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真的要嫁人了!

阳宁侯府的前院早已是宾客如云,阳宁侯陈瑛这一日破天荒地没有去左军都督府,笑容满面地迎接着往来宾客,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就仿佛是他嫁女儿似的。作为姐夫的汝宁伯世子杨艾也是早早过来,和陈衍陈清陈汉兄弟几个一起待客见礼,除了人消瘦些脸苍白些,精神倒是还好。至于已经出嫁的陈冰在陈澜面前稍稍露了一面就躲回了紫宁居,只有陈滟拉着陈汐到了陈澜房里陪着,虽都是说些喜庆的俗话,但总算是抚慰了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七上八下的陈澜。

从街门到府门二门三门,过五关斩六将之后,杨进周顺顺当当应付了陈家一众兄弟,总算是进了蓼香院。陈澜父母均已不在,他便按照礼数先拜见了陈玖和陈瑛,随即方才去见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磕过头之后,他起身之后就看到朱氏笑吟吟地亲手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连忙双手接过,自己又回敬了一个。尽管他并不是第一次来,但从前几乎不是奉旨就是办事,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虽然苍老,但却精神矍铄的朱氏,他不禁想起了第一回进这院子这屋子的情形。

那会儿,他瞥见了东屋门帘后头的那双绣鞋……如今想来,朱氏对陈澜这个孙女是信赖得无以复加,那会儿应当就是她才对……也许,这就是缘分?

这大好的日子,陈玖和陈瑛自然也都是呆在这蓼香院的正房明间中。朱氏和杨进周说了一会儿话,陈瑛就使人出去看了看铜壶滴漏,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他便笑道:“时辰到了,差不多该发轿了吧?”

朱氏斜睨了陈瑛一眼,见他旁边的陈玖只坐着不说话,那满心的欢喜顿时添上了几许阴霾。她招手示意杨进周过来,端详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把澜儿托付给你了!”

“老太太请放心!”

短短的对答之后,朱氏自是派人去翠柳居迎了陈澜出来行礼拜别。朱氏辈高,陈瑛位尊,两人自是便占了女方长辈的位子。尽管是百多年来用惯的那几句告诫俗语,但对于底下戴着红盖头四拜辞别的陈澜来说,陈瑛的那肃重话语中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而朱氏的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感伤的情绪。当最后懵懵懂懂被人搀扶着出了屋子,又当有人在身前伏下身背上了自己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背新娘上轿的必须得是叔伯兄弟之中的全合人,也就是父母均在,妻室儿女双全,家无再嫁之女,无再婚之男……这全部符合条件的人家里竟是一个都没有,陈家的本家之中也是挑不出来,只能矮子里拔高子——所以,此时背着她上喜轿的,是三叔陈瑛!

耳边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还有无数亲朋的吉祥话,可是,戴着红盖头的陈澜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僵硬了起来,那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让她几乎不敢动弹半下。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若有若无的感应,她只觉得陈瑛在将她背上轿子坐好的一刹那,低低言语了一句。

“从今往后,你就是杨家人了!”

随着手上被人塞了皇帝御赐的那一双象征幸福美满的玉璧和其余好几样东西,陈澜几乎来不及去考虑这话是什么意思,轿帘就重重落下了。就只听外头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发轿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轿子一下子离地而起,那种眩晕感差点让她失手丢了手里的玉璧,紧跟着就反射似的紧紧把那些东西都抱在怀里。

鞭炮声,锣鼓声,人声鼎沸,赞礼处处……在这无数的声音中,陈澜几乎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直晃晃悠悠悬空的轿子就突然落下了。她来不及去想镜园和阳宁侯府之间的距离,就只觉得眼前微微亮了起来,仿佛是轿帘被人射落了,可眼前仍是一片大红的色彩,只有人熟练地搀扶了她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把她搀扶下了轿子,朦朦胧胧似乎是跨过了马鞍之类的物事,随即则是那一条仿佛走不完的红毡。

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头冠和无数金事件,再加上整整一天不过吃了小半个花卷和半碗粥,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原本敏锐的思维也仿佛变迟钝了,只知道一味依照别人的提示又是走又是停,等到了赞礼夫人那一声参拜天地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天地桌前。

“一拜天地!”

陈澜感觉到身旁的人已经有了动作,忙跟着拜了下去。又拜了高堂之后,她听到那一声夫妻交拜,又打算伏下身子时,那红盖头摇摇晃晃,终于从旁边露出了一丝亮光来,入目的便是一旁杨母江氏那喜不自胜的脸,影影绰绰的,她仿佛看到了四周无数亮晶晶的目光。

第265章 花烛(上)

等到入了洞房,陈澜方才觉得刚刚那喧嚣一下子从耳畔消失殆尽。

坐帐撒帐撤帐之后,稳稳坐在床上的她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听着那几位妈妈一个接一个如同唱戏一般的赞礼声,她甚至还有了琢磨的空闲。可刹那间,一根裹着红纸的秤杆突然伸进了盖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轻轻将那大红销金帕子挑到了一边,旋即秤杆落下,露出了那张她极其熟悉的脸。只是,和平常的冷峻不同,此时此刻的他脸上犹如醉酒似的红通通的,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高兴和愉悦。发现她看过来的时候,他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屋子里那几位妈妈却少有知道新郎新娘此前是见过的,见他们这第一眼看去就仿佛深有默契,几个人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就有一个站出来笑道:“该喝合卺酒了!”

两个用五彩丝线系住的银盏子被两位妈妈双手捧着送了上来,一左一右亲自递到了两位新人的手里。四目对视之间,尚未饮酒的陈澜感受到那股炽烈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竟是有点微热。直到杨进周轻轻抬了抬手以目示意,她才和他一起举手交杯啜饮,等到喝了一半之后方才放下,而两位妈妈又笑吟吟地交换了两人手中的杯子,如法炮制地由他们喝完了剩下半盏。虽然并不是什么烈酒,但此时已近黄昏,陈澜的肚子又是空的,这一杯酒下去却是觉得仿佛是一团火瞬间在胸腹间点燃,双颊更是绯红。

看到陈澜这般模样,杨进周微微一愣就醒悟了过来,知道她必然是腹中空空,所以饮酒难受。他轻咳一声,正要吩咐的时候,那边一位妈妈早就知机地在门口候着,此时便顺手接上了东西快步走了上来。

“请新人进子孙饺子!”

陈澜此时早就饿得眼也花了,听到这子孙饺子四个字,眼睛顿时大亮,而肚子也仿佛是配合着她的急切,竟是发出了咕地一声。这时候,她终于醒悟到自己的失态,一张脸不禁红得如同火烧似的,恨不得把头埋到床上那厚厚的锦被里头去。可杨进周何尝看到过她这般娇憨可爱的样子,一时间不禁看得呆了,直到妈妈又提醒了一声,他才看到两只装满了子孙饺子的盒子已经送到了他和陈澜面前。

尽管已经是饥肠辘辘,可被妈妈服侍着吃饺子的时候,外头还能听到童男高声问生不生的声音,囫囵吞下去的陈澜哪里能察觉到这里头究竟是什么馅,只能红着脸吃一个答一声,见对面的杨进周还在瞧着自己,仿佛是平时吃饭走路一般自然,哪怕知道这仅仅是讨个口彩,但她仍是不免横过去一眼,随即又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饺子。

她原本就觉得婚事太早,谁知道到头来又给硬生生提早了两个月,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伴随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多子多孙儿女满堂富贵荣华福寿双全等等无数吉祥话,外加外头孩子们一声高似一声的“生不生”,陈澜总算是懵懵懂懂吃完了七个饺子,可就在两个妈妈笑眯眯地收起盒子退下的时候,她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话,顿时讶然抬起了头。

“长寿面待会得等到入睡前才能吃,这会儿要是还饿,就再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杨进周见陈澜抬头,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还要去前头一一敬酒,一圈下来至少一个时辰,毕竟不能闹洞房,他们大老远地从宣府过来,总得安抚安抚……还有,这满头金子戴着太沉了,赶紧让她们给你换下,也好松乏松乏……”

一旁两位妈妈听着这话,全都是抿嘴偷笑,其中一人便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老爷放心,夫人有咱们照管,决计饿不着累不着。否则,咱们也不会绕了好几个圈子给送过来。外间宾客们还在等着,您先去吧。”

眼看杨进周站起身来,陈澜忍不住提醒道:“你虽说酒量好,可一桌桌的宾客若是都敬下来也不是玩的……多多留心些!”

“好,放心!”

等到杨进周人走了,四位妈妈方才团团簇拥了上来,先是把陈澜搀扶到妆台前,卸下了那沉甸甸的翟冠,又一样样将金事件全都摘下来用绸帕包裹好,又打来水给陈澜卸妆洗脸,却没有除去那象征喜气的大红礼服。只是虽然还穿着这一身,头上却没了沉重的负担,陈澜总算能活动活动已经完全僵硬的肩膀,及至站起转身,她又瞧见一个妈妈双手捧了一个黄杨木条盘上来,上头是一个瓷盅。

“是冰糖燕窝粥,老太太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下的,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夫人请先用。”

想起杨进周临走时的关照,还有江氏命人早就预备下的这燕窝粥,陈澜只觉得今天的所有疲惫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了。重新坐在了床上,用小银勺缓缓地搅动着这小小的瓷盅,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担心起了前头。

这会儿应该在敬酒了……阿弥陀佛,这年头可没有能够挡酒的伴郎,他可千万悠着点!

正如陈澜预料的那样,前头的杨进周轮番敬酒,那些勋贵高官还算好些,多半是略坐一坐就告了辞回家,难应付的却是同辈同僚和其余的年轻人。他虽是酒量好,可今日因为瞧着他是新贵,又看宜兴郡主的面子,宗室贵戚占了大部分,他那些昔日袍泽尚未起哄,这些人却都是围着不让他走,左一杯右一杯地死灌。几个稍稍有些面熟的也就罢了,见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也过来掺和,他顿时面色微沉。

“杨大人,这许多人你都敬了,总不能不给咱们面子!”

“就是就是,要不是为着你是英雄豪杰,咱们可是早就走了!”

“今天这大好日子,总得尽兴吧!”

就在这时候,杨进周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姐夫,那两个是汝宁伯杨家的旁系子弟,还有一个宗室是从前和吴王走得近的,别搭理他们!”

不用回头,杨进周就知道说话的是今天从娘家送亲过来的陈衍,心下一跳,不禁暗赞小家伙倒是伶俐。只这会儿不搭理是不可能了,他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上了前来。

“杨大人这一路过来都灌了十几二十杯了,再喝下去这洞房花烛夜可就被各位搅了,想来大家不想我那二婶气头上来寻你们晦气吧?”随着这说话声,韩国公世子张炤上了前来,平日略显绵软书呆子气的他这会儿却气势十足,那眼神如同刀子一般往头里三个人身上一扫一剜,这才淡淡地说,“今儿个我也算大舅哥,要是喝酒的话,我给叔全代劳!”

勋贵世子当中,张炤虽是国公世子,可素来闭门读书不管别的事,因而名声不显,此时他往外一站,论理是扛不住的,可禁不住他将宜兴郡主抬了出来——这位主儿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谁招惹了心里都发怵。因而,后头那原本想附和起哄的就悄悄躲开了,一时间,前头那三人顿时显得异常显眼。这种节骨眼上,他们退是不好退了,只得硬着头皮看着张炤连干三杯,这才不情不愿地灰溜溜离去。

“多谢张世子。”

张炤不胜酒力,此时三杯下肚就有些醺醺然,闻言却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没好气地摆摆手说:“既然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了,以后记得改口叫一声大表哥,当然你要叫大舅哥也行……谢就不用谢了,二婶都对我说了,这一回惠蘅能平平安安的,多亏了三表妹,还有你也帮了不小的忙。我就这一个亲妹妹,可却帮不上她,如今给你挡挡酒算什么……呃……”

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见陈衍从杨进周背后闪出来,也是笑嘻嘻地向自己拱手,他一扫往日的正经,也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小四,以后就看你的了!”

见张炤摆手示意不用管他,随即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杨进周轻舒一口气,索性就带着陈衍到了自己那些袍泽的酒桌上。好在这些人虽也起哄,却总算还体谅他的洞房花烛之夜,只却免不了有人唉声叹气地抱怨,从前宣府的闹洞房是何等热闹喜庆,不像如今只得个表里。他这么说,后头的陈衍却悄悄吐了吐舌头。

还闹洞房呢……那一闹,他的姐姐岂不是被谁都瞧了去,那可就白白便宜了别人!

这边也总算敬完,陈衍趁机拉着杨进周躲到了角落里少人关注的地方,见早有小厮知机地送来了醒酒汤,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东张西望了一阵却有些失望。

“罗师兄怎么还不来……不会不来了吧?”

“罗兄说过会来,就总会来的。大约内阁有事脱不开身,听说他年底就要正式授官了。”

杨进周笑着答了一句,冷不丁却想起上次杜微方提起的事。眼下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投在京城,无暇留心外头,可杜微方却让他留意京中各方的动向,因为皇帝在江南那边的动作不小。正寻思间,他就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姐夫,你看,罗师兄来了!”

闻声抬头的杨进周看到那边罗旭已经踏进了厅堂,一点头就连忙迎了出去,陈衍自是赶紧跟上。两人谁也没发现,背后早有好几双眼睛盯上了他们。

第266章 花烛(中)

作为威国公世子,罗旭本可令门上高声通报让里头的人来迎接,可他又不是那种喜欢显摆张扬的人。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日子,他把小厮留在外院,只由一个婆子在前头带路,自己从甬道一路闲庭信步似的往里走,直到进了外头的喜棚,他才打发走了那个婆子,又悠悠然进了厅堂,谁知道才四下里看了一眼,就被眼尖的陈衍给发现了。

此时此刻,眼瞧着那郎舅俩上前来,他想起了自己过几日就是下聘之礼,心里有些惘然,有些落寞,但隐隐约约也有一丝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今日之后,她便已经名花有主,而再过一阵子,他也就成了有妇之夫。也许如同韩先生说的那样,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会和妻子相濡以沫,而那过去便会永远成了过去。

因而,待到两人近前,罗旭就笑道:“杨兄,对不住了,今天我这恭喜可是来得晚了些!至于贺礼可是没有,我就一张嘴,今晚不能吃饱喝足,可是不打算回去的!”

“师兄能来就好。”陈衍笑嘻嘻地抢过了话头,却是得意洋洋地说,“至于吃饱喝足,这话我可以代替姐夫打包票,酒肉管饱,今日不够明日再来,明日不够后日继续,横竖我也是打算常来蹭吃蹭喝,不多你一个。”

“你这惫懒的家伙,还打算让我学你?”罗旭毫不客气地给了陈衍一个栗枣,这才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红锦长盒,“来喝喜酒哪能真不备礼。威国公府的贺礼是威国公府,这是我自己在脂粉胡同选的。那地方不愧是太祖爷当年常常流连的去处,真找到了好东西。”

杨进周双手接过来,谢了一声就径直打开了盒子,见里头竟是一对异常精致的大红同心结。只和洞房中用的那些不同,这一对同心结赫然在结子的中央编织出了似龙似凤的图案。旁边的罗旭见杨进周果然打开了盒子,面上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做那同心结的是一位老婆婆,并不是为了钱财,丈夫身子康健,儿孙满堂日子美满,只是闲不住也舍不得自己的手艺,所以每日都会出来卖自己做的这些同心结,只那价钱旁人却不敢问津,所以每日坐上一会就走了。我也是赶巧听几个狐朋狗友说起就特意去了瞧瞧,结果正让我挑着了这对龙凤呈祥。老婆婆说她卖的不是同心结,只是多年幸福美满的好心情,所以一样一个绝不重复,我自是求之不得,正好买来贺了杨兄和三小姐的新婚之喜!”

“杨兄这贺礼实在是送得煞费苦心,我再说谢就见外了。等你成婚之日,我们也寻遍京师,给你送上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

“好好好,我可就等着你的这句话!”

两人相视大笑,而陈衍则是不停地扫着那红锦长盒中的同心结,眼神中除了高兴,却还在滴溜溜直转。等到杨进周领着罗旭入了另一边尚未动过的一席,他却没有立时跟上去,而是站在那里摩挲着小下巴沉吟了起来。

他欠师兄的人情也大发了,少不得现在就得预备起来,否则到时候再满城寻合适的贺礼岂不是麻烦到死?嗯……姐夫是必定要和姐姐商量的,回头他去杜家找筝儿妹妹合计合计!

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

喜房中,喜字围屏前点着龙凤彩饰的喜蜡,罗帐上是一顶长乐宫武贤妃赐下的双荫鸳鸯彩绘宫灯,再加上从娘家阳宁侯府出来就已经点好的长明灯,偌大的屋子里异常亮堂,那耀眼温暖的红色随处可见,既撩动着人心,也能让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

喝过一碗冰糖燕窝粥的陈澜并没有多吃其他的东西,原打算静静坐在那儿等着,可不知道是杨进周打听到了她平日的习惯,还是杨母江氏的异常周到,在屋子里守着的妈妈见她枯坐了一阵,竟是笑吟吟地送了一本书上来,却是一本宋人路振的《九图志》!那妈妈没有解释,她也不好多问,谢了一声就坐在床上翻阅了起来,只今天从中午起就是无数预备,她早就倦了上来,再加上一心二用还想着外头此时是什么情形,看着看着,她的眼睛不觉发涩,到最后竟是头一点一点犯起了瞌睡。

“是不是累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陈澜几乎是一瞬间就跳了起来。睁大眼睛认出是杨进周,低头又看到手头还拿着那本书,她不禁有些不自然,连忙把书往旁边一搁,正要说话,却又被人抢在了前头。

“外头人多,再加上有几位贵客还得亲自去送,所以我回来晚了些,让你久等了。”杨进周瞄了一眼床上的书,又笑道,“我听四弟说,你喜欢看这些书,就让她们预备了一些,结果刚好用得上。”

陈澜这才知道果然是杨进周预备的,心底自是大为触动,可如今是夫妻,两人又不是今夜才头次见面,再说谢谢之类的话便显得生疏了,因而她便微微笑道:“多亏了你周到,有这本书打发时间,也不觉得等了多久。倒是你,外头的客人那么多,你喝了不少酒吧?妈妈们都已经备好了醒酒汤,是不是趁热先用一些,也好先养养胃?”

一旁的妈妈见他们犹如熟人似的,丝毫没有新婚夫妻洞房时的生疏羞涩,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好在她们都是知机的,也没贸贸然打扰,直到陈澜提到了醒酒汤,其中一个才笑着上前施礼道:“醒酒汤是早备下了,可看老爷这清醒的模样似乎是用不着了,不若就直接先用长寿面吧?厨房刚刚得知老爷回来就现做了下去,暖胃暖心,比醒酒汤还能醒酒。”

杨进周看了看陈澜,见她也不反对,便笑着说道:“那好,就直接用长寿面吧。”

须臾,妈妈就用系着红绸的黄杨木盘送上了一碗长寿面,又把两双筷子分别递到了一对新人口中。见他们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挑起了一根送进嘴里,旁边的两位妈妈就笑着嚷嚷起了子孙万代长生不老之类的贺喜俗语。大红花烛的火苗光芒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越发让他们仿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陈澜刚刚那一碗燕窝粥这会儿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而杨进周在外头干喝酒,那些佳肴几乎都没动过几筷子,此时那鲜香的长寿面自是又爽口又开胃,不知不觉,等两人伸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这才发现夹起的却是最后一根面。

侍立在两侧的妈妈瞧见了,越发眉开眼笑,连忙催促道:“老爷夫人,这可是天大的好兆头,以后必定永结同心,一辈子和和美美!”

一句永结同心说得杨进周和陈澜同时抬起了头,你眼看着我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惊喜。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低头将那一截面条送进了口中,中间那柔韧的面身陡然之间从碗里跳了起来,随即绷成了两截,同时进入了他们的口中,带起的面汤却很不应景地先后溅在了两人的脸上。

两位妈妈少不得上前服侍着他们抹了一把脸,另两位则是把面碗筷子等等全都撤下。如此一来,这洞房的最后仪式也就算结束了,说了好一通吉利话之后,她们方才行礼退下。等到那房门掩起,陈澜终于感到全身一松,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揽在了怀里。尽管对杨进周已经颇有了解,但这样亲近却还是第一次,她在最初本能的紧张之后,就听到了耳边那喃喃自语,身心不知不觉就柔软了下来。

“没想到我也成婚了……从前在宣府,偶尔回兴和的时候,几个兄弟曾经拉我去过花街,可我硬着头皮呆了一会儿就受不了那脂粉味落荒而逃;回京城之后,结交的人多了,好事的人也多了,一直有人说要给我说媒,可我老是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自己能娶什么样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总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必然是盲婚哑嫁,可从来没想到最后竟然能娶到你,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杨进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见陈澜一头靠在他肩上,脸上又露出了那让人觉得安心的笑容,他忍不住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在那红唇上啄了一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原本饶有兴致听他说话的陈澜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从今往后,那些事情,我替你扛!”

杨进周前头那番根本不像情话的言语只是让陈澜心中触动,而此时这句干脆利落的话,却一下子粉碎了她心底深处最后一道堤防。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这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让她可以卸下沉重的负担——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是她日后一辈子的倚靠!

几乎是本能地,她搂住了那宽厚的腰背,眼睛不知不觉迷离了:“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忘了今天说过的话!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回答她的,是一个坚决炽热的气息。朦胧之间,她看到杨进周伸出手来,将一对鲜红的同心结挂在了帐钩上。

第267章 花烛(下)

两支大红喜字蜜烛的火苗簌簌跳动着,大红销金的罗帐一大半垂落在地,帐钩上那一对鲜红的龙凤呈祥同心结异常醒目。帐子里,杨进周轻轻地将陈澜平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仿佛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随即才一手拉上了剩下的半截帐子。

看着眼前这个男子,陈澜只觉得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从前的一幕幕。自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就不曾奢望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也不曾期冀过一世一双人,她竭尽全力为自己谋求的,是在婚后不谐的情况下,也能够维护得了自己的利益,所以,她从来都是做着最糟糕的打算。然而,上苍究竟垂怜她上辈子到头来孤苦伶仃,两辈子苦苦拼搏求存,让她得到了一个这样的丈夫。

“澜澜,我喜欢你,我很高兴能娶你做妻子。”

说出这么一句话仿佛是用了杨进周很大的劲头,也不知道是屋子里通着地龙过于温暖,还是这红绡帐里过热,他的脸比之前醉酒的时候更红了。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冲入耳畔,陈澜只觉得心头一下子更热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一下子伸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硬是拉了下来。四目对视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高兴和愉悦。

一件件的衣裳从罗帐里头悄然滑落在地,间中夹杂着轻轻的喘息和呻吟。对于外间守着长明灯,还得顺带留意屋子里那对花烛的那位妈妈来说,这里头的声音自然是可以预见的。她一面侧耳听着,一面看着眼前那旺旺的长明灯,不禁双手合十念叨了起来。

“诸天神佛,保佑老爷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罗帐中,两个人已经是彻底地裸裎相对,无论是身还是心。尽管已经完全放松了自己,但当那如同撕裂一般的痛楚传来的时候,陈澜仍是忍不住一下子咬紧了嘴唇,然而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让两个人贴得更紧密,只耳边的那问语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很疼?唔,要是忍不住,咬我一口也行。”

陈澜不知道这是哪个混账给他出的主意,亦或是他从哪儿听来看来的,此时又好气又好笑,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反而稍稍轻了一些。见他同样是眉头紧皱,似乎是并未品尝到欢愉的甜美,她不禁想起出嫁前朱氏给她讲的那些,看的那些图册,脸上一红的同时,身子渐渐又放松了些。这一次,那种刺痛感仿佛略略消减了一些,可杨进周那只结实的手臂也同时伸了过来,眼神中满是鼓励她咬下去的意思。

这个……这个好骗的家伙!

换成平日,陈澜早就打趣了上去,可这会儿,她却忍不住恶作剧地张开嘴,示威似的在那小臂上轻轻咬了下去,旋即就仿佛铬着牙似的皱起了眉头,随即连鼻子和脸都皱成了一团。这还是人么……为什么那么硬,她的牙齿咬上去甚至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还疼吗?”

“你说呢!”

陈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可紧跟着,她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双手用力,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伴随着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她脑袋一片空白,这一次,她几乎本能地又在他伏下来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却不像刚刚的浅尝辄止,她只觉得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硬,可紧跟着又将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仿佛是漫长的时光,也仿佛是短促的瞬间,两个曾经紧密结合在一块的人终于分开了来。疲累了一整天的陈澜经过这一番折腾,只觉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眼前也有些恍惚,只依稀间觉得身边的男人搂了她一会,可却难以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话,好一会又轻手轻脚下了床,也不知道去做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回来。等到他轻轻扶着她的肩背,让她半坐了起来,嘴里流进了一些香甜的粥,她终于惊觉了过来。

“怕你还饿着,厨房一直都有热着的燕窝粥,我刚刚让人又拿了些过来。”

尽管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陈澜听着心动的同时,也忍不住微嗔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我和你平分了那半碗长寿面,外头才预备的?”

杨进周见陈澜还在紧紧蹙着眉,脸上不见平日那种从容镇静,反而多了几分妩媚娇人的风情,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这才笑道:“一碗长寿面平时吃掉一半顶多了,可咱们吃得精光,恨不得连面汤都一块喝干净了,这宵夜不准备,半夜里难道躺着听肚子咕咕叫么?刚刚是我不该那么急切,弄疼了你,你多吃些,明天也好有力气,外头还有呢!”

“呆头鹅!”

陈澜看到面前的男人因为她这三个字而陷入了呆滞,便勉力坐直了,抢过那一碗燕窝粥,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个干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种挥之不去的疼痛减轻些。见杨进周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随即问了一句还要不要添,她终于叹了一口气,径直把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真以为我是胃口那么大的大肚婆不成?我不饿了,要吃你继续吃吧!”

她只是随口一说,可看到杨进周冲着笑了笑,真的捧着碗出了屋子,她忍不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而,接着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恰是这一回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只她们和平素的做派全然不同,红螺是稳重上头添了刻板,芸儿是恨不得表现得无比肃重严谨,至于素来端庄的沁芳和茴香,那就更是连一丝声音都少有发出来。

泡在热水里,陈澜只觉得疼痛一点一滴地被缓解着,那满身大汗油腻粘人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当身旁服侍的芸儿低声在她耳边嘀咕时,她才恍然回神。

“小姐,咱们一直在耳房里候着,是姑爷叫了一位妈妈把咱们叫进来的,说是服侍您沐浴更衣,他一会儿就回来,红螺她们大概这会儿正在外头换被褥。”

一想到刚刚那欢爱的痕迹要被这些最最亲近的丫头瞧见,陈澜只觉得脸色绯红,好在此时背对着芸儿,也不虑给人瞧见,因而她索性默然不语,可背后的芸儿却素来是好事的,又贴上来轻轻言语了一句:“小姐,姑爷刚刚还特意嘱咐沁芳说,动作轻柔些,他很着紧您呢!”

尽管知道婚后的那些事情避不开也瞒不过自己这些贴心丫头,尽管知道自己选的都是最可靠的人,可是这会儿陈澜仍是恨不得把头埋进水中,这样就能彻底不用面对她们的笑脸。可终究这时候做不了鸵鸟,她只得顶着绯红的脸擦身换衣裳,等到重新钻入了被窝时,她已经觉察到,从锦被到褥子已经全都换了一个遍,就连枕头也不例外,刚刚垫在下头的白棉布也不见了。一切都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阳光味道,再加上沐浴过后,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下来,直到一个人拉开帐子也钻了进来。

“收拾好了,咱们也能睡个安稳觉,明天一早给娘磕过头之后,还要进宫呢。”

尽管昨日婚礼上宫中并未赐物,但无论是陈澜的嫁妆还是杨家的聘礼,都有不少来自宫中的赏赐,因而明日确实是要进宫谢恩的,况且,陈澜也想向皇帝求恳求恳,去坤宁宫中再拜祭一次。而且,打宫里出来再去汝宁伯本家,很多难题也就不再是难题了……只是,刚刚迷迷糊糊的她几乎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怔了一怔就点了点头。只是,当他钻进了被子,一只手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时,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却看见了他满脸的笑意。

“睡吧,不用担心过头,到时候我叫你!”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个保证,接下来的这大半夜,向来择床的陈澜睡得异常安稳,那些常常千奇百怪的梦境再也没有搅扰她,直到一双手轻轻推搡着把她唤醒时,她才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随即本能地唤了一声红螺。

“醒了?”

听到这声音,原本还有些晨起慵懒的陈澜连忙完全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杨进周已经装束好了站在床前,一手轻轻把纱帐挂在了帐钩上。而红螺那四个丫头,则是站在几步远处,那三个老实稳重的也就罢了,只有芸儿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时辰了?”

“放心,我都算好了才叫你的,眼下是辰时还差一刻,梳洗打扮过后到了娘那儿,差不多就是辰时一刻,刚刚好好。”

不论是否要去水镜厅里料理家务,陈澜往日在阳宁侯府都是卯正起床,风雨无阻,她原以为自己的生物钟已经很准,可没料到昨晚上这一番折腾过后,今早竟会硬生生晚了三刻钟才起身。即便有杨进周这担保,她仍是免不了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下床,正要趿拉鞋子起身的时候,她才想起屋子里杨进周还没走,自是坐在床上拿眼睛看他。

“我今早已经练完剑了,一会庄妈妈来给你梳头之后,咱们再一块去给娘磕头。”

陈澜这才知道杨进周留着是为了等候庄妈妈,脸上微微一红——她就想,除了晚上那种避免不得的状况,他应当不是那种乐意把亲密表现给别人看的人。直到庄妈妈进来笑容可掬地行礼恭喜,又亲自搀着她到妆台前梳头,她一面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盘起的圆髻,一面又透过镜子看着背后不远处那个站着的男子。

不用一个人撑大梁,这种感觉真好。

第268章 龙凤呈祥

镜园上下原本统共只有三四十个仆人,主人却只有江氏和杨进周母子两人,因而这新婚头一日敬茶,陈澜也免去了很多麻烦。磕过头叫了母亲,又敬茶起身之后,她便双手捧上了自己在家时早已做好的一套行头,从中衣襦衫湘裙褙子鞋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件夜里用的小护肩。江氏接过一件一件仔细端详了一番,就把东西交托给了庄妈妈,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

“虽说是每个新媳妇都要做一回的,可却少有你这般用心。”江氏笑吟吟地看着陈澜,随即瞟了一眼一旁的杨进周说,“日后你记着,要是他欺负了你,只管和我说。”

陈澜见杨进周面色纹丝不动,想起昨晚上那番缠绵后,此时仍然挥之不去的那种不适,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应了一声是。这时候,江氏才满意地笑开了,示意夫妻俩到一旁坐下,又开口说道:“郡主一大早就送了信来,本想是陪着你进宫一趟的,可她这两日又不安生,连昨天都没法去阳宁侯府露面,今天也只好缺席了。不过,她捎话说,如今宫中是四妃一同主事,德妃和贤妃自不必说,淑妃也不会难为你,顶多是贵妃那儿难缠一些罢了。至于皇上,如果有功夫或是一时起意,也会见你们两个,所以心里有个预备就成了。”

既是宜兴郡主特意送来了这么一番提点,陈澜自是一一牢牢记在心里。正当她以为接下来江氏也会告诫两句的时候,却不料迎来的却是另一番话。

“全哥脾气像他爹,方方正正不苟言笑,再加上家里那番事情,所以人老成。小时候那会儿看是好事,可事到如今定型了,却不免无趣了些。我是对他没法子了,只希望你能让他多笑笑,整天顶着那张脸人人敬而远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娘……”

这下子杨进周顿时有些尴尬了,张口叫了一声,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江氏犀利的一眼给瞪了回去:“不要死撑着,你是我儿子,有些话你不说,指量我就不知道?”

陈澜见平素冷峻的杨进周被江氏说得脸上极其不自然,心下一转,就知道知子莫若母,江氏这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她便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诚诚恳恳地说:“母亲放心,今后我既是杨家的媳妇,一定会让他多笑笑,家中多些欢声笑语。”

“好,好!这是我最想听的一句话!”

江氏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把陈澜拉了过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满是欣慰和放心,“时候不早了,换身行头和全哥一块去宫里吧。这不是正旦冬至千秋节之类的朝贺,不用穿你昨日那身压死人的礼服,略简单一些就行了,如此也不至于太招摇……咳,料想你昨日戴过一次,今天也不会乐意戴着那压死人的头冠。”

陈澜本就不打算再受一次昨天那罪,因而婆婆说话风趣,她自是笑吟吟地附和着点头:“我正想和母亲通融通融呢,昨天那凤冠戴得我连脖子都几乎直不起来,要是今天再戴着往宫里走一回,只怕回来就得靠人背着了。”

“就是让人背回来也无妨,这不是有全哥么?”

婆媳俩一唱一和,一旁的杨进周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待到江氏又嘱咐了他几句,他这才站起身应了,随即就和陈澜一块回了屋子。走在路上,他忍不住频频侧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见她只是低着头,仿佛正专心致志数着地上的青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嗯?”

“这甬道的路之前也不知道清理过多少遍,别说青苔,就连杂草也不会有,哪怕你穿着绣鞋走路也不至于滑倒,你看着地下做什么?”

想想朱氏刚刚还说杨进周这张冷脸让人敬而远之,此时他却狡猾得明知故问,陈澜顿时气结。正要答话,她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有意在绣鞋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不禁又是一愣,随即轻哼一声说:“我这不是在认路么?别看我了,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感觉到他的大手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柔荑,握了一握就放开了,又看到那边月亮门有人进来,她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她回了屋子。待到换了一身大红织锦绣金线牡丹的圆领通袖,罩上一件深青褙子出来,她就发现杨进周早已装束一新在屋子里等她。和从前那些衣衫不同,那竟是一件大红纻丝的麒麟服!

“是落马河大捷之后皇上特赐的,昨天迎亲就是这一身,今日进宫正好,平常从没穿过。”

这是解释说明么?

陈澜嘴角微微一挑,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一块出了门。只和从前一人骑马一人坐轿不同,她和他今次一同上了车,见他坐下之后最初还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马车的颠簸,他却露出了一幅极其不习惯的表情,她忍不住探究似的盯着他直看。

“要是骑马,一路疾驰过去,顶多一刻钟就到了。自打小时候有了一匹小马,我就再没坐过车,实在是不大习惯。”觉察到了陈澜的目光,杨进周也不知道怎的就解释了起来,旋即又看着她说道,“如今对女子的规矩看得重,出门车轿都是严严实实捂着,若是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在府里教你骑马。”

听到杨进周前头那半截,陈澜原打算说马车从皇墙北大街绕过去,大约至少两刻钟到三刻钟,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听到后头这一截,她立时怔住了。如今的世道对女子约束极其严格,但相比历史上对名节变态一般的重视,三寸金莲甚至成为被无数人讴歌的对象,这个时代至少并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她知道他的体贴,可骑马两个字,仍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娘那时候离开京师定居宣府,爹就曾经在家里教过娘骑马,还教过娘几手防身的剑术。一来是因为京师距离鞑子太近,虽说从来不曾兵临城下,可也不能不防。二来是因为人心难防,虽说男人应当保护妻儿家小,可万一有料不到的时候,也总能多个防备。三来……这世上巾帼本就不逊须眉,比如说郡……咱们的干娘。”说到这里,杨进周不禁迟疑了一下,“我那时候送给你那柄短剑,你不会觉得唐突吧?”

陈澜本以为那柄短剑是杨进周的家传之物,此时才明白另一重缘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契合感。男女有别,她虽然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林长辉和沐桓那样的丰功伟绩,可也并不因此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她是独一无二的陈澜,她有属于自己的特长,有属于自己的坚韧,也有她力所能及的事。她会去适应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她不仅仅会屈从。

“我很喜欢那把剑,除了进宫,只要出门便一直带着。”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她又想起了重阳节在龙泉庵的那一遭。那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大的不确定,可袖子里的那把短剑,却给了她一种难以名状的信心,“等回去之后,你就教我骑马练剑吧。”

“好!”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之后便再没有言语。良久,马车和随行亲从在东安门前停了下来。其他人自然是等在东安门外,而他们俩则在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内侍引导下徐徐入宫。由于如今政务不忙,又不是什么节庆,东安门至东华门一线并没有什么外官,甚至从文华殿后绕过时,也只是偶尔撞见几个身穿背上没图案圆领衫的小火者。

然而,走着走着,陈澜就觉察到不对劲了。按照贵淑德贤的排位,她原以为该是先去西二长街头里的端福宫拜见罗贵妃,可瞧这方向分明是乾清宫。她忍不住看了杨进周一眼,见他同样是眉头深锁有些意外,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其中有人捣鬼的可能性。可不管怎么想,她都不觉得有这般必要。

然而,当进了乾清门,看到笑眯眯站在那等着的御用监夏太监时,她的心立时就落到了实处。夏太监很随意地摆摆手屏退了那个带着两个小火者引路的中年太监,上前见过礼后就笑道:“杨大人,海宁县主,咱家可是奉旨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皇上在后头坤宁宫,请你们随咱家过去吧。”

居然是坤宁宫!

封闭了许久的坤宁宫除了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入了,哪怕是武贤妃,据说也只是每逢整月,带着周王在长乐宫院子中遥祭上香。此时此刻,陈澜再次踏入这座曾经流连过半个月的宫殿,只觉得心里翻涌着无数滋味。

等到夏太监引她和杨进周进了西暖阁,看到这间偌大的屋子仍是皇后在世时的布置,唯有角落中多了一张桌案一个香炉,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杨进周,随即上前几步屈膝跪了下来。深深叩首的时候,她偷眼瞥见旁边的杨进周亦是一同下拜如仪,她顿时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句。

“皇后娘娘,我带他看您来了!”

第四卷 月落星沉

第269章 天子偏爱,无名有份

坤宁宫东暖阁。

十月中的京城已经冷了下来,宫中的大多数宫殿都已经烧起了火炕和地龙,摆置了炭盆取暖。由于太祖林长辉登基之初曾经大力提倡用黑煤,因而地龙之中多用黑煤,而炭盆则是一如从前历朝历代,选炭极其细致,上等的马口柴供御膳房,而红萝炭则是供太后皇帝皇后和高级妃嫔,其余嫔妃则是按照尊位分配,只到嫔一级为止,再下头的婕妤美人才人则是只用银骨炭。然而,如今皇后已去,坤宁宫的供给自然而然就停了,这东暖阁徒有暖阁两个字,却是阴冷彻骨。

两个侍立在一侧的小火者尽量用最小的动作绞动着双手,又不露痕迹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让自己能够温暖一些。一个地位高些的太监弯腰控背地站在正在书案前写字的皇帝身后,不时把手贴在心口取暖。只有专心致志写字的皇帝仿佛并不在意这阴冷的环境,只是专心致志地泼墨挥毫,直到听见夏太监的声音,他才抬起了头。

“启禀皇上,海宁县主和杨大人正在西暖阁中祭拜,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唔。”

皇帝搁下了笔,随即若有所思地揉着手腕,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江南那边的密折送到了没有?”

尽管是御用监太监,但密折往来一直是夏太监负责的那一档子事,因而夏太监忙躬了躬身道:“尚未,小的已经吩咐底下着意留心靠近京城的那几个驿站。不过从前也一直有早晚一两日的,料想不日之内就能有信来。恕小的说一句大胆的话,如今张阁老已经去了,皇上又封赠了他和两个儿子,江南那边想来就能太太平平了。”

“你说得不错,毕竟,九妹和张铨在那里也经营了十几年。只不过,那里书院太多文风太盛,言事的书生比比皆是,就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情来……”

皇帝顿了一顿,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楚朝开国,为了震慑漠北,于是定都元大都,却因为江南富庶之地不可放弃,于是定金陵为南京,江南一带就成了天下财税重地。然而,这些年来,不但田亩赋税,就连海贸赋税也是年年减少,若不是宜兴郡主和张铨在宁波整治一番,国库只怕要更加空虚。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所以江南……他这些年提拔的人才,几乎此时都在江南!至于朝中,宋一鸣虽说心机深沉,但总算还是可用之人,再说还有杜微方……

“皇上,海宁县主及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候见。”

见皇帝点了点头,夏太监便退后几步到门边亲手打起了帘子,也不在乎那一股窜进来的冷风,笑容可掬地高声宣进。等到杨进周和陈澜到了门口,却是陈澜让了杨进周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他才嘴角一挑放下了帘子,却是侍立在那儿不动了。

此时此刻,背手站在书桌前的皇帝看着两人下拜行礼如仪,原本异常犀利的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他还记得,当年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为他的儿子高宗李治择选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妇,临终之前,将这对佳儿佳妇托付给了重臣,可到头来,那佳话却成了笑话。如今,他这个离明君还差得远的皇帝也一手给他这辈子最钟爱的女人了结了心愿,给她视之为女儿一般的陈澜挑选了女婿,他们之间又会成为怎样的一对?

“都平身吧。”

淡淡吩咐了一句,皇帝看到两人谢恩之后先后起来。只是杨进周在自己站起来的同时,又去搀扶了旁边的陈澜一把。看到这情形,他的嘴角不禁向上挑了挑,可等到他们垂手站好,他就犹如长辈似的告诫了起来。

“陈澜,皇后视你若女,所以朕也差不多。你是个聪慧女子,日后当尽心辅佐丈夫,侍奉婆母,如此方不负朕赐婚的本意。”微微一停顿,他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你少年老成战阵无敌,朕视你若肱股,只你在家也不要忘了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所担当!”

见两人深深躬身,仿佛又要说什么谨遵皇上教诲之类的俗语,他便摇了摇手说:“既然拜过了皇后,陈澜,你且去贤妃德妃她们那儿拜见,也算是谢了赐,淑妃毕竟是在晋王妃的添箱礼时助了一份,至于贵妃那里,你不妨也去转一转,见与不见都在她。叔全朕留着有话吩咐,待会你见完了人,他自会和你一道离宫去汝宁伯府。”

陈澜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冲着自己轻轻点头,便回了一个笑容,随即施礼告退。等到出了东暖阁,她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因为里头实在是太阴冷,而且面对着那位至尊,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压迫感。才站了一站,侧面突然递过了一件姑绒大氅,她一愣之下往那一瞧,才发现是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皇上和杨大人有的是话要说,咱家无事,索性就带着县主往东西六宫转一圈吧。”

“这怎么好意思……”

陈澜客气了一句,见夏太监已经摆手相请,知道他恐是有话要说,索性也就不再推辞。从坤宁门出来,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又往西过了月华门,须臾便是西一长街,往北走再从寿昌宫后头绕了过去,就是端福宫的后墙。这里明显没几个人,因而夏太监令两个小火者离得远些,就挨着陈澜低声说起了话。

“罗贵妃那儿提早给咱家捎过信,说是会亲自见县主你。这位贵妃娘娘大概你只在御花园里见过一次,只如今和那时候不同,丧子之痛毕竟尚未消解,又被亲信的心腹给卖了,对于咱家也是半信半不信,所以待会若是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你别往心里去就是。”

“我明白了,届时一定会小心谨慎。”

尽管陈澜对夏太监这么说了,但真正见到罗贵妃时,她才知道自己的预计严重不足。那一次在御花园中,罗贵妃牵着鲁王过来,一身翡翠色的衣裙,再加上姿容秀丽,瞧着便犹如是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可如今即便算不上形销骨立,但也瘦得尽显衣服宽大,那憔悴的颜色连厚厚的妆都盖不住。当罗贵妃用某种刺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反复复看了好一阵的时候,陈澜甚至觉得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

“果然是水葱似的姑娘,怪不得皇后喜爱,郡主喜爱,就连皇上也喜爱。”

见罗贵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陈澜定了定神,知道此时说什么爱屋及乌的话,必定会激起罗贵妃心中的恨意怨情,便柔声说道:“其实这都是母亲抬爱,说是我投了她的缘法,所以怎么瞧我都觉得好。其实要说缘法这东西还真是玄奇,我能见得母亲,能得皇上赐婚,如今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一切都是缘法使然。我记得从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佛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尽管这是彻头彻尾地张冠李戴,但陈澜见罗贵妃神色有些怔怔的,仿佛是听进去了,顿时心头一松,又笑着说道:“都说否极泰来,磨折多了,总会给些福报,否则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一丁点盼头都没有?就我来说,别人越是希望我过得不好,我就越是使劲自己好好活着,让那些心怀不善的人日日难熬。贵妃娘娘是福报深厚的人,应当比我这浅薄之辈更明白这些道理才是。”

先说缘法,再说自己的生活态度,紧跟着又说福报,一旁的夏太监见罗贵妃神经质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良久,他就看到罗贵妃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理会他们,竟高声吩咐道:“来人,本宫饿了!”

这位主儿总算是知道饿了!