌池壁,潺潺水流至西边池壁的石龙口流出,涓涓细流掉入清澈可鉴的池水中,激起了好些水花。尽管这儿没有满池的硬币,泉水亦是清澈,她却再一次陷入了微微的失神。

“这是太祖爷敕建的龙泉庵,这水池名曰龙泉池,是昔日楚国公亲笔画下图案,由工部请了巧匠,从龙王殿下的石洞中引出的活水。”宜兴郡主徐徐走上前来,并不避讳那个已经湮没在历史中的名字,“落成之日,太祖爷和楚国公曾经一同莅临,据说还在大雄殿和龙王堂中先后上了香,楚国公一时兴起,提笔题了一首《甜水歌》。”

说完这话,宜兴郡主就转头对侍立在侧的庵主问道:“那石刻据说是太祖御命还留着,可当年的真迹我翻阅过典籍,记得也是龙泉庵收着,如今可还在?”

那庵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尼姑,衣着朴素眉眼清秀,唯有右手的手腕上套着一只铁环,闻声她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这才低着头说:“郡主恕罪,贫尼掌龙泉庵多年,只听说过那《甜水歌》是太祖爷让工部刻石留念,却不曾听说过和楚国公有关,庵中也并没有什么真迹。至于那首《甜水歌》的石刻,早就在几十年前被天雷劈了,因是御命之物,上报了之后也没人敢挪动……喏,就在那儿。”

陈澜早在听宜兴郡主说起昔年旧事时就异常留心,及至甜水歌三个字出口,她那思绪就如同潮水一般喷涌而出。西山八大处风景优美,她却只推着轮椅载着病弱的弟弟完完整整游过五处龙泉庵,记得还在角落里得过一个青年的赠书,那扉页上头就题着锄月老人的这首《甜水歌》。她于诗词上并不热衷,但这首却逐字念给弟弟听,因而那份记忆刻骨铭心。

此时此刻,她懵懵懂懂跟着宜兴郡主来到那焦黑一片的石刻前,见宜兴郡主蹲下身子,随手用一块洁白的绢帕逝去了上头的浮灰,又一个个字地念了起来,她不禁紧紧抓住了张惠心的胳膊,心中也默默跟着念了起来。

“我来翠微陟其颠,上有佛刹名龙泉。松柏郁郁布浓荫,千尺百尺森参天。苍皮黛色四十围,虬枝盘曲生风烟……咦,这后头的字难以辨别,是被雷劈的?”

“四时不放日光入,盛暑不热风冷然。谁凿石罅泄石髓,涓涓泊泊流清泉。蓄以方池承以石,跳珠嘎嘎名琴弦。”陈澜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上去,随即也仿若没注意到别人的目光,自顾自地轻轻吟着,“汲来煮茶香且冽,调羹炊黍味弥鲜。或曰炊之令人寿,揆之于理宜有焉。笑我饮此嗜且贪,自夏俎秋常流连。轻尘十丈风怒吼,京师苦水鬻论斗。安能移此一勺泉,甘美芳馨润众口。”

一首古风《甜水歌》念完,陈澜只觉得整个人一激灵,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却发现宜兴郡主和张惠心都在满脸奇怪地打量着自己,倒是旁边的永乐县主和几位勋贵夫人不明所以,永乐县主更是笑说道:“陈家妹妹果然是博览群书,这份记性更是难得。”

醒觉到自己刚刚就仿佛是梦游一般,竟忘了藏拙和低调,陈澜不禁心中苦笑。只是,站在这曾经呆过整整一日的地方,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笑道:“那些名家诗词我都未必记得,只在那些话本笔记之类的杂书上看过这么一首,因和龙泉庵有关就记下了,刚刚一时忘乎所以……这龙泉水固然好,可咱们是不是先进了龙王堂上香,待会再好好品茗?”

她这么一说,别人自是笑着答应,一时间一众人便往龙王堂行去。然而,刚刚带路的那位庵主此时却落在了后头,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下半截一片黑漆漆的石刻,随即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