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贵妇在龙王堂中烧过香之后,天色便已经很不早了。说是重阳节来这八大处上香,但谁都知道一日之间要游遍这八大处绝不可能,因而原就是初九初十两天,这日晚上便是定下宿在这龙泉庵,而随行的一众锦衣卫则驻扎在山脚下,以免扰了这庵堂清净。

龙泉庵在八大处中素来以幽雅清静著称,如今涌进来这么好些尊贵的客人,自然是有些难以分派。只宜兴郡主之前就使人打过招呼,一应夫人小姐不论平日如何,这一回都是三三两两住在一块。陈澜和张惠心便住在大雄殿与文昌阁之间的听泉水榭。张惠心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是新奇的,而只有陈澜才知道,这座龙泉庵虽说与后世那座颇有相似,但地方格局却更大些,就连这听泉水榭也比她的印象中不同。

晚上的斋饭过后,陈澜终究是难以放下心头那纷乱的思绪,便对宜兴郡主提出想到外头转一转消食。因外间锦衣卫提早净过山,庵堂四周也有自己府里调来的女兵看护,宜兴郡主便笑着点点头说道:“也罢,今晚好歹还有些月亮,不过,你还是带上长镝和红缨在身边,以免万一有事……惠心,你不和阿澜一块去?”

“不去了,在轿子里颠簸了一整天,我都困死了!”早先好几处寺庙转下来还生龙活虎的张惠心,此时此刻却呵欠连天,伸了一个懒腰就歉意地看着陈澜说,“妹妹,我就不陪着你了,你自个小心些……尤其是别一个失神栽进龙泉池里去!”

“姐姐又拿我开玩笑!我先出去了,走几步消消食!”

陈澜横了张惠心一眼,便带着长镝和红缨出了门。直到站在了那青石铺地的院子里,身上撒着那半轮月亮的皎洁光辉,她才褪去了人前的笑脸,露出了怔忡而恍惚的表情。好在她还记得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很快就缓步往外走去。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龙泉池的跟前,绕着池子走了半圈,竟是鬼使神差又在那石刻前停住了。

她孤零零地来到这陌生的时代,虽然逐渐收获了亲情友情,不久之后也许能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可是,骨子里那种寂寥孤独和格格不入,却是谁都没有办法体会的,也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可是,太祖林长辉和楚国公这一对来自同一个地方,又一起戎马一生打下天下的人,明明是那样的相得相知,为什么到最后却偏偏到了那一步?

“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么?”

“阿弥陀佛。”

陈澜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可身侧突然响起的佛号却让她吓了一大跳,几乎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步,这才看到身穿灰色僧袍从一旁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来的龙泉庵主。她白日里心不在焉,并未记得人家的法号,此时乍一相见,惊讶之后便是有些尴尬,只得含糊点头,唤了一声庵主。

“月下听清泉,海宁县主好雅兴。”龙泉庵主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合十行礼之后便说道,“县主想来也是第一次来龙泉庵,若不嫌弃,贫尼便作为引路人,带你四处转转如何?”

傍晚时一众贵妇都疲累了,上香之后就到了一边雅室之中品尝龙泉水泡的香茗,谁都没心思到外头闲逛,陈澜也自然随波逐流,此时就是想再游一游这当年故地。所以,尽管觉得龙泉庵主出现得有些蹊跷,她忖度身后还跟着长镝和红缨,迟疑一会就点头答应了。

大雄殿、文昌阁、卧游阁、祖师堂……一个个地方游览下来,龙泉庵主并未刻意套近乎,而是将工部当年修建这些地方,甚至如何找到龙泉水的典故娓娓道来,竟不像是一个世外之人,而像是一个深通典籍的才女。因而,等进了闻妙香园时,尽管满园树木已经露出了萧瑟之意,不复春夏之交的冠盖如荫,但陈澜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于是,龙泉庵主提出亲自煮茶待客时,她便自然而然把长镝和红缨留在了闻妙香园门口。

小风炉煮水,紫砂壶待客。优雅地洗杯滤茶斟茶之后,龙泉庵主亲手奉了一杯给陈澜,见她举杯轻轻啜饮,她的眼神一闪,随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龙泉池前,闻听海宁县主背了那首甜水歌,贫尼心里却有些疑问。贫尼儿时曾经听祖师提过,这石刻上的甜水歌,只有四句八节而已,可海宁县主刚刚吟的却是十一句,不知道看到这首诗时是在哪本文人笔记?”

尽管这言语犹如那一杯清茶,一样是清新淡雅不带任何烟火气,但陈澜听在耳中却如遭雷击。

第253章 探秘龙泉庵(下)

毕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因而当时在接下宜兴郡主那一首《甜水歌》的时候,陈澜满心都是旧日的回忆,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像平日那样反复思量。此时此刻,见龙泉庵主那目光依旧淡然清澈,仿佛并没有审视之意,她却不觉背上发冷,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之后,就拿起茶盏轻品了一口。

“庵主这可问住我了。我打小就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靠着家里的能耐收罗了一柜子,母亲和其他亲长又赠了不少,前时在西苑宜春馆小住的时候,还看到了不少宫中珍藏的珍本,一时半会真的是不记得那首《甜水歌》出自何处了。”顿了一顿之后,她便笑道,“之所以会背下这么一首,实在是因为那句‘笑我饮此嗜且贪,自夏俎秋常流连’很有些意境,一时看着就喜欢上了。”

陈澜轻轻巧巧把事情全都推在了宫中藏书上,这本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然而,龙泉庵主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更加锐利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澜,突然轻笑道:“其实,宫中摘抄的版本确实可能有所不同,毕竟是太祖爷让工部刻石留念,再多上几句也并不奇怪。不过县主可知道,龙泉庵虽说有一个庵字,早年却也叫做龙泉寺,并非一开始就是尼庵。”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愣住了。别人不明白这意思,可她还记得,后世八大处成了公园,更是一等一的旅游胜地,其实和佛门清净之地的初衷已经很不一样了。尤其是龙泉庵因为相传有一口好泉,于是便索性当成了茶座,她那会儿倒是询问过人,可谁都说不准究竟这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想来那两位开国定疆的同仁,也未必搞得清楚这些。

“第一任龙泉庵主是清慧大师,相传是楚国公征伐天下时的一位红颜知己,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国公最后迎娶了公主,那位曾经立下不少功劳的姑娘便誓意落发出家。太祖爷心存怜惜,于是就把龙泉庵给了她。之后,龙泉庵主传到贫尼这儿,已经是第十代……”

陈澜和龙泉庵主在闻妙香园中煮茶谈心的时候,守在外头的红缨和长镝却有些百无聊赖。毕竟,这一日参拜下来,贵人们都是坐轿,而她们虽不曾步行,可这一路骑马下来,却也是颇为累人。哪怕如她们这般自幼练武的,如今也是两股间一阵阵疼痛。因而,既没有外人,她们便索性靠在了院墙上,又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老尼姑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不会是想个什么办法诓骗三小姐的香火钱吧?”

“这怎么可能。毕竟是敕建的庵堂,历代庵主都是朝廷册封的,哪敢对三小姐不利……呵……”红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又揉了揉眼睛,“只是都这么晚了,喝了满肚子茶怎么回去睡觉啊,三小姐这精神头也太好了些,就连二小姐都支撑不住了。”

被红缨这么一勾,长镝也忍不住哈欠连连。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不知不觉靠得更紧了些,甚至几乎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缨突然察觉到那边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立时一个激灵惊觉过来,顺手拉扯了身旁的长镝一把。长镝才睁开眼睛就看到那边长草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墙壁后头竟是传来了咚的一声,仿佛是有人重重掉在了地上。

这下子两人全都吓了一大跳,交换了一个眼色,红缨扭头看了看园子里头的树下还在谈天说地的陈澜和龙泉庵主,注意到那风炉已经是用作了烤火之用,那火苗忽闪忽闪仿佛透着无穷热力,她便一把拉起长镝往发出声响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园子中的树下,陈澜自然不知道守在外头的长镝和红缨贸贸然离开了。由于那龙泉庵主实在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讲的又是她最关心的那段历史,因而坐在那里早就忘了什么时辰,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丝毫没留意手中的那一杯热茶已经失去了温度。

“……太祖爷善于大局,行军布阵仿佛是神来之笔,起兵伊始,麾下就汇聚了众多大将。然彼时若不是出身的楚国公相投,又说动了李善长刘基等人,也不会一举有那么大的声势。太祖善军,楚国公善政,两人不多时便以兄弟相称,最是相得投契,楚国公甚至出入后院都不忌,于高后亦是只以嫂事之……在后来历朝定都之后,太祖不顾物议,执意将国号楚封了楚国公,在那以后,便是好些年的太平盛世……”

“只得了天下之后,太祖爷和楚国公便是君臣,楚国公虽说常可出入宫中,终有无数规矩要守。可太祖爷为人散漫率性,不在乎朝中物议,楚国公又是于名利上头全不留心,只在意那些书院海贸玻璃等等,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太祖爷和高后患难与共得了天下,再是夫妻情深,亦免不了三宫六院。楚国公年轻时风流倜傥,可除却公主之外却不曾再纳姬妾,太祖赐美多是愿意的赠金送嫁,不愿的在府中教习歌舞,太祖爷亦无可奈何。两人常常于楚国公府梅林对饮,赏花赏月赏美人,却是留下了无数佳话。直到楚国公义妹因有子而册了皇贵妃,这才惹出了一场祸事来……”

说到这节骨眼上,陈澜正觉得昔年旧事就要翻开那最关键的一页时,却不料龙泉庵主突然停住了,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会,这才换上了没头没脑的另一句话:“县主想必知道,太祖爷向来觉得诗词小道,一生之中几乎没留下多少墨宝,而楚国公却是最爱题跋泼墨,一生之中却留下真迹无数?”

这看似云里雾里的一句话,陈澜却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她之所以能死硬地咬准了自己那首古风是从书上看到的,自然是指量龙泉庵主不可能进宫去找,也没法从其他方面求证,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龙泉庵主对宜兴郡主说楚国公没有什么真迹留在龙泉庵。但若这一切只是龙泉庵主有意推脱,庵中确实留有真迹,那么,对方必然能断定她在说谎。

沉吟良久,她只能索性抵赖到底,当即反问道:“那又如何?”

龙泉庵主终于站起身来,又往旁边挪了两步。洁白的月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那一张说不得如何国色天香,轮廓却异常清秀的面庞。她冲着陈澜微微一笑,最终淡淡地说:“不如何。只是既有真迹,也需有人鉴赏,县主可有兴趣随贫尼去一瞻先人墨宝?”

陈澜终于勃然色变。饶是她素来镇定,此时也终于被龙泉庵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话方式给弄得有些应付不来,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由此认定了什么。尽管心中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可她无意因此陷入什么陷阱,因而很快就把心一横说:“天色已晚,若是庵主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告辞了。”

言罢她起身颔首,随即就往那边的月亮门走去。还没走上几步远,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龙泉庵主那淡然而悠远的声音。

“楚国公当年饮药自尽时曾经有言,他将衣钵散于天下,终有一日,会有继承他遗志的人出世,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县主难道想让天下人知道,你继承了楚国公衣钵?”

陈澜终于忍不住倏然转身,眼睛盯着龙泉庵主,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绑在小臂上的短剑。尽管只碰到了那皮质的剑鞘,可是,那种含而不露的锋芒却让她的心里多了几许底气。

“庵主这是威胁我?”她往前踏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陈澜虽是女子,可也历经了不少事情,若庵主以为就凭一首诗便能拿捏我任圆任扁,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威胁,只是邀请。”龙泉庵主瞄了一眼陈澜的袖子,歉意地合十行礼道,“也许贫尼言语过激,只是,有些事情县主现在能躲开,却未必将来也能够躲开,还请县主三思。”

尽管感情和理智的选择截然不同,然而注视着龙泉庵主,陈澜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如果不是和宜兴郡主一同来,如果不是随行的还有那么多人,如果她不是以阳宁侯府三小姐和海宁县主的身份来到这里,她也许会跟过去,但此时此刻,她要是真的跟过去,那么以后的事情就更说不准了。

而看着陈澜从月亮门那边离去,龙泉庵主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失望。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着风炉和茶具,又把腕上那只铁环往上拢了拢,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都已经过去百多年了,沧海桑田,纵使源头真是一样的,如今也已经拿不准了。”

“也许吧,咱们这些人除了你我和那家伙,还有谁记得源头的?”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人影也藏在大树的阴影之中,看不见头脸,只能看见那一袭连头一块罩住的斗篷,“于他们来说,掌握大权将来荣华富贵就行了。于我们来说,一时的荣华,哪里比得上心里的恨!”

说完这话,他也扭头看了看那月亮门的方向,脸上先是流露出了几分讥诮,随即又微笑了起来。这个年轻的侯门千金,身上似乎也有秘密呢。

第254章 夜深

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街。

哪怕是人来人往的白天,这条后街也素来是少有人通过,更不用说阴森的夜晚。时值深秋,鸣虫也已经几乎绝迹了,走在这寂静的地方,仿佛两侧那高高的围墙会随时随刻重重压下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此时此刻,策马走在前头的杨进周还泰然自若,一贯大胆的秦虎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一夹马腹追上去几步,又索性摘下了马颈旁的灯笼。

“大人,这么晚过来,要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鬼鬼祟祟,不若改天再来吧?”

“白天各处的事务多,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城外神机营的营地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有功夫再过来?再说了,来之前我已经和掌印的王都督打过招呼,娘甚至还特意去和陈三小姐言语过,再说事先就让人到这衙门捎了话,这一趟也算是光明正大了。”

杨进周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番话,也不去理会秦虎的唉声叹气,到了那小小的后门前就跳下马来,上前抓着门环叩了下去。才一下子,那门就猛地被人拉了开来,探出了一个头发斑白脸色刻板的脑袋。那人原是要呵斥,借着秦虎提着的那灯笼认清了来人,立时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原来是杨大人来了……自从您调到别处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欧阳都帅听说您要来,还特意差人去江米巷订了夜宵,您快请!”

如果不是在锦衣卫里头厮混了大半年,对这应门的赵狗儿并不陌生,听这谦卑的言辞恭顺的口气,指不定还以为这是什么无足轻重的门房皂隶,可杨进周却不会认错了人。招呼了秦虎进门,他在赵狗儿身上打量了一会,这才淡淡地说道:“欧阳都帅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竟然让你这个千户看着后门,你也不怕耽误你在南街的营生?”

“不耽误不耽误,办事要紧。”

赵狗儿搓着双手赶紧否认了,又打发了刚刚出来的一个校尉领秦虎前去安置,这才亲自侧着身子在前头带路。顺着羊肠小道过了两处门,地下就变成了青石甬路,那尽头处是黑瓦硬山顶的三间厅,看着虽不算轩敞,却也齐整。只杨进周知道,这个瞧着不显眼的地方,就是历任锦衣卫缇帅办事见人的地方,自卢逸云罢职之后一直空着,如今才算有了主。

还没到屋子门前,一个人就匆匆从里头出来,三两步下了台阶,恰恰好好赶在杨进周两人过来之前迎将上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杨进周原待简化一下礼数,偏生欧阳行执意不肯,到底是见了全礼还了半礼,这才进了屋子。

而赵狗儿则是如同忠犬一般守在外头,那眼睛四下里扫着不说,就连耳朵也仿佛像狗一样竖了起来。已经是千户的他一直不肯改掉这小时候爹妈起的贱名,就是为了让上司能够视自己这个没大志向的为心腹。锦衣卫从卢逸云换成了曲永再换成欧阳行,他却一直稳当得很。

屋子里,欧阳行看到杨进周那公事公办的表情,就压下了原本要寒暄两句的打算,亲自到里头去搬了几本案卷出来。就着灯光一桩一桩和杨进周比对过,见人家知道的便直言不讳,不知道的亦是毫不掩饰,他松了一口大气,于是手下动作嘴上话语更利索了些,不到半个时辰就对了大半,只不停悬腕写字的手也渐渐是酸痛得有些吃不消了。

直到翻开最后一本案卷,他手上动作才稍稍一慢,心中有些迟疑,又看了一眼中指的指环,但脸上还是丝毫不动声色,如之前一般推过去给杨进周看:“杨大人且看这个。这地契是已有些年头的东西了,涉及到西江米巷沿街十几间房。我也是上任之后才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问了之后发觉谁都没数目,顺天府那边也查不到案底。可再去打听之后,那边的十几间房都是只有房契没有地契,既如此,这地契在咱们手里,顺天府改办一下就行了……”

杨进周听着听着就眉头大皱。他在锦衣卫的那大半年管的事情很普通,抓人、抄家、侦缉、护卫……唯独没涉及过这些实务。所以,听欧阳行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他忍不住打断道:“欧阳大人既说是以前的东西,那便拿去问那些在锦衣卫中做事的老军官,我从前没和这些打过交道,你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向杨大人您讨主意么?”

欧阳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自己的年纪比杨进周大上将近一倍,身子前倾凑近了一些:“我是打听过,据说早年锦衣卫出外差常常遇到伤亡等等,这些地契收上的租钱往往会贴补底下那些人,但后来不知道怎得找不到这些地契,自上一任卢逸云之后就没收上过一分钱。如今,锦衣卫那些老人们要放出去一批,补进新人来,户部杜阁老偏卡着不肯拨钱,我就只能打上这个主意。要是套用得好,整修衙门安置人手的钱就都有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杨进周听明白之后,当即反问道:“你既是打了主意,做与不做自当上奏,问我又有什么用?”

“杨大人真不知道?这西江米巷里头,可是有一家铺子是吏部尚书张家的产业。听说张部堂入阁呼声高得很,他又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子,要说人缘,却比元辅大人和杜阁老好得多,要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

“杨某一介武人,对朝堂上的这些事实在是不明所以,欧阳大人恐怕是对牛弹琴了。”杨进周瞥了一眼一旁高高堆着的已经处理完的案卷,就势站起身来,“我明日还要出城,一时半会恐怕再无法理会别的事。欧阳大人若是再有什么急务,不妨去寻曲公公,他于这些上头恐怕比我更有心得。今天时候不早了,就此告辞。”

见杨进周拱手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欧阳行不禁愣住了。及至高高打起的门帘陡然落下,带起了一阵风,他立时沉下了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了那地契上头,随即坐了下来细细思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听到外头轻咳一声,很快,弯腰控背的赵狗儿就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都帅,杨大人已经带着人走了。”

“走了就走了,难道还要我去送他不成!”

见欧阳行口气极其不耐烦,赵狗儿赶紧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连声应是。及至上司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这才试探着问道:“要不,卑职明天再带上几个人去顺天府试一试?那位京兆不晓事,他下头的少府司马别驾总不会一再招惹咱们锦衣卫……”

所谓的京兆,便是指顺天府尹,而少府司马别驾则是府丞、治中和通判的别称。比起总揽大局的顺天府尹,这些分司杂职的佐贰官在下头百姓那里反而更具实权,尤其是那几个品级最低的通判。然而,欧阳行却摇了摇头,看着赵狗儿就仿佛看傻瓜似的。

“蠢货,这些地契是怎么出来的你清楚,而那些个人都是在位子上一坐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比不得三天两头改换门庭的顺天府尹,你以为他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会心里没数?锦衣卫刚刚经历过这样的震荡,万一别人不怕,反而捅出去怎么办?这馊主意你趁早打消了,与其走官面上,还不如从那些店铺下手。张家的那酒肆暂时不要招惹,从别处先下手。”

及至赵狗儿答应一声磕头离去,欧阳行才把地契从案卷中抽了出来,又到了书架旁边,郑重其事地藏在了一处暗格里。直到重新把机关恢复了原样,他才转过身来,自然而然放下了刚刚不知不觉卷起的袖子,遮住了手。

吏部尚书张家管闲事也就算了,杨进周瞧着木头一样的武夫,竟然这么不好打交道!

山中的夜晚格外阴冷,陈澜匆匆出了那闻妙香园,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拢住了身上厚厚的披风,随即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刚刚心乱如麻的她完全没有发觉,应当守在门外的长镝和红缨竟然不见了!这个认知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龙泉庵主似乎根本不怕她说出去……是了,仅仅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想来人家觉得她就是说给宜兴郡主听,也不能代表什么,再说,真到了那个地步,也许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不能为了未知的风险把自己搭进去。可恨的是龙泉庵主说的那些尽管都是她想知道的,可真正要紧的地方却只是透露了一星半点……

“三小姐,三小姐!”

突然响起的呼唤让陈澜猛然为之惊醒。她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就发现那边有人提着灯笼一溜小跑过来,不是红缨还有谁?只是和之前她吩咐话时那好端端的人相比,此时此刻的红缨却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颇有些破破烂烂,人也是灰头土脸的。

“怎么回事?”

“没,没事,就是我和长镝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缨脸色一红。她哪里敢说,自己和长镝紧赶慢赶追了一会,这才发现那黑影只是一只猫,还丢脸地被绊倒在草丛中摔做了一团,这才成了眼下这般狼狈的模样?

第255章 婆媳

当夜自是一夜无话,在别人看来,山下锦衣卫护持,山上女兵值夜,没事才是正当的,只有陈澜睡得极其不踏实。

是日离开龙泉庵之际,看见龙泉庵主照旧恬淡地带着庵内众尼相送了出来,仿佛昨夜那一番促膝长谈根本不曾有过,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异样。临上轿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龙泉庵主,见其双掌合十站在那里,僧袍那宽大的袖子被山风吹落了一些,露出了手腕上昨日瞧见过的那只铁手环,她暗叹一声就转身径直上轿。

这一日只是往剩下的四处去上香礼佛,又是认床又是有心事的陈澜因为一夜没睡好,不免精神萎靡疲倦,于是昨晚上张惠心嚷嚷着要休息而她却出外散步,如今这白日里,她却是随着上香之后就借口撑不住找地方歇着了,结果招来了张惠心好一顿打趣。只有江氏以自己腿脚不便为由,留下和陈澜做伴。

这会儿在静室中坐着品茗,江氏发现陈澜总有些心不在焉,容色也有些不好,便开口说道:“是不是这两日的行程太辛苦了些,所以有些熬不住了?若真是如此,就不要仗着年轻硬撑着,毕竟,那些小毛小病的一时不查,日后就会落下隐患。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如我去对郡主说,剩下的那地方不去也罢,横竖我这腰腿不利索是老毛病了。”

“啊?谢谢太夫人好意。”陈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就冲江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辛苦,都是我这认床的习性不好,昨晚上回屋里几乎没睡着,等回去之后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倒是太夫人,您这腰腿的老毛病是怎么回事?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不论是内服汤药还是针灸推拿,总能够想些缓解的法子。”

虽说陈澜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但问的是自己的老毛病,语气又是极其关切,江氏自然觉得心头熨帖。只说起这腰腿,她不免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苦熬的那些岁月。

“都是当年坐褥落下的毛病了,回了京城全哥也给我请过好些大夫,那位张大夫还是郡主荐给他的,但也只是说多多静养少些劳累,也没什么根治的法子,倒是那汤药和热灸也还罢了。要说劳累,如今我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比得上从前没日没夜做针线,可京城究竟不比宣府那边,往来的都是些不用费心思应付的女人们,成日里总得操心。”

说到这里,江氏顿了一顿,突然冲着陈澜微微一笑道:“我可就是指望你赶紧过门,到时候,我就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了。”

江氏平日和蔼慈善,眼下这句话也说得异常认真,因而陈澜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那真诚之后的托付和期许,于是仅有的一丝羞涩也很快丢开了,只坦然点点头说:“太夫人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该好好享享清福。”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江氏闻言大喜,又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算来算去还有三个月,全哥是脸上不急心里急,可我是哪儿都急了……”

“什么都急了!”

随着这一个没头没脑的声音,张惠心一头撞进了屋子,粉面泛红,显然不知道刚刚那阵是一路小跑还是走得太急。她用帕子使劲擦了擦汗,随即才瞅了瞅江氏和陈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上前凑到陈澜耳边就低声说道:“是不是打扰你和未来婆婆交心了?”

江氏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陈澜心生涟漪,偏生张惠心还不知死活地上前打趣,她一时恨从心头起,伸出手去就在张惠心的腰间捏了一把。见其一面大笑一面求饶,又赶紧往旁边蹦开,她自是趁机站起身来捉住那手腕。张惠心见陈澜当着江氏的面亦是这般光景,不禁目光一闪,探了探脑袋便对着江氏说:“太夫人,您看我妹妹急成这样,我可没说错话呢!您和她刚刚可不是在交心?”

“姐姐你还说?”

从前在宣府见惯了性情直爽的女孩儿,反而觉得京师这些大家闺秀不是刻板就是矫揉造作,所以,此时江氏见张惠心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心下也觉得喜爱,却存心故作糊涂地一摊手道:“在山上这么连番走动,我这个老婆子几乎睡着了,三小姐在旁边陪着险些打瞌睡,哪里有功夫交心,分明是两个瞌睡到一块去了。”

“好啊,还没进门呢,这就成一家人了!”

张惠心不等恼羞成怒的陈澜伸出那魔爪,立时一个闪身躲开了,随即一面笑一面避出了门。陈澜恨得牙痒痒的,干脆一个箭步也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屋子里的江氏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张惠心的求饶和陈澜的嗔骂。

外头院子里,打闹累了的陈澜自是松开了手,见张惠心也是一手撑着院中那棵老柳树,一边喘着粗气,她少不得瞪了一眼过去,气咻咻地说:“别以为你出嫁了就能尽情笑话我,惹恼了我,回头我就到姐夫面前揭你的短!”

看着面泛桃红的陈澜,张惠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才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他那个无趣的家伙才不会管这些呢!哎……阿澜,我真羡慕你,你居然在杨太夫人面前这般恣意……婆婆待我也很好,可我总觉得站在她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东西压下来,从来不敢大声说话,更不用提说笑了……姑奶奶已经嫁人了,每次回来都能和婆婆说说笑笑,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刚刚还笑闹不休,此时张惠心却突然露出了黯然的模样,陈澜不禁觉得心头一紧,连忙把那佯怒的表情收了起来,上前拉着张惠心转到了这棵大柳树后头,细细询问了起来。得知那位前太常寺卿戴世常在世时并不好女色,只有元配发妻,膝下一子一女,戴文治是家中独子,戴老夫人教养得颇为严格,也颇为注重家法规矩,所以张惠心嫁过去之前,那些侍奉过戴文治的丫头或是发落出去自主婚配,或是嫁了家中小厮,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在家里的时候,是爹和娘捧在手心里的人,所以无论说话做事都不用顾忌太多,如今嫁了人之后要守那些规矩,自然总有些不习惯,这些其实都是小事。至于你婆婆……要知道,戴大小姐已经出嫁,难能回来,她见着了言谈甚欢是自然的。归根结底,你畏惧她的严格,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可她何尝不是怕你是宜兴郡主娇生惯养的千金,怕你性子骄纵说话轻重难拿捏?你是媳妇,处处留心不敢恣意大声说笑,可偶尔撒个娇,多多在旁边陪着说说闺中趣事,老人家不寂寞了,难道还会远着你?不能拿女儿看待,也能当半个女儿看待!”

张惠心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在陈澜的脸颊上戳了戳,又捏了捏,见她没好气地推开自己的手,她才一把抱住了陈澜的胳膊:“老天爷,你怎么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还以为是娘扮成你的模样来提醒我了……怪不得你能和未来婆婆处得好呢,敢情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看得通透!好了好了,别瞪我,赶明儿回去我就试试,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到家里吃饭看戏听小曲!”

“好好,等临安县主您摆平了婆婆,我就去吃您的请!”

姐妹俩你眼看我眼,到最后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等到宜兴郡主和几位夫人一块回来,她们才随着一块进了屋子。歇息之后,众人便启程赴了那最后一处,等到那最后一炷香上完之后,恰是日薄西山,只这一回众人就不是留宿八大处了,而是径直转往西山附近的皇家别院,前呼后拥锦衣开道护持,一路自是太平安宁。

因是重阳之前就早早定下了届时投宿此处,因而早有宫里派人出来知会了管事上上下下洒扫除尘,换上了新的器物,一应人等不等太阳落山便在大门口迎接。只谁也没想到,正主儿没到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看着那个铁塔似的扎在那儿的碍眼大汉,管事是频频扫过去,心里直犯嘀咕。直到眼见下了轿子的宜兴郡主毫不在意地招了人过去说话,他才松了口气。

“叔全倒是惦记着母亲,人到了外头还把你派了过来……只在这边大门口说话不便,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回头到里头安置好了,你再去见太夫人不迟。”

江氏原也是这意思,见宜兴郡主说了这话,自是道谢不迭。及至到了里间,她就发现自己和陈澜恰是住一个院子,再隔壁则是宜兴郡主和张惠心,她心下越发感激,等和秦虎说了几句话,得知儿子只是把人派来送信和充当护卫,不禁莞尔一笑,把人硬是打发出去休息之后,她就请来了陈澜说话。

“他是全哥当初离堡巡边时从一群鞑子手里救过来的,爹娘都在鞑子扰边的时候死了,好在官府黄册上总算留着档,这才证明了身份,可终究是回原籍不妥,就入了军籍,一直跟着全哥。虽说叫一声大人,可全哥都是当自己兄弟待的。你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还比全哥小三个月……”

陈澜尽管如今比谁都守规矩,但那是因为不愿意被别人抓了把柄,骨子里就不是守规矩的人,而江氏在宣府多年,习惯了抛头露面的她对礼数规矩看得更轻。因而,闲话过后,末了江氏又打趣陈澜说起今晚上不要再认床了,她索性就笑道不若自己挪过来。正言语间,红缨就匆匆进了门来。

“太夫人,三小姐。”红缨行过礼后,表情竟是有几分惶急,“郡主……郡主刚刚突然有些不好,奴婢要请大夫,郡主却执意不允,只说请太夫人和三小姐过去瞧瞧。”

第256章 喜事

虽说没经过什么事,可看到母亲呕吐之后,难过得脸色苍白,张惠心赶过来之后,仍是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几个丫头打热水找药丸,可临到最后,宜兴郡主却偏生摇手阻止了她打发人回京请太医,她不禁觉得异常纳闷,因而江氏和陈澜一过来,她就立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

“好妹妹,你快些劝劝娘……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她还不让我派人去请太医!这万一是晚饭有什么不干净,抑或者是在山上受了风,总得及时医治调养才行!娘身子骨是好,可也不是铁打的,可她偏不听我的……”

听张惠心说着说着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陈澜连忙安慰了两句,而经多了事情的江氏则是顺手拉过了张惠心,又轻声说道:“你既是知道郡主向来筋骨好身体康健,就当知道郡主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尽可放宽心些。咱们随身都是带了好些丸剂的,要是一丁点小毛病,服下一锭也就没事了,要是大病,纵使郡主再不肯,到时候咱们也一定会劝着往京里请太医。哎,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看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万一哪位夫人进来,看到了岂不生疑……”

陈澜情知江氏对付张惠心绰绰有余,便径直到了里间。见宜兴郡主正斜倚着引枕躺在一具花梨木梨花榻上,眉头微微蹙起,双眼似睡似醒地合着,只有赵妈妈侍立在旁边,她就放轻了脚步,又向赵妈妈投了一个征询的眼神。见其点头对自己打了个眼色,她才蹑手蹑脚到了榻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来了?”宜兴郡主睁开了眼睛,听到外间张惠心的声音渐渐低得听不到了,这才苦笑道,“幸好请了杨太夫人,治她这等年纪的小丫头了得,否则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嚷嚷得人尽皆知……阿澜你不要站着了,坐下说话。”

见陈澜依言坐下,她吩咐赵妈妈扶着自己稍稍坐起来一些,随即仿佛是斟酌该怎么开口似的,竟是坐在那儿想了好一阵,旋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是心里有些数目的,今天这么一吐,就更确信了七八分。我嫁给你爹十几年,在惠心之后还怀过一次,那时遭人暗算,怀了没一个月就小产了,事后我急怒之下把那家连根拔起,可终究已经没用了。十几年来,我早就心灰意冷,谁知道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

宜兴郡主没有再往下说,可到了这个份上,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此时此刻,她忍不住一下子攥紧了那只不似寻常贵妇一般保养得宜的手,又惊又喜地说:“娘,这是真的?要是这样,您怎么不对姐姐说一声,她刚刚已经急得哭了!”

“她的脾气我怎么会不知道。”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示意陈澜坐近一些。微微侧头靠在陈澜的肩膀上,她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我和她爹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所以不希望她经历什么险恶,只想教一个率真可爱的女儿出来,只女儿终究还是要嫁人的。今天她在轿子里对我说起你的那番话,我听着实在是又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我有你这么个知心知意的女儿,将来哪怕不在了也不用担心惠心没人照应。愧疚的是我做了十八年的媳妇,明明知道婆婆待我疏远是因为我把你爹拐到江南多年,却不曾让惠心引以为戒。”

“娘!这种事情,本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澜还是第一次看到宜兴郡主露出这般软弱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失措,解释了一句之后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连忙又加了一句,“再说,韩国公太夫人素来吃斋念佛不问外事,这是京里谁都知道的。”

“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

宜兴郡主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是又轻轻眯了眯眼睛:“我的信期向来不太准,还是回京之后皇后和贤妃强压着,请太医开方子吃了一段日子的药,这才渐渐调整了过来。以前也不是没吃过那些药,所以并没有在意……如果真的是有了,虽说有些危险,可我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可眼下这种节骨眼上,顾着这个,其他事情我恐怕就顾不得了。”

陈澜这才明白,宜兴郡主刚刚为什么说是这要命的时候。她定了定神,随即就低声问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些事情告诉了惠心姐姐,只会让她担心,还不如让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好。只是,如今风波已经过了,您也不必太忧心。”

“风波已过?你真的以为风波已过?”

挪动了一下脑袋侧头看了看陈澜,宜兴郡主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不禁哑然失笑,“看,你自己都不信,还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我掌管着御马监侍卫亲军的兵符,此外还有京营的紧急调兵令箭,如今不再住在宫里,这责任就更重了。我这一有身子,皇上就得另寻他人,能够托以腹心的人有限得很。要知道,连卢逸云那种人都可能生变,还有几个人是可信的?要不是如此,皇上当初也不会把锦衣卫临时交托给曲永一个阉宦。”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官员,还有众多的皇子和皇亲国戚,宜兴郡主却说出没几个可以托以腹心的人,陈澜却并不觉得有言过其实之处。就只看一波又一波的狂澜只是暂时过去,至今被拎出来的只是表面那几个小卒,就能看出,险恶远远还未过去。况且,她昨晚上还在龙泉庵听到了那样的往事……

她正打算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边的门帘被人高高打了起来,于是连忙缄口不言。进来的人是江氏和张惠心,一个面色宽和,一个眼角泪痕宛然,进屋之后,张惠心挣扎片刻,仍是忍不住疾步冲了上来,就在榻前跪了下来。

“娘……”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会儿派人回城,京城九门都已经关了,哪里还赶得上?我这身体如何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一阵子反胃而已……”

然而,说到这里,宜兴郡主却觉得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犯恶心,紧紧抓住陈澜的手却依旧压不下,还是旁边的赵妈妈警醒,赶紧端了银漱盂上来。一旁的江氏见宜兴郡主只是干呕,心下不禁一动,抬起头和陈澜眼神一对,那个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又被她拽了回来。

难道会是……

这么一闹,原本已经不情不愿打算依了母亲的张惠心顿时把心一横,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这时候,陈澜连忙请江氏代自己照顾着,随即连忙追了上去。而江氏到了榻边搀扶了宜兴郡主一把,忖度片刻就低声问道:“郡主的信期可是推迟了一阵子?”

宜兴郡主情知江氏毕竟是过来人,便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说:“昨天宿在龙泉庵的时候就有了一回反应,之前几天也是一直食欲不振,所以我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今天白天还好,这会儿竟是又……大晚上的回城去请太医毕竟麻烦,这附近请大夫也不方便。我当初怀惠心的时候东奔西走,压根就没留心太多。太夫人于这上头应当有些经验,若是有什么偏方或是饮食之类的,还请指点一下赵妈妈。”

听宜兴郡主的意思竟也是有七八分认准了,江氏立时笑着答应了。两人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江氏一桩桩对赵妈妈吩咐了,随即又冲着宜兴郡主说道:“若真的是准了,郡主这一胎来得极其不容易,一定要好生留心保养,千万不能累着了。不是我危言耸听,我早年在宣府时,还曾经为一个百户的娘子接生过,她那时候也是三十五六,却是好容易才母子平安。”

知道对方是好意,宜兴郡主就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只有一桩事情还请太夫人多多包涵,叔全是就要成婚的人了,若我这事情真的准了,他肩上的担子难免会更重一些。他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既是腹心,也是肱股。说起来,皇上之前定了年底大阅京营京卫,只怕他和阿澜的这婚期得提前了。”

陈澜对付张惠心自然有经验,盏茶功夫之后就把张惠心带了回来,从梨花带雨到破涕为笑,屋子里的两位长辈看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姊妹两个,都觉得好笑得很。这一夜,江氏便自告奋勇留在了宜兴郡主这儿帮忙,陈澜则是索性和张惠心睡了一张床。等到天明时长镝和前去服侍,就只见张惠心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大包大揽似的搭在陈澜后腰,脸上还带着笑容,那胸前的大片丰腻肌肤和粉背全都落在了外头。而陈澜则是侧头睡得正香,不时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对腰上的那只手毫无察觉。

这两位小祖宗,昨晚上也不知道怎得闹了一夜!

长镝和红缨对视一眼,全都是抿嘴一笑,却也只得上前死活把两人叫醒了。张惠心呵欠连天地由着人服侍洗漱,陈澜却动作更快些,趁着梳头的功夫就轻声向长镝问起宜兴郡主的情形,得知昨晚上没什么大事,她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更确信了十分。

对于近来一直多事的韩国公府来说,这还真是难得的大喜事!

第257章 婚期(上)

一条河漕将京师宫城以西的西城分成了左右两块,河上自然少不得架设了数座供路人通行往来的桥。架在北大桥胡同和宝禅寺胡同之间的北大桥就是这条河漕最靠北的一座桥,再过去就是勋贵云集的什刹海,因而也算是一块宝地。宜兴郡主的一座别院就建在北大桥西边。

往日宜兴郡主虽然也是隔三差五来这里,可毕竟只是闲来小住,此次经几位太医联手诊断,确定真是怀上了身孕,她思量再三就搬到了这儿来。一来距离韩国公府就只有一刻钟不到的路程,有人过来也便宜,二来则是避免宫中流水不断地赏赐东西,让韩国公夫人陈氏心里不舒服。只是,丈夫张铨恨不得撂下通政司的事成天守着她,女儿张惠心几乎打算回家住上几个月,就连陈澜也是三天两头过来瞧看,饶是她对这一胎也异常重视,可仍然受不了。

“哎呀,一个个都成天唠唠叨叨,恨不得让我整天躺在床上别下地,不就是前几天反应大了些么?”宜兴郡主在院子里散完步之后,就立时被几个丫头苦苦劝说着回了屋子,脸色要多勉强有多勉强,忍不住对同样是满脸紧张色的赵妈妈抱怨了起来,“我又不是那一碰就碎的花瓶,再这样下去我就得被闷死了,早年怀惠心的时候还不是好好的!”

“我的郡主,话可不是这么说,说一句打嘴的话,那时候您几岁,如今您几岁?”赵妈妈接过旁边丫头递上来的热毛巾,仔仔细细地在宜兴郡主额头和脸上擦了擦,又让人重新搓洗之后又拧了一把,这才又小心翼翼地抹了两下,随即才撂下东西示意人退下,“太医确诊了之后,想起您那会儿去西山足足转了两天,老爷魂都快唬得没了,把我叫过去好一顿责怪,再加上宫里三天两头派人来和您说话,他就差没直接抱怨皇上不体恤人了。”

“这也不能怪皇上,谁知道能有这一遭,那里头没预备,御马监侍卫亲军的一摊子事情还没个准,如今我突然撂开手,这叫他们怎么办?”

宜兴郡主正叹气,突然就只见门帘猛地被人撞开,一个丫头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压根连礼数都顾不得就急急忙忙地说:“郡主,郡主……不好了,前头……前头皇上来了!是便服,才只十几个锦衣卫跟着……”

“才十几个人?眼下这种时候,怎的这么不小心!”

宜兴郡主一下子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时,旁边的赵妈妈紧张地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连声说道:“郡主,您可千万别动气!皇上素来谨慎,必然是明面上就那么些人跟着罢了!既如此想来是不曾惊动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您这么出去,走到半道上接着人还得赶回来,多费周折不说,上上下下也都惊动了……”说完这话,她就看着那丫头斥道,“都伺候这么多年了,偏还是遇事慌张!是前头就这么报上来的,还是皇上身边的成公公先进来的?”

那丫头这才退后一步,低头垂手说道:“是皇上身边的成公公先进的二门,对外头只说是宫里差人来探视,前头黑总管认出了人之后,就分派了一应护卫各自提高警惕了。我回来的时候,也知会了其他人小心伺候着。”

“既如此,郡主不若就到前头穿堂处等着迎一迎?去二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太扎眼了些,皇上绝不会挑您礼数的,到时候您若真是到前头去了,指不定还会怨您不好生保养……”

宜兴郡主被这一通话念叨得犹如套上了紧箍咒,赶紧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答应了。出了房门穿过院子往穿堂,她还有闲心腹谤——那时候在皇家别院有预兆时,赵妈妈还镇定得很,如今却偏生这般紧张,果然怀疑和确诊不可同日而语。在穿堂门口没站多久,她就看到皇帝带着成太监缓步行来,几个年轻媳妇在前头侧身引路,正是自己以前从宫里带出来,如今却已经嫁给了府里管事的那几个一等丫头。见皇帝似乎还问了她们什么,她就索性下了台阶沿夹道走了两步,结果就看到皇帝一下子加快了步子,上前之后就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都已经是这种深秋天了,还不知道多多保暖保养,走到这风地里干什么?”皇帝见宜兴郡主张了张口似乎要辩解,却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你都是这年纪了,有这样的喜讯不容易,自然应当处处留心事事注意,否则有什么闪失怎么办?来人,快上前好生搀扶着郡主,留心脚下!”

宜兴郡主见两个媳妇笑吟吟地上前一左一右稳稳当当扶住了自个,顿时哭笑不得,可当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她也只好认命。可等到回了屋子做好,又依照赵妈妈的话在膝盖上盖了厚厚的盖毯,整个人就差没埋在厚厚的毛皮里头,这才总算把这些啰嗦的人一块打发出了屋子,旋即长长吁了一口气。

“皇上,她们婆婆妈妈也就算了,您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也曾经为人夫为人父,知道这当口是什么心情!”皇帝却不等宜兴郡主说完便打断了她,旋即面色就有些怅惘,“早年皇后怀了庆成的那会儿,朕何尝不是比这会儿更小心……若是福娘还在,她也必定会如我一般。九妹,你毕竟年纪不小了。”

满心抱怨被这动情的一番话给全数堵了回去,一时间,宜兴郡主只觉得喉头有些哽咽,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许久,她才轻声说道:“我生来就是男儿脾气,一刻钟都闲不下来,身体也壮实得很,七哥你是知道的。如今我也知道不同从前,只事要我整日里这般吃了睡睡了吃,我也觉得不习惯……不说这个了,七哥,接手的人你寻好了么?”

说到正事,皇帝那高兴和惘然交织在一块的情绪总算是放了放,沉默片刻就叹了口气说:“御马监侍卫亲军是太宗皇帝设的,一度曾经让御马监太监总领,后来因为祖训方才下放了给心腹武臣。可如今出了这许多事情,朕实在是不放心,原是打算让曲永暂领一阵子……”

“不行!”

出乎皇帝的预料,宜兴郡主竟是直截了当提出了反对。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眉头一挑问道:“九妹觉得他不可靠?”

“不是可靠不可靠,而是可用不可用。皇上当初用他暂掌锦衣卫,我并无异议,为的是事急从权,而如今听皇上的意思,仿佛并不是暂时,而是打算长久。我一介女流掌御马监亲军,只是个名义,为的是代为保管兵符,可他成日里在宫中,若是多了这一重名义,能够掌握的东西就太多了。太祖爷当年是要废除阉宦的,可禁不住群臣引经据典,再加上自宫的人又多,这才保留了下来,可他们身体残缺,性情难免受影响,再加上汉唐阉宦为祸,这才有太祖爷的遗训。皇上若是真寻不出人来,我荐举一个人。也不用设掌印,只由叔全掌符即可。”

这提议显然并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他看着宜兴郡主,突然笑了起来:“媳妇是别家的好,女婿是自家的好,真是一点不假……朕也想过他,只没想过像你说的这般用。御马监在宫中西苑,他操练还容易,这真正掌管却难了。既如此,除了兵符宫中和他那里各一半之外,一应管带,朕让成奉去看着些,他这人孤直,心里只有皇后,这你总放心了吧?”

见宜兴郡主还在皱眉,他忍不住打趣道:“话说回来,你也不为女婿着想一下。年末京卫京营要在城外大校场练兵,到时候他哪里离得开,再照管一摊子就更忙了,上哪儿找功夫完婚?你这个做丈母娘的就不想想这个?”

被皇帝这么一说,宜兴郡主方才想起自己也曾经对杨母江氏说过那话,眼睛骨碌一转就轻哼道:“这点小事还怕没办法……我如今还不至于什么都管不得,索性再到西苑宜春馆住上个把月,免得他们恨不得把我就闷在屋子里不动弹。趁着这时节,赶紧在十月挑个黄道吉日让阿澜和叔全先成婚了,又不是非得等到十二月!”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皇帝闻言气结,见宜兴郡主拥被而坐,笑得又狡黠又轻灵,顿时想起了她少女的时候,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亏你想得出来……也罢,朕回头差个人去阳宁侯府和镜园知会一声。要是两边聘礼和嫁妆都尚未预备齐全,到时候可得全从你这儿贴补,别掏空了留给以后的孩子空壳!”

“我又不是没钱,这一点子掏不空我!”宜兴郡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即低头摩挲着平坦得似乎丝毫没有赘肉的小腹,“儿女争气,留下再少的东西他们也会知足,儿女若是不争气,留下家财万贯高官显爵也会给他们败光!积攒下来那些还不是为了花的,等到这孩子平安落地长大了,日后一定会高兴有那么两个姐姐!”

第258章 婚期(下)

时间一天天走向岁末,阳宁侯府仿佛从此前的多事阴影中走了出来,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序齿第二却是实质上居长的陈冰出嫁了,接下来的小姐少爷们几乎全都定下了婚事,剩下的只有还不到十岁的那几位,而且一户户定下的人家都是异常体面。哪怕下人们知道上头主子们仍然是面和心不合,可这并不妨碍他们走出门去腰杆挺得笔直。

而对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朱氏来说,这一日宜兴郡主派了赵妈妈来,竟是说要把原本定在腊月里的婚事提前到十月十六!尽管家中自从赐婚的旨意下了之后就一直在预备,可这样的突然提前仍然让她唬了一跳,追问缘由之后方才转忧为喜,立时满口应承了下来。赵妈妈前脚刚走,那一头江氏亲自从镜园赶了过来,也是商议的同一桩,等到了中午,这消息就传到了陈澜手中,正在做针线的她一不留神,那绣花针就再次扎着了手。

“小姐,您怎么这么不小心!”跑来报信的芸儿赶紧接过了绷架,见陈澜怔怔地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两下,她这才咧嘴笑道,“横竖都已经是定下的,早两个月迟两个月有什么打紧!横竖家里预备得都差不多了,如今赶一赶就行了!”

“你呀……什么时候改改这牙尖嘴利就好了!”

一旁的沁芳连忙打岔,而陈澜终于恍然回过神来。她上辈子没有尝过相恋相守的滋味,这辈子却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此时此刻,她半点也没有平日为人处事时的镇定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出的茫然,就连芸儿在旁边叽叽喳喳撺掇着她赶紧去蓼香院都没听见。

这一日的午饭,陈澜自是在蓼香院里陪着朱氏用的。江氏一走,朱氏就把她唤了过来,把事情原委一一说了,此时吃完午饭上茶之后,她把丫头们一一遣开,又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没看准几个人,临到老这双眼睛却终于亮了。能看着你出嫁固然好,可按照我的本意,是想多留你几日的。可你的未来夫婿还有大用,也是耽误不得,自然得以你们的将来为重。这成婚的事,连头到尾差不多也是要大半个月,过几日就要开始了。”

陈澜自然知道,哪怕不是御赐姻缘,为了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朱氏也必定会极力操办,更何况如今有了那铺张的由头?于是,听着朱氏说江氏刚刚过来时提到,因为眼下时间紧迫,之前赐婚之后因家里多事,杨家也杂七杂八忙不完,所以只曾过小帖文定,放聘礼的日子定在月末,如今却得改在这几日了,到时候该请谁观礼等等规程,她只觉得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情渐渐定了。

“我已经对郑家的说了,今晚上连夜就把添箱礼时宾客的单子列出来,回头再让小四这个当弟弟的亲自写请柬,尽早送出去,也让大伙都有个预备。你母亲虽说有身子,可只要能够走动,必定是要来的,再加上其余各位夫人奶奶,十几二十位还是少的,到时候就摆在福庆堂里正好,一人一张几子,也少拘束些,我这里毕竟地方小,憋得慌……”

长长的一番话听完了,陈澜只觉得心头满溢的都是温暖,人也不知不觉靠进了朱氏怀里,到最后便轻声说道:“全凭老太太安排就是。”

“好孩子。”朱氏一把揽过了陈澜,眼圈不禁有些红了,“你婆婆瞧着是好相处的人,出嫁之后也别忘了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婆子,还有小四。他要是知道了你这么早出嫁,恐怕又得闷闷不乐一阵子了!”

正如朱氏所说,晚间回家的陈衍得知陈澜十月十六就要出嫁,那张嘴顿时惊讶地张大着合不拢了,很勉强地道了声喜,可看那表情怎么都是不乐意。陈澜哪里不知道小家伙的别扭情绪,吃过晚饭姐弟俩一块回房时,她就直接拉着陈衍去了他的屋子。借着看窗课本子的借口说了一番题外话,她就把露珠春雨檀香三个丫头打发了出去,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人。

“姐,你这样看我干什么!”陈衍坐在炕上,不自然地扭来扭去,可见陈澜就是只笑不说话,他才小声嗫嚅道,“我原本以为还有三个月,谁知道会那么快,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陈澜看着小家伙那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指头在那额头上戳了一下,旋即才笑道:“你没有心理准备,难道我就有?要说担心,那也该是我才对。倒是你,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镜园你也是认得的,杨太夫人也喜欢你,你杨大哥更是没有兄弟姊妹,闲来无事多往那儿走走,难道还能有人说你的不是?”

“对啊!”

陈衍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猛地一拍巴掌道,“镜园和韩先生家只要穿过北城就行了,我以后天天去蹭饭都行……”

话一出口,他才醒觉到自己的语病,顿时有些讪讪的:“姐,我是真舍不得你。这么多年,只有咱们姐弟是相依为命一直这么过来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陈澜招了招手,见陈衍从炕上那头跳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身边,她便将其轻轻揽住,又用手拨了拨他整整齐齐的头发,随即欣慰地笑了,“要是你还像从前那样冲动不懂事,我就是出阁了也放心不下,可你如今已经是有大人模样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地。要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日后不但我这个姐姐还得靠你在后头撑着,就是老太太也得靠你。你已经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明白了么?”

“嗯!”陈衍重重点了点头,随即攥着拳头说,“我不会输给三叔的!”

刚赞了小家伙沉稳,这会儿人就冲动地直接把陈瑛给撂了出来,陈澜不禁哑然失笑,却再没有数落他什么。等到离开陈衍那院子踩着月色回到了自己房里,收拾一番上了床,她却靠着弹墨方枕有些失神,伸手去撩帐子的时候,就听见了在床前踏板上值夜的红螺出了声。

“小姐睡不着?”

“嗯……”

“我给您唱只民谣吧。”

深秋的夜晚已经是寒意深重,红螺却不知不觉把手臂伸到了被子外头,此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具楠木垂花柱拔步床,轻声哼了起来:

“七月晴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